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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同命

    無聲無息中,一條近乎看不見的細絲被擲了過來,在空中打了一個圈,無形無影地圈住了君知的脖子。外面三個黑影同時用力一拉,君知立時警覺,一手扣住那條几乎看不見的細繩,強力抗拒著。

    這條細絲,正是天下有名的天蠶絲,刀劍不傷,水火難侵。一旦給它勒住了,主人用力一扯便可以讓人身首異處。當然此時外邊的三個黑影並不是想要君知的命,只不過想制服這個看起來沒什麼殺傷力的“太子”而已。

    阿盼娥撲了過去,她才不管也不知道什麼“天蠶絲”,那條天蠶絲在月光下泛起一道亮光,她撲過去一口咬住那條線,然後牙齒一和,“噔”的一聲,她居然咬斷了扛湖中傳言斬不斷的“天蠶絲”!

    細絲斷去,君知反應敏捷,感覺絲線一鬆立即放

    手,外邊的三人卻看不清房裡的動靜,仍自用力。結果天蠶絲一斷,三個人“哎呀”一聲全跌坐在地上,摔成了一團。君知眼見機不可失,浮身出窗,長袖一拂,點了外面三個人的穴道,品安坊外必然還有永璋的人,但是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低下頭來,他裂指一劃,在剛才被毒針所刺的指尖處開了個十字口,放入口中吮吸。他錯過了逼毒的最佳時期,此時亡羊補牢雖然未晚,卻也免不得花費許多手腳。

    三個突然之間被制住的黑衣人滿面不服氣的神色,惡狠狠地瞪著阿盼娥,好似她一下咬斷了天蠶絲是不可原諒的罪過,天理難容罪無可恕豈有此理荒唐可笑,刀劍難傷的天蠶絲居然被這個女人輕而易舉地用牙齒咬斷了!這世上還有天理嗎?誰能知道,阿盼娥雖然是個土包子,但好歹是個女孩,她的衣服還是要自己做的,所以咬斷線的技巧自然是不在話下,而人的牙齒的咬和之力往往比利器的砍擊力更為有力。天蠶絲雖然又細又堅韌,卻也擋不過阿盼娥的牙齒一咬——只不過以前並沒有人想到用這樣野蠻的方法來弄斷它而已。

    “君知小姐,”她看見他弄破了自己的手,放在嘴裡吮吸,忍不住關心,開了門出去,“你受傷了嗎?痛不痛?要不要緊?”

    龐胡鋼針上的毒刺是麻痺之毒,大概他只是想生擒,並不想毒死他這個二哥。這個毒就算沒有解藥,過個幾天也是會好的。君知放開手指點了點頭廣沒事,一點小傷。”他的聲音慈和,像空開的蓮花,“阿盼娥,幫我把這些人抬進房間去,不要驚動了別人。”

    阿盼娥立即照做,她做慣粗活並不覺得這幾個別人讓她抬不動,拖拖拉拉,拉拉扯扯,也就把人都弄進君知的房間裡去了。不過雖然她很賣力地在拉人,卻也免不住偷偷地想:“小姐”的房間,裡頭塞了許多大漢,好像……不怎麼好……

    君知微微閉目,藉機把侵入到手臂的毒藥逼退到手腕,暫時這隻手臂是不要做事了。他在九蓮山五年學藝,遇得名師,武功造詣本就極高,並且他雖然開立品安坊,卻有大半時間行走江湖結交朋友,因此單憑龐胡之流和區區毒藥,是不可能將他奈何的。也正因為“君知小姐”一身武功了得,寶福從來不擔心他會出事——君知如果出事了,即使寶福在場也沒有用。

    阿盼娥把地上動彈不得的人都搬進屋子裡去了,他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心裡不知為何微微一鬆,彷彿這丫頭在,就能給他一些紮實的東西,有些東西存在著並且永遠不會變,那是一種安心的感覺。

    就在他心裡微微一鬆的時候,陡然間背後風聲一動,他分神地看著阿盼娥把最後一個人搬進屋子裡去,驟不及防,居然一下子被一個人從背後扣住拉進了懷裡!這樣敏捷無聲的身手,即使他潛裝江湖這麼多年也很少見,這是一等一的身手,永璋從哪裡收羅來這樣的絕世高手?

