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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往事虛無皆似夢

    過了三天,臨江仙居然當真浩浩蕩蕩地在城南掛出了“天上人間”的長幅,擺出了花冠大會的排場,好事之徒一早簇擁了整個會場,臨江仙的眾多姑娘穿梭往來,捧着花束見人即贈,氣氛大是熱鬧。

    六朝樓、金水畫舫一早來了,賈媽媽和何姑一邊坐着,黑着張臉,身邊的姑娘也來了不少,雖然她們都把寶押在眉娘身上,但卻不能只做孤注一擲的賭博,過會兒上台比試的姑娘並不止眉娘一個。

    百桃堂卻還沒有來。

    “兩位媽媽好。”遙遙一位紅衣女子盈盈而來,大約二十三四,正是臨江仙的主事,自稱“丹姑娘”。“來得真早,只是那好清高的百桃堂怎麼不見蹤影?”她吃吃地笑,“莫不是她拋下了你們兩位,不想出來丟人現眼,所以索性躲在房裏不出來了?”

    這位臨江仙的“丹姑娘”誠然是個厲害角色,賈媽媽和何姑都是見世面的人,只嘿嘿笑了兩聲,“丹姑娘好。”

    “我家姑娘就要上台了,眉娘若是不來,可真辜負了她好一番準備。”丹姑娘遺憾似的輕嘆,“我原以為眉娘是好清貴的女人,輸也會輸得光明磊落,不會這樣做縮頭烏龜讓人笑話的,可能我高估了她。”

    賈媽媽和何姑又嘿嘿笑了兩聲,眉娘究竟來是不來,她們也沒什麼底。施試眉有傲骨,但不是在這事情上傲,若是她厭了倦了不來,那也並非什麼出奇的事,何況她若不來,和臨江仙打賭的是六朝樓和金水畫舫,又與她百桃堂何干?

    此時一陣絃聲傳來,柔如細水,台上臨江仙眾位姑娘一一現身作禮,容眼姣麗。隨後鼓聲低沉,一位面罩輕紗的女子慢慢上台,雖不見容貌,但那身段經風一吹纖腰素裹,已讓人目眩神迷。

    這位就是臨江仙引以為傲的“宮城妃”,花名“行雲”的姑娘。

    她的容貌是不常給人看的,若非她的技藝歌舞不足以令人迷醉,她不會不解面紗。客人們見到她的容貌的也不多,但傳言極盛,這位“行雲”果真是位才貌雙備出奇出塵的奇女子。她一出現,台下便議論紛紛。

    接着六朝樓的姑娘上台,金水畫舫的姑娘上台,但在行雲映照之下,都顯黯然失色。還未比較起什麼容貌,單憑她台上一站的風標清致,就要讓慣於媚笑的其他女子自慚形穢了。

    金水畫舫的頭牌如水首先彈奏一曲琵琶,琵琶聲如碎玉清冰,入耳舒暢已極。一曲彈畢,台下喝彩聲大作,何姑面有得色。如水是畫舫裏最出色的姑娘,那一手琵琶出自名師,聲水相映,為之傾倒的客人無數。

    丹姑娘只是笑笑,只見臨江仙一位黃衣女子抱琴而出,垂首低眉一撥絃,琴聲一動竟令人心魂一顫。一曲《白頭吟》彈畢,場下一片寂靜,場內多少青樓女子掩面而哭,一曲之下竟能動人如此。何姑一面擦拭眼淚,一邊心灰意冷,連這不知姓名的女子都有如此技藝,説要將那位行雲比下去,縱然是眉娘也是希望渺茫了。

    台上依然在比試,臨江仙的姑娘果然各有絕藝,把六朝樓和金水畫舫的女子比了下去,終了丹姑娘上台嫣然一笑,“本以為開封大名鼎鼎的眉娘會蒙幸參與,結果她居然未來,行雲姑娘無人可相較量,但也不能就此收場,大家聽行雲唱一首曲子如何?”

