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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證據

    第二天中午。

    男生宿舍B棟809室。

    “咯啦”一聲微響,楊誠燕推開了房門,門果然沒有鎖,宿舍裏空氣不流通,十分窒悶,夾雜着那玫瑰蠟燭淡淡的玫瑰清香,聞着讓人覺得頭暈。

    “明鏡?”

    明鏡果然躺在牀上,穿着睡衣,閉着眼睛,神情依然冷靜而優雅。他帶着耳機,也許因為耳機裏播放着音樂,所以好像沒有聽見她開門的聲音。

    “怎麼沒有去上課?”她走到明鏡牀前,“今天英語課難道停課了?”

    明鏡睜開眼睛。她覺得那眼睛裏有種特別的光,像孩子的光亮一樣,從前煙一樣的倦彷彿突然散去,這時候的明鏡,是很清醒的,她覺得。

    “昨天……發生了什麼?”

    “證據。”明鏡説:“我找到了蘇白是瘋子的證據。”他仍然躺在牀上,臉色光潔潤白,沒有血色,只有一種特別健康的蒼白,“你看了今天的報紙頭條沒有?楊曉倩死了。”

    “我知道,蘇白公司的翻譯,昨天酒後回家被車撞死了。”楊誠燕靜靜地説。

    “昨天我去了蘇白家,”明鏡的語調很平靜,“遇到楊曉倩從他房間裏出來,然後他邀請我進去,請我喝酒。”他拿開了耳機,但並沒有坐起來,仍然躺在牀上,視線慢慢移到了天花板,“他開了一瓶新的紅酒,我看到桌子底下還有半瓶酒沒有喝完,我説我想吃東西……”

    “然後他去弄東西給你吃,你拿了那半瓶酒?”她猜,猜得和事實相去不遠。

    明鏡先是沒有什麼表情,過了一陣之後,淡淡一笑,“我把那瓶酒到了一些在衣服上。”

    “酒裏有什麼?”明鏡很聰明,楊誠燕一樣很聰明。

    “大量安眠藥。”明鏡説,語調很冷,那是一種冬天般的寒,不是冷淡,“昨天晚上我在學校實驗室做了實驗,酒裏有大量安定。今天早上我一大早去了雲生華庭的清潔樓,找到了那瓶紅酒。”他沒有説在哪裏,她左右略看了一下,一瓶殘留着很少酒液的紅酒就放在明鏡桌上,那瓶身上沾着許多奶油,它是和什麼東西被一起扔掉了,昭然若揭。

    “這瓶酒上,有蘇白的指紋,也有楊曉倩的指紋,你看到了嗎?”明鏡説,“昨天楊曉倩和他喝酒,他請她喝摻了安定的紅酒,回家路上,安眠藥藥性發作,楊曉倩被車撞死。”

    苦苦尋找的證據,此刻就在明鏡桌上,那一瓶瓶身修長的紅酒,屹立在書桌上,像山一樣重。

    她沒有説恭喜,沉靜了一會兒,她問:“他為什麼不殺你?”

    明鏡定定地看着屋頂,“我不知道。”

    “既然你看到了楊曉倩從他房裏出來,就算沒有發現摻有安眠藥的紅酒,他也該知道事情會敗露……那麼他為什麼不殺你?”她嘆了口氣,“蘇白昨天對你好嗎?”

    “好。”明鏡簡單地答。

    “你回到警察局去告發他嗎?”她輕輕摸了摸明鏡的頭,“蘇白對你,也許真的和對別人不一樣。”

    “我剛從警察局回來。”

    她淡淡一笑,“哦?那紅酒瓶子呢?”

    “我不知道……”明鏡淡淡地説,“也許和那日記本一樣,我費盡心機拿到了它,最後把它燒掉,也許過會兒,我就把它砸了。”

    明鏡的眼神很清,即使神色依然很倦,但看起來就如冬天的樹,雖然冷,但並不瀕死。“蘇白對於明鏡來説,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她突然微微一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蘇白真的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你要做什麼?”