    “喂……你……”阿盼娥聽到風聲,有個東西“呼”的一下在空中轉了幾轉,回過頭來卻看見君知被一個白衣人扣在懷裡,那白衣人眼神微邪,目光掠過她的面頰的時候一股徹心的冷,卻也有些俊俏的風流。

    “放下‘君知小姐’!你是……你是什麼東西!”阿盼娥剛剛把人藏進屋裡,外面居然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個人出來,如果他和裡面的人是一夥的,那“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一定被他擄去了!這怎麼可以?她奔過去拿起地上的洗衣板,和白衣人對峙,張開嘴就準備大叫一聲“來人啊!”

    “阿盼娥,禁聲!”君知低聲叱道,這院子裡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若是讓書坊裡其他人看見了,成何體統?他作為一個“女人”,這日後的風言風語可就起之不盡說之不完了。

    “你快放下我家‘小姐’!快點!”阿盼娥看見白衣人把君知牢牢地扣在懷裡,君知毫無反抗之力,她膽戰心驚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家‘小姐’是良家‘女子’,你這樣把‘她’抱在懷裡,‘她’以後……以後嫁不出去了……快把‘她’放下來!”

    君知身在險境,聽見她的話仍然忍不住吃驚,這丫頭總是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說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話,還有一些不著邊際的想法。良家‘女子’?她……不是已經知道他並非女子,但看她驚慌的眼睛,這話出於內心,絕不是虛言恐嚇。

    白衣人仰天哈哈一笑,“我看你這院子裡鬼鬼祟祟,這許多大男人躲在屋子外面奈何不了一個大,小姐’,不如我親自出手來試試。”他低頭在君知的頸項邊嗅了一下,“好一股書卷氣,你家‘小姐’想必是個‘才女’,大概就是那個叫做君知的‘女人’了,對不對?”

    阿盼娥驚得瞠目結舌,指著他,“你你你……”她一時詞窮,居然不知道要罵他什麼,一雙眼睛憤怒地要噴出火來。

    君知看著阿盼娥的表情,委實忍不住唇角微翹,被人強力扣在懷裡,天下大概也只有他還能這樣淡而處之,“‘顏郎’顏少傾?”他的聲音依然慈悲,帶著世外開花的寂然。

    白衣人微微一怔,朔平府的‘才女’君知他是早有耳聞了,不否認他“顏郎”顏少傾此行赴朔平府就是想一親芳澤,他顏少傾也不是什麼好貨色,風流之名天下皆聞。但卻不知道,這位俏生生觀世音菩薩般的“姑娘”,居然連看也未看,但憑他一開口就認出了他!“‘君知小姐’,我們見過?”

    聽他的語氣,他只是被潛人品安坊的黑衣人鬼鬼祟祟的行動引來的,也並沒有聽見龐胡和他的對話,更

    不知道這個被他扣在懷裡的人並非女子。君知微微一笑,笑是對著阿盼娥笑的,讓她安心。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笑起來仍然是那樣如浮生、若紅塵。突然之間,扣住君知的白衣人臉色大變,“你……”他飛快地放開了扣住君知的手,緊扣住手腕,倒飛十丈,“過脈針!”他一落又起,倒飛上院子的牆頭一閃而去。君知耳邊清晰地聽到他傳音,“你居然是九蓮夫子的弟子,‘姑娘’讓顏某佩服了!”

    阿盼娥“噹啷”一聲丟下洗衣板,對著君知撲了過來,“‘小姐’,他有沒有傷了你?那個……那個色狼!採花大盜!他居然把‘小姐’抱在懷裡!真是太太太、太可惡了!”

    君知一手掩住頸項肩側,剛才他用九蓮夫子嫡傳的“過脈針”心法,把手腕處的毒藥逼上肩頭,破膚而出,像針一樣刺入顏少傾扣住他肩頭穴道的手心,從而逼走了他。但是毒藥內傳,浸沒了大半經脈,他此刻半身麻痺,靠他自己的能力卻不能再把毒壓下去了。聽聞阿盼娥仍然滿口“採花大盜”,他仍忍不住嘴角微翹,這丫頭!無論情況多麼糟,有她在的話,悲哀也會變得讓人忍俊不禁起來吧!“阿盼娥,和我回房,你關上門。”

    “哦。”阿盼娥聽話地關上門,望著房裡一地的大漢,雙雙眼睛都圓溜溜地盯著她和君知,她搬過君知桌上的許多“書”,一本一本地攤開扣在那些人臉上,讓他們什麼也看不見!這樣偷窺“君知小姐”的閨房,罪無可恕!