    台下轟然叫好,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城南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行雲臉罩面紗,雙手都握着鼓錘,臨江仙推上十來面大小不一的大鼓,最大有四尺來寬,最小的也有臉盆大小,以鼓架架高豎立於行雲身後。大家越看越奇,女子唱曲多是彈琴吹簫做些秀氣風雅的事,這位姑娘如此纖細雅緻,居然要擊鼓唱曲?一時間大家屏息靜觀,千萬雙眼睛牢牢盯着這雙手低垂握着鼓錘的素腰女子。

    突然,行雲驀然抬頭,一個翻身倒躍,雙手鼓錘擊在左右角最大的兩面鼓上,“咚”的一聲兩聲震響傳出去老遠。她這一躍自背對鼓羣到飛身直撲鼓羣面前,雙臂分擊左右平舉,遠遠看來就似一隻白鶴展翅飛向大鼓,那一躍猶如仙子臨空,卻又豪情四溢,鼓聲連綿之中台下震聲歡呼,縱然是極不屑青樓女子的道學先生也都為之嘆服。

    隨之鼓聲連綿不絕,她面紗激盪在眾多鼓前趨近忽退,那步法身形猶如舞蹈,擊鼓聲聲衣袖蹁躚如白鷗飛鶴,接着一聲清調,只見她在如此激烈的跳躍中猶能拔聲而唱——

    “電轉雷驚,自嘆浮生,四十二年。試思量往事,虛無似夢,悲歡萬狀,合散如煙。苦海無邊,愛河無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問無常火裏,鐵打身堅!”唱到最後一個“堅”字,她“咚”的一聲霍然擊鼓,震天激越。

    原本開唱的時候還讚歎聲議論紛紛,唱到此處居然場下逐漸寂靜,悄然無聲。只聽她這一首陸游的《大聖樂》,如此這般唱來,已然無人能再説多一字,場內場外無數人的眼裏只有這女子的鼓和她的《大聖樂》。

    “須臾便是華顛。好收拾形體歸自然,又何須着意,求田問舍,生須宦達,死要名傳。壽天窮通,是非榮辱,此事由來都在天!從今去,任東西南北,做個飛仙!”行雲的聲音清拔,震聲起來催人魂魄,這一句“做個飛仙”之後她雙棄鼓錘,雙袖長拂,“咚咚咚”一連串的跌撞聲,那一排鼓羣全悉轟然倒下,一陣煙塵四起,緩緩散去之後台上卓立的是那蒙面女子,彷彿纖腰細細,不禁風吹一般。

    賈媽媽和何姑瞠目結舌,震驚了好一陣不能思考,如此女子,普通青樓怎能比擬?眉娘不來是對的,如此女子、根本無人可以和她比較那一唱的風采,她不屬於人間,根本就是天上的人物。

    正在丹姑娘嘴角含笑,場內被驚到寂靜,行雲還垂首站在台上的時候,但聽有人嘆了口氣,“如此《大聖樂》,如此女子,我見猶憐、何況其他……”

    這聲音繾綣、拖曳而有點如煙似縷得遠,正是眉孃的聲音。

    賈媽媽和何姑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來了?在哪裏?一早來了為什麼不上台?她在哪裏?目光在人羣裏搜索了半天,居然沒瞧見百桃堂一個女子。

    丹姑娘也是怔了一怔,只見台前最前面的地方,一個書生打扮頭戴斗笠的男子揭開斗笠,斗笠下的人斜髻素面,一點胭脂不染,清眉倦目,怎麼不是施試眉?她在搞什麼?居然這樣來?

    “好清標的姑娘,眉娘已經十多年沒見過這樣清標的人物了。”施試眉望着台上垂首的女子,充滿讚歎之意,回望賈媽媽和何姑的時候微微一笑,居然俏然吐了吐舌頭。

    她這一出現,場下頓時大亂,圍觀者好奇之極。行雲的容貌未現,單憑一曲大聖樂已經驚倒四座,施試眉男裝而來,這一露面又是倦意、又是俏然,雖然沒有行雲震起驚人的犀利,但施試眉獨有的那種倦已然悄悄暈染開來,讓人忍不住要多看她兩眼。

    “原來眉娘還是來了。”丹姑娘詫異之後,盈盈一笑,“眉娘若是自信能勝過行雲這一首曲子,不妨上台一試。”她極有信心,不可能有人能唱過行雲這一曲,絕無可能。

    施試眉搖頭,綰好散落的長髮,“行雲姑娘風骨清標,眉娘遠遠不及。”她也嫣然一笑,“聽此一曲就知江山代有才人出,眉娘縱使年輕十年容顏最盛的時候,也遠遠不如這一首《大聖樂》。”

    丹姑娘臉有得色,“眉娘都已認輸,這開封第一人想必非臨江仙莫屬了。”

    施試眉只是淺笑,依舊病懨懨有些認真又有些不認真,嫣然道:“但正如丹姑娘所説,眉娘自負人才,縱然是輸了,也必輸得光明磊落。這台,眉娘還是要登的。”

    她此言一出,台下又是連聲歡呼叫好,今日能見兩位女子的絕藝,兩位都是當世奇女子,怎能不大聲叫好,以求一飽眼福?

