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銜冤昔痛,贈典今榮。享靈有秩,奉樂以迎。」
此「迎神曲」出,見罹難於人間,賜誠福於朝宇,於是,有四權五聖以應天魂之驚,天地之靈。後周顯德七年正月,殿前都點檢趙匡胤陳橋驛兵變,大宋初立,改年號建隆,都開封。
數年之後,宗室趙炅即位,後稱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太宗出兵燕雲,下易州、涿州,直至高粱河。
‘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回戍危峯火,層巒引高節。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
這是唐太宗皇帝李世民的《飲馬長城窟行》,勉強可以用來形容此時宋氏的風雲豪情。
大宋興國──此時朝中有四權五聖赫然生光,隱隱然有相抗相成的趨勢,他們有些是權貴,有些不是權貴,但這九人對皇朝宗室,對大宋的影響,人莫能知。
四──是秦王爺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揮使則寧,燕王爺嫡長子兼侍衞騎軍指揮使上玄,宮中掌歌舞樂音的樂宮六音,還有祀風師通微。
五聖──是御史台御史中丞聿修,當朝丞相趙晉的公子聖香,太醫院的太醫岐陽,樞密院樞密使容隱和祭神壇的千古幽魂降靈。☆wwwnet☆wwwnet☆wwwnet☆wwwnet
大宋,開封府。
他是心願未償,徘徊在祭神壇一千多年的鬼,為了那已經遺忘在過去的心願,遲遲不能投胎的幽魂。
他叫降靈,是是很寂寞的幽魂。
「我説降靈,你真的一點兒也不記得你以前到底是怎麼死的嗎?」
深夜,三更。
祭神壇上點着一堆小小的篝火,一個衣裳錦繡、拿着把金邊摺扇晃啊晃的少爺公子坐在篝火旁和半空中懸浮的幽魂説話:「你還真笨啊、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下即使本少爺聰明絕頂才智過人英名神武一步百計也幫不了你,快想想一千多年前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忘了。」降靈漫不經心地説。
「忘了?」那一張玲瓏臉的少爺公子當然就是開封第一大少爺聖香是也,聞言「啪」的一聲打開摺扇,「種田的?」書
降靈搖搖頭,「不是。」
「賣菜的?」聖香又猜測。
「不是。」
「不種田不賣菜,降靈你不要告訴本少爺你是做官的,本少爺心臟不好,被你笑死了你又沒命賠我。」聖香閒閒地説,「你不快點兒想起來本少爺我可就要出門去了,等我走了你想讓我幫我也幫不了你了。」
「你不回來了嗎?」降靈徑直問。
聖香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震,笑吟吟地説:「我要和秋寒下江南去玩兒了,可能很久很都不回來。」
他整了整奢華的衣裳,調了調那堆小小的篝火,「説件好玩的事情給你聽,阿甲和阿乙指腹為婚,説生下來的若同是兒子或者女兒就結為兄弟姐妹,如果是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就結為夫妻,這種事你聽説過吧?」
「哦。」
「結果呢,」聖香託着下巴笑吟吟地説,「阿甲生了一個女兒,阿乙生了雙胞胎──兩個兒子。」
「哦。」
「所以我在想啊,以後和人指腹為婚一定要約定意外情況和免責款:假如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要嫁給哥哥還是弟弟?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是不是一起娶了?還有要是生了兒子死了,那女兒是不是要給死掉的兒子守寡?還有啊、假如生出來的不是女兒或兒子,是一些別的東西可不可以反悔……」聖香眼睛眨也不眨笑吟吟地往下説,好像他很認真的樣子。
「別的東西?」降靈疑惑。
「比如説生下一個蛋怎麼辦?」
「孵出來看看。」降靈説。