    君知看著她那樣理所當然的動作,委實忍不住好笑,“阿盼娥,可以幫我做件事嗎?”

    “只要是‘小姐’說的,阿盼娥一定做。”阿盼娥低聲道。

    君知微微解開肩頭的衣裳,露出了那天夜裡月下讓阿盼娥一見心痛的肩,肩上一個細微的小孔,是剛才“過脈針”施用過後的痕跡,毒液從這裡刺穿了顏少傾的手掌,但毒也從君知的手腕蔓延到肩頭,若急劇蔓延到心脈,那就非常麻煩了。“可以幫我,從這裡把毒吮出來嗎?”

    他的聲音響起來,阿盼娥註定無法抗拒,悄悄兒抬頭看著君知,她在這個時候意識到他是個男子,悄悄地微紅了臉,“‘小姐’……”

    君知微笑,“既然知道了,日後就不要叫我小姐了,彆扭。”

    阿盼娥咬著嘴唇,不知道該叫他什麼。

    “叫我君知。”

    她應了一聲伏過頭去,唇齒輕貼在那均勻得讓她心痛的肩上,唇下的肌膚細膩冰涼,她為他吮毒。一邊吮毒,一邊聞到了君知身上屬於他的淡淡的氣息,她從未以男人的角度去評判君知,當鼻端縈繞著君知淡淡的氣息的時候,她才真正地意識到唇下的人——他是一個男人。

    作為男子,君知太過纖柔,總有一種風吹得倒雲託得起的輕,眼前所觸的均勻纖細的鎖骨和肩,就讓她有一種好想好想憐惜的感覺。心裡對“君知小姐”的感情微微地變了,湧上了一股暖意,讓她想對這個喬裝了那麼多年女人的人很好很好,不為什麼,只因為他是君知。

    阿盼娥——有淡淡的女兒香,換妝多年,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動擁女子入懷,這小女子很小,完全不懂事,卻堅持著一定要對他好。溫暖而健康安全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吧,心在跳——畢竟他也從來沒有被一個女人的唇齒貼過肩頭,從而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跳和她的熱氣。

    “好了。”阿盼娥用手帕擦掉被吮吸出來的毒液,突然害羞了起來——君知的肩上被她吮出一個紅紅的吻痕,那實在、那實在……唉……

    君知卻一點兒也不在意,拉上衣裳,“替我送一個信去給寶福,告訴他請人把地上這些人都送回去。”

    “哦,”阿盼娥應了一聲,她也沒把“把這些人送回去”變成“為什麼寶福知道這些人的地址?”這種問題,走了兩步她回過頭來,“君知,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君知理好衣裳,看起來端莊依舊,聞言揚眉,“嗯?’’

    “什麼叫做‘二皇子’?”阿盼娥的臉上全是疑惑,秀麗的眉緊緊地皺在一起,“是戲臺上說的……那種……壞人嗎?”

    壞人?君知愕然,皇子是一種壞人嗎?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給尊貴富貴的皇子下這樣的結論,但要說回來,歷朝歷代的皇子太子世子們,出色能幹的沒有幾個,連不造孽作惡狐假虎威的,似乎也不多。

    “壞人?”君知慈悲的眼微微空幻了一下,“也許是吧。你……聽見什麼了嗎?”

