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望山和刀夫人對於這種“公子”和“丫鬟”之間庸俗得不能再庸俗的情事自然是十分不滿,但疏忽大意之下連兒子都生了,就算他們有一千條一萬條不滿意,也不願“神悟刀家”落人口實説二公子始亂終棄。
刀狻猊的婚事,在倉卒之間舉行,親朋好友一概不通知,等孩子滿月後補。一則是因為根本來不及,二則是刀家還沒有想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説明刀狻猊倉促成婚的原因。
總不能説是因為刀二公子行為不檢和女婢私通,先生了孩子後成婚吧?
刀望山頭痛不已,對他的“孫子”更是厭惡,偏偏這時候刀狻猊和甄甄被刀夫人叫去問話,那孫子就交給刀望山照顧。
一個白白胖胖,眼睛烏黑渾圓,表情十分天真的小東西。
他把他放在桌上,小東西兩隻手在桌上拍啊拍的,搖晃着桌子,格格地笑,大眼睛老是看着他這位“爺爺”。
看得久了,刀望山忍不住想這個孫子還蠻可愛,長大以後定然又是個相貌出眾的美男子。心下暗暗嘆了口氣,如果刀狻猊不這麼胡鬧,要是和江湖上隨便哪個名門之後,就算是揚州韋家韋大寶的孫女韋銅錢生個這樣的孫子出來,他的面上也有光彩。偏偏堂堂刀二公子和府中女婢成婚,真是“神悟刀家”的恥辱啊。
正在發呆的時候,突然他眨眨眼,桌子上的孫子不見了,猛一轉頭──那肥嘟嘟的孫子卻躺在他的牀榻上揪着錦被在睡覺。刀望山目瞪口呆──孫子是怎麼從桌子上消失又怎麼爬到牀上去的他竟然懵然未覺!就算是天下第一輕功高手要從他刀望山眼皮底下從桌上掠到牀上他也不可能全然不知,何況他一直看着孫子:他的的確確就是突然消失,然後在牀上出現。
這是他年老眼花,還是有鬼?
“嗚……嗚……咿唔……”睡覺的孫子翻了個身,搖搖晃晃地坐起來對着他笑,那笑容八呆七傻,可愛極了。刀望山突然伸手去戳了一下孫子的臉,觸手嬌嫩柔軟,孫子猛地一下低頭去咬爺爺欺負他的手指,刀望山又戳了一下孫子的小肥腿,“哇嗚!”孫子又低頭去咬他的手,咬不到,卻在嘰嘰咯咯地笑。
他自己的兒子生下來的時候,他都沒這麼逗過兒子,難道是人老了,逗弄孫兒的心也就起來了?望着孫子傻笑的臉,刀望山突然覺得,其實刀狻猊娶了甄甄也不錯,老老實實、賢惠貌美,又生出個大胖兒子,足以令他心滿意足了。
刀望山幻想中的賢惠兒媳婦剛剛聽了刀夫人長達兩個時辰的教訓,踏出刀夫人房門的時候正在愁眉苦臉地問刀狻猊他娘教她做好媳婦除了要繡花拜佛整天坐在房裏修養身心以外還有什麼?甄莘-自認聽得十分認真完全不敢跑神,但對於她這種野地裏亂跑茹毛飲血從來不知道菩薩是什麼東西的女人來説,她連織布都不會,何況繡花?不要説織布繡花這種高難度的事,她連刀夫人拜的那尊佛像是男的女的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刀狻猊説:“每天早上起來要給我爹孃請安,然後陪我娘去做早課,中午回來和師父一起下廚,做了飯菜和大家同吃,吃完了午休,午休完了陪我娘去繡花,繡完花陪她做晚課……”
甄莘-一瞪眼,“我是嫁給你,又不是嫁給你娘,我為什麼要陪她唸經?”
刀狻猊嘆了口氣,“因為我娘喜歡淑女,偏偏你又裝得有點兒像。”
甄莘-喃喃自語:“我現在要是告訴你爹我是偷娘,你爹會怎麼樣?”
刀狻猊苦笑着説:“他會把你綁起來關進地牢,點住你的穴道封住你的武功,然後在武林大會里叫賣,看有沒有人要把你領回去報仇。”
“那你呢?”
刀狻猊摸摸鼻子,“我在你被綁進地牢的時候就被他押去列祖列宗面前自殺了。”
甄莘-同情地看着他,“我開始後悔答應嫁給你了。”
刀狻猊微微一笑,“我家大門進了以後難受得很,如果不是你這打不死的野獸,我還真不敢把別人家的姑娘帶回家……”他話沒説完甄莘-一腳就飛掃過來,“你就看上我命硬死不了是不是?”