    丹姑娘皺起了眉頭,很快展顏一笑,“如此甚好,我也很想見傳説許久的眉娘歌舞,眉娘台上請。”

    施試眉棄去那男子的斗笠,也不換衣裳,就穿着那一身男子的儒衫登台。

    行雲垂首自她身邊走過,施試眉對她嫣然一笑,但行雲垂首隻作不見,徑自下台。

    望了一眼台上倒塌的大鼓,她歪着頭想了想,笑吟吟地回首,對丹姑娘説:“我可以借用這台上的大鼓麼?”

    丹姑娘皺眉,“可以。”就算她唱了一曲和行雲一模一樣的曲子,那也是落人之後。

    “幫我把它扶起來,然後借我一幅四尺闊八尺長的白紙,以及文房四寶如何?”施試眉微笑,“眉娘不才,惟寫一幅字畫贈與行雲姑娘。”

    寫字?丹姑娘指揮人找來筆墨,有些不屑,這東西太過俗套無趣,還當眉娘有什麼出奇的把戲。

    很快台上立起最大的那面鼓,一幅白卷定於鼓面,筆墨放在台邊,讓眉娘往上揮毫。

    白紙獵獵,比人還高,如此大的一張紙,要能在上題字作畫需要一定的技藝,但也不能説難過方才行雲的擊鼓。大家免不了有些失望,但也心知要勝過那曲大聖樂實是不太可能,無論是誰都不太可能。

    施試眉負手執筆,抬頭望着那比人高的白紙,輕輕地嘆了一聲。

    她嘆得如此輕,即使站在她身邊也未必聽見,但那股子惘然孤清已然可見,讓人微起憐惜之心,必敗的比試,眉娘能夠坦然登台,足見她的風骨。

    她開始在白紙上行書。

    “碧雲……”她寫了兩個字,台下本有人看得笑眯眯極是興致盎然興高采烈,突然“咦”了一聲,然後又“哎呀”叫了一聲。

    那混在人羣裏看戲看得眉開眼笑的自然是開封第一消息靈通,有熱鬧便湊,有好戲便追的聖香大少爺。這開封花冠的事他怎能不知道?怎能不看?就算丞相用十條鎖鏈把他鎖在家裏,聖香大少爺還是有本事悄悄溜出來,何況他爹根本不知道開封城裏在胡鬧這些東西。原本拿着金邊摺扇擋着陽光踮着腳尖擠在人羣裏張望的聖香突然間“咦”了一聲,是因為他認出了這手字。施試眉自然寫得不錯,否則她怎敢登台?這字風骨宛然,雖然做秀麗之態但隱約可見構架嚴謹,連細枝末節都不落一點敗筆,尤其那運墨的濃度,列字的習慣……這在別人也許瞧不出來,但在聖香大少爺眼裏活脱脱就是聿修的字嘛。那殭屍木頭人什麼時候收了徒弟?眉娘居然學得聿修的書法。天啊天啊,這兩個人乘他不注意的時候做了些什麼?他居然不知道眉娘已經和聿修深交到了這地步!他和那殭屍木偶認識了二十年,除了六歲那年他燒了爹的奏摺聿修幫他寫了一份以外,他可沒見過聿修給誰寫字——除了給皇上寫摺子。何況這字能寫得如此相似,必然這一整首詩都是聿修寫過的,聿修居然寫這麼噁心肉麻的打油詩,這太恐怖了。聖香邊想邊齜牙咧嘴,如果不是明知不是他的對手,他很想回去揍他一頓,什麼時候和眉娘好上了居然不説。

    此刻眉娘已經寫完了聿修給她的那首詩。台下能識書法的自然覺得她寫得不錯,但大部分不識書法的只覺無聊,便在此時,施試眉慢慢開口,緩緩地抬頭看着八尺白紙上寥寥的幾行字,輕聲吟道:“碧雲流水水似愁,明月為妝妝還休。何人觴解杯中酒,近日塵煙總上頭。倦眼多怨眉未描,錦衾尚覺人偏瘦。一朝怨盡情歸盡,萬傾金樽灑翠樓。”