    阿盼娥遲疑地看著他,“君知不是壞人,我聽見他叫你‘二皇子’。”她突然笑了一下,“只要是君知做的事,一定是對的。”她毫無芥蒂地笑了,就像她毫無芥蒂地接受他是個男子,沒有懷疑、沒有鄙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這樣簡單地對他好,“我去找寶福。”

    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君知和袖掩心。

    不要這樣……固執地對他好,他會淪陷的。而且對於願做菩提無情來去的他來說,世情只有大愛,如果心不平靜,渴求什麼波瀾,那麼他維持了十三年的平靜就會被他自己親手打碎。

    如果那些潛藏了十多年的感情脫韁而出,無數的痛苦將隨之而來,被放逐的小兔子的恐懼、對親人的愛恨、自傷自厭自恨自憐的感情翻湧出來——他會瘋狂,非但不能成為這世上的觀音,恐怕將成為這世上的妖孽。

    我的心……好熱……君知靜夜扶桌,一手掩心,長長的袖子在夜風裡微微飄浮躺在地上臉上蓋著書本的人從縫隙裡看見那微微飄浮的衣袖,全然不知這纖柔老練的人到底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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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福、寶福!”阿盼娥的大嗓門一放開了全品安坊都能聽見,寶福被她嚇得從床上滾了下來,差點一頭撞在地上,“幹什麼?”他大吼一聲怒火沖天,現在是半夜啊!阿盼娥這野丫頭瘋了?

    “啊,不是,寶福啊……”阿盼娥的聲音登時變成縮小的氣若游絲的氣聲,“‘小姐’說……”

    外邊的門一個個打開,三姑六婆們探頭探腦,不知道君知的院子裡發生了什麼事需要阿盼娥叫成這樣。偏偏最重要的時刻,阿盼娥的聲音壓低了下去,誰也聽不見。

    寶福突然大叫了一聲:“他們竟敢這樣下手!‘小姐’怎麼樣了?”

    阿盼娥被他嚇了一跳,“沒有沒有,‘小姐’很好。”

    門“砰”的一聲打開,寶福和阿盼娥急匆匆地趕向君知的院子。

    三姑六婆的門又開了,面面相覷,腦子裡同時浮出四個字——採花大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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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

    永璋在朔平府的臨時住所。

    “盾郡王,昨夜去擒拿二皇子的人都被送回來了。”傳話的侍衛不敢看永璋的眼睛。

    “什麼?昨夜一共去了十七人,居然抓不住一個女人似的兔子哥!”永璋震怒,把手上的杯子用力一摔,連水帶杯摔碎在地上。

    “潛入品安坊的人今天早上都被寶福送回來了,還有十三個在外頭不知道被誰點了穴道,潛伏在品安坊後的樹林裡,今天早上都傷風了。”侍衛小心冀翼地說。

    “永璉!’’永璋怒極地在桌上一捶,“我不把你拿到手,我不姓愛新覺羅!”

    侍衛噤若寒蟬,不敢再看暴怒的三皇子——英明神武的盾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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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品安坊。

    三姑六婆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君知頸項肩頭若有若無的一個吻痕。

    無論君知走到哪裡,都會有竊竊私語在背後,偏偏那痕跡壓在衣領邊沿,更容易引起人無邊無際的幻想。

    “昨天晚上……”姑婆甲悄悄地說。

    “‘君知小姐’……”姑婆乙繼續咬耳朵。

    “採花大盜……”姑婆丙神秘兮兮。

    “‘小姐’的終身啊……”姑婆丁鞠一把老淚。

    阿盼娥走來走去都聽見她們在君知背後竊竊私語,當她第八次走進廚房,第九次走出廚房,第十次聽見吳媽在為“小姐”的清白垂淚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那個……那個痕跡是我咬的!你們不要亂猜亂想,‘小姐’才沒有……才沒有像你們想的那樣!”她卻忘記了昨天晚上不知道誰也滿腦袋都是“採花大盜”。

    “阿盼娥?”三姑六婆用恐怖的眼光看著她。隨即流言就變成了“昨天晚上……‘君知小姐’……和阿盼娥……好恐怖……真不知道‘君知小姐’是這樣的人……怪不得‘她’嫁不出去……原來‘她’喜歡女人……”

    等這流言傳到寶福耳朵裡的時候,“噗”的一聲他再次把滿口的茶噴了出去,上一次阿盼娥送補品他只是嗆得半死,這一次他不得不找人給他捶胸,以讓他換過一口氣來活下去。哎喲他的太子爺誒!難道他就寧願在這裡被人糟踏亂說是非,都不肯回宮去做他的堂堂太子嗎?