    “去看一場電影。”明鏡説。

    她露出驚訝的神色,笑了起來,“看來你不會把瓶子砸了。”

    明鏡跟着淡笑,“蘇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躺回牀上,淡淡地説,“我爸和我媽各有各的公司,經常在國外飛來飛去,他們一直都很忙,沒有什麼時間管我。從小到大,我也很少讓家裏操心,也很少和家裏人説話,成績什麼的,爸媽也從來不問。”他説,“他們只要我不留級就好了。”

    “嗯。”她面帶微笑,“然後呢?”

    “明衡是第一個和我玩的人,雖然他成績不好,人又有點笨,説是我叔叔,但年紀沒有比我大多少。”明鏡説,“他是第一個教我玩遊戲的人,帶我去旅遊,教我喝酒。”

    “是麼?”她有説,“後來呢?”

    “後來明衡墜樓受傷,我不相信那是意外,在那個時候,知道了有蘇白這個人。”他説,“明衡受傷以後傻了,什麼也説不出來。我認識蘇白的時候,卻發現他脆弱得可憐,他深愛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卻是個瘋子。”明鏡嘴邊漸漸帶起了一絲微笑,微笑中有追憶的味道,“那時候我十六歲,蘇白在我面前哭,在我面前笑,在我面前瘋,每次説到彩他都非常興奮,每次説到彩的死,他就號啕大哭……有時候他把我當成彩,送我東西,帶我去玩,帶我去他想帶彩去的地方。蘇白……教會我,愛一個人,可以如此瘋狂……”他停了一會兒,“我那時以為,只要發自於愛,不管做什麼都是偉大的。”又停了一會兒,明鏡嘴角再度勾起一絲笑,這一次笑得有些勾魂攝魄,“後來我知道,那隻不過是我和他一起發了瘋而已,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偉大的,只不過有簡單的事、和複雜的是這樣的區別而已,比如説考試,那是簡單的事,比如説砸不砸酒瓶子,那是複雜的事。”

    “無論蘇白究竟有多瘋,你畢竟和他一起瘋過。”她凝視着他,“你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

    “你該説我不能當作沒有瘋過。”明鏡一字一字地説,“你喜歡我,對不對?”

    “對。”她很平靜。

    “沒有蘇白,就沒有現在的我。”他説,“這就是蘇白的存在。”

    “我現在能理解你為什麼燒了蘇白的日記,”楊誠燕的聲音很温柔,“不過你今天不會砸酒瓶子。”

    “為什麼?”

    “因為你已經打算要看一場電影了。”她微笑,“因為現在的明鏡和燒日記本的明鏡是不一樣的,你沒瘋。”

    “如果昨天我能知道他讓她喝了那麼多安眠藥,我會馬上報警,馬上送她去醫院,但是我不知道。”明鏡説,“她沒有罪,她在十一點二十八分出車禍,那時候我剛剛發現蘇白桌子底下有半瓶酒。”他又望着天花板,“她也許根本不知道蘇白和我在一起已經兩年多了,如果我能在一點找到蘇白殺人的證據,也許她就不會死。”他的聲音很冷,其中帶着遍體鱗傷的疲倦,“我不能讓他再繼續下去。”

    “明鏡,我真的很崇拜你。”楊誠燕説,“你真的很勇敢。”

    明鏡的嘴角微微一勾,“謝謝。”

    就在這時,有車子停在樓下的聲音,明淨從牀上坐了起來,沒過一會兒,兩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走進門來,看見有女生在似乎很驚訝,對明鏡出示了證件,原來是兩個便衣警察。明鏡指指桌上的酒瓶,其中一個警察小心翼翼地套上手套,拿出粉刷沾了沾指紋粉,往酒瓶上刷了幾下,酒瓶上顯出許多指紋。另一個警察對着酒瓶照了一張相,把它收進了塑料袋,對明鏡説了幾句感謝的話,很快兩人一起走了。

    “原來你去警察局的時候故意不帶酒瓶。”她説。

    “這酒瓶本來不該在我這裏,它本來就該是警察找到的,被警察找到,很合理。”明鏡淡淡地説,“我如果帶去了,蘇白就會發現不對勁,就會有所準備。”

    “那我似乎沒有什麼作用,蘇白沒有要殺我。”她開玩笑,“這個手機豈不是白得的?”