    吟聲如漫,她其實一點沒有比試的意思,她只是在抒懷,在自省。

    她的聲音如此動情,讓人心頭為之微顫,但仍然不解她的意思,突然她眉頭一揚、鋭氣一顯,揮毫繼續往下寫——

    百年雷驚浮生嘆,雙鼓長擊大聖喉。

    往事虛無皆似夢,悲歡合散總成憂。

    苦海難尋回頭路,人生未必百漏舟。

    無常火中練身骨,有意情多哀眼眸。

    求田問舍須臾苦,達宦留名片刻濁。

    生死榮辱由天管,愛恨何須哭青樓。

    我為雲卿破白紙,清身何懼窪中臭!

    這一長篇寫下來,八尺白卷上墨汁淋漓暢快,開頭她還端謹着聿修的章法構架字句秀麗,寫着寫着便飛湍直下秉羽流離,最後一字寫完“啪”的一聲摔筆老遠,她自己退了兩步自賞,頗有自得自負之態。

    台下的目光都不及她直落而下的筆快,等她剎那寫完摔筆負袖才看清紙上的句子,頓時讀書之人為之驚歎、不讀書之人為之膛目。但見她儒衫負袖,一身男裝,清朗傲然之態溢於後背直頸,錚錚然好一個眉娘。

    丹姑娘臉色微變,蒙面的行雲微微一顫,卻聽施試眉回身一笑,“這幅字送與行雲,什麼開封花冠大會。”她眉目之間的鋭氣拔為清氣,“眉娘只見行雲風標清致,未見什麼開封之中能枕千人臂嘗萬人唇的媚骨,也未見什麼能給姑婆帶來潑天錢財的頭牌。她目注行雲嫣然一笑,“如若有人逼你伺候什麼豬狗不如的畜生,你告知我眉娘,我必為你拍案。”

    此時場中又是一陣寂靜,不是被施試眉的口出狂言震住,而是被她的風骨震住,青樓女子……此刻誰敢言瞧不起青樓女子?好一個眉娘,好一卷長書!

    “哇——”聖香在人羣中讚歎,“早知道眉娘這麼帥,不如一早我來追,給殭屍木偶搶了去真是太可惜了。”突然目光一掃,“咦”?他提着一袋瓜子往人羣那邊擠,他還以為那木頭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來看這種大會的,結果他站在那麼遠的地方是什麼意思?“聿修,聿木頭,聿殭屍!聿呆頭鵝……”聖香與人羣走的相反方向,走三步退四步,卻與遙遙場邊獨立的那個人越來越遠,突然聿修竟掉頭而去,居然走了。

    他為什麼走了?聖香揉了揉眼睛,他眼花了?他的眼力太好以至於好過了頭眼花了?他居然好像看見——聿修流了淚。

    那個木頭殭屍也會流淚?認識了他二十年從來沒見他哭過,不會吧?聖香乾笑,那也太恐怖了。

    正在他背對看台只對着聿修張望的時候,突然身後箭身破空之聲。從臨江仙的姑娘羣裏面飛出一支長箭激射台上眉娘,行雲驀然抬頭,蒙面紗巾一陣激盪。

    哦!聖香急急轉身,他每次見險都欲救不及。第一,他每次都在東張西望;第二,每次他手裏都要拎好多東西;第三,他每次都鑽在最擁擠的人羣裏,根本脱身不及。

    丹姑娘臉帶冷笑,眼見眉娘是萬萬避不過這一箭的,陡然間她眼前一花,台上突然多了一個人。那人舊布衣裳,身材頎長微瘦,一手摟住施試眉的腰,另一隻手抓住了那隻箭。此刻就算眼睛再花的人都看見,是從臨江仙的人羣中射出了一支箭意欲致施試眉於死地,若非這個人突然出現在台上,施試眉早被一箭自背後穿入,血濺三尺了。

    “英雄救美……”聖香好不容易從人羣中轉過身,笑眯眯地看着台上本來已經走掉的聿修。好快的身法!從聽到弓弦聲到警覺到返回到飛身接箭,雖然聿修臉上依然是那張殭屍臉沒什麼表情,但是聖香估算他也是用盡全力了,如果那箭距離眉娘再近一點,就算聿修再神通廣大十倍也沒用。當然如果他沒用的話聖香大少爺就一定是有用的,他和聿修這木頭大大不同。聖香一邊往嘴裏塞瓜子,一邊幸災樂禍地看着台上,御史中丞大人飛身救美、救的是開封第一名妓,這下中丞大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非但大失朝官體面,而且還證明他和青樓女子有私情,聖香“撲哧”一笑,吐出兩片瓜子殼,這下糟了,他前幾天裱糊在聿修書房裏的那張眉孃的畫像可能也要變成他威嚴掃地的證據了。