    “‘君知小姐’……”竊竊私語突然中斷,大家噤若寒蟬。

    院門開,走進來是長髮長衣的人兒,他一走進來院裡就會多一股出塵的氣質,仿若人間暫時變成了仙境,而他就是仙境裡的菩薩。

    “寶福,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君知走過去,走進寶福的房間,隨後關起了門。

    “我想離開品安坊一陣。”君知說,“永璋虎視眈眈,我若留在這裡,品安坊必定後患無窮。”他略略沉吟了一下,“我想回一趟九蓮山,師父忌辰在即,我想回去拜祭一下他老人家。”

    寶福的臉上不可避免地泛起失望之色,“‘小姐’真的不考慮回宮?我聽說貴妃娘娘病了,”他臉上難得浮起深沉的神色,“今年皇上陪同皇太后小住江寧府,過幾天拜祭明太祖陵,‘小姐’既然路過,不妨……也去看皇上一眼……畢竟他是‘小姐’的親爹,都十三年不見了,難道‘小姐’當真是鐵石心腸,老死都不見爹孃的面嗎?”

    君知的眼流著明光,“如果只是見爹孃,君知何嘗不想……但寶福你莫天真,皇家宮內事,一旦沾上了,就算是親生兄弟、親生爹孃那又如何?只為了一個“權力”二字,嬌女子可以拿刀。她明知孩子無辜,卻不得不做,一切也只因為她想更好更穩當地活下去而已。”他輕嘆了聲,“你說,若你是皇阿瑪,面對這麼擋子事,你是認了我然後給純惠皇貴妃治罪株連九族好呢,還是當我從來就是死了好呢?皇家最尊貴,皇家最要顏面,無威何以治天下?不聖如何道禮儀廉恥?皇阿瑪再疼惜我,也不可能為我而動搖他的威嚴。”

    “‘小姐’……”

    “皇阿瑪再疼惜我,也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他怕早已忘了,而我也早過了需要疼惜的年紀。”君知拍了拍寶福的肩,“這麼多年來我很感激你對額娘忠心耿耿,但是寶福,坐天下……是要付出許多代價的,我不願流血,為帝者必無情善用知人能任,而君知能做到者,不過無情而已。”

    “可是‘小姐’!”寶福突然“咚”的一聲給君知磕下頭去,“寶福不求‘小姐’能做天子,寶福求‘小姐’回宮看看你額娘好不好?她……她病得快要死了……如果能夠讓她知道‘小姐’還在人世,或許……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寶福……君知的身子微略僵了僵,寶福對額娘——那是一生都不敢說出口的愛戀吧,如果不是為了額娘,寶福不會這麼多年忠心耿耿地跟著自己,如今他的懇求和額孃的病——能夠不答應嗎?“寶福,別這樣。”長衣長髮的人扶起了地上磕頭的大肚子男子,“我去。不過只見額娘,我不願見皇阿瑪,好嗎?”

    慈悲。寶福從君知的聲音裡聽出的是大慈悲,因為憐憫他、憐憫額娘所以答允,他懷著那種對世人苦痛的憐憫——而他自己卻沒有感覺到那種親情。帝家的孩子啊,和親生爹孃的感情竟是如此淡漠,因為“端慧太子”小時候帶著他長大的是奶孃,而不是額娘。”小姐’,你要一個人去嗎?”寶福低聲道,“你一個孤身……‘女子’……行走在路上恐怕不方便,多一個人去像樣點。叫阿盼娥和‘小姐’一起去好不好?寶福僱一輛大車,你們假扮了回孃家的夫人去京城。”君知不能剃髮,所以就不能換男裝,否則一個單身男子上路也沒這許多麻煩。

    阿盼娥?君知微一沉吟,“好。”阿盼娥看起來像很能吃苦,而且她對他的事總能全盤接受不會多問。更主要的是,有她在就好像有些什麼東西一直都在,永遠不會變,很安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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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一早,一輛馬車先離開了朔平府。夜裡,一個黑影帶著另一個黑影,在永璋皇子仍然睡覺的時候,登上了那輛馬車。馬車隨即揚鞭,趕往京城。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剛才身穿夜行服的樣子很利落,一點也不像品安坊院子裡那個月色鞋上略略沾了一點灰塵的長衣女子,娉婷與繾倦都揉進了骨子裡。他剛才一隻手就把自己帶了起來,像飛一樣趕上了馬車,路上數個起落完全不帶風聲,連衣袂之聲都沒有。

    “君知,喝茶。”阿盼娥第一次和“君知小姐”獨處在馬車裡,僵硬地捧過一杯茶。

    君知看了她一眼,不覺笑了,“第一次出遠門,害怕嗎?”

