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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蠶到死絲方盡

    “嘖嘖嘖,容容也會受傷?真是天下奇聞。”太醫岐陽是個俊朗的少年人,一邊給容隱清理傷口,一邊嘖嘖稱奇,“打傷你的人還真了不起。”

    書雪心急如焚,“岐陽少爺,少爺的傷要什麼時候才能好?”

    岐陽聳聳肩,“一兩個月吧,還算他武功不錯,身體底子也不錯,如果這一劍刺在聖香胸口,嘿嘿,不是我説,聖香大少爺早就玩完了。容容的身體不錯,傷的雖然很重,但是死不了,不用擔心啊!”他敲了一下書雪的頭。

    姑射把烏木琴和破裂的“巢螭”放在一起,坐在牀邊靜靜地看他。容隱沒説話,他也不看姑射的目光。

    “好好照顧他,容容向來憂國憂民,太花心力了,如果要他早一點好,就別讓他的腦袋整天想東想西,休息幾天,大宋朝不會亡的。”岐陽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他再辛苦,也沒有人會感激他的,不如休息幾天睡大覺去,他的事情自然有人會幫忙的。”

    “我不能休息。”容隱低沉地道。

    岐陽一怔,“什麼?”

    容隱淡淡的苦澀,“我怎麼能休息?我休息了,兵權交給誰?”他凝視着岐陽,“你很清楚,燕王爺有篡位奪權的野心,大宋立國不過三十多年,外有契丹大遼,如果我放開了兵權,皇上的江山靠誰穩住?如果燕王爺藉機奪權,皇上一個人——抵擋得住嗎?”

    岐陽一呆。

    “大宋立國不過三十多年,沒有數十年的安定,如何定得下基業?如果燕王爺奪權,朝局大變,遼國耶律隆緒會放過這個機會?”容隱的目光轉到牀幔上,慢慢地道:“何況我們的兵馬正在更戍,開封的禁軍要全部更換到各地,邊疆的禁軍調進開封來——我朝本就軍心未定動盪不安,如果皇室生變,外敵入侵,你説,憑大宋這三十年的基業,抵擋得住嗎?”他的聲調並沒有什麼感情,只顯得很疲倦,“我只是希望百姓可以安定——戰爭——實在太傷民力——”

    “容容——”岐陽本想説什麼,但看見容隱深沉的眼色,孤冷和疲倦並在的眉宇,他竟一時説不出口,呆了一呆,他嘆了口氣,“我不勸你,也許你是對的。”拍拍容隱的手,他試圖讓氣氛活躍一點,“不過你放心,大宋是不會在這個時候亡國的。”

    “他在乎的不是大宋,是百姓。”姑射勉強一笑,替容隱説出來,“他要保的不是皇上,要守的也不是大宋,是大宋朝的百姓。”

    “你——”岐陽搖了搖頭,他看了姑射一眼,“你好好勸他,要保百姓,首先要顧着他自己的身體。”

    過了一會兒,岐陽回太醫院去,姑射才淡淡一笑,“你怎麼會聽我勸呢?你是全天下最固執的人。”

    容隱閉上眼睛,“你還留在這裏?你還不走?”

    “不要再想找藉口趕我走,”姑射現在的心很平靜,只要守着他,她的心就會平靜,似乎已經超脱了婚嫁的自私,她現在守着他,無論他做什麼,只要他平安無事,那就什麼都好。“你好好睡吧,我不會走的,你睡吧,我給你彈琴。”

    ……你睡吧,我給你彈琴……容隱陡然睜開眼睛,看着她無限温柔的眼眸,她從沒有這樣的温柔,有一些默認妻子的味道。看着他睜開眼睛,姑射端過烏木琴,輕輕撫摸着上面的琴絃,微微一笑,“睡吧,我不會吵着你的。”

    容隱看了她那一眼,似乎心裏有無數話想説,但是他畢竟累了,看了一眼,還是閉上了眼睛。

    琴聲微微,姑射低聲輕唱。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珍珠始是車?運去不逢青誨馬,力窮難拔蜀山蛇。幾人曾預《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輕聲唱完,她看了沉沉睡去的容隱一眼,幽幽地嘆息,“國家、國家、國家當真,有這麼重要嗎?”-