    “聿修……”施試眉根本沒時間震驚那支箭,她只吃驚聿修為什麼會來?這讓她忘了稱呼“中丞大人”。眉娘在他懷裏怔怔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是困惑,低聲問:“你不是説不會來嗎?”

    聿修抿唇默然,不知該説些什麼,説不來的是他,真的沒想過要來;來的人也是他,真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裏。

    這傻瓜男子。施試眉根本無法埋怨這個男子,對他原本都是歉然,自前幾日開始卻已都是憐惜,如今已幾乎憐惜到心痛。他實在太認真太頑固也太笨了,分明早已愛着她,分明他會為她牽掛,會擔心她、會看着她,但他就是不敢坦然愛她。他自卑,她清楚,他自卑自己嚴苛自卑自己不温柔體貼,他也脆弱,因為他從來都沒有愛過。他的不敢是因為太重視,他害怕她會像澹月那般被他冷遇致死,他害怕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會被他強求要做個聖人、完人而被他傷害。他的心結她無法幫他解,若沒有這樣死心眼一般的認真他就不是聿修,他就不會這樣痛苦了。

    他不答,試眉只得嘆息。平生沒遇到過這麼傻的男人,有時候她會覺得這是一種天真,是聿修對感情太單純,天真的笨蛋,但是卻讓她不捨讓她失笑讓她憐惜。傾慕過很多風采迷人的男子,也愛過很多次,但沒有一個男人是讓她如此不捨、不忍也不知如何是好的。會傾慕她的人都是比她更會調情的男人,只有他是個笨蛋。

    這一問一默只是片刻,聿修放開施試眉的腰,目光冷冷地落在臨江仙那位抱琴的黃衣女子身上。他雖然不説話,但是那目光讓人不能對視,那黃衣女子退開一步就想躲到別人身後去。

    “青天白日之下行兇,你視大宋王法為何物?”聿修冷冷地問。

    大家的目光齊齊轉到那黃衣女子身上,眼尖的人就看見她懷抱的瑤琴上斷了一根弦,那是因她把箭搭在琴絃上射出來,琴絃不如弓弦箭出絃斷。聽了聿修這句話,再看見他手裏那支箭,圍觀的人羣紛紛變色走避,這一場花冠大會難道竟要以血腥收場?

    丹姑娘俏臉煞白生寒,冷冷地道:“閣下何人?擾我會場?”她居然不走不避,也不害怕心虛。

    “開封重地,大宋朝威所在,縱容手下當街殺人,這位姑娘你也忒心狠手辣目無王法了。”聿修盯着丹姑娘,目中光彩微微一閃,“姑娘身帶如此多武功才藝過人的女子,聿某敢問姑娘是芙蓉莊令花會什麼人?芙蓉莊女子縱使有心介人京城設立分舵,又豈能以如此手段排除異己、揚名立威?你當這裏是什麼地方?”

    此時臨江仙的女子均已悄悄走到了丹姑娘身後,會場眾人逃之夭夭,賈媽媽和何姑被嚇得呆了,被樓裏的姑娘架到遠遠的茶樓裏坐着,頓時方才人頭攢動的會場寥寥無人。

    “你是什麼人?既然知道芙蓉莊令花會,閣下膽敢阻攔,膽子不小。”丹姑娘臉現鄙夷之色,她身後的女子林林總總數十個,怎怕了他這一個突如其來的路人?

    “他是當朝從三品的御史中丞大人,掌管這大宋朝的朝官法紀、疑案要案、參彈官宦、諫議朝事。穿紅衣服的姑娘啊,你也真沒眼光,你看我們家聿修那張橫豎都像鐵面清官的臉,還認不出他是大大有分量的人物?”正巧湊到熱鬧的聖香笑吟吟地一邊找了張凳子坐下,拍了拍衣裳等着看好戲。

    芙蓉莊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邪門組織,人會的都是女子,聽説都是些遭到蹂躪虐待而憤世嫉俗的女人,其中“令花會”分部領導青樓女子,在江南一帶頗為有名。

    丹姑娘一怔,瞪大眼睛看着聿修,她久在江南,江湖高手見多了,卻沒見過高官,從聿修身上橫豎看不出他是位怎樣顯赫的大人物,“御史中丞?”她回頭問身後的女子,“那是什麼官?”