    “不害怕。”阿盼娥的身體僵硬僵硬的,那只是緊張,“我怕君知被人欺負,其他的我都不怕。”

    被人欺負?君知啞然失笑,也只有這個丫頭才會憂心忡忡地整日擔心他被人欺負,在她心中他仍然是一個纖纖弱質一摔就碎的瓷器,即使她已經知道他是個男子,而且是個武功高強的男子,“我們去一趟九蓮山,然後轉向京城,去看一個人。”

    “哦,”阿盼娥根本不知道“九蓮山”是個什麼地方,既然君知說要去,那就去,“早知道衣服應該多帶一點。”她抱怨地拍了拍身上抱的包,那眼光顯然是責怪它太小了。

    君知難得身穿男裝,黑色的綢緞緊貼著身體,顯得

    他修長而且筆挺的身段,纖細而不顯弱,一頭長髮隨意挽了個髻,用一條緞子扎著。阿盼娥看得呆了一呆,君知公子果然不是女子,只需要換一身衣裳,那種娉婷的味道就變成了靜利。她見過許多男人,見過殺豬的賣菜的、也見過體面的男人,俊秀的富貴的,甚至像君知這樣武功高強的人她也見過,有個唱“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的男子也很瀟灑。但是她沒見過像君知公子這樣皎柔的人,不是陰柔是皎柔,純亮的不刺眼的充滿了光輝的柔,那種光大概就叫做慈悲吧。

    “望著我做什麼?”君知覺得她望著他發呆的樣子很是可笑,微微一笑,“痴子。”

    痴子。君知總是這樣稱呼她,她不知道那兩個字裡面是否有寵溺的意思,但是隻要君知這樣微笑地望著她說她是“痴子”就足夠了。她不在乎他說的是白痴還是傻瓜,她本來就是白痴或者傻瓜,只要君知看著她微笑著對著她說話,她就會好開心好開心了。

    馬車轆轤,長夜寂寂,冷風飄飄,星影搖搖欲墜。

    一輛馬車離開了朔平府,一路直上九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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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蓮山下。

    君知說上山之後是沒有東西吃的,所以在山下要買好乾糧。九蓮山是個荒涼的地方,未必出名。在阿盼娥眼中看來,這個地方既不能種菜,又不能養雞,滿山荒草連樹也沒幾棵。除卻山頂上那一撮濃綠,整個山就是個石頭荒草堆。

    但是“君知小姐”卻要來這裡拜神仙——他說要拜師父,君知是菩薩,君知的師父就是神仙老爺爺。

    “姑娘,你到底要不要這塊烙餅?”店裡的夥計已經等她付錢等得很久了,卻發現她仰望著九蓮山發呆,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大吼起來:“要了就付錢啊!”

    “啊——”阿盼娥被他嚇了一大跳,手上的銀子“噹啷”一聲掉進夥計的檯面上。那夥計的怒臉登時變笑臉,“啊,這位小姐,不必這許多。但小姐既然打賞小的,小的也就謝過了。”他笑嘻嘻地把銀子在身上擦了擦,用剪子剪下抵烙餅錢的一小塊,其餘的收進懷裡。那一張油臉登時變得又圓又亮;對著阿盼娥笑得像一朵花。

    “我沒有要給你那麼多,快把銀子還給我!”阿盼娥大叫一聲,她掉下的銀子足有十兩,買這烙餅也用不了一吊錢,這夥計欺負她是個小丫頭,居然堂而皇之不還她。算錢惟阿盼娥最精,這夥計簡直撞正大板,只見她一把抓住店小二,嘴裡一口氣地說了下去:“我剛才在你店裡買了兩塊臘肉三錢胡椒三塊饃饃,已經給了你一錢銀子,現在我另買烙餅你該給我打折,我在你店裡買了這許多東西這烙餅應該打八折,算起來應該是八個銅板,我已經給了你一錢銀子,你應該找我十五個銅板,然後把剛才那錠銀子還給我!”