    →*←-→*←-

    第二日早朝

    姑射依然一身白衣,一早就在容隱的牀前守候,“五更天都未到,你一定要去早朝?”她凝視着容隱的臉色,“如果今天皇上興致一來,早朝拖個兩三個時辰,你確定你能夠站上兩三個時辰?”他的傷經過昨天一夜的休息,能夠好轉多少?就算容隱不説,姑射還是看得出來,他只怕舉步艱難,何況要他站上三兩個時辰?

    容隱沉默,過了一會兒才冷冷地道:“不關你的事。”

    “什麼叫做不關我的事?”姑射緩緩地問。

    “我不需要你關心。”容隱側過頭去,“你求我的事,我已經做完了,姑娘你是世外閒人,我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既然是世外閒人,我要待在什麼地方,只怕也不需要你容大人判斷決定,是不是?”姑射淡淡一笑,“我要留下來照顧你,至少在你傷好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我就是怕你,就是怕看見你,所以才要趕你走!你留下來,你這樣的温柔體貼,你有沒有想過,等到你走的時候,我又要承擔多少的痛苦?你終不會留下來永遠不走,你終屬於江湖不屬於我,你對我越好,我——容隱咬牙,冷冷地道:“你沒有見過別人受傷麼?”

    “不必説了,如果你想我走,那就快點好起來,你的傷一好,我馬上就走,好不好?”姑射黯然,他——何必這樣避開她?她是草莽女子配不上他她知道,她也沒有奢求可以嫁給他,難道只是陪着他都是不可以的嗎?容大人,你何必這樣避嫌呢?

    她是鐵了心不走。容隱臉色蒼白,當年拂袖而去是長痛不如短痛,那是砍頭,一下便死,而現在你要來照顧我,那就是凌遲,你對我好一點,你走之後,我就多痛苦一分!姑射,你真的要如此殘忍嗎?你總是飄忽來去,你那麼美,你那麼好,你想沒有想過,那些被你離開的、被你遺棄的人的心情?雖然——是我説不要你——他疲累的低下頭,看着姑射的影子,我是在斷情,你就不要來愛我,好不好?

    姑射看他不回答,就當他是默認,“今天的早朝,你稱病不要去了好不好?等過兩天你的傷好一點,你要到哪裏去,我絕不會管你。”

    容隱卻抬起頭來,淡淡地道:“我説了要去,就一定會去。”

    姑射看着他倔強孤傲的眼神,知道他絕不聽勸,頓了一頓,緩緩地道:“好,你去,我給你當轎伕。”

    容隱扶着牀帷站起來,“我容府從來不缺轎伕。”

    “但他們不能把你從朝堂上抬回來!”姑射也冷冷地道:“要去,就不要那麼多廢話!”

    容隱被她激怒,“好!你願意當轎伕,難道我還不允許?有浮雲為我抬轎,天下武林,還沒有誰有這樣的福氣!”他冷笑,“你如果擅闖含元殿被人抓住,我絕不會同情你,也決不會感激你!”

    姑射淡淡地道:“我做事從來不要人感激,我高興給你抬轎,可以了吧?容大人!”

    於是,姑射就喬裝成轎伕,抬了容隱上早朝。

    早朝禮部尚書正在起奏。

    “皇上,夫欲富國安民之道,在於反本,本立而道生。順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勞而功成。夫不修其元而事其流,無本以統之,雖竭盡精神,盡思慮,無益於治……”

    容隱站在百官之中,眉頭緊蹙,大敵當前,不練兵馬,不務農富國,盡説這些玄之又玄的黃老之學,孔子之禮,那有什麼用?難道大遼打過來了,你禮部尚書敢去和他講道理?做不到就不要在這裏浪費大家的精力和耐心!他傷勢未愈,站在這裏本就覺得辛苦,還要聽這又臭又長的奏摺,非但於國無益,而且越聽越不耐。

    姑射假扮轎伕只能到達宣華門,容隱進了宣華門就進了朝堂等候早朝,那是轎伕不能跟進的地方,她本想找個藉口脱身,但是皇宮之中戒備森嚴,她居然無法脱身!