「萬一孵出來不是人是雞鴨鵝之類的東西怎麼辦?」聖香一本正經地繼續狂下説。
「怎麼會呢?」降靈淡淡地説,「雞也是要成家的。」
聖香頗有同感地點點頭,「古人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果然是有道理的。」
兩個人,不,一個人一個鬼在深夜非常無聊──指聖香,也非常認真──指降靈在討論假如指腹為婚生了一個蛋要怎麼辦。降靈也許很不在意,但是聖香心裏清楚,這也許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像這樣聊天了,此去江南危難重重,結果如何,饒是他已然千算萬算……也是未盡可知的事情……所以降靈啊,開封府裏、汴京之中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事,但很遺憾全然幫不上忙。
「降靈啊,以後如果本少爺不再來了你打算怎麼辦?」聖香笑嘻嘻地問。
「打算?」降靈飄浮在篝火之上,「不知道啊,也許像以前一樣。」
「像以前一樣……一直等嗎?」聖香隨着他看星空,悠悠地説。」
「等?」降靈隨口問。
「是啊,等。你不知道你一直在等着什麼嗎?」
聖香微微一笑,「也許在等一個千年也無法如願的奇蹟。」
「哦。」
「那……本少爺要走了。」聖香站起身來,「啪」的一聲金邊摺扇收入了袖裏。
「哦。」降靈仍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反倒是聖香笑了,「本少爺要走了,很久都不回來,你不説些什麼嗎?」他一笑如琉璃般燦爛,站在冷颼颼的夜風中,等着降靈給他送別。
過了好一會兒,降靈才困惑地看着他,「反正你會回來的,」他很認真地想了想,「再見。」他那樣説。
「哈哈哈……」聖香笑了,是真的笑意盎然,「‘反正你會回來的’──真是!敗給你了。」他轉身揮了揮手,「我走了,記得想我,有空給我念經保佑我升官發財多福多壽。」
「哦。」降靈温暖的黑眸看着聖香離開的背影,他直覺地感覺到聖替這一次會離開很久,但是更直覺的感覺──終有一天他回來的。
那天晚上。降靈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美命的夢,夢裏充滿了温柔的微笑,有聖香的、有通微,有上玄的,有很多京城裏路過祭神壇的路人的笑容,還有……很遙遠的……一個女子温柔俏然的微笑,像姐姐一樣,也像孩子一樣。在那個夢裏面他住在一間巨大的神殿裏,養着一隻白貓,還有個表面冷淡卻經常大吼大叫的朋友,夢裏面有和今夜一樣的星空,有人嬌媚地咬着耳朵低語:「我喜歡你──你什麼時候才會喜歡我呢?」
那是……誰?
那是誰?
降靈睜開眼看着只有他一個鬼的深夜;聖香走了,許多認識的人像他從前認識的許多人一樣走了,
只有他永遠在這樣冰涼的深夜裏,獨自徘徊。
聖香説他在等着什麼,那是什麼?
抬起頭看看星空,依稀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也曾這樣看着星星,彷彿有很多個夜裏,星星都如今夜這般美,甚至比今夜更美。
突然遙遠的地方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有什麼人在搬運什麼非常重的東西,同時還在奔跑。
「該死的,我説這女人才是他們教裏的神物,聽説活了一千多年還不死,是個真正命老妖怪……」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邊跑邊喘,「從她身上一定能找出長生不老的秘密,到時候咱們哥倆可就不是普通人了。」
「大哥聰明,竟然想到半夜把這個東西偷出來。」另一個聲音細些的小個子男人頻頻點頭,「這女人竟然睡在棺材裏,肯定是個千年妖怪沒錯!」
「等到咱哥倆把長生不老的秘密弄到手,再把長生不老藥拿去賣了,咱哥倆不就發了?」握者一個巨大木箱前端的高大男子「哈哈」地笑了起來,只差沒「仰天長笑」,就像他倆當真已經長生不老而且賣長生不老藥的錢已經在口袋裏一樣,額上幾乎有一行字閃閃發光:「我們是暴發户、我們是暴發户……」
