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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朔平府品安坊

    「寶福,你説怎麼辦才好?」盼兒苦惱地皺着眉毛,託着下巴看着寶福。

    寶福和盼兒對坐着,他也一臉煩惱,「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我要怎麼嫁給永璉?人人都以為他是小姐,我怎麼能嫁給小姐?我不能假裝是男人娶了小姐啊!」盼兒煩惱地説。

    「我們可以搬家。」寶福悶悶地説。

    「我不要搬家,我喜歡這裏。」盼兒搖頭,「我們的家在這裏,搬走了我會想念這裏的。」

    「那你要怎麼辦?」寶福無力地託着頭。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難不成她想要把全朔平府的人都殺了滅口,然後幸福地嫁給永璉,以達到她不想搬家的目的?

    「這樣好了!」盼兒異想天開,一本正經地説:「叫賀公子娶了我們兩個好不好?然後他假裝死掉,這樣我和永璉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啊?」寶福剛湊在嘴邊的一口茶,全數進了鼻子裏,他按着鼻子,掐着咽喉,咳個不停,「咳咳……盼兒,你要我死就直説,不要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咳咳……」

    「我説的不對嗎?」盼兒皺了皺鼻子。

    「沒有,你説得太對了,真是諸葛亮都想不出來的妙法子,你自己跟小姐、賀公子説去,只要他們同意,寶福自然立刻着手籌辦婚事。咳咳……記着,千萬不要説你這妙法子寶福我也聽到過,千萬記住……咳咳……」寶福掐着咽喉,「我快要嗆死了,先走了。」

    「你走得這麼快,對身體不好的。」盼兒看着寶福像吃錯藥一樣逃走了,心裏大惑不解。

    窗外傳來一聲冷笑,盼兒轉過頭來,「賀公子?」

    賀孤生聽見了她剛才的妙法子,此刻卻有滿臉笑意——他不常笑,一笑必然有陰謀,但盼兒自然不懂。

    「這個法子很好,你去跟寶福説,就説我同意了。叫他立刻籌備婚事。」

    「我還沒有問過永璉……」盼兒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那麼開心,怔怔地説。

    「不必問他了,要成親的是三個人,你和我都同意了,他還能有什麼話説?何況,他現在寵你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同意?我們一切準備好了,然後才通知他上喜堂,你想,他會有多驚喜啊!」賀孤生笑得陰陰的,眉毛微微地動着。

    「真的?」盼兒懷疑地看着他。

    賀孤生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説:「當然。」

    過了幾天——

    品安坊的氣氛很詭異,永璉不是不知道盼兒、賀孤生、寶福、吳媽等人揹着他不知道在搞什麼鬼,但數年未歸,品安坊裏尚有許多事務需要他處理,這幾日,他筆不停手,淹沒在書坊的人情事務之中,也無暇理睬那麼多。

    門悄悄地開了,盼兒探頭進來,「永璉,睡了嗎?」

    「沒。」永璉挑亮油燈,「你白天出去了?」

    盼兒的臉沒來由地紅了一紅,輕聲問:「你怎麼知道?」

    「你在不在,我會不知道嗎?」永璉微微一笑,「你不在我面前,就是出去了。」

    「啊?」她不知道自己整天有空就在永璉面前轉,「永璉……」

    「有心事?」永璉一聽就知道這丫頭有話要説。

    「我今天去了一趟雙吉繡坊。」盼兒輕聲説。

    繡坊?永璉怔然,她去繡坊幹什麼?難道她……自己先準備起來了?