    和一干轎伕坐在宜華門外等候,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拘束的感覺。她人在江湖十多年,向來要來便來,要去便去,一時興起,她也曾經放舟直下三千里,趕到江南去看蓮花;也曾經與人決鬥泰山之巔,仰頭見紅日東出,於是一笑泯思仇;偶爾彈琴唱詩,空谷探幽蘭,獨來獨往,寂寞,也自然。但是卻是平生第一次為了一個男人,和一幫滿身汗臭的轎伕們坐在一起,就為了等他出來。

    她放下了她的獨來獨往,她的空靈和她的自然,居然只是為了送這個男人去上朝,然後,等待這個男人回家。她的詩情畫意,她那種自由來去的瀟灑,淡然的心境,四年前為了這個男人淪落,而四年後,居然為了這個男人,甘心化成了庸俗。她討厭朝政!平心而論,她和所有的江湖人一樣,討厭官吏,討厭朝政!那是和江湖多麼格格不入的世界!朝廷、皇宮大臣、權力、顯貴……充滿了骯髒黑暗的爭鬥,與之相比,江湖清澈得如流水,不會給人窒息的空氣。如果——不是為了他,她又怎麼可能——用她彈琴的手,去觸摸這樣粗俗的轎竿?

    姑射黯然一笑,她是不是快要失去自己了?她居然——有一天去給人抬轎!不知道如果傳揚出去,聽見的江湖人物會是什麼表情?可是——看見他受傷的那一刻,她真的——不能再忍受第二次!無論這裏是多麼的令她厭煩,多麼的虛偽險惡,她不能忍受再和他分開!離不開啊!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她離不開,離開了,看不見他,那種不確定的心情足以令她比假扮轎伕更加難過!

    不知不覺——已經付出這麼多,可是容隱,你呢?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你的恍惚、你的冷漠,若有情,若無情,你的心裏——除了大宋,有沒有我?有沒有我?

    一個小太監從宣華門裏頭走了出來,喝道,“宣顧太醫——”

    姑射心頭一驚,難道容隱——她雖然臉上易容,假扮轎伕,但是一雙緊緊握住轎竿的手,已經掩飾不住緊張。

    “宜顧太醫——”外頭傳話下去。

    姑射壓低聲音問身邊的人,“皇上為什麼宣太醫?殿上……殿上的各位大人有誰出事了麼?”話問出口,她心裏七上八下,手心裏都是冷汗,如果他出事了,她無論如何也會闖進去救走他!只是——只是不知道——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不知道。”身邊的轎伕滿不在乎,“裏頭好多大人都一大把年紀了,偶爾出個什麼事,也不算什麼。”

    不算什麼?萬一出事的是容隱,那怎麼辦?他要怎麼交待他受傷的原因?説出江南羽?要皇上下令追殺嗎?那些虎視眈眈的野心人物,什麼燕王爺,什麼上玄之流難道就不會為難他?

    “都宣太醫了,説不定很嚴重。”姑射小心翼翼地套話。

    “啊,”轎伕得意洋洋,“這個你就不懂了,不會的,如果很嚴重,皇上就不會宣顧太醫,而會宣岐陽太醫。”

    “哦。”姑射隨意敷衍了兩聲,微略放了一點心,他應該沒事,應該沒事。

    過不了多久,退朝。

    容隱一身朝衣,從宣華門裏走出來,和身邊的大臣們寒喧道別。

    但是姑射看得出他眼裏的厭倦,和骨子裏的不合羣,他和他們——不同!

    “白衣未嘗解彷徨,十年秀骨,病與朝衣作故香——”姑射黯然,他這一件朝衣,染有他多少的辛苦,他年又有誰,可以從這件朝衣上看見,容隱舊日的心香?病與朝衣作故香,容隱啊容隱,你甚至不求留香,只求故香,只求作故香而已嗎?

