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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蘆花

    蘆花村。

    此刻深寒回春,冰霜剛剛解凍,還沒有蘆花。但蘆花村十里蘆梗,遠遠看去,也別有一番清寒蕭瑟的滋味。

    號稱“蘆花村”,其實也莫約那麼十來户人家,疏疏落落,更是一點不喧譁熱鬧。

    幾隻烏鴉繞着村飛,都是一幅衰敗冷清的景像。

    宛容玉帛在村外站定,無射會住在這種地方?他清晰地記得她一身紅衣,珠釵輕顫的模樣,那一身嬌媚風流,是酥卻了揚州繁極了江南,她為什麼會住在這種地方?

    走進村裏,一路也沒撞見幾個人,四下一片寂靜,此刻是春忙,農家的人都人田插秧去了,只有那麼幾隻雞,幾條狗在那裏對着來客嘰嘰咕咕。

    他在那十幾間木屋之間轉了兩轉,不知要去哪裏找人,略一靜下來,卻聽到笑聲。

    遠遠的笑聲,孩子的笑聲。

    “……哈哈,南蘭彈得不好聽,姐姐彈的好聽,姐姐彈琴!彈琴!”

    “姐姐唱歌!”

    是一羣孩子的鬨笑。

    笑得很陽光,很開心,很燦爛。宛容玉帛怔怔聽了許久,他已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的笑聲?還未容他想清楚,他已循笑聲追隨了去。

    果然有人撥弄了三兩下琴和絃而歌。

    “客從遠方來,贈我漆鳴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別離音。終身執此調,歲寒不改心。願作陽春曲,宮商長相尋。”歌聲未畢人已先笑了,笑聲清脆,像跌落了三兩朵小黃花。

    宛容玉帛想也未想,大白天施展輕功,三個起落已到了最邊遠的那間木屋,那是無射的聲音!無射的笑!

    自窗户望進去,那屋裏是一整個孩子窩,最大的孩子有十二三歲,最小的只有那麼三兩歲。屋裏沒有椅子,地上洗得乾乾淨淨,所有的孩子都坐在地上,有的趴在地上,一團團的納衣被四下亂丟,但擠在許多柔軟的棉被當中,那必也是很暖的。

    孩子堆中擠着一個花衣女子。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有個三歲大的孩子正非常有興致地弄她的頭髮,把它打成許多結,她也不生氣,懷裏抱着一把七絃斷了兩弦的古琴,尤自彈彈唱唱的很高興,笑咪咪地對着孩子們。

    她那衣服本來是紅的,但由於不知是破了還是剪了,補了許多補丁,那補丁又不知是從哪裏撿來的布片,整個花花綠綠,若不是她一張臉蛋清清楚楚,幾乎便是個傻大姐!

    那——又是——無射?

    宛容玉帛目不轉睛地看她,幾乎便怔怔痴在了外面,她到底有幾張臉?幾副模樣?為什麼每次見到她,又都是不同的?

    “不行啦,豆豆不要亂跑,阿媽回來找不到你哦!過來,姐姐講故事給你聽,你看哦,這裏有豆豆家的黃毛——咦?黃毛呢?黃毛跑到哪裏去了?”無射把一個孩子抱到懷裏,拍了兩下,突然東張西望,緊張得不得了。

    “黃毛!黃毛!”屋裏的孩子哄的一下像揭翻了熱鍋,開始翻箱倒櫃地找“黃毛。”

    有個四歲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個抽屜,奶聲奶氣又小心翼翼地喚,“黃毛——”

    宛容玉帛開始覺得好笑,隨即竟微微紅了眼眶。這是一種“真”啊!人世的天真,人性的純潔,如何不讓人震動呢?很可笑麼?很可笑,但你做得出來麼?不能啊!

    “姐姐,黃毛在這裏。”另一個孩子拉開納衣被的一角,露出裏面睡得飽飽的一隻小黃狗,那小狗睡眼——,顯然完全不知道外面為了它已經一片混亂。

    “呵呵。”無射一手拎着它項後的皮肉,那小狗張口要咬,卻轉來轉去的始終咬不到人,發出低低的嗥叫。

    黃毛的小主人一本正經地教訓它:“黃毛,姐姐説,‘罰加無罪者怨,喜怒不當者滅’你不可以發火哦,姐姐捉你,不是要害你喔。”他侃侃而談,真有三分小書生的味道。

    宛容玉帛驚訝,那是諸葛亮《心書》裏的“將志”一篇。無射在這裏究竟教了這羣孩子什麼?她似乎——並不止是個看孩子的老媽子,還更像個教書的夫子,授琴的琴師。

    無射啊,她仍是那個多變而生動的女子,她永遠做她想做的,而你就永遠猜不透她。

    是因為命運的流離使她知道了什麼是她想要的——不是他宛容玉帛,而是這樣的生活,這一羣孩子?