刀狻猊轉身就逃,邊逃邊回頭説:“哪有、哪有,我還看上甄丫頭只要三兩隻老鼠野兔什麼的就能養活……”
甄莘-嬌喝一聲“看暗器”,繡花鞋飛出打向刀狻猊雙眼之間,刀狻猊一把抓住她的鞋子,另一手抓住她踢過來的腳,把鞋子幫她套上,迷人地微微一笑,“我還看上你很有情。”
“有情?”甄莘-反問。
“你是一個不會給人壓力,温情脈脈的女人。”刀狻猊柔聲地説。
甄莘-一怔,她活到二十二歲,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人説她是一個温情脈脈的女子。
她曾想過自己是個很有韌性的女人,似乎無論什麼打擊都能活下去。
如果刀狻猊贊她堅強,她會一笑了之。
但他説她温情。
她有嗎?有嗎?有……嗎……
她在反問自己的時候。刀狻猊一笑摟住她的腰,“咱們接兒子去。”
這一年的九月九日,這位名叫“甄甄”的賢惠丫頭就這麼嫁給了“神悟刀家”的二公子。江湖上眾女興嘆,早知刀二公子喜歡窩邊草,我就是易容喬裝賣身葬父都拼死去刀家打工。可惜為時已晚,刀二公子名花有主,再去就只有為妾為路邊野花的份,幸好君大公子還是孤身一人,還在天山賞雪,還可以期待。
婚嫁過後的第二天。
甄莘-準時去刀夫人那裏報到,陪她唸經。
她穿得整整齊齊,端端正正地邁着小腳步“挪”進刀夫人靜坐的佛堂,天知道平時這段路她只走十步,現在她卻走了一百零三步。好不容易走到刀夫人身邊,恭恭敬敬地行禮請安,她一本正經地陪刀夫人坐在那裏面對着一尊不知道什麼大佛,垂眉低目,寶相莊嚴。
一炷香的功夫之後,刀夫人突覺有異,詫異地往旁邊看了一眼──身邊端莊賢淑的兒媳婦背後靠着個椅子寶相莊嚴的盤膝坐着,臉上微露笑容,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刀夫人畢竟是名門媳婦,眉頭抽搐了三十下之後終於決定繼續唸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然後甄莘-睡了一個半時辰,時間到了她若無其事地爬起來,拍拍灰塵,擦擦口水,端端正正地給刀夫人行了禮,下廚去了。
刀夫人滿面黑線,他們家狻猊到底娶的是什麼媳婦?
廚房中。
甄莘-拿着雙筷子跟在刀家做萊的師父身後,饒有興趣地看着他炒熱這個,蒸熟那個。每一盤萊做出來刀二夫人先嚐一口試試看,好吃就多讚兩句,多吃兩口,把從未得過主人讚美的蘇大廚樂得心花怒放。她也吃得興高采烈。
用餐時……
刀家的新媳婦恭恭敬敬地説她伺候大家用餐,她連椅子也不坐,給刀家二老端茶倒水,給刀狻猊夾菜夾肉,對刀家七兄弟詳加指點,這菜吃下去對什麼什麼好,那菜做得又是如何繁瑣。習慣沉默按順序吃飯的刀家頓然有些不習慣,刀望山本想斥責,但他嘴巴一張,甄莘-一筷子魚肉就塞了過來,還柔聲地説:“吃魚肉對老爺身體好。”
刀狻猊一本正經地按照規矩吃飯,刀望山夾一筷子,刀俊殷夾一筷子,他自己夾一筷子……但他嘴角在抽搐着偷笑──刀望山碗裏已經堆滿了甄莘-夾給他的各色菜餚魚肉,要刀望山按照家規這麼一筷子一筷子夾下去,他如果不夾,下面的人沒菜吃,他如果夾了,碗裏的那些怎麼辦?看着自己老爸微微抽筋的嘴角,刀狻猊悶頭吃飯,沒有菜吃就吃白飯了,他是個對菜餚很挑剔的人,但對白飯卻並不怎麼挑剔,聽説白飯分香米、胭脂米、貓牙米、珍珠米……煮飯的水有山泉、有井水、有河水……可是刀狻猊對魚肉雞鴨挑剔之極的舌頭卻吃不出那些白飯有什麼不同,這點讓公孫朝夕大肆嘲笑説他沒有淡雅的天分,徹頭徹尾是個俗人。刀狻猊卻俗得悠然自在,一點兒慚愧的意思也沒有。
他扮着乖兒子,但刀俊殷第一個無視僵在那裏的老爹,夾走了一塊雞腿。老大做榜樣,其餘的老三老四老五等兒子們紛紛效仿,刀家按長幼吃飯的家規一敗塗地。
吃完飯刀狻猊問甄莘-:“你不餓?”