    「傻丫頭,」他輕嘆,原打算處理完書坊的事,就立刻迎娶這個丫頭的,「你去繡坊做什麼?」

    「我去做正經事。」盼兒有些緊張,「你和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冒出這句話,永璉低下頭,與她額對額,温存了一陣,才説:「我自然會與你永遠在一起,除非我比你早死。」

    盼兒驚跳了一下,「不會的不會的。」她環住永璉的頸,吻了他的額,「別説那些不吉利的話。我只是想……想……」

    「想什麼?」永璉微揚眉。

    「我在想一個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的方法。」盼兒笑着,「你永遠不要嫁,我也永遠不要嫁。我們兩個永遠在一起。」

    他是男人啊!嫁什麼嫁?永璉當真有些糊塗了。

    「想説什麼?」他低聲問。什麼嫁不嫁?她到底當不當他是個男人?這實在有些傷他的自尊。

    「你和我都不嫁的話,吳媽她們會一直説話一直説話,外面的人也會一直説話一直説話。」盼兒小聲地説,「但是你不能説你是個男人啊!一説,外面的人就更加會在背後議論你,我不愛聽別人説你不好。所以我要想個辦法,讓我們兩個能永遠在一起。」

    永璉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她一向異想天開,這次又要搞什麼鬼了?

    「我們一起嫁掉吧!」盼兒雙手環繞着他的頸,千般柔順地説。

    永璉的臉色白了一白,果然……

    「盼兒,你該不會要求賀兄他……」

    「是啊!我叫他娶了我們兩個,然後他再假裝死掉,那我們兩個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盼兒説。

    「你今天去繡坊,訂了幾人的嫁衣?」永璉的臉色由白而青。這……這實在太荒唐!太可笑了!

    嫁給賀孤生?這傻丫頭真的以為賀孤生有這麼好,可以對她「無怨無侮」地付出?他分明對他餘怒未消,要藉機大肆嘲笑一番!

    天……這笨丫頭!

    「兩個人的。」盼兒毫無所覺地回答,「賀公子説,他娶妻不分大小……」

    天啊!他不要再聽下去了!

    「盼兒,難道你覺得我不算是個男人,不能娶你?你要嫁人一定要嫁給他嗎?」永璉一口氣説了出來,懷抱着這個讓他又愛又惱的人,他當真不知如何説才好。

    「你當然是男人了!」盼兒疑惑地看着他,「為什麼這樣問?」

    「你要嫁,只能嫁給我!」永璉真想劈開盼兒的腦子,把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洗掉。

    「但是你是姑娘家啊!朔平府的君知姑娘,怎麼能娶妻?」盼兒睜大眼睛。

    「我為什麼不能娶妻?」永璉刷的一下,一把撕去了罩在中衣外的女衫,露出裏面的男子衣裳,「你究竟當我是什麼?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做個正常男子的人?還是你可以為他死的,只是君知而不是永璉?」

    他好像生氣了!

    盼兒呆呆地看着他,「我喜歡小姐……」她有些委屈,卻也並不是太在意,「我知道小姐不只是小姐。」她輕輕地觸摸永璉的唇,粗糙的指尖感覺到永璉唇緣的柔軟温熱,「小姐像菩薩,但是永璉是真的人。只有永璉才會讓盼兒看了想哭,永璉是讓人看了就想哭的人,因為永璉心裏很難過。」她温柔地説。

    「傻丫頭……」永璉低嘆了一聲。

    「我心裏……當永璉只是永璉啊!我討厭別人欺負永璉,別人都不疼你,我疼你,你不要覺得自己沒有人要。」盼兒柔聲説,「我知道永璉是男人,但是……但是……」她忸怩地在永璉懷裏鑽了鑽,「永璉在這裏是小姐,説永璉要娶我,感覺好奇怪啊!」

    「我一定會娶你。」他絕不容忍這丫頭因為錯誤的想法,而要委屈自己嫁給賀孤生!「你不要胡思亂想,婚嫁不是兒戲,我們兩個都嫁給賀孤生,這像什麼樣子?」

    「但是、但是賀公子同意了……」盼兒吞吞吐吐地説,「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永璉深吸一口氣,準備聽這丫頭的驚人之言。

    「而且喜帖已經發出去了。」盼兒怯生生地説完,不知道永璉是否會更生氣。

    「你……」永璉實在不知道該拿什麼心情面對這個笨妞,難道他真的必須身穿嫁衣,嫁給賀孤生?這就是他四年來罔顧這個小丫頭的代價?這代價未免也太……

    「我們請了朔平府那些和品安坊較熟的朋友。」盼兒天真無邪地看着永璉,「很多人以前你都見過的。」

    以前見面的時候,他還是君知姑娘!