    明鏡突然一笑,“別傻了,我覺得它很適合你。”

    “謝謝。”她笑了起來,“明天一起去看彩?”

    明鏡點頭,“我還是想知道崔井和蘇白究竟曾經做過什麼。”

    “要是門衞還是不肯讓我們進去呢?”

    “那就等到讓我們進去。”明鏡一笑,“我這人很有耐心。”

    那天下午,明淨給高二年級段上了四堂數學課,楊誠燕考了一場英語測試,下課後晚飯時間,明淨給楊誠燕發了條短信:晚上請你吃飯。

    莘子高中校外的小店甚少有價格昂貴的,明鏡請楊誠燕吃的是麗人坊的三明治。麗人坊光線柔和,裝修得雖然粗略,卻不乏私人空間。提供的餐飲大都在十塊錢上下,是莘子高中情侶吃飯的理想場所。明鏡從來沒有來過麗人坊,楊誠燕自然也沒有來過,但明鏡打了個電話在麗人坊裏訂了個座位,據説接到訂座電話的時候,麗人坊的看店小妹呆了好一陣子。

    “坐吧。”明鏡為她拉開椅子,她很自然地坐了,看着明鏡點了兩份三明治和兩杯飲料。然後他説:“晚上我們去看電影。”

    “我不去。”她説。

    “為什麼?”明鏡顯得很驚訝,“你不喜歡?”

    “晚上要複習,明天考歷史。”她説。

    “哦……”他沉靜了下來,拿着塑料勺子輕輕攪拌自己杯子裏的牛奶,草莓色的勺子很乳白的牛奶映襯出一種香甜美麗的錯覺。

    “晚上明鏡本來想看哪一部電影?”她吃了一口三明治,凝視着明鏡。

    “隨便。”明鏡説。

    她靜靜地吃完麪前的三明治,喝完了那杯十分香甜美麗的草莓汁,“謝謝,我吃飽了。”

    “我送你回去。”明鏡説。

    “不用了,我要去教室自習。”她揹着書包走了。

    看着楊誠燕的背影,明鏡顯得有些茫然,彷彿他做錯了什麼,但顯然他沒有也沒做錯。

    明鏡……只是急於……擺脱蘇白留給他的陰影。她心裏很清楚,明淨並不愛她,或許連喜歡也談不上,只是希望有個女生能證明“他確實已經和蘇白沒有關係了”。面對一個女生提出看電影的邀請,對要看什麼電影回答“隨便”,這並沒有什麼錯,不過表明,其實你並不重視她,也不重視看電影本身,你在意的是其它一些別的東西。

    她本來打算放棄考試陪他去看電影的。

    第二天是星期三,星期三高一年級有兩節電腦課,楊誠燕請了假,來到東崗醫院門口。遠遠地,她看見醫院門口人來人往,許多醫生護士進進出出,門口還停了一輛其它醫院的救護車,不免有些奇怪——難道東崗醫院出大事了?

    走近一看,她大吃一驚,擔架上的人臉色蒼白長髮烏黑,渾身血跡斑斑,正是綠彩,另一個人被醫生護士架着走了出來,赫然是蘇白。綠彩肩上仍然插着一塊透明的玻璃碎片,看那弧度,很可能本來是個輸液的玻璃瓶,難道……難道他們打起來了?蘇白又怎麼會在裏面?“彩?”她奔了過去,抓住擔架的邊,“怎麼回事?怎麼會受傷了?”

    綠彩並沒有暈倒,一雙烏黑的眼睛睜得很大,死死的盯着楊誠燕的眼睛。護工快把他抬上救護車的時候,他突然尖叫一聲,雙手重重錘了擔架一下,護工沒拿穩,那擔架猛地掉在地上,綠彩也摔在了一邊,他不住地發出各種各樣尖厲的叫聲:“啊——啊——啊——”

    “彩?”她真的被嚇倒了,她認識的綠彩温柔笨拙,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彩,你怎麼了?”她跟着他跪倒在地上,抓住他的手,“綠彩?”