甄莘-笑吟吟地説:“我已經吃過了。”
“吃老鼠?”他故意問。
甄莘-不以為然,依舊笑吟吟地道:“你沒發現那碗醬鴨少了兩條腿嗎?”
刀狻猊斜眼看着她,“以後我要在廚房放老鼠夾抓偷吃的老鼠。”
甄莘-嬌媚温柔拂了拂衣袖,“你確定抓老鼠的人不會被老鼠抓?我陪娘繡花去了。”
“不要扎死自己。”刀狻猊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説。
“我儘量。”
經過唸經和吃飯兩件事,刀夫人已經對這位兒媳婦滿腹疑竇,甄甄平日羞澀少言,膽小怕生,不料一嫁給刀狻猊就變得如此古怪。她從她生的那“孫子”那兒就覺得這姑娘古怪,今天一天下來就覺得更古怪了、走到繡花棚裏坐下,她便開始默默繡花,甄莘-也跟着坐下,可她托腮對着棉布發呆,一呆就呆了半個時辰,當她終於拿起繡花針要紮下歷史性的第一針時,突然有個小婢上前通報:“老夫人,君家的大小姐到。”
刀夫人現在看兒媳婦是狐疑,看君大小姐是頭痛,小婢剛剛通報完畢,只聽佛堂外“啪啦”一聲大響,君霜梨用長劍砍破刀家佛堂大門,衝了進來。
哇……甄莘-護着刀夫人往後跳了一步,這位花痴加白痴的大小姐最好去換把柴刀,這柄劍看起來像君家的另外一柄名劍,和君霜桐“文柏沉淵”齊名的“鳴鳳合歌”。這種雖然名氣很大樣子好看但是不知道好不好用的“家傳寶劍”還是不要隨便拿出來砍門──她想到這裏的時候,剛好閃過君霜梨的第五劍,“噹啷”一聲,君霜梨一劍斬在地上,“啪”的一聲劍斷了。
刀夫人是個純粹的名門閨秀,不會武功,看着君霜梨持劍殺人嚇得全身僵硬,符合閨秀標準地眼睛一翻昏倒了──她嫁給刀望山三十年,還沒見過明晃晃的刀劍在自己身前劃來劃去的險境。
甄莘-瞟了君霜梨一眼,這女人真的很奇怪,現在居然滿面悲憤,全身發顫地來找她拼命。明玉君府的層次果然和神悟刀家一樣差。君霜梨毫不懷疑地認為刀狻猊對她有意,在她惺惺作態以後刀狻猊應該痛哭流涕地來求她嫁給他,她再擺擺姿態,最後委委屈屈高高貴貴地嫁入刀家,這是君霜梨自己以為的過程吧?結果刀狻猊不但沒想到要去求君霜梨原諒他的無知無理,還悶不吭聲娶了她“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顆默默無聞的小草”的刀家丫鬟甲,難怪這位認祖歸宗之後趾高氣揚的大小姐會神志失常,揮劍殺上門來。
她在心裏為君霜桐惋惜,好好一個江湖名門,大好的名聲被這種白痴無聊的女人毀得一乾二淨,以前她看君府用的是瞻仰的目光,現在她用的是同情的目光。正當她同情之時,刀家上下幾乎同時飛奔到被打爛的佛堂前,刀狻猊目光微閃,本想立刻衝上去動手救母親和甄莘-,突然一呆,上上下下打量起那位瘋瘋癲癲花痴白痴的君霜梨起來,咦……
這麼個花痴得弱智的女人居然武功練得很好,念頭正在轉,君霜梨突然一劍往昏倒在地的刀夫人身上砍去。圍觀的刀家公子們大驚,紛紛搶進門來,刀狻猊眼珠子一轉一腳絆倒所有兄弟,自己也假裝跌在地上起不來。甄莘-沒想到君霜梨勢道凌厲真的要刀夫人的命,也沒想到刀家兄弟居然會在門口跌倒滾作一團,這一劍她距離太遠無可招架,情急之下她大喝一聲:“讓開!”
“倏”的一道白光閃過,寒意-那間瀰漫了整個佛堂。
刀俊殷驟然抬頭,失聲叫道:“苦寒勾!”
“當”的一聲,甄莘-袖中擲出的東西架住了君霜梨的斷劍一擊,但她自己防無可防,被君霜梨欺到身前,“砰”的一掌擊中胸口,橫摔出去,口吐鮮血。苦寒勾臨空架住君霜梨的斷劍之後自動飛回甄莘-的衣袖內,看不清什麼模樣,但是這麼一個三寸不到的小東西一掠竟然讓四周宛如寒冬,江湖上再沒有其他東西有如此威力!
