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被帶回秦宮,就被換了一身衣服。她原來那一身衣服被當作“異物”;因為,春秋還沒有藍色的染料,不知道還有藍色的衣服,被秦穆公拿去看了半天,稀奇得不得了,她衷心希望秦穆公得到這件“異物”的事,不要被載入史冊,否則,“某某歷史之謎”就要多一條新聞。
春秋的紡織術實在不怎麼樣,這一身衣服在她們看起來已經是最好的了,但在弄玉看來就是塊麻布,也許比之前那位農夫身上的那塊要稍微好一點,也就一點而已,總之就是塊麻布!大概古時做衣服的技術也不怎麼樣,可能布用的比較多表示比較有錢,她這一身衣服沒有什麼優點,就是寬、大、長!説得好聽一點就是衣袂飄飄,説得不好聽一點就是拖拖拉拉。
“請小姐用茶。”癸-恭恭敬敬遞上一鼎茶水。
弄玉斜着眼睛看了那個“鼎”一眼,搖搖頭,“我不渴。”她拖着一身麻布,在她的“寢宮”裏走了兩圈,“癸-,你們小姐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她環視着這個房子,沒有什麼裝飾,一張木牀,牆上掛着一些類似樂器的東西,還有一些羽毛。估計那些鳥到現代都滅絕光了,她也不知道那是些什麼鳥,花花綠綠挺好看的。
“小姐是昨天晚上跑出去的,小姐您忘記了嗎?”癸-仍舊恭恭敬敬地答。
弄玉搖搖頭,一邊欣賞牆上的某一根她看得特別順眼的羽毛,“你不要騙我了,我雖然很倒黴,但還不笨。你要我相信,有人真的和我長的一模一樣,除非我是傻子,否則我是不會信的。”她拔下那支羽毛,在手指間轉來轉去,“你如果説她長得很像我,我相信,這世界上人多得很,難免誰和誰有些相像。但是,你誇張到一口咬定我是你家小姐,不管我穿什麼、叫什麼,不管我明明否認,你就是一口咬定我就是昨天晚上不見的你家小姐,這個——太假了。你和你家小姐不是止認識一天兩天吧?連小姐都認錯?你能做到泰國公主的婢子,相信你有這麼笨,那就不是你在演戲,而是我在演戲了。她輕飄飄轉一個身,把那支羽毛插到牆上去,附下身對癸-微微一笑,“是不是?你丟了小姐,怕被責怪,看見我和你家小姐有些像,火燒眉毛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生生拖了我回來當‘公主’,是不是?公主不見了,大王會如何罰你?不是春城旦就算了吧?車裂?還是梟首?”
“你——”癸-一下子被她唬呆了,嚇得三魂少了七魄,“我——我——”
“要叫‘小姐’,哦,回到宮裏,要叫‘公主’.知道嗎?被人聽見很不好的。”弄玉似笑非笑,“我這人沒有什麼優點,就是不喜歡被人騙,我不喜歡裝模作樣。你有事直接説好了,我不會生氣的。”她絕不是笨蛋,嬌嬌想耍她想了多久,哪裏有一次成功的?弄玉別的本事沒有,至少,頭腦清楚,不是笨蛋。
“小姐——公主——我——”癸-瞪着她,就像見了鬼。
“你到底在叫哪一個?”弄玉很好心地對她笑笑,“我沒有生氣,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對大王説。你是為了保命,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每個人都是要活下去的,你一樣,我也一樣。”她優雅地用長長的麻布衣袖拂了拂鼎爐裏的薰香,“我不是在説反話,你起來,我不習慣要低頭和人説話。”
“公主——”癸-一下子眼淚掉了出來,“我不是存心陷害姑娘,只是公主出逃,癸-職責所在,罪責難逃,我——我好怕——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找,可是公主不知道去了哪裏,今天晚上,大王就要招公主賞月。我如果再找不到公主——我——下知道大王會怎麼——怎麼罰我——”她“撲通”一聲跪下,“姑娘,癸-知道自己做得很過分,可是——”
“算了算了,我也知道你很為難,”弄玉為了和她面對面説話,索性在地上坐下,“我又沒有怪你,你拉了我來做公主也不是什麼壞事,也挺好玩的。”她在心裏嘆氣,她不來這裏做公主也不知道要幹什麼,也許被蕭史氣死,在這裏管吃管住也沒什麼不好,惟一不好的就是她不知道要怎麼回去,總不能在這裏做一輩子公主。萬一真有個古代蕭史來娶她,她怎麼辦?