    他這樣想着,又萌生了退意,她——並不需要他也能過得很好不是麼?那麼他如何忍心去打碎她的平靜?退了一步,腦中突然想起秦箏刻薄的言詞,“你太懦弱!”他心中一凜,猛然抬頭,去正視她的眼。

    無射笑着放開那隻小狗,側過頭來,突然正正撞進了宛容玉帛的視線,一下子呆住了!

    她顯然完全沒有準備好感情,一下顯得很狼狽,很倉皇,像剛剛被她放下的那隻小狗一樣,想立刻找個洞把自己藏起來。

    三年不見,卻不知道,相見竟是這樣一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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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還是喜歡白衣。”無射道。

    宛容玉帛無語,三年不見,開口的第一句竟是這樣無關緊要的一句話,良久才道,“你呢?”

    無射嫣然一笑,迎風一梳她的長髮,那長髮便一順而下,光滑柔亮,她仍是十足十帶了她的女人味兒,“我過得很好,你也看見了,我很喜歡他們,他們也很喜歡我。”

    “我——”宛容玉帛不知應如何接下去,“我——忘不了你。”他低聲這樣説,三年的痛苦,三年的悔恨,如今,只化作一句“忘不了你。”

    無射很嬌盈地轉了個身,很奇怪地看着他,“忘不了我?為什麼忘不了我?”

    “我——我不知道。”宛容玉帛只能這樣回答,在她面前,他似乎永遠不是強者。

    “我騙了你一次又一次,我以為你會恨我,沒想到——你竟會找來。”無射輕嘆一聲,那嘆聲仍是又嬌又柔的,慵懶而嫵媚。

    “我當然恨過你。”宛容玉帛慢慢地道,“我恨你竟會這麼傻替我去死!你若真的死了,我恨你一輩子!但是——你卻未死啊!我——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無射微微震動了一下,“那你是哭了?還是笑了?”

    宛容玉帛搖頭,以他深沉而憂鬱的眸看她,“我想,我是愛你的。”

    無射在那一剎那竟露出一臉奇異的表情,她眨眼睛問:“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宛容玉帛搖頭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他用力咬着他的唇,幾乎把它咬出血來,“他們説,我是個懦弱的男人,我愛了卻不敢對你好。我知道我從來都不堅強,從來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可是現在我知道我要的是你!而你要的,卻不是我!”他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你要自由,要尊重,要笑——而我卻不能給你。”

    無射順着頭髮的手指僵了一下,“玉帛。”她難得以這樣正經的口氣説話,“你不是個懦弱的男人,你只是太善良太容易受傷太容易感動,做起事來,為人考慮得太多,反而往往迷失了自己在做什麼,要的是什麼。但是你做錯了事,是會負責的,這便證明;你並不懦弱,只是迷茫。”她席地而坐,拾起一塊石子,往前拋,“我承認我愛你,至少曾經愛過,也許我是喜歡你的善良你的敏感,但是,你愛的,卻不是我這樣的女人。”

    宛容玉帛隨着她坐下,“我愛你。”他説得低卻很堅定。

    “那麼你告訴我,什麼叫做你愛我?”無射掠了一下頭髮,那姿態很嬌俏。

    “自孤雁山莊被燒之後,我日日夜夜——從未忘記過你。”宛容玉帛也拋了一個石子,低聲道。

    “那叫做感恩,叫做愧疚,不叫做愛。”無射喟嘆,“我是什麼樣的女人你知道麼?我要自由,要尊重,我也很實際,我不是你書裏唸的嬌弱多情的小姐,也不是看到落葉掉眼淚的哀傷女子,我還要錢,要人愛。你喜歡多情多才的温柔女子,我可以扮,但我終不是!我不是!你明不明白?”她嘆氣。

    “我不要多情多才的温柔女子,我要你。”宛容玉帛低聲反駁。

    無射嘆氣,“你明知你給不起,便不要説要我。只是這一項——我要人愛,你便給不起!我們在一起,始終都是我愛你,而不是你愛我,你一直都只是在等着我愛而已。你説愛我,而我卻一點也感受不到!”