「話是這樣説……不過大哥,這個棺材好重啊。」小個子男人實在是扛不動了,「一個女人加一副棺材竟然有這麼重……」
「一個女人加一副棺材沒有這麼重,」有人嫣然一笑,「但是外加一塊大石頭就有這麼重了。」
大個子和小個子聞聲大吃一驚,失聲問:「你是誰?」扛着棺材四處旋轉,看到底人在哪裏。
「啪啪」兩聲,棺材側面各踢出一隻腳,「轟」
的一聲棺材四散碎開,大個子男人的左臉、小個子男人的右臉各捱了一腳,慘叫聲中直飛了出去,摔在祭神壇下面的石頭上,頭破血流半死不活。
一個青衣女子俏生生地在木屑紛飛之中站在當地,相貌極温柔姣好。
「你──我不是下了迷魂香把你迷昏了嗎?」大個子男人顫巍巍地指責她,似乎在怪她違反規則。
「我既然是千年不死的老妖怪,區區迷香就把我迷倒,豈不是很沒有面子?」女子嫣然一笑,笑得極嫺靜端莊。
「啊──」兩個男人相互擁抱着發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大哥──鬼啊──」
那女子走進了,衣裳飄飄,相貌依然如千年前那般温柔俏麗,除卻眉宇間多了一抹滄桑之色。
「想知道長生不老術,千年來我已經見過很多,你們兩個不算什麼。」她微微一笑,「我告訴你們啊,別人都是要麼千軍萬馬來圍山,要麼把毒藥下在井水裏,要麼用炸藥來炸山,甚至還有個人更稀奇,」她笑吟吟地説,「還有個男人居然想娶我做老婆,騙才騙色還騙長生,如意算盤打得真不錯。你們兩個下次如果要來,記得看清楚棺材裏面到底有沒有多些什麼,否則扛到這裏兩個人合起來還剩不下一條人命,姑娘我自然隨隨便便就打發了。」
「姑娘饒命,我們……我們再也不敢了!」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地求饒。
青衣女子面露温柔之色,突然「啪啪」兩聲,那兩個男人的臉上又各自多了兩個鞋子的痕跡,方才剎那之間她又踢出兩腳,然後很温柔地説:「你們可以走了。」
「多謝姑娘。」兩個男人如蒙大赦,抱頭鼠竄。
「下次再來的時候記得多叫兩個幫手。」她好心地提醒他們。
「多……多謝姑娘指點……」兩個男人嚇得魂飛魄散,有這位千年老妖在,他們怎敢再來?
又是這種可笑可憐的情節。她望着不遠處的小丘在想。神之靈魂讓她活了下來,同時也讓她長生不死,永遠都要她記得另一個不是人的東西如何為她的活着而化為灰燼,永遠都要記得那一天的火焰。她常想也許死去都好過如此千年不息的想念,痛苦、悔恨、悲哀和不確定的愛往往在夜半無人時醒來,讓她獨自潸然淚下,但記着他是為了她活着而死去的,所以她不能死。
不能死,還要活得開心。所以她很開心,每天都很開心……千年花開花落,她成為了別人眼中的怪物,即使始終不死不老,也是形單影隻的一個。她沒有怨懟什麼,千年的際遇只讓她明白──身為怪物而能堅定如常自我地活着,需要怎樣的勇氣和善良。勇氣是對自己的,而善良──是對別人而言,必須原諒那些遺棄自己的人們,他們沒有錯。
但即使她想得那麼開、她努力快樂地活着,怎麼會那麼寂寞?陪伴她蜿蜒千年的只有當初盛放真珠的木盒,在其後的歲月裏那木盒經過了無數次偷盜,上面的珠寶蕩然無存,變成了一具真正的棺材。信巫教的神物自真珠離去後就變成了這個棺材,師瑛把教主之職讓給了師宴,她閉門隱居去了。她把信巫教發揚光大了幾十年,慢慢地解散了它,到最後留在身邊的只有這個木盒……以及盒中的……無限寂寞……
她總是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希望自己能長命百歲,但即使她早已不止百歲,她幸福的日子似乎始終只有遇見他的那年,那幾個月──説「因為太幸福了,所以很怕死」的那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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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誰?降靈目不轉睛地在祭神壇上看着壇下發生的一切,她很眼熟,一定是他活着的時候見過的,她是誰?