    “少爺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聖香翻白眼,“他就是專門抓你這種不知死活的女人的官,你知道這點就夠了,其他都不重要。”他笑眯眯地“啪”的一聲打開扇子給自己扇了幾下,“聿木頭,拿下這妖女,本少爺重重有賞。”

    聿修不與他胡鬧,淡淡地道:“聖香你很清閒。”

    聖香用力點頭,笑吟吟地説:“我每天都很清閒。”

    聿修不再和他説話,這大少爺胡攪蠻纏一流,只轉過頭看着丹姑娘道:“姑娘是打算退出開封,還是打算隨我開封府走一趟?”

    “要命令本姑娘,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丹姑娘才不理他什麼規矩王法,什麼三品朝官,就算是一品她也不知是什麼玩意兒,她柳眉倒豎喝道:“這些人阻攔本會辦事,統統給我殺了!”

    “喂!我只是幫忙解説,關我什麼事……”聖香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跳起來,丹姑娘一聲令下那些美貌女子紛紛出手,一時間暗器長箭甚至什麼棋子香囊都飛了出來,他見情況不妙,“聿殭屍我很忙要走了,下次有空再見。”在他胡説八道的時候一個女子對他射出一支袖箭,聖香嘻嘻一笑,在袖箭堪堪沾上他的衣角的時候一溜煙揚長而去,逃之夭夭。

    他居然……比袖箭還快!那女子呆了一呆,他有如此輕功速度,如果留下來助陣豈非大敵?卻居然走了?是因為相信己方數十人都不能把那位什麼中丞大人奈何?

    施試眉被聿修擋在身後,她知道此時情況危急,也不是她所能掌握的,所以她閉嘴,不給聿修造成任何麻煩。滿天暗器四射,她依偎在這個男子身後,感覺他的呼吸他的温熱,居然在一片呼嘯聲中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他仍然心亂,心跳和那天夜裏一樣紊亂,雖然他面對大敵、雖然他那麼冷漠。

    “我不會有事,別想着我在你身邊,否則你會輸的。”她低低地笑,“你若是輸了,可比我做不成開封第一名妓還沒面子。”

    她在眾多兵刃的交擊裏對他調笑,居然讓他莫名地安心。他默然不語,奪過一支長劍架開許多女子的合圍。她依附在他背後輕輕地笑,居然讓他覺得很愉快。他一貫做事很專心,打鬥的時候也很專心,但嗅着施試眉淡淡的髮香幽香,在稍微失神也許就會受傷的合圍裏,他的心情比方才看她寫字的時候平靜,“寫得很好。”他突然説。

    施試眉一怔,嫣然一笑道:“這是什麼時候你居然説這些?”他一直都看着她寫嗎?“我好開心你居然來了。”她低低地笑。

    “書法似人唯心,你自己的字比學我的瀟灑,下一段寫得雖不嚴謹,但很率性灑脱。”聿修居然和她談書法,有絲淡淡的微笑,“你還是寫自己得好。”

    他如果常能這樣和她説兩句真心話多好?施試眉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我很任性,也許老了以後寫狂草。”她玩笑。

    “你不是常説已經老了嗎?”聿修應了一聲,“當”的一聲架開丹姑娘的袖中刀。

    她訝然,忍不住好笑,“你也會玩笑?”

    聿修轉了個身點中一個女子腰間穴道,奪過兩把同時向他砍來的短刀,刀柄回撞,“哎呀”兩聲地上多倒了兩人。他淡淡地答:“不會。”

    施試眉揚了揚眉,真不知該如何説他,只覺很是好笑,“你真是個笨男人。”她環住他的頸項,在他頸邊低笑,無意中手指掠過他的衣釦。聿修心頭微微一蕩,手裏的勁道一個沒拿準,突然一刀突破他的防衞直刺胸口。