    “因為我們之間,我始終是弱勢的一個麼?”宛容玉帛問,眼神很是奇異。

    無射搖頭,撫額輕嘆了一聲,那姿式仍是很美,“這回要學你了,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我太善變,太會要求,而你太守成太容易受傷,所以,即使相愛,也不能相守,不如分開,省得彼此傷心。”

    宛容玉帛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道:“三年,你像懂了很多事,明瞭很多理。”

    “我是市儈的女人,你從前認識的,也是我,是假的我。”無射嘆了一聲,“從前的事,還是沒有想起來?”

    “沒有。”宛容玉帛漫不經心地答,突然道:“無射,若有一天我給得起,我還是要你——要你一個人!”

    無射震動了一下。

    宛容玉帛低目看腳下的土,自嘲:“三年,不是我看不起你,卻是你看不起我了。”

    “我——無意傷你。”無射嘆息,那嘆息像悠悠的河水,流向了遠方。

    “不,你説的是實話。”宛容玉帛展顏一笑,他已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眉眼彎彎,極是温柔可親的,“我何其有幸遇見了你。無射,無論結果如何,這一刻下一刻,這一世下一世,我要的是你——只有你才這樣的知我的心,只有你,一直都只有你。別人不會這樣在乎我,你是愛我的,明不明白?”

    他便是這樣的笑,才迷了她的心去,無射臉上微微一紅,不知該説什麼。

    宛容玉帛執起她的手輕吻了一下,“你説我給不起你的,我會努力的。你説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只是等着你愛,那麼從現在開始,我愛你,你等着我愛好不好?”

    他又望着她笑,眉眼彎彎,像孩子一樣!無射瞠目結舌,看着他漂亮的笑眸,連自己要説什麼都忘了——她本要説,當年他之所以重傷垂危,完全是她謀害了他!他忘卻了,她不能忘!但被他一笑,她真的忘得一乾二淨,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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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姐姐。”遠遠就聽見一羣孩子如臨大敵地齊聲嚷嚷。

    鍾無射正用抹布擦洗着那間小木屋的青石地板。這地板又是椅子又是牀,天天孩子在上面滾,她每天都要花半個時辰把它洗乾淨。聽孩子們這樣大老遠地叫,駭了她一跳,以為有什麼天災人禍發生在村子裏,爬起來急急往外看。

    她看見蘆花,然後覺得自己是一個傻瓜。

    這樣的季節,怎麼會有蘆花?

    但孩子們人人手中一枝蘆花穗,正興高采烈地向她奔來。

    “哈哈,姐姐,有蘆花哦,蘆花哦!”

    無射拿着抹布扶着牆站起來,看他們拿着那蘆花打來打去,追來追去,蘆花穗的碎絲滿天的飛,不覺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喜歡蘆花,否則不會在這裏一住三年,她也喜歡孩子,否則不會花這麼多心思在一羣孩子身上。當然她也愛享受,愛玩,也愛漂亮,但每每坐在這裏看一整個村,心裏就分外有一分乾淨的感覺,而喜歡留在這裏。因為她自認從不乾淨,也從不是個好人,留在這裏,與其説是逃避璇璣教的追殺,不如説是為了洗淨自己,追憶曾有的那一點真,一點純。

    這一分平靜如今已被宛容玉帛打破了,她其實並不生氣,也並沒有懊悔,她終是不屬於這裏的,她終是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她仍是要飄走的,總是這樣,來來去去,尋尋覓覓,卻總是不知道她想找到什麼。

    她終是要離開了。

    她要自由,不要愛人羈絆,所以,他追到了這裏,她走。

    他跟着她,只會毀了他,不會有結果的,她深深知道。

    “姐姐,給你蘆花。”豆豆拉着他的黃毛,非常友好地遞給她一枝蘆花。

    鍾無射淺笑,拍拍豆豆的頭,“哪裏來的蘆花?”

    “不知道,那個笑得好漂亮的大哥哥給的。”豆豆補了一句,“他真的笑得好漂亮好漂亮哦,比姐姐笑得好看。”

    鍾無射本能地伸手摸摸臉,自從遇到宛容玉帛,她的美貌似乎總是遭到質疑,“真的?”