「告訴他們這棺材就是神物,不信就算了,但我一不小心把它踢爛了。」師宴摸不摸頭,有些無奈,東張西望一下,幸而沒有人看見她如此暴力,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即使踢出這樣轟轟烈烈的一腳,也依然沒有人聽見看見。
仍然如此寂寞啊。她笑了,但仍然要活着,一遍一遍在不同的地方行走,希望某一個千年有某一個瞬間,能夠在何處找到他存在的痕跡……她知道他已隨着她的烈火神形俱滅,但依然忍不住這樣幻想:有一天,在哪一個陌生的地方能夠相遇:能夠重新開始。
「這裏是……她東張西望了一下,突然怔了一怔,伏下身輕輕撫摸這裏的土地。千年滄海桑田,她竟然一時沒有認出這裏就是祭神壇,是他當年住過的地方,也是她親手把他下葬的地方。
「喂,」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有人在她身後問她:「你是誰?」
你是誰?師宴驀然回身,呆呆地着着眼前披着一襲白麻衣緩緩在空中飄浮的人影:他烏眉靈目,依然和當年一樣漂亮,那雙眼睛依然如當年那樣看着她,像水晶一樣清。
「降靈……」她無意識喃喃地説,「我在……做夢嗎?」退了一步背靠在身後的岩石上,她竟不敢動也不敢眨眼,呆呆地看着眼前飄浮的白影。
降靈緩緩降到她面前,「你身上有靈氣,你是女巫嗎?」
她不知道要怎麼舉動怎麼説話,張開了口,她過了好久才説:「怎麼你……每次都説這個……」牽起嘴角想笑,眼淚盈滿眼眶,彷彿只要笑了就會掉下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愛笑的嘴角微微一翹,眼淚果然掉了下來,「我不是女巫,我是師宴。」
「你看得到我嗎?」降靈問。
她又笑了了,「看不到怎麼和你説話?」
「你是誰?」‘降靈又問,「我活着的時候一定見過你,你好眼熟好跟熟。」
「是嗎?」她喃喃地問,原來一千多年來他已經把她忘了,原來……畢竟他不曾愛過她……她早就知道降靈不可能懂得怎樣去愛一個人……「我叫師宴。」她努力地微微一笑,「是一個好人。」
「人是不可能活一千年之久的。」降靈説,「你身上有神的靈氣。」
「是嗎?」她又微微一笑,「你要嗎?」你要我就還給你。她臉上微笑得很温柔,心裏在慢慢地崩塌,他畢竟不曾愛過她。
「不要。」降靈一口拒絕,「那是你的。」
那是她的,是他給她的,是她戲稱的「定情信物」。師宴怔怔地看着降靈,他現在算是什麼?一個幽魂?鬼嗎?可是他不是一個傀儡嗎?傀儡和身上的神之靈魂被神杖之火一起燒燬──他不是應該神形俱滅魂飛魄散了嗎?哪裏來的……幽魂?「你──」她喃喃地想問出口,卻不知該從何説起,他似乎把一切都忘了,那麼她要從何説起?