    “起轎——”

    她抬起容隱的轎子,和大家一起回容府去,但是一路上,她的心不在抬轎,而是根本不知道在哪裏。

    她在想什麼?容隱雖然正眼不看姑射,但是他卻知道她在出神。

    她是不是——在考慮離開?

    想到她離開,他原本已經深鎖的眉頭更深了三分,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或喜或憂,若喜若憂,甚至又喜又憂的心情,已經亂得他自己都無法分辨。她温柔體貼,他其實是承情的,但是,想到日後她始終會走,再多的心動,都打成了看也看不清楚的死結,日後要如何收場?如何讓自己解脱?

    伸出手,撐住額頭,他實在很累,腦子裏一片空白。

    回到容府。

    “早朝的時候哪位大人出了事?”姑射換回一身女裝,細細地看分別了幾個時辰的烏木琴,用手指在琴絃上面輕輕磨蹭。

    容隱在看關於岐溝關敗退的文書,還有探子打聽的遼帝耶律隆緒的近況,頭也不抬,“是趙丞相,他最近累壞了,在殿上有點發昏,怎麼?”

    怎麼?姑射泛起一絲淡淡的苦笑,“你呢?”

    容隱眉頭微蹙,“我什麼?”

    他果然絲毫也不在乎他自己!姑射深深吸了口氣,“你的傷怎麼樣了?”

    容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過幾天會好的。”

    姑射怔了一怔,這也算回答?她想問的是,在早朝的時候他痛不痛?會不會很難過?結果容隱就輕描淡寫地説“過幾天會好的。”這樣就完了?輕輕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該生氣,還是不該生氣,這是他的性格,她能怪他什麼?能怪他什麼?怪她自己,喜歡上這樣一個註定孤獨的人物,這樣的冷,這樣的無可奈何。

    “明天不要跟着我上朝了,我不會怎麼樣的。”容隱看了她一眼之後低頭看文書,不再抬頭,“難道你喜歡守在宣華門外面?”他淡淡地道。

    “我就是喜歡。”姑射也淡淡地道。她不放心,她就是不放心,無論容隱顯得多麼強,多麼堅忍堅毅,她就是不放心!

    容隱眉頭一蹙,把文書揮在桌上,他眼神凜然,“今天你進得去出得來,是偶然。如果你天天扮着轎伕在宮裏來來往往,你以為皇宮是什麼地方,可以讓你這樣出出入人?宮中高人眾多,萬一哪一個看穿了你,你就是來歷不明的刺客,要入獄殺頭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姑射冷冷地道:“那好,我就不喬裝打扮,我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若不讓我在宣華門外守着,我就去含元殿門口守着,我就不信你皇宮裏那一堆酒囊飯袋,能把我怎麼樣!”她甚至揚了揚俏眉,“我會以浮雲姑射的身份去,你不必怕別人説你窩藏刺客。”

    “你——”容隱忍住怒氣,他是在關心她不希望她涉險!她這算是什麼態度?“冥頑不靈!”

    姑射凝視了他一眼,突然顯得很疲倦,緩緩地道:“我是冥頑不靈,我若不是冥頑不靈,像現在這樣的天氣,我應該上普提山和一悟大師論茶去了。”她神色黯然地看着容隱,“我只是不放心你——”

    容隱的臉色有點蒼白,淡淡地道:“你不必不放心我,你本就該去!你本就是該在那裏的人,何必來-我這場渾水?”

    “你這是算在賭氣嗎?你何必這麼着急趕我走?”姑射陡然激動起來,“我有這麼令人討厭?你只要一有藉口就要用這種口氣趕我走?我——我好歹也是個人,雖然不是什麼官什麼王爺的女兒,但是我憑什麼要聽你冷言冷語?我本可以走的!”她滄然指着容隱,“從你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和我説話,我就可以走的!”