    “真的,姐姐笑起來總是不開心。”豆豆漫不經心地回答,只關注他的狗。

    鍾無射懷疑地看着他,她不開心?她哪裏不開心了?她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豆豆被他的狗拉走了,沒有理她。

    轉着手指間的蘆花,她漫無目的地看着它轉。不開心麼?沒有啊,但要説開心,也沒有什麼可開心的,她的心是空的,尋尋覓覓,是為了能抓住一點什麼,可以填那個空。她抓住過宛容玉帛,但總是不信會與他有幸福,所以她選擇離開。也許是因為她的不信、不信、不信,所以她飄揚來去,永遠也抓不住什麼,永遠都無法停留麼?

    她是一隻無足的鳥啊!會飛善變,卻終有一天會累,會倦,到了那一天,她該怎麼辦?

    無足鳥的悲哀啊,宛容玉帛他可能體會?他是那樣穩重與柔軟的人,不能瞭解無法休憩的心情,因為他從未——飛過!

    “無射!”遠遠有人呼喚。

    無射停下不轉那蘆花,抬頭嫣然一笑,掠了髮絲,“有事?”

    宛容玉帛看着她手裏的蘆花,失笑,“原來你已經有了一枝了。”他手裏也有一枝蘆花,毛茸茸的,像黃毛的尾巴。

    “你哪裏弄來這許多蘆花?”無射皺眉。

    宛容玉帛目中笑意盎然,“昨天和你説完話,我滿山野地走,想一些事情,發現山裏有個小温泉,那裏有蘆花開了,我就折了一把回來。卻不知道,原來他們都喜歡。”

    無射搖了搖那蘆花,“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她的口氣很無奈,眉目也很無聊。

    宛容玉帛笑得眉眼彎彎,“不,這是我喜歡,你知道我讀書讀得有些傻氣。”他與無射並着肩走,“我要先回宛容家,今天是來辭行的。”

    無射有些意外,她以為他會纏着她不放,“回家?不錯啊,出來這麼久,是應該回家了。”

    “嗯,我要回家,告訴他們我中意的是你,然後堂堂正正地愛你。”宛容玉帛依舊那樣笑,“他們生氣也好,高興也好,我都不會後悔,這是我對你應有的尊重,若是遮遮掩掩,我對不起你。”

    無射有些神智恍惚,她要離開了,而他不知道,這一次他真的在努力,可卻又快要抓不住她了。

    “無射,”宛容玉帛突然握住她的手,停了下來,慢慢地道,“我昨天想了很多,我們之間——”

    “我不要聽!”無射想也未想,脱口就道。

    宛容玉帛錯愕了一下,“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他看着她的眼睛,很誠懇地説下去:“不是自由與尊重,也不是你想要的我給不起,我們之間,”他苦笑,“相互傷害又相互糾纏,所有一切一切的問題,其實只是一句話——相愛卻不能相互信任,相互懷疑對方的真心,懷疑對方所能付出的,所以才會痛苦。”他握住無射的雙肩,凝視着她的眼,“如果我要你,就一定要相信你,無射,從現在開始,我相信你。請你——不要逃好不好?請你也嘗試相信我,信任不一定帶來傷害,不要再保護你自己,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不會帶給你傷害,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自衞的。”

    無射嘗試着要後退,但被他牢牢抓在手中,躲不過那眼睛!

    她——竟然被看穿了?竟然這樣輕易被他看穿了?怎麼可能?她是玲瓏剔透千變萬化的鐘無射啊!她聰明她世故,但竟然——竟然被這一個書呆子這樣看穿了?

    她有自衞的衝動,如果眼神能殺人,宛容玉帛已千創百孔!

    但眼神不能!她惡狠狠瞪着那一雙笑起來很漂亮的眼睛,第一次意識到,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可能會輸!

    宛容玉帛看見她惡狠狠的眼神,笑得越發漂亮,“鍾無射,你還是一隻刺蝟,在這裏三年一點也沒有改變了你。”他終於開始抓住了無射的心,她外表或許搖曳多變,但一旦拆穿了那外殼,裏面的她還是一個有想法要自由,犀利非常的女人。她從不依賴男人而活,她的世界裏也並不只有愛情,這樣的一個女人,一旦讓他抓住了,他又怎肯放手呢?