刀狻猊娶的妻子,侍候刀家滿一年的羞澀丫頭甄甄居然就是“偷娘”甄莘-!
刀家兄弟瞠目結舌,但是她為救刀夫人捨身拼命卻是有目共睹,現在更是跌倒在地,生死不明。刀狻猊大怒,一躍而出抄起地上另外半截斷劍,一招“八雲開四季”,“啪”的一聲,斷劍再碎裂成八塊碎屑爆打君霜梨上下八處死穴,喝道:“你給我留下!”那剛剛展示絕世武功連傷兩人的“君霜梨”轉身往外就逃,刀狻猊如影隨形地追了出去。
刀俊殷和刀峻樵等幾人面面相覷,抬起頭來,卻看見刀望山早己沉着臉在旁,似乎早已來了,扶起刀夫人,確認她只是受了驚嚇,又按了按甄莘-的脈門,陰沉着臉道:“還不快去請大夫救人?愣着幹什麼?”
“是,是。”刀俊殷心裏最討厭刀望山的家規,也最喜歡二弟這個古怪老婆,聽老爹這麼一吼,他就知道刀望山接受了她──甄莘-捨命救刀夫人,雖然她曾經是刀望山厭惡至極的妖女,但現在查明武當靜閒非她所殺,她又給刀家生了兒子,又捨命救婆婆,也是厭都厭不起來了。
他為二弟高興,老爹頑固成性冥頑不靈,這還是第一次沒有“除惡揚善”。
刀狻猊追着君霜梨追出刀家大門,長得和君霜桐一模一樣的君霜梨突然轉過身對他拉開臉頰做了個鬼臉,笑眯眯地説:“我想砸爛你家的房子已經很久了。”
刀狻猊瞪眼看着她,半晌才説:“我居然一開始沒看出來是你,想想君書生那樣的氣質,怎麼可能會有你這樣猥瑣的姐姐。”
“君霜梨”“嫣然一笑”,笑得刀狻猊直起雞皮疙瘩,她慢吞吞地説:“我是好心在幫你,這叫苦肉計,一呢,能試試看甄莘-到底愛不愛你;二呢,你看她這樣捨命救你媽,就算她以前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講究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你爹我伯父難道還能把她趕出去?”
刀狻猊望天翻白眼,“你不是耍了君無雙又弄斷君大老爺最寶貝的那柄破劍,找到藉口砸爛我家房子,還順便耍了我,而玩得興高采烈嗎?”
“君霜梨”笑吟吟地撕掉臉上戴的君霜桐的面具,露出一張同樣俊朗瀟灑,但比刀狻猊稍微俊美圓滑的臉,膚質白皙泛着漂亮的粉色,“我明明是為你好。”
刀狻猊哼了一聲,這個易容惟妙惟肖、扮花痴扮得淋漓盡致的“君霜梨”就是“天下第一廚”桃如醜。
如果説輕薄和尚、公孫朝夕這些人都是些江湖上少了他們就會很無趣的妙人,那麼桃如醜就是江湖上少了他輕薄和尚和公孫朝夕都會因為沒有美食而去吊死,因為過度無聊而悶死的妙人中的妙人。
桃如醜是一個傳奇。
他本姓柳,叫柳梨花。
即使是認識他很多年的人也只知道他菜燒得登峯造極,武功也很高,改姓桃的原因是不想有柳下惠那樣的祖宗。
他喜歡三樣東西:整人、惡搞、燒菜。
刀狻猊自認比之公孫朝夕和桃如醜之流,他正常得多,簡直是太正常了,是江湖子弟規規矩矩的典範。
所以他突然認出君霜梨就是桃如醜的時候他只能摸鼻子苦笑,當然他也知道桃如醜是好心幫甄莘-光明正大轟轟烈烈亮出她是偷孃的身份,但是顯然,幫他一把只是附帶,桃如醜這回整得“明玉君府”和“神悟刀家”雞飛狗跳神鬼不安,那才是他心裏最舒服最開心最享受的事。
突然刀狻猊想起一件事,崑崙山天下第一聚會桃如醜也去了,不免陰陰笑着看桃如醜的肚子,“你最近身體如何?”
桃如醜居然眉頭也不皺一下,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不知道當一個人不必討老婆就能有兒子,那是多麼讓人開心的事。”
刀狻猊苦笑着道:“你這種人能討到的老婆,約莫就是牛魔王轉世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