    他傷害到她了。容隱轉過頭去,不敢看她,咬牙冷冷地道:“你本就可以走,我沒有留你。”

    “你——”姑射氣得眼圈微紅,“我沒有走是因為我擔心你,你不會照顧自己也不想照顧自己,我怕你再受傷害,我不想你痛苦!你知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奢望可以嫁給你,也沒有想過我可以變成你這深宅大院的貴夫人!所以你不用躲我,我不是留下來逼你,我只是想留下來照顧你,難道——”她悽然而笑,“我連這個資格也沒有?”

    她誤會了!他知道她從不會逼他,他知道她從始到今沒有強迫他做過任何一件事,甚至當年那樣冷酷的拒絕,她也從來沒有怨恨過。她是一個豁達飄逸的女子,他怎麼可能以為,她留下來是要逼他娶她?他不可能這麼猥瑣,也不可能這麼無知,他只是——害怕而已——

    聽姑射説完,容隱默然,沉默了許久。

    姑射見他不回答,眼中是深深的受傷,他居然——默認!她磨蹭琴絃的手指忘形地扣住琴絃,幾乎要掐斷了它。

    正在她傷心欲絕的時候,“我不是……”容隱終於開了口,卻沒説下去。

    “你不必解釋,我不想聽。”姑射本以為她這一生不可能為了誰而哭,但是她滿眶都是眼淚,她居然會有一天弄得如此狼狽!如此狼狽!

    “你要聽,是你逼我説。”容隱的目光凝視着她的手,然後緩緩伸過手,鬆開了她握着的那根琴絃,以免琴絃斷裂,或者她傷害自己,“我不是看不起你,你絕不需要在任何一個官宦或者王爺的女兒面前貶低你自己,你絕不比任何人差,甚至你比哪一個女人都傑出,我説這話包括當今皇后,你明白嗎?”

    他——用這樣子穩的口氣,説他絕沒有看不起她!

    “但是你看不起我,你要躲着我,你希望我離開。”姑射忍住眼淚,“自從四年之前你離開,我就從來沒有痴心妄想——”

    “我知道!”容隱驟然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沒有!因為你是姑射!你不是別人!”他一字一頓地道:“我從來沒有以為,你留下來是想要逼我娶你,從來沒有!我也從來沒有懷疑,你留下來的心意,你是關心我,我知道。”

    “我的心意,不是拿來讓你糟踏的!”姑射冷笑,“既然你知道,你又為什麼要那樣對我?時時趕我走,冷嘲熱諷冷言冷語,就是你知道嗎?”

    “我本不想説,是你逼我的。”容隱沉默了一會兒,“我不希望你拂袖而去,然後貶低你自己,以為自己很卑賤,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而不快樂——”他低聲道,“那是不值得的。”

    “那你説。”姑射冷冷地道。

    “回答我一句話。”容隱抬起頭凝視着她,“如果我答應娶你,你會嫁給我嗎?”

    她怔住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如果,因為一開始,就是他的拒絕!她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他願意娶,她自己——願不願意——嫁給他?

    “你會嗎?嫁給我,到容府做容夫人,不能再仗劍江湖,沒有白馬,也沒有決鬥,你不會再有任何江湖朋友,而要開始學習禮數。”容隱慢慢地道:“宮廷的禮數,朝廷的禮數,人臣的禮數,身為臣妻的禮數,彈琴唱曲——那是下人做的事情,你如果身為樞密使夫人,就應當雍容大方,而不能夠再玩弄靡靡之音。而且你的丈夫,日日與人勾心鬥角,説不定有一日你在睡夢之中,就已經變成了皇室爭權的犧牲品、階下囚。你會幫助我,在朝政裏玩弄權術?”他看着姑射,嘆息了一聲,“你會嗎?”

    “我——”姑射登時明白了三分,極苦極苦地一笑,“我不會。”

    “你不會,所以——我不能娶你,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容隱深沉地看着烏木琴,“你要相信,沒有人可以不被你吸引,我也是男人,我不是——”他黯然一嘆,“——不是不愛你——”

    “所以你當年拒絕?”姑射低聲問,“不是因為看不起我,也不是因為你不愛我,而是因為——”她抬起頭來,悽然一笑,“你不願意束縛我?你——希望我快樂?”