「我是怎麼死的?」降靈問。
「啊?」師宴又呆了一呆,「你不記得了?」
「我忘了。」降靈説,「聖香問我是怎麼死的,你知道嗎?」
「聖香?」她疑惑,「是誰?」
「朋友。」降靈説。
她無端地妒忌起那個「朋友」,降靈從來沒有説過她是他的朋友,「我也忘了。」她使了一個小女人的脾氣,轉過頭去用眼角偷偷地看降靈。突然心裏湧起了無限喜悦,剛才因為震驚沒有反應過來的欣喜充滿了她全身──他竟然還在!竟然用其他的方式「活着」,不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竟然還在的!嘴角噙着微笑用衣袖偷偷地擦眼淚,她有些狡黯地説:「除非你説喜歡我。」
「喜歡……你……」降靈遲疑地説,「我説喜歡你你就告訴我我是怎麼死的嗎?」
她狡猾地一笑,輕輕舉起一根手指點在嘴唇上,「要先抱我一下、吻我一下,然後説喜歡我。」
「我的陰氣會讓你生病。」降靈説。他的確可以和人接觸,但鬼氣入輕則大病一場,重則喪命。
「我不怕。」她柔聲地説,眼睛閃爍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温柔,她太高興了好想哭,卻又想笑。
「你別動。」降靈緩緩降到了地上,伸出手抱住了師宴,像他從前抱貓抱狗那樣,然後輕輕地在師宴在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喜歡你。」
好冷……她微微閉上眼睛,熱淚順着臉頰而下。
好冷好冷,降靈的身體比寒冰陰冷十倍,可是也很温暖……她淒涼地環住降靈的脖子,帶着淚水微笑,「我比你喜歡我更喜歡你,你什麼時候才會真的喜歡我?」
「師宴……」降靈困惑地讓她抱着,「你會生病的。」
「我不怕。」她牢牢地抓住他,閉上眼睛把臉埋入他冰冷虛無的胸口,「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讓我抱一下好嗎?算我……求你……」
她在哭,眼淚好熱好熱。降靈感覺到她在他胸口流的淚,她抽泣顫抖,「別哭。」他説。
「我偏要哭。」她埋在他胸口使脾氣,小小地任性。
「你再哭我就走了。」降靈説。
她立刻抬起頭來,「你走了我就放火燒掉祭神壇。」
降靈怔怔地看着她,困惑地説:「怎麼你也這樣説?」其實聖香説的是「你走了我就放火燒掉你的祭神壇把你的死人骨頭拿去丟在海里喂烏龜」。
她嫣然一笑,「還有別人這樣説?」
「聖香也這樣説。」他説。
「呵呵,」她抱着他吃吃地笑,頭髮甚至凍出了薄薄一層寒霜,她卻絲毫也不在意,「總有一天我殺了你那個朋友。」
「師宴?」降靈推開她,滿面迷惑,「聖香是好人。」
「騙你的。」她嫺靜的眼波里有着絲絲柔媚,「我吃醋不行嗎?我不喜歡別人對你這麼親熱。」話雖這麼説,但是她對於「聖香’這個東西的的確確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敵意,小小的計劃要怎麼把他整得再也不敢見降靈。這兩個人假如互整起來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暫時觀察整人的功力還是聖香大少高超那麼一點點,但師宴説不定會因為愛情的力量爆發出驚人的實力,勝負如何乃是後事暫時按下不表。
「我是怎麼死的?」降靈問。
「笨死的。」她嫣然一笑,「死了就死了,問怎麼死的千什麼?反正我看得到你、摸得到你就好。」
她輕輕放開他,柔聲地説:「只要你還在就好。」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降靈説,「那裏的繡蓮是跳樓死的,昨天投胎的阿華是被人毒死的,後面的王太公是老死的,只有我不知道。」他有點兒,「人人都有隻有我沒有」的下意識的懊惱,「我忘了很多很多事……」他喃喃地説,「別人都有的很多很多事……」
他以為他自己是人嗎?她緩緩地怔住,他以為別人都有的事他也會有嗎?聽者他慢慢地但是記性很好一件一件數着「別人都有他沒有」的事,數着別人都會記得人生中最難忘和遺憾的事,別人都會懷念父母妻兒,別人都會不甘願於死,他卻什麼都沒有。他以為他忘記了那些「別人都有的很多很多事」,也許他忘記的只有一件事──他原本就不是人。
「降靈,」她輕聲問,「你活着的時候是做什麼的你記得嗎?」
「你覺得……你和別人一樣嗎?」
他疑惑地看着師宴,「當然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他忘記了她、忘記了曾經發生過的很悲哀的事、忘記了自己不是人,不知為何留下了魂魄在這裏徘徊了千年。她明白了……
明白了當年臨死之時降靈的心願──只有帶着遺恨而死的人才會成為鬼。且不論降靈究竟是如何留下魂魄的,他臨死的時候想的應該是……「我為什麼不是人」吧?她的眼淚再次緩緩滑落,因為不是人所以會起火,因為不是人所以沒有人肯救她,因為不是人所以他只能分給她神的靈魂,因為他不是人也不是神所以必須銷燬自己保全她……為何會有那麼多痛苦?