“可是——萬一公主回不來,那麼姑娘豈不是——”癸-拼命搖頭,“姑娘放心,無論如何,癸-也會想辦法讓姑娘出去的。即使——即使找不回公主——癸-怕死,癸-不敢對大王説明實情,但是,癸-會帶着姑娘一起逃!”她神情堅定,“癸-會帶着姑娘從這裏逃出去!”説到最後,她磕頭磕到地上。
弄玉滿意地看着這個女婢,她的話可信哦,至少比“婢子拼着人頭不要,也要保姑娘出去”要實際多了。她拍拍這個癸-的背,“起來啦,我不想趴在地上和你説話,你不覺得很累嗎?起來,我沒有説生你的氣。事已至此,如何進出去再説啦,你先不要哭。好不好?”
癸-抬起頭來,看見眼前這個女子安穩鎮定的眼眸和悠然自在的神態;心下的惶恐也漸漸減少了一些,怯生生地道,“我——我很對不起姑娘——”
“公主!”弄玉更正,拉她起來,“告訴我你家大王是什麼樣的人?他會看出我不是她女兒嗎?”
“不會,絕對不會,大王長年都不來這裏,他為了孟將軍敗給晉國的事很生氣,這幾年都在努力練兵,要從晉國討回面子。雖然大王只得公主一女,但他有好多夫人好多兒子,大王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公主了。所以——婢子保證,他認不出姑娘和公主有什麼不同。你們本就長得很像,否則,婢子也不敢——不敢當場要統領們把姑娘抓回來,他們和她們平常都不敢和公主接近,所以,認不出公主和姑娘的差別。”癸-眼淚汪汪。
“這樣就好。你不要哭。”弄玉伸出袖子,擦掉她滿臉的眼淚,安慰道,“女孩子不要動不動就哭,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更不用哭的。掉那麼多眼淚,你哭得累,我看了也累。那麼漂亮的臉,哭得皺成一團,像什麼樣子?”
“我不哭,不哭。”癸-擦掉眼淚,“晚上大王要和公主一起賞月,姑娘還是早點準備吧。”
“賞月?”弄玉嘆氣,她早上還在名和上政治理論課.晚上就要和秦穆公賞月?這個差距還不是普通的遠,“我要準備什麼?你家大王是什麼樣的人?你家小姐又是什麼樣的?”
“大王是個什麼人婢子也不清楚.公主性情温順,善於吹笙,晚上大王可能會請公主吹笙,所以——”癸-指了指牆上的笙,“姑娘先試試這支笙稱不稱手,事先選定一曲吧。”
“吹笙?”弄玉瞪大眼睛,指着牆上那個東西,“你叫我吹笙廣地倒抽一口涼氣,“不吹可不可以?她哪裏會吹笙?不要説彈琴,她連彈棉花都不會,她只會背書考試、聽歌睡覺,吹笙?她連這牆上哪一個是笙她都不知道!
“這個——大王知道公主雅擅吹笙,晚上必然會要公主吹笙助興——不吹——可能——不大好吧!”癸-吞吞吐吐地説完,看都不敢看弄玉的臉色。
“可不可以病假?”弄玉這回是欲哭無淚,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大王相邀,是無限的榮耀,即使抱病,也——”癸-的聲音越説越小。
“也不能不去?”弄玉苦笑,“好了好了,你把牆上那個叫做‘笙’的東西拿下來給我,看我可不可以吹出名堂來,説不定有奇蹟出現,我不學自通,吹得天花亂墜,聽得大王目瞪口呆。”
“是。”癸-摘下牆上的笙,恭恭敬敬遞給弄玉。
這個東西——弄玉拿在手裏比劃了兩下,用來打人倒是順手,無論長短輕重都剛剛好。自我解嘲了兩句,弄玉一起來,模仿電視劇裏黃藥師吹“碧海潮生曲”的樣子,瀟灑地橫起來就吹。
咦——她自信中氣還是不錯的,怎麼這麼用力吹,一點動靜都沒有?癸-,這個笙是不是壞掉了?弄玉本來想開口問的,不過看見癸-怪異的臉色.也知道自己吹得不對,臨時改口,“怎麼吹?”她那一臉虛心請教的表情,連她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
“笙是豎——豎起來吹的。”癸-不敢抬頭着她,“豎起來的,不是橫吹的。”
“哦——”弄玉孺子可教,從善如流,豎起來吹,還是沒有聲音。她這回不敢再問,只好對着那座猛吹。
“呼呼——”
“公主——”癸-忍不住接過她手裏的笙,“這樣吹,這裏,”她翻過笙的底面,“這裏有一個孔,對着這個孔吹,就會有聲音了。”她輕輕吹了一下,發出很悠揚的“鳴——”的一聲,“你看,就是這樣。”
“哦,”弄玉學着她的樣子,對着笙底的那個笙孔輕輕吹了一下,果然發出了少許漏風的聲音。“好像《聊齋》的鬼哭。”弄玉搖搖頭,對於自己會是吹笙天才的妄想徹底破滅,“癸-啊,吹笙太難了,晚上我怎麼可能吹得出曲子來?我連聲音都吹不出來。”她放下笙,在房子裏轉了兩圈,悠悠回過頭來,“這樣好了,我們來唱雙簧啊。”
“雙簧?”癸-不解,小心地問,“那是什麼東西?吃的?還是用的?”