    他陡然翻腕夾住刀刃,聿修為人嚴謹練功自勤,所以功力精湛遠勝常人,這一下若是讓他發力推了出去,那拿刀的女子非被刀柄撞正胸口重傷不可,但在他力道將發未發的時候目光掃過台上的八尺白卷,“我為雲卿破白紙,清身何懼窪中臭!”試眉那最後一句猶然在紙,而這一刀刺來的女子便是行雲,這女子擊鼓的姿態他也看在眼內,絕非淫蕩愚昧的女子,這一下推了出去,她可能此生都不能擊鼓了。就這麼微一遲疑,那柄刀堪堪劃到了他雙目之間。

    “行雲姑娘!”施試眉想也未想雙手一把攔在刀刃前,要傷聿修,先洞穿她的一雙手掌。行雲是練武之人,要一刀刺穿她這一雙手有何困難?但行雲卻微微一頓,沒有刺下去。

    有這麼一頓就足夠了,聿修右腕急揚一擋,他本是拼着右腕不要也不能讓施試眉雙手俱毀。但這一揚只聽“丁”的一聲,那一刀砍在腕上居然沒有傷及皮肉,施試眉和聿修都是一怔,同時醒悟-痴情環!

    就在行雲一刀無功的時候丹姑娘已知聿修的確武功高強,若不是他手下容情絕不傷人,自己這些人早已死了兩次有餘了,“行雲,走人!”她大喝一聲帶頭先走,開封既有如此人物,芙蓉莊認栽撤走。

    這些女子武功未必絕高,但走得極快,片刻間退得乾乾淨淨,一個不剩。

    剛才那一刀差點沒嚇死施試眉,若是行雲再快一點狠一點,這一刀不但可以洞穿施試眉一雙手,還可以洞穿聿修的額頭!

    “你沒事吧?”兩個人同聲問。

    發覺兩個人異口同聲,施試眉盈盈一笑,“我沒事,你呢?”

    “我……”聿修面對的敵人何止千百?這幾個女子不算什麼,他還從來沒有在對敵中吃虧受傷。一句話説到一半,突然“卡”的一聲微響。他陡然一怔,幾乎立即知道了是怎麼回事,“眉娘你走。”他冷冷地道,一掌把施試眉摔出去十丈有餘,他自己卻一躍而起,“從今以後,你我再不見面!”

    施試眉愕然不解,“砰”的一聲她撞上了台上那一面大鼓,鼓上的白卷獵獵作響,白紙黑字依然猶在,方才的那一場熱鬧卻已風吹雲散。

    聿修躍身而起,片刻間便消失在試眉視線之內。試眉感到後腦一陣劇痛,鮮血順後頸而下,他傷了她。方才那麼多敵人沒有傷到她,他這一摔卻傷了她,她嘴邊猶帶淺笑,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摔了她一次,惟一清醒知道的,是她又被拋棄了一次,又被喜愛她的、她喜愛的男人……拋棄了一次。

    眉孃的傲骨,是她可以坦然面對所有的傷痛。一點也沒錯,這世上惟有你最懂我,可是聿修啊聿修,你怎麼能因為懂我,就能毫不忌諱地傷害我?畢竟我眉娘……只是豁達,只是不怕,只是我看得開……並不是受了傷就不會痛、就不會淒涼。

    你不敢愛我,我沒有逼你;你來救我、看我寫字,我很高興;我其實沒有要求誰要痴心痴情地負擔我一生一世,我只是希望喝酒的時候能有個人陪我,只是偶爾,不是一生一世!為什麼每個人都要離開我?為什麼每個人都有他種種種種的理由、堂而皇之地離我而去?只因為我是不一樣的眉娘,所以你們都理所當然地以為,我比別人堅強?

    她幾乎從來不哭,但跌坐在這大鼓之下,身邊的白紙被風撕下了一半,上邊“碧雲流水水似愁……”那首詩就像在嘲笑她一次又一次的痴情心碎。淚水無聲自流,後腦的血蜿蜒流到了手背上,施試眉輕聲唸到:“碧雲流水水似愁,明月為妝妝還休。何人觴解杯中酒,近日塵煙總上頭。倦眼多怨眉未描,錦衾尚覺人偏瘦……”

    她一邊笑,一邊用五指籠住了額頭。眉娘啊眉娘,你自負人才傲骨,到頭來除了這一首又一首斷腸詩句,這一生你又得到了什麼?什麼“人生何處萍漂泊”、什麼“東風無盡時,北雁總相思”、什麼“碧雲流水”……

    “往事虛無皆似夢,悲歡合散總成優。”她望着自己寫的句子,不知是該為自己大哭一場、還是大笑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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