    無射瞪着宛容玉帛,“宛容玉帛!你這隻笑面虎,你不是要回家麼?還不快滾?在這裏拉拉扯扯成什麼樣子?快滾快滾!滾得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她嘴裏説得惡形惡狀,眼角眉梢喜氣微露。她是寧願他連名帶姓地叫她“鍾無射”,而不願他深情款款地喚她“無射”,他會這樣叫,是不是——真的已經開始瞭解她,而不再當她是個大喝一聲便會驚倒的柔弱女子?他是不是真的已把她當作了一個可以平等相處,互笑互罵的女人,而不再低聲下氣當她是“恩人”?

    也許——也許是不是可以相信他一次?也許真的愛起來,其實不會那麼糟?

    她的臉熱了,用手捂着她的面頰,卻掩不住漸漸抿起要笑的唇,她忍不住三跳兩跳,跑到屋後河邊去照自己的臉。

    水中人暈紅雙頰,一雙眼睛靈動之極,滿面俱是喜氣。

    傻瓜傻瓜!她在心裏暗罵自己,但仍然忍不住回頭向宛容玉帛,“我今天穿得很醜是不是?”

    宛容玉帛咬着唇,忍住笑,“的確很醜,你從哪裏弄來這一種五花衣衫?”他從沒見過一個女人高興起來會這樣跳的,無射好可愛。

    “我沒有弄來,”無射急急辯解,“這一塊袖角剪給了豆豆補膝蓋上褲子的洞,這一塊下襬剪給南蘭做紅頭繩,還有這裏剪給黃毛做蝴蝶結……”她發現宛容玉帛在笑,“你——”她一把河水揚了過去,“你耍我!”

    宛容玉帛一身衣衫被她這一潑,再優雅的風度也沒了,他自地上抓起一把河沙回敬了過去,“鍾無射,你這野蠻人,我本要今天回去的,你弄得我這一身,怎麼出去見人?”他邊叫邊笑,根本沒有一點懊惱的樣子。

    無射再一把水潑了過去,“我看你根本就不想走!就喜歡欺負人!”

    “欺負你?”宛容玉帛劈空掌力一吸一揮,河水倏然起浪,打了無射一頭一身,“你不欺負人便不錯了,誰敢欺負你?”

    無射從頭濕到腳,索性一腳踩入河中,“現在是誰的災情比較慘?大少爺,你講話也要有點譜啊!”她笑着,眼睛烏溜溜地轉,打着不好的主意。

    宛容玉帛一看便知她心裏有鬼,“鍾無射,你可不能太過分,這幾年是誰把誰騙得團團轉?”

    無射突然往下一蹲,抄起一團濕泥沙往宛容玉帛白衫上砸去,“我不管!你弄得我一身,趕快賠給我!”她邊砸邊笑,那笑聲揚得很高,卻不再像落下三兩朵小黃花,只會讓人聽了跟着笑出來。

    “啪”的一聲,那泥巴正中目標,宛容玉帛躲過了“飛泥撲面”,躲不過“飛泥撲肩”,一件白衫就此徹底完蛋。他素來重視儀容,喜愛整潔,此刻心下有些着惱,又不甘心這場泥水仗就此輸了,“鍾無射,你小心了!”他雙袖一招地上冬末的枯葉,枯葉細屑被他內力吸起,紛紛騰空,在空中翻轉,煞是詭異。

    無射見狀便知他下一個內力一吐,這殘枝敗葉便會向自己飛過來,不禁大叫一聲,轉身就逃。

    她這一逃,宛容玉帛還真拿她沒辦法,他一口內力不能持久,吸起這枯枝敗葉也只有片刻間事,她一逃,他不免遲疑了一下,內力一鬆,那枯葉便紛紛墜地了。

    無射武功不高,也就那麼三腳貓架式,逃出去一丈,轉過身來,見他一臉沮喪,不免心軟,“喂!你——”她還沒説完,就看見宛容玉帛抬頭向她笑得眉眼彎彎,她便知道要糟,果然他雙袖一動,那一地的枯枝敗葉還是撲了她一頭一身。

    “我好端端一個美人,被你弄成了稻草人。”無射看着自己的樣子,嘆氣。

    宛容玉帛走過去,輕輕為她撥去她一頭一身的亂草,“你也算美人?”他咬着唇笑,“我來之前,見到了七公子的夫人,人家那才是真正傾國之姿,你?”他搖頭,做遺撼狀。

    無射並沒有生氣,反而怔了一怔,“是——秦姑娘麼?”她低聲問。

    宛容玉帛有些驚訝,“你認識秦夫人?”他怎麼一點也看不出她們之間有什麼共同之處。

    無射默然,良久突然冷笑,“我不可以認識秦夫人麼?我若説我非但認識秦夫人,還認識七公子,你豈不是要吃驚得去跳河?我不配麼?不配認識這樣威名顯赫的人物?”她嘴裏在冷笑,身子卻在發顫,整個身子都是涼的。