    “啊——啊——”綠彩雙手持續錘打地面,一下又一下,很快地上砸出斑斑血跡。以上和護士圍過來鬧鬧綁住他的手,她抓住一個護士問怎麼了,那護士很不耐煩地叫:“你沒看見他嘴裏有血嗎?她哥哥逼他吞了玻璃下去,很危險,讓開不要擋着!”

    蘇白逼綠彩屯了玻璃下去?蘇白……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彩對他而言,不是最重要的嗎?為什麼彩……彩會這樣?蘇白和他到底説了些什麼?她站在人羣邊緣,呆呆的看着擔架被抬上救護車,救護車呼嘯而去,除了彩捶在地上的斑斑血跡,什麼也沒有留下。

    “我是蘇彩的同學,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這樣?”她追着東崗醫院的醫生衝進門內,“怎麼會這樣?”

    “我們也不知道,聽到房間裏面蘇彩的聲音,進去的時候蘇白已經逼他把玻璃吞下去了。”醫生説,“蘇白一直對他弟弟很好,這次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也覺得很奇怪。”他搖了搖頭,“不能理解。”

    “有沒有報警?”她問。

    “報過了,警車跟着救護車去了。”醫生指指外面,“好多警車,他們大概以為有人在醫院裏面殺人,開來這麼多警車。”

    那麼多“O”牌的警車,不鳴警笛,跟在救護車後面是什麼意思?她看着遙遠馬路上風馳電掣而過的車輛,也許這一次,蘇白真的引起警察的重視了吧?“彩會被送去哪家醫院?”

    “166醫院。”

    “謝謝。”楊誠燕攔了一輛計程車追去166醫院,拿出手機想給明鏡打電話,忽然想起現在正是明鏡上課的時間,撫摸了一下手機,終於還是沒打。坐在車裏靜靜看着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色,她在想蘇白到底和蘇彩説了些什麼,話題肯定是不愉快的,不愉快到讓彩歇斯底里,不愉快到讓蘇白瘋狂……對了,要知道蘇白和崔井到底做過什麼,除了問彩,還有一個人可以問……她撥打了那個號碼。

    “喂,您好,莘子高中學生辦公室。”

    “崔老師,我是誠燕。”她説,“彩進了醫院。”

    崔井似乎倒抽了一口涼氣,“什麼?”

    “彩很不好,他和蘇白都進了醫院,166醫院。”她説,“老師你能過來嗎?”

    “十五分鐘,你等我十五分鐘。”

    十五分鐘以後,她在166醫院門口等到了崔井。

    “彩在哪裏?”崔井開着校車過來,下車的時候臉色蒼白,“他們怎麼樣了?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崔井大吼了一聲,“你不告訴我彩在哪裏,現在出示了不是嗎?蘇白完全是個瘋子!他把彩怎麼樣了?”

    “聽醫生説,他逼彩吞下了碎玻璃,彩在裏面急救。”楊誠燕説,“崔老師,你不覺得,你有必要告訴我一些什麼嗎?比如説,彩知道了一些什麼,你們要把他藏起來?”她平靜地看着崔井的眼睛,“藏到連你都找不到了,當年在地下室裏,彩到底看到了什麼?”

    崔井陡然一呆,“什麼……什麼把彩藏起來……”

    “你把他叫到地下室,把他打暈,蘇白幫他辦了退學,然後謠傳他已經死了。”她説,“為什麼?”

    “我哪有打暈彩……”

    “彩就在裏面,蘇白也在裏面,我想事情到底是什麼樣的,遲早會很清楚的。”

    “楊誠燕!”崔井怒吼了一聲,她看着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崔井挫敗地怒視着她,“你……這樣像和老師説話的樣子嗎?一點尊重都沒有!不要用你那張臉這樣看着我!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誰知道你和明鏡一樣,目無尊長!”

    她沒有説話,就如同她平時上課的表情,安詳地聽着,甚至有些乖巧。

    過了一會兒,崔井問:“彩……現在怎麼樣了?”