“不是,雙簧,就是我唱戲,你吹笙啊。”弄玉拍拍她的肩.側着頭看她,似笑非笑,“那;你會吹笙,我不會,晚上要‘吹’給大王看的人,是我,那麼當然是我‘吹’,你出聲了。不然、大王發現我不是公主,我們一起完蛋,是不是?”她很悠然地擺過那支笙在唇邊,“你看,我的姿勢對不對?”
“公主的姿勢很端正,可是——”癸-緊張地指着自己,“我吹?可是我只是一個小小婢子,吹笙給大王聽,萬——萬一我吹錯了——”
弄玉拿起笙一劃,指着她的鼻尖,“吹錯了就是我吹錯的,吹好了就是你吹好的,不是嗎?你想清楚了,萬一晚上我連聲音都吹不出來,那結果比吹錯了悽慘一萬倍。”她嘆了口氣,“我也不是故意逼你,只是,我也沒有辦法。”
“我吹,我吹。”癸-臉色發青,滿頭都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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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
弄玉沒有看月亮就知道時間的本事,所以不知道是幾點,反正不是很晚就是了。秦穆公果然下詔,要她陪着賞月。
説實話,她從小就不知道這月亮有什麼好看的,並不是它不漂亮,而是,什麼“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什麼“倘隨明月去,莫道夢魂遙”,什麼“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看得多了就膩了,即使它本來是好看的,背上這麼多情啦愛啦,最後讓人覺得看月亮是一件挺暖昧挺無聊的事,除去情人特別喜歡對着月亮自言自語自欺欺人之外,正常人都是不怎麼看月亮的,除非那天是幾百年下見的月蝕。
拖着一身“衣帶當風”,“裙據飄飄”的麻衣,弄玉一步一回首,婷婷娉娉,在一羣丫環的簇擁下,儀態萬分地出場。
在別人眼裏,正是清清秀秀一個如水佳人,肌膚如玉,明眸點漆,古風盎然,雖然人並不是絕美,但風姿優雅,儀態猶勝容貌。
但在弄玉來説,她是費盡心思做足了她自己認為的“公主樣”,不知道人家“贏弄玉”是怎麼走路的,但是她自認為非常對得起“公主”這個身份了。她一步一頓,眼神不能太羞怯,也不能太凌厲,要朦朦朧朧、似看未看才有“公主”的尊貴。衣裳本就很輕飄,她走得衣帶果真有些輕輕地飄飛,而裙據委地不動,一縷髮絲微微垂落在胸前,那是綰頭髮時疏漏的,卻分外顯出弄玉肌膚的晶瑩和麻衣的白,甚至有一股子温柔皎潔的味道。
好辛苦!她一邊走一邊心裏叫苦連天,自我解嘲回去之後,必然可以拍電影,扮古代仕女可不是一般人扮得出來的——幸好,她一向都知道自己長得不錯,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優點在哪裏。
“哇——”癸-在後面偷偷看着,心裏驚歎,原來的公主,都沒有這位姑娘來得尊貴優雅,這一走出去,已不知驚歎了多少人的目光!
“臣女弄玉,見過父王。”弄玉邊説,心裏暗暗發毛,她忘記問癸-這時候是不是自稱“臣女”,叫秦穆公是不是叫“父王”?反正要到幾百年後才有“皇帝”這個稱呼,現在叫“父王”應該沒錯吧?她心裏怕的要死,雖然對大名鼎鼎直下幾千年後的“秦穆公”好奇得不得了,但卻不敢抬頭看他。
“嗯。弄玉過來。”秦穆公好像也沒有生氣,聲音反而很慈和,很有威嚴,“很久沒見到你了,近來可好?”