    店小二一聽臉都綠了,“你這丫頭買東西不給錢,世上哪有這回事?銀子既然已經付了,怎麼還可以要回去?你是哪家的丫頭這麼沒有家教?給你主子丟臉了。”

    “你這裡的臘肉胡椒饃饃烙餅都不是最新鮮的貨色,我沒再給你扣價就已經不錯了,按饅頭鋪的規定你這樣騙人銀子是不可以的!”阿盼娥指著他的鼻子,“我告訴你們掌櫃的,告訴你們饅頭鋪行,說你們這家店騙錢。”

    “我們掌櫃的?”店小二不屑得看著她,“姑娘是外地的吧,我們掌櫃的正在後院抱美人,我呢,也就不給你引見了。”

    “旺財饅頭鋪的掌櫃……”阿盼娥提高聲音叫了起來,登時路邊的行人紛紛掩耳,她的聲音實在有些嚇人,只聽鋪裡一陣咒罵,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走了出來,“什麼事鬼叫鬼叫的?叫成這樣還能做生意嗎?”

    阿盼娥指著店小二,“他拿走我銀子不還我。”

    店小二忙辯解:“沒有,是這丫頭自己給我的。”

    掌櫃的一隻肥拳捶在板臺上,“買東西就要付銀子,不付銀子呢,姑娘就不要買東西。”肥掌櫃斜著眼睛看著阿盼娥,這姑娘倒也秀麗,“姑娘買了東西不給錢,不如把人當下來,在老爺店裡做事?”

    阿盼娥“砰”的一聲拍得比肥掌櫃的熊掌還大聲,“饅頭鋪行有饅頭鋪行的規矩,饅頭鋪行當古掌櫃沒有教過你們,賣東西訛詐客人的銀子,是要給行當裡開除的嗎?”

    肥掌櫃臉色有些變,這丫頭居然深知行當的行情,“來人啊,抓下這個丫頭!她買了東西不給銀子!”

    “好!”店小二捋起袖子,一手抓向阿盼娥的肩頭。這小姑娘有些呆,算起賬來伶牙俐齒就像變了個人,簡直就是行當裡的奇才。

    “住手!”說話人的語氣卻很自在,彷彿在一邊看了許久了。

    肥掌櫃抬起頭來,眼前一亮,一角衣袖揚起的風微微拂到了眼前,隨之而來的是一縷輕散的髮絲,素腰長衣的“女子”似乎在眼前已經站了許久了,如今才讓人感覺到她的美。

    “君知……”阿盼娥心虛地低下頭,她和人討價還價地吵起來,居然讓君知看見了。她是這麼俗,又是這麼野,現在還加上一條這麼視錢如命,他一定更看不起她了。

    “‘姑娘’,這是您家的丫頭?她她……”肥掌櫃下面那句“買東西不給銀子……”還沒說出口,君知微微一笑,笑淡如風,“掌櫃的,您不好欺負我們家女娃,這銀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您最清楚了,是不是?”

    好厲害!肥掌櫃被他一句話“您不好欺負我們家女娃”堵住了嘴,臉色登時有些發青,“她……”

    君知截口,“我道總是店小二可惡,掌櫃的總是清明的。”

    他這第二句說出來,肥掌櫃睜著一雙豬眼,被他連扣了兩頂大帽子,這“小姐”言辭素雅人品出塵,斷不會是什麼好惹的角色。沉吟了一陣,他不得不黑著一張臉,“張三,把東西還給人家。”

    店小二仍有些不捨得,“掌櫃的……”

    “叫你還就還,不還我他XX的趕你出去!”肥掌櫃怒罵。

    “是是是……”店小二惡狠狠地瞪著阿盼娥,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銀子還給了阿盼娥。

    君知……阿盼娥看著那錠回到自己手上的銀子,

    望著君知執雲挽素的風姿,臉上悄悄一紅,扭捏地躲在君知背後。

    野丫頭居然害羞了?君知啞然失笑,對著肥掌櫃微微點頭道別,拍了拍躲在他背後的阿盼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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