    “無射!”宛容玉帛有些心驚地抱緊她發涼的身體,“不要這樣説,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也遲疑了一下,終於把一句壓在心裏多年的話説出了口,“我覺得你配不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覺得自己配不配?無射,你是在看不起你自己。”

    無射任他抱,眼淚在眼眶裏轉,她沒説什麼,卻緩緩把身體偎人宛容玉帛懷裏。

    這是一個要求保護的小動作!宛容玉帛攬着她,仍是不緊不慢地幫她撥去身上的雜草,她從未要過人保護,這一個動作便表示了她信任他!至少,她嘗試着信任他。

    “我認識秦姑娘,也認識七公子。”無射終於慢慢開始説,“因為——因為我們是同一個戲班子的戲子。今日威名赫赫的七公子夫妻,當年也只是學戲的孩子。但當然,他們和我不同,你也見過了,他們——他們是如此美,我怎麼能和他們比?他們是班子裏的台柱,我算什麼?”她這樣木然地説,不知經歷多少傷害,才養就了這樣的木然。

    “怪不得你扮什麼像什麼。”宛容玉帛輕笑,想岔開她的悽然。

    “我雖然不算什麼,”無射沒有理他,徑自往下説:“但我當時真的好羨慕他們,他們太美,美得我連妒忌都不能夠。我想接近他們,那時候,在我心中,他們就是最厲害的神仙,尤其是秦倦,”她笑了笑,仍是意猶未盡的慵懶嬌媚,“你不能否認他對小女孩兒很有吸引力.我那時候好喜歡他。”

    宛容玉帛頗有些不是滋味,無射從未説過愛他,卻坦言喜歡過另一個男子。

    無射斜睥了他一眼,唇角邊似笑非笑,“我想盡辦法想和他們一起學戲,一起玩,扮兇蠻扮可憐我都試過,但是——”她悠悠嘆了一聲,“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無論我多麼努力,他們眼裏永遠沒有我。秦箏眼裏永遠只有秦倦,秦倦眼裏永遠只有他大哥秦遙,秦遙眼裏卻永遠只有秦箏。他們——從來不理我。”

    宛容玉帛停下為她撥雜草的手,用他很漂亮的眸很專注地看着她,聽着她説。他沒有安慰什麼,只是這樣認真地聽,卻已是對她最好的安慰了。

    無射對着他輕輕一笑,主動伸手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胸口,“他們自然不會記得當年那個老是胡攪蠻纏的小女孩,我和他們相處了兩年七個月,便聽説他們被賣入了敬王府,王爺看中了秦倦。我那時以為他這一輩子就此完蛋了,變成烏糟地裏的金絲鳥,卻不料幾年之後,他竟然成了江湖中任何人提起來都敬若神明的‘七公子’,世事真是諷刺。”

    宛容玉帛拍拍她的背,“七公子本來就不是你我常人可以預料的,否則他早毀在敬王府裏了,不是麼?”他很温柔地笑了,“你呢?怎麼後來跑出來做了璇璣教的‘繡女’?”

    “我?”無射附在他胸口笑,“我可就福氣了,他們一走,班子裏我成了台柱啊!那麼十來年,不就這麼彈彈唱唱,被人賣來賣去,很容易就過了。”

    “賣來賣去?”宛容玉帛將她抱緊了一些,輕輕地問,“誰把你賣來賣去?”

    “誰看中了我,出得起價錢,班主看在錢分上,難道還留着我和錢過不去?”無射吃吃地笑,“戲子本來就是給主子們玩的,否則你以為班子老闆花這許多銀子調養了你出來,是放着好看的?又何況,出得起錢的主子,多半也是不能開罪的,沒有三分斤兩,你以為那玩女人的閒錢從哪裏來?老天爺給的?”

    “無射!”宛容玉帛不忍再聽下去,把她緊緊抓住,“不要説了!”