    容隱避開她悽然的眼神,“一半,一半,是因為你,另一半,是為了我自己。”他淡淡地道:“我也是不適合有妻室的。”

    “那麼——你會對我冷言冷語,要趕我走——是為了——”姑射低低地問。

    “為了我自己。”容隱深吸一口氣回答,“你不可能不走,你也不可能永遠留下來,是不是?”

    姑射默然,過了很久,她才點頭,眼淚隨着點頭的動作滑落,“是——我始終會走——”

    “所以,我趕你走。”容隱慢慢地道:“既然遲早要走,那麼又何必多情?何必相遇?你難道不知道,越長久的相處,就越容易多情,而越多情——”他頓了一頓,輕輕地道:“就越容易受到傷害嗎!”

    她怔住,越長久的相處,就越容易受到傷害,因為更長久的相處,就會有更多的感情!他不是看不起她,不是不愛她,更不是不瞭解她!他是太瞭解她,瞭解得比她自己還了解!所以才知道她無法忍受宮廷的束縛,所以才知道她不可能嫁給他,所以才知道——無論她現在付出多少,她最終——都是會離開的。“你趕我走,是不希望我們重逢之後日久生情是不是?”她顫聲問。

    容隱沉默,“難道不是?”他緩緩地道:“既然不可能留下來不走,那麼就算是有再多的感情,也都只是徒增傷心而已。”他看着姑射,淡淡地道:“多情無益,不如無情。”

    “可是——”姑射顫聲道,“可是——”她猛然抓住容隱雙肩的衣裳,“你既然想得比我久遠,想得比我透徹,你為什麼不早説?在你見到我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説?在那個時候——在那個時候我還可以走的!”她熱淚盈眶,“那個時候——我比現在豁達啊——”

    容隱微微一震,他看見了她的狼狽,她那種極力掙扎卻無可奈何的狼狽!“你現在也可以走。”他淡淡地道,但是話聲之中,已經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激動的神色。

    “你為什麼不早説?”姑射失神,失魂落魄,“多情無益,不如無情。你説得真好,只可惜——太遲了!”她抓住容隱的雙肩搖晃,“你知不知道,”她淚流滿面,“我有多少次想走,卻又有多少次走不了!我不想留在開封,不想和官吏拉上任何關係,可是我——可是我——離不開啊!”她悽然而笑,“看見刺進你胸口的劍,看見你的血,你為國為民的毅力,我怎麼還能走得了?我的心比你的身痛!我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你要我不要多情,那怎麼可能?我是人,是一個從前很愛你至今依然很愛你的女人,你讓她憐惜讓她心痛,讓她看見你的辛苦,然後又要求她不要愛你,你這是在苛求我!是在逼我痛苦!”

    容隱苦笑,“那麼,你愛我,愛得足夠讓你在這個地方——活下去嗎?”他緩緩地問,“我若不逼你絕情,那麼日後你的世界裏,除了我,你什麼也沒有。”他黯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而現在,如果你能夠絕情離開,日後你除了我,你什麼都不會失去,”他閉上眼睛,“你甚至會找到一個更值得你愛的丈夫。”

    “我——”姑射啞口無言,“我——”

    “你不可能沒有琴,沒有茶,沒有劍,沒有詩,那些——”容隱嘆了口氣,“早就是你骨子裏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了你的自由,你也就不是姑射了。”他凝視着姑射,“你會死的。”

    “可是——我也——不能沒有你——”姑射失魂落魄。

    “離開吧,狠心一點,離開我。”容隱黯然,“你也不希望我痛苦,是不是?”他按了按胸口,“這個傷我不在乎,在我還設有對你動情之前,你走吧!否則——否則——”他閉上眼睛,“我們誰也逃不掉,我不想你陪着我,卻終生鬱鬱不樂,我更不想讓我自己迷亂,你知道我迷亂不起!”