為何真珠要遭受那麼多年的怨恨和歧視?為何得不到神的祝福又為何不能永遠很快樂地在一起「長命百歲」?為何……不是人呢?
如果我是人的話,那該有多好?
那就是降靈的心願,他徘徊於死墳之地,千年萬年……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心願!
怎麼會有這樣的笨蛋?她狠狠咬了他的手指一口,但存在唇齒間的只是陰寒沒有實體,「我告訴你,你是被火燒死的。」
她展顏一笑,「也不是所有被火燒死的人都怕火的吧。」她突然變得温柔了,坐在一旁,「你是被我燒死的。」
「哦。」降靈隨口應道。
「不恨我?」她開玩笑,望着天上的星星。
「為什麼師宴要燒死我?」降靈降下來坐在她身邊,「我做錯事了?」
「沒有。」她開始一本正經地説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你是一個家財萬貫的土地主、有一天我突然貪圖你家的財寶,把你家人全部殺光,放火燒掉了你家。我是你滅門的大仇人。」師宴騙人的時候總是笑盈盈的。
「騙人。」降靈也跟着她看星星。
「哦?」她眉毛揚得高高的,「怎麼見得?」
「師宴説喜歡我。」他説,「師宴是好人。」
「呵呵,」她往前面丟了一塊小石頭,「那麼就是這樣的,」她合起雙手閉起眼睛又開始説故事,「在很久很久以煎,我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的老婆,有一天,我身為老婆,貪圖自己相公的財寶,嫌棄他在外面養小老婆,於是殺了他再放火把他燒死了。」她笑吟吟地説完,看着降靈。
降靈聽豁、過了很久才困惑地問:「那麼我呢?」
「什麼你呢?」她已經開始咬着嘴唇笑。哈哈哈,實在太好笑了。
「我在哪裏?」他問她剛才説的故事裏面怎麼沒有他?
「你就是被我燒死的那個,」她偷偷地笑,「江洋大盜。」
「騙人。」他皺着眉頭否定,「我不是壞人。」
「那麼,」她又「啪」的一聲合掌在胸前,「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肯定是這樣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
「師宴不是壞人。」降靈不滿地打斷她,皺着眉頭。
「噓──不要吵,聽我説完。」她笑吟吟地往下説,「我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有一天和另外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一起喝酒,喝醉了我打翻了蠟燭,所以我們兩個都被燒死了。」她一本正經地説,好像她自己真的「已經」被燒死了一樣。
「那麼我呢?」降靈又問。
「我們兩個都被燒死了啊,」她好認真地説,「我呢,就是那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
「我在哪裏?」
「你當然就是另外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説。
降靈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又皺起眉,「師宴胡説。」
「真沒辦法,我告訴你實情好了。」師宴好像很無奈地搖搖頭,「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的鄰居的妹妹的對頭,是一個武功高強除強扶弱的一代大俠,人稱‘穿林過隙撞牆斷羽小燕子’。有一天我趁着月黑風高去你家裏打劫,正逢你家養了一條大黃狗,」她説得繪聲繪色,滿臉嚴肅,「説時遲、那時快,那條大黃狗大叫一聲拼命往我身上咬來,我於是施展我的絕世神功‘穿林過隙撞牆斷羽手’扔了一塊小石頭過去,那條大黃狗就往我扔石頭的地方跑去,我神奇的計謀得手以後,偷偷摸摸地潛入主屋,你正在睡覺,我想要偷走你家裏最值錢的東西,比如説……咳咳……你家的棉被,所以……」