    無射低低地苦笑,“我不説,你就不知道你要的是個什麼女人。她滿身污點,自甘墮落,妖媚成性……”

    “不許説這四個字!”宛容玉帛打斷她,按住她的嘴,“你明明不是!不許這樣説你自己!”他深吸一口氣平復他激動的情緒,“你明明知道我沒有勇氣聽這些!我從不是個堅強的男人——”

    “是!”無射慘然,“你從沒想過我是個如何人盡可夫的女人——”

    “我沒有勇氣去想象你受過的苦!你不要説,我不要聽!”他把她自胸前推開,雙手握着她的肩,“我沒有你的堅強可以忍受那樣的痛苦,你明不明白?你受的傷害,比我受的傷害更讓我無法忍受!我好害怕你受過這麼多苦,這會讓我——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憐惜你去保護你,怎麼保證你快樂!你忘記了好不好?忘記了,也許一切都會好些……”

    “忘記?”無射猛地一把推開他的手,倒退了幾步,大笑,“你要我忘記?忘記我所有的污點,然後和你一起?我懂了,你要的,是那個沒有污點,會作怪會思想的奇怪女人,而不是這個一路被人踐踏的髒女人!我怎麼能忘記?這些髒,和鍾無射是一起的!她永生永世洗不掉!忘記?哈哈!這就叫做你愛我?你要我相信你?”她指着宛容玉帛,直指着他的眉心,“我告訴你!我當年也相信過一個男人!相信他真的會愛我接受我,接受我所有的錯!可是,你知道他把我賣了多少銀子麼?”她慘然,伸出雙手比劃了一個十字。“三十兩銀子!三十兩銀子啊!我鍾無射全心全意的愛,只值三十兩銀子!還不夠上翠羽樓吃一頓花酒!你要我相信誰?相信什麼?”

    宛容玉帛聽得耳邊嗡嗡作響,一口氣哽在胸口,一個字也説不出來,只是遠遠地望着她。

    “問我為什麼和蘇蕙攪到一起?”無射大笑,“很簡單啊!我的男人把我賣了三十兩銀子,我把我自己賣了三十萬兩銀子,蘇蕙他看得中我,出得起錢,我就和他走!我幫他唱戲騙人,他給我銀子,我鍾無射至少身價三十萬兩黃金,説出去總勝過三十兩銀子!你懂麼?宛容公了!”

    宛容玉帛遠遠地看着那個大笑的女子,她站在那裏,笑得好開心好瘋狂,笑得滿臉都是眼淚。

    “我告訴你,你要我很容易,宛容家不是有錢麼?”她大笑,“你給我三十萬零一兩黃金,我就跟你走!而且,你要我温柔我就温柔,你要我嫵媚我就嫵媚,要我唱紅繡鞋絕不會唱成滾繡球……”她説到這裏,突然頓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宛容玉帛。

    他就這麼怔怔地看着她,聽她説,然後唇角一縷血絲溢了出來,隨着更多的湧了出來,

    而他似乎毫無所覺仍那樣遠遠地看着她。

    無射停了下來,心裏一縷驚惶漸漸地往上冒,而那分激怒卻陡然失去了蹤影,她也遠遠地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他抬起手,唇邊溢出的血便滴落在手背上,他把目光從她身上轉到血上,又從血上轉到她身上,像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無射向前踏了一步,又頓住,心裏的驚恐在逐漸擴大,“你……”

    宛容玉帛仍看着她,又轉回去看那血,像比她更茫然。

    她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伸手小心翼翼地要去觸碰他,“你……你是不是哪裏不妥?”

    宛容玉帛看着她,終於展顏一笑,“你不生氣?不走了?”他的臉色在逐漸變得慘白,變得像她曾經見過的顏色。

    “我不生氣,也不走了。”無射驚駭地看着他唇邊越溢越多的血。“你哪裏不舒服?為什麼——有血?”

    宛容玉帛皺了眉,隨即彎眉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你説那些話,我這裏好痛。”他伸手按向胸口的一個部位,眉眼如煙,那笑意有些朦朧,“像以為你死的那一天一樣痛——但那一天——沒有血……”

    無射看着他指着的部位,近似心口的部位,她全身在發涼,那一涼是沒有見底的涼——那個部位,是當年她謀害他,蘇蕙一記刀傷留下的部位,那個幾乎要了他的命的傷!難道如今——如今——

    “無射——”宛容玉帛拉着她的手,慢慢地坐了下來,“你先——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我沒有生氣!”她心驚膽戰地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好涼,“你很痛麼?我……我去給你找大夫,你先不要説話,不要説話!”