    “容隱!”姑射忍不住哭出聲,她伏在容隱懷裏,“你好狠心!兩個人相愛,你居然可以用理智分析到這樣的將來,你要我‘無情’!可是我不是你!我不能剋制!”她猛地抬起頭,“我不能説不愛就不愛!我更不能因為愛你是錯的、愛你會讓我日後失去一切、會讓我後悔,就不愛你!我做不到!”她像所有柔弱的女子一樣哀求,“我做不到!你告訴我怎麼辦?我做不到——”

    “你先不要哭——”容隱勉強忍耐着自己把她擁入懷裏安慰憐惜的衝動,“你要清楚,你現在走,總比日後相愛太深才離開要容易解脱。”

    “解脱?”姑射神色黯然,“如果無法解脱,那怎麼辦?”

    容隱不能剋制地心神激盪,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就看你我各自的緣分,有沒有解脱的福氣了。”

    她看着他眼神里的痛苦,緩緩地問了一句,“我問你一句話。”

    “你説。”容隱側過頭去不看她的眼睛。

    “你説,你不是不愛我,那麼,不是不愛我,就是愛我嗎?”姑射低聲問。

    容隱怔然。

    “你回答,我就離開。”姑射苦笑,“你總是那樣,最有道理的話都是你在説,你關心的都是大事、大局、大人物!對我,”她凝視着他,“若有情,若無情。”

    容隱緩緩轉過頭,與她對視,這還是今天他第一次如此正式的凝視她,過了一會兒,他微略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是的,”他很快轉過頭去,不再看她,“只不過,不太深——沒有你深。”

    他——肯親口承認他愛她!

    夠了!對於容隱來説,這樣的結局,夠了!

    姑射的眼淚掉了下來,她也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那麼,就各自看你我的緣分,有沒有解脱的福氣了。”她抱起了烏木琴。

    “且慢。”容隱從懷裏摸出一件事物,遞了過去,“這是你的東西,帶走吧。”

    是那塊在和江南羽打鬥中染血的絲緞!她幾乎忘了,而他卻清洗乾淨,帶在身邊。“多謝你了。”勉強一笑,姑射接過絲緞,順手拭過了琴面,手指輕顫,震動琴絃發出“翁”的一聲微響。

    容隱心頭一震,這回她真的要走了!並且永遠不會回來!他突然抬頭看着她的背影,啞聲問:“這次為什麼要再回來?本都已經四年了,不是嗎?”他本——遺忘了這段情!她這一來,翻起這麼多的痛苦,深刻得令他想忘記都做不到!何苦呢?如果你不來,那有多好?你和我,就不會為情苦,為情痛楚!也就更不會——要我經受親自逼所愛的人離開的痛苦!

    姑射很奇異地掠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如果你要聽假話,我會告訴你,為了給江南羽求情,”她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你要聽真話,那是因為——我想看看你。”她淒涼地淡淡一笑,“不過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來看你——我付不起代價,你也付不起——”

    容隱轉過頭去,“你走吧。”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姑射一低頭,抱琴遠去,空中猶自落下一滴眼淚,而佳人芳蹤已杳,沒人了茫茫天地之間——

    “那麼,就各自看你我的緣分,有沒有解脱的福氣了。”

    容隱忍不住轉過頭來看着她遠去的方向,像是可以看見她的影子,蒼白着臉,看了很久很久。

    解脱?他苦笑,我只能逃避,不能解脱。

    “少爺?”書雪在門外等侯容隱和姑射出來,過了好半晌,出來的只有容隱一個人,“姑射姑娘呢?”

    容隱不看他,只是淡淡地道:“她走了。”

    “啊?”書雪大惑不解,“她好端端的,幹嘛走了?她不是説要等到你的傷好了才走嗎?”

    容隱淡淡地接口,“我的傷不礙事,她自然就走了。”

    “可是她今天明明……少爺?少爺你走這麼快乾什麼?少爺你等等我啊!……”書雪的叫聲一路傳來,“御史中丞聿修少爺在祈寧堂等你,他有事情找你……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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