她正説得興高采烈,降靈忍不住插口問:「比如説……我家的棉被?」
「嗯嗯,」師宴笑眯眯地點頭,「你家的棉被。」
降靈想了一會兒顯然想不通為何他家最值錢的是棉被,也就沒再想下去,「後來呢?」
「後來我正要偷走你身上的棉被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了你牀前的陷阱。」師宴繼續扯漫天大謊,「跌下陷阱之後我發現了你天大的秘密。」
「什麼秘密?」降靈怔怔一聽,無限迷惑,聖香雖然有時候也和他説故事,卻從來沒説得這麼長這麼曲折,更何況是關於他自己的故事。
「那就是──」師宴豎起一根手指在眼前,「你有睡在陷阱裏的習慣。」
「哦。」降靈非常疑惑地看着她,「什麼叫陷阱?」
「陷阱就是在地上挖一個洞,敵人不小心踩進去了就會摔下去的東酉。」她非常有耐心地解釋。
「可是我的牀前面挖了陷阱、我走過去不就摔下去了?」降靈仍在在思考剛才她説「不小心摔下了你牀前的陷阱」説得不對。
「所以我説你習慣睡在陷阱裏嘛。」師宴小人得志,搶話搶得比什麼都順口。
「哦。」降靈又問:「然後?」
「然後讓我想想,」師宴温柔地託着腮,「然後就突然起火了。」
「起火了?」
「是啊,很大很大的火……」她喃喃地説,「所有的風都是熱的,你説你快要起火了……」
快要……起火了……降靈緊緊地皺着眉頭,隱隱約約……有些火焰那樣的記憶浮上心頭,快要起火了快要……起火了!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悸窒息般的感覺──好像有什麼非常可怕的事……非常可怕,他不願記得……
「降靈?」師宴微微一震,突然覺得他冰冷之極的身體剎那間忽冷忽熱,像從陰寒之極的地獄進人了充滿烈火的牢籠,「怎麼了?」
「不知道……」他喃喃地説,「很奇怪的感覺……」他沒有發覺剎那之間他的身體虛虛實實變化了好幾次,紮實的時候像人一樣,虛幻的時候彷彿就要消失。
以前的事──不想記住的話就忘記吧。師宴凝視着自己的足背,反正人總會記住自己覺得開心的事,忘記自己覺得悲傷的事,不管怎麼樣,不管怎麼樣,能重新在一起就好。她微微一笑,繼續説:「然後我‘穿林過隙撞牆斷羽小燕子’果然神功蓋世,只見我抓起正在陷阱中睡覺的你、飛出陷阱。此時你家裏炸藥突然爆炸……」
「炸藥?」降靈茫然,「怎麼會……」
「聽我説完,你家裏當然有炸藥,你是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嘛。」師宴繼續説,「你家裏的炸藥突然爆炸,我見情況不妙頓時飛出你家,由於來不及拉你一把,你就被自己家的炸藥炸死了。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她合十唸佛,「如此,一代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姦淫擄掠坑蒙拐騙的江洋大盜就這麼死了,大快人心,人人拍手家家唸佛,阿彌陀佛。」
「但是那樣死了以後會有怨靈的。」降靈説,
「被我害死的人會變成怨靈找我復仇。」
「啊──那你就是假裝江洋大盜打入江洋大盜內部打探消息的好人好了……」
「為什麼可以‘就是’啊?」
「因為是我説的。」
「哦。」
兩個人坐得很近,説着説着天都快要亮了。
「我要回去了。」降靈拾起頭看漸漸露出的太陽,「聖香還問我如果他不再來了我打算怎麼辦呢,」,他對着師宴毫無心機地一笑,「還有師宴會和我説話。」
「‘還有?」師宴額頭上的脊筋開始小小地跳動,但她依然平靜賢淑地微笑,「是啊,我每天都會來陪你説話。」
降靈對她的笑笑得更加信賴,他漸漸地隱去。
她絕對、一定、必然、肯定、毋庸置疑地要殺了那個叫「聖香’的傢伙!趁她不在的這段日子接近降靈,從前有阿鴉,現在有聖香、她難道永遠都是排列第二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