    “我不痛!”他固執地要拉她一同坐,“聽我説!”

    “我聽!我聽!”她怎麼這樣地在乎這一個男人?但她真的好害怕他又會離她而去,因為那個她當年一時犯下的錯,因為那個傷!

    “沒有人會真的忘記了你。”宛容玉帛仍那樣眉眼如煙地笑,“你知道我是如何找到你的麼?是七公子,他不顧他那樣孱弱的身體,來回奔波六百餘里,強迫我來的。”他伸手撫上無射的臉頰,柔聲道,“秦夫人把我罵了一個狗血淋頭,説我既愛上一個愛了便要驚濤駭浪的女人,為什麼又不敢愛,拖着你一起下地獄?她——激我來愛你。她傷了我的自尊,激出我的勇氣,她用心良苦……”

    “他……他們……”無射顫聲道。

    “他們並沒有忘記你。我便奇怪,依我和他的交情,怎能讓七公子親自奔波六百里?原來,他們為的不是我,卻是你。”宛容玉帛微笑,“他們夫妻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個逼我愛你,一個激我愛你,都是第一等的才智,第一等的苦心!你怎能説,沒有人可以讓你相信,沒有人會記得你?你只是不幸遇上一個負心的男子,怎能認定,這世上所有男子都不值得相信?我不是不能接受你的錯,只是捨不得你受苦——”宛容玉帛看着她,慢慢地道:“我沒有你堅強可以忍受那些苦,你明白麼?”

    無射伸出花花綠綠的衣袖拭去他唇邊的血,“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顫聲説,終於忍不住撲入他懷裏,放聲大哭。

    “我從不是個好人,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不要……”她哭得神智不清,“每回有人對我好,結果都會讓我傷心讓我失望……”

    宛容玉帛摟着她的肩,輕輕拍拍拍,像哄孩子一樣,有節奏地輕拍着她的背,反反覆覆保證,“這一次不會了,不會了……”

    她繼續哭。

    他便仍那樣輕言輕語,温柔地哄着她。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哭,像一個剛出世的小嬰兒那樣哭。

    “無射不哭了,不哭了……”他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陪我回家好不好?”

    無射抬起淚水瑩然的臉,哽咽地問:“什麼?”

    她這滿臉是淚的樣子説不出的楚楚可憐,因為她纖細風流,含淚起來分外的柔弱動人。宛容玉帛伸出袖子為她拭淚,温柔地嘆息:“做我的勇氣,你的男人不夠堅強,需要你在旁邊陪他,他怕他自己招架不住家裏的責難,要你幫他,幫他——”

    “不幫!”無射用她哭得含糊不清的聲音道。

    “幫他證明,你是一個值得他愛的女人,好不好?”宛容玉帛温柔地蠱惑。

    “不好!”無射邊哭邊道。

    “幫他證明,你是不同尋常的女人——”

    “不好!”

    “幫他證明,你是個不值得他愛的女人?”宛容玉帛更温柔地笑。

    “不好!”無射順口便説,説完了便驚覺上當,“你——”

    “我什麼?”宛容玉帛無辜地輕笑。

    “你騙人!”無射惱起來,惡狠狠地瞪着他。

    “彼此彼此。”宛容玉帛乘她不備,輕吻了她的唇,“和你相處久了,不會騙人怎麼行呢?”

    無射咬了他一口,咬得不輕不重,俏臉一紅,“你這無賴!”她又哭又笑,臉上淚痕未乾,又是滑稽,又是可笑。

    “不哭了?”宛容玉帛以牙還牙,在她粉頰上輕輕咬了一口,“嗯?”

    無射哼一聲:“不哭了。”

    “陪我回家?”宛容玉帛低低地蠱惑。

    “不陪!”她甩頭,做絕情狀。

    宛容玉帛順口接下去,“不陪——不行!”

    無射低下頭,眸子裏亮晶晶的,她抿着嘴在笑——終於,有一個男人,他真的把她當作驕傲,而不是糟粕啊!他沒有把她收在見不得人的地方,而要把她帶回去給人看!看他愛上的,是多麼令他驕傲的女人!

    “我——我陪你回家。”她抬起頭,看着宛容玉帛,鄭重地道:“不過,我要你先陪我去見一個人。”

    “什麼人?”宛容玉帛皺眉。

    “岑夫子。”她回答,不容他反駁爭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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