    他的語氣很頹廢,她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他是無辜的,蘇白……蘇白……唉……”崔井把背靠在醫院門口的圍牆上,“老天生出蘇白這樣人,根本就是造孽……”

    “算了,彩在急診室裏,還沒有出來,可能在做胃鏡,也可能在做手術。”她突然説,“崔老師要等的話,去急診室門口等吧。”

    崔井呆了一呆,楊誠燕也把背靠在圍牆上,抬頭看着天,天空上有許多白雲,每一朵的形狀都不同。

    “你……為什麼很想知道關於彩的事?”崔井突然問。

    “不知道,也許只是覺得,彩很可憐。”她説,“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就沒有辦法救他。”

    “救他?”崔井説,“彩……你不覺得彩天生就是那個樣子嗎?就算不是天生的,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已經很難改變了。”

    “彩不是瘋子。”她説,“他只是一孩子。”

    “他只是個孩子,所以你很關心他?”崔井笑了一聲,“那你也關心蘇白嗎?”

    “關心,蘇白……是一個誰都無法忽視的人。”

    “蘇白和彩都很漂亮。”崔井深深吸了一口氣,楊誠燕又淡淡一笑,插了句話,“他們像魔鬼一樣漂亮。”崔井呆了一呆,繼續説:“蘇白剛入學的時候。大家都很喜歡他,他成績優秀,做事仔細,事業心很強,各方面都行業內出色。同學裏面,有個叫明衡的學生,也很優秀,不管做什麼都喜歡和蘇白爭,但又總是比不過蘇白。”他苦笑了一下,“他的好勝心很強,我和他談過很多次話,但都沒有什麼效果,那時候我剛當上生活老師,也沒有什麼經驗。明衡和蘇白做什麼都在比,但感情很好。有一天,全市組織了一次會考模擬考試,那次蘇白考了全市第一,明衡沒有發揮好,只考了班裏第四,全市第七十八名,那對明衡老説是兩年來最差的成績,打擊非常大。而且學校又規定以這次考試的排名編會考的正式考號,那就表示明衡這次成績造成的影響很壞……”他抬起頭來呆呆的想了好一會兒,情緒突然很激動,“那一場考試我也參加了,我改了一部分學生的數學考卷,明衡不知道從哪裏查不出來他的數學考卷被改錯,多扣了十八分……十八分對於尖子生來説意味着幾十個名次的距離。明衡情緒很激動,他找到我,把我拉進他的宿舍裏,突然動手打我,我那時候還年輕,我和他打了起來,他要我還他分數,我説考試不是一切,等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成績其實不能代表什麼,這只不過是一次模擬考試而已。他説考試排名不公平,我説這世界本就不公平,哪有事事真的都能公平……”崔井的聲音低下去,“那時候的對話,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明衡很吃驚,他沒有想到我會説這句話,然後我又説了一句話……我説你竟然敢毆打老師,我要告訴你家長,我要報警……”

    “然後呢?”她沒有想到聽到一個這麼長的故事。

    “然後他衝上來又打我。”崔井説,“我們扭打到陽台上……”他的表情變得很古怪,“然後……他就摔下去了。”

    她大吃一驚,“你……你……”定了定神,她低聲問,“其實是你——失手把他推下陽台……”

    崔井慢慢點了點頭,表情非常疲倦,“明衡摔下去了,在地上一動不動,蘇白……蘇白什麼都看見了。”他抬起手捂住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蘇白拆了陽台的玻璃和螺絲,一起扔了下去,對警察説明衡是自己掉下去的。”

    “他為什麼要幫你説謊?”

    “蘇白是個惡魔……”崔井説,“他拿這件事威脅我,威脅我把彩從福利院調到莘子高中讀書,然後他敲詐我,經常向我要錢……那時候蘇白還是個孩子。”

    “那彩呢,你們為什麼要合謀把彩關起來?”她低聲問,“因為他知道了明衡的事?”