“很好。”弄玉起身,抬起頭看了秦穆公一眼,只見是留着一把鬍子的一個老頭,長得什麼樣根本看不出來,那些鬍子長得很有威嚴,只不過也讓人看不見他的臉罷了。她心裏暗暗失望,唉——總不能回去對人家説,我見過秦穆公,他長得一臉鬍子,沒有了。誰信啊!古代沒有刮鬍刀,這一點很不好。
“今天月色很好,本王意欲明日派孟明視再次出戰晉國,以雪我三年之恥,今天月色如此之好,可見天意在我,明日必定大獲全勝,揚我秦國國威!”秦穆公舉起酒杯,對天一禮,一仰而盡。
弄玉暗贊,果然有豪氣,不過,不知道我要説什麼?他要打仗,難道我要先歌功頌德一番?她還沒開口,秦穆公已經説話,“弄玉,你擅長吹笙,如此月色,本王大戰在即,你為父王吹奏一曲,以壯行色,如何?”
這個早在意料之中,弄玉微微一笑,“臣女遵命。”她拍了拍手,“癸。”
癸-早有準備,送上一支笙,公主。她低聲叫了一聲。
弄玉對她使個眼色,“不要怕。”她極低極低地道。
癸-點點頭,輕輕退下。
弄玉拿起那支笙,怡然在賞月的花園裏慢慢跺步,抬頭望月。
癸-退下之後,繞了個大圈,悄悄躲到隔壁的庭院之中,從牆上的隔孔着去,正好可以看見弄玉負手拿着那支笙,正裝模作樣望月滿庭漫步的樣子。
弄玉眼角餘光一掃,看見癸頓的身影在那裏一閃,心下大定,舉起笙,姿勢標準地擺在唇邊,按住星孔,開始“吹笙”。
那一邊癸-也慌忙開始吹。
弄玉一邊作美人吹笙,一邊漫步儘量不讓人看見她的手指按住座孔的時間和笙聲不太一致,一邊心裏暗暗好笑。原來所謂“弄玉吹笙”,就是這樣的啊——
吹着吹着。秦穆公眯起眼聽得極是入神,而弄玉一竅不通,根本不知道癸-吹得好不好,到底有沒有吹錯?她比劃着比劃着,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們只約定如何開始“吹笙”,卻沒有約定如何“結束!”萬一她停了下來,癸-還在吹;或者癸-吹完了,她還在比,那怎麼辦?一想到這裏,她不禁着急起來,側過身,對着牆上那個窗口大使眼色。
癸-不知道弄玉突然對着自己大眨眼睛是什麼意思。只當弄玉要她吹得越久越好,更加鼓足了勁猛吹。
弄玉暗暗叫苦,叫她不要吹,她倒是越吹越響,萬一讓人聽出聲音不是從她笙裏出來的,真的完蛋了。
就在弄玉什麼姿勢都擺完了,癸-也什麼曲子都快吹完了的時候,秦穆公清咳一聲,解決了她們的難題,“好了,可以了。”他招手要弄玉過來,“吹得很好。”
弄玉呼出一口氣.差點穿幫,還好還好,臉上還要做出孝順女兒的樣子,微微一笑,“父王過獎了。”她在心裏補一句,本來就是過獎,又不是她吹的。
“弄玉,你年紀也不小了。父王還沒有為你看中一門親事,我這個精通音律的女兒,可不是什麼他國貴戚隨隨便便就可以結親的,弄玉,你説,你要嫁個什麼樣的夫婿,父王為你做主。”秦穆公摸着弄玉的頭,顯是極為愛惜。
啊?弄玉差一點叫了出來,什麼?她還沒有二十歲,哪裏可以嫁人成婚?違法婚姻,是沒有繼承權的!她連男朋友都沒有,成什麼婚?但秦穆公一臉慈愛的樣子,她總不能瞠目結舌在那裏,呆了半晌,突然急中生智,“女兒的夫婿,吹笙之術必要能與女兒唱和,否則,女兒必然不嫁。”她如果沒有記錯,好像不知道《史記》還是《東周列國志》裏面是這樣寫的。那個弄玉要嫁一個“必得善笙人,能與我唱合者,方是我夫”的老公,然後才會挑到那個什麼蕭史做乘龍快婿。想到蕭史,她又嘆氣,不知道那個大娃娃現在在幹什麼?有沒有地方睡覺?有沒有飯吃?
“好,本王的女兒,果然與眾不同。好,為父就為弄玉挑選一個可與女兒唱和之人,只不過——弄玉吹笙之術純屬天生,要可與弄玉唱和,實在是很困難啊。”秦穆公點頭而笑。
弄玉苦笑不得,唉——怎麼會弄成這樣?她一臉淺笑對着秦穆公,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整個臉都笑得僵了,還有一肚子苦水吐不出來。
如果歷史上那個弄玉是她,那麼先説要嫁一個吹笙之術可與弄玉唱和的人是誰?她可是不會吹笙的!
總而言之——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