    “彩上高一的時候,也住那間宿舍。”崔井呻吟了一聲,捂住頭,“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總之他知道了,他問蘇白又問我,我們都騙他説沒有那回事,那是幻覺,他不相信……他逢人就問……我實在受不了了,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打了他。”楊誠燕説,“所以你們就把他關起來了。”

    “我沒有想過要把他關起來!從來沒有!”崔井吼了起來,“那是失手!失手!我不知道蘇白會幫他辦退學會把他弄走!從那以後我就不知道彩怎麼樣了,蘇白對別人説他死了,我不想有人再問我明衡的事蘇彩的事!但是我比誰都糊塗,我根本不知道彩後來怎麼樣了!我……我很關心彩,我很後悔砸了他的頭!但是我從來沒有把他關在什麼豬肉架上,也沒有把他反鎖在地下室裏,我砸了他的頭以後就走了……我不知道地下室裏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他重重地一拳打在牆上,“我對不起彩,其他的事……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崔老師,我們去看看彩怎麼樣了。”楊誠燕説,“過去的事別想了,對不起。”

    崔井有些驚訝得看着楊誠燕,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道歉。“是,我們去看彩。”

    急診大樓的病房裏,彩胃裏的碎玻璃已經通過胃鏡全部拿出來了,不過據説劃傷了食道和胃,仍然比較危險,醫生給傷口上了鈦夾,效果如何還待觀察。胃液腐蝕新傷口的時候很痛,才躺在雪白的病牀上,長髮披肩,微微蹙着眉。蘇白躺在另一張牀上,不知道為什麼,他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連眼珠都一動不動。

    “彩。”她走進病房,綠彩轉過頭看着她,“綠彩。”

    “綠彩。”她改口,“崔老師來看你了。”

    綠彩的目光移到崔井臉上,似乎有些恐懼,往病牀裏躲了躲,細細地叫了聲崔老師。

    崔井覺得他的目光根本沒有看在自己的臉上,而是迷離漂浮得看着自己身前身後不知到哪裏,“蘇彩……”

    “啊——是綠彩!是綠彩不是蘇彩!綠彩綠彩綠彩……”綠彩陡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來,一揮手“噹啷”打翻了輸液瓶,“綠彩綠彩綠彩……”

    崔井大吃一驚,連忙説,“綠彩綠彩,你別激動,告訴崔老師,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蘇白怎麼會變成這樣?”

    綠彩急促的喘着氣,護士奔過來清理地上的碎片,醫生按住綠彩,叫護士長拿鎮靜劑,很快綠彩的左手被綁在病牀上,護士們齊心協力要綁住綠彩的右手,綠彩拼命掙扎,捶打的牀鋪砰砰作響,突然大喊大叫:“楊誠燕!楊誠燕!”他對她伸出右手,雪白的尖尖的手指往空中抓,猶如一隻雪白的蜘蛛在瀕死掙扎。

    她握住他的手,綠彩的手出奇的冰涼,就像皮膚下湧動着的是已經死去多時的血,“別怕,你怎麼樣?蘇白到醫院找你説什麼了?”

    “他説我還活着、活着!”綠彩尖叫,緊緊握着他的手,“他説我還活着、他説六歲的時候我沒死,他説我發高燒以後瘋了,他讓我吃玻璃因為吃玻璃會很痛很痛説明我沒有死,我不要還活着我早就死了我是鬼我是鬼我不是人……”他拼命搖晃被綁在牀上的左手,搖晃的病牀吱呀作響,“他説他以後不來看我了,他給我錢,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不要錢……”

    蘇白……是去找彩話別的?難道他已經知道警察在查他?她很驚訝,崔井也很吃驚,“彩,你本來就還活着,怎麼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呢?蘇白怎麼會變成那樣?”

    “我很痛……我不要還活着……”綠彩突然哭了,眼淚順腮而下,“我很痛……”

    她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心裏有許多話想説,覺得應該試着用各種方法安慰他,但是什麼也沒有説出來,只能緊緊握住他的手。他沒有爸爸和媽媽,他哥哥害死了人,他在扭曲的環境中長大,什麼也不懂,就算蘇白留給她很多錢,要叫彩怎麼活下去呢?

    “彩,崔老師會幫你,不要害怕。”崔井安慰他説,“崔老師會安排你回學校來上課。”

    綠彩突然安靜下來,彷彿“上課”兩個字讓他想到了一些正常的生活方式,“我不要一直住在醫院。”

    “不住醫院,我們不住醫院,等你好了,回學校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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