    難道他這一輩子都要扮女人,不能做回正常的男兒身?

    天啊——

    又數日之後,是品安坊君知姑娘的大婚之日。

    每個列席的賓客小聲地議論紛紛,君知也二十多了吧!今日能夠出嫁,算是大幸,再過幾年,就算是才女也沒有人要了!

    聽説娶君知的是江湖中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不知生得什麼模樣,許多人是抱着好奇的心態來的。

    雖然大家沒見過君知幾次面,但君知是何等人物,自然人人知曉。

    再來,聽説品安坊的丫頭盼兒也要一同出嫁,這可能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了。只是想不通,像盼兒這樣又粗又俗的丫頭,居然也能有這樣一天?當真是傻人有傻福!

    突然一陣騷動,新郎倌出來了。大家急急地望去,只見來人一身紅衣珠帽,相貌冷白俊俏,正是賀孤生。當下堂裏議論紛紛,好一個俊俏男兒!君知有福氣了!

    「原來所謂殺人如麻的劍客就是長這副樣子?看起來還挺親切的嘛!」朔平府城西地主摸着肥肥的下巴,「小五,你覺得他和我那丫頭相配嗎?不如嫁了他做三夫人也不錯,品安坊有着不少銀子啊!」

    「這小的不敢作主,當然是問老爺您的意思。」小五回答。

    「依老爺我看,君知必是清心寡慾,如菩薩般的女人,而那丫頭看起來也不會有多大出息,我那女兒嫁了過去,這品安坊的家業……嘿嘿……」地主雙手摩拳擦掌地邪笑着。

    外面的呼聲隱隱傳來,大概是新娘子的花轎到了,咯咯兩聲,花轎落了地,隨着一陣嗩吶喜樂響起,兩位新娘子被左右媒婆扶着,走進喜堂。

    但看這兩位夫人蓮步姍姍的樣子,便可以想見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人兒啊!

    賀孤生嘴邊帶着一絲絲惡毒的微笑,心裏估算着這兩個新娘哪一個是永璉。哼哼!不大肆地嘲笑他一番,怎對得起他四年來幫他照顧盼兒的辛苦?

    眼見一位新娘步履微遲,有些猶豫,他心下大樂——此人必是永璉!一把牽起那新娘子的紅花綢,對着天地拜了下去,心中狂笑,傳音於那新娘子,「你放心,我不會拖你入洞房的,但你這一世,總要稱我一聲相公了,端慧太子!」

    新娘子沒有反應,但看紅蓋頭微微地顫動,似乎聽者也心情激動。

    哈哈哈!賀孤生終於為自己和盼兒出了一口惡氣,愛上盼兒那傻丫頭是他倒楣,盼兒愛上這心理變態的永璉也是她倒楣!一切都怪她愛得那麼真,讓人想爭奪都無從爭奪起,只因為她只為永璉所動,他人的一切全部不在她的心裏感應。

    一拜、二拜、三拜,送入洞房——

    入洞房之後,賀孤生面對着兩位新娘,臉帶微笑,用喜秤挑開了兩位新娘的蓋頭,紅綢落地——

    兩位盛裝女子抬頭嫣然一笑,只見這兩人秀眉明目、嬌美無雙,哪裏是永璉和盼兒,卻是這麼多年來一直苦苦追求他不成的江湖女俠——「鴛劍」江流霞和「鴦劍」江流煙姊妹!

    賀孤生大驚失色,「怎麼會是你們?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他的腦子快速旋轉,已經漸漸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江流霞巧笑嫣然,「相公,我這一世一定喚你作相公,相公不必擔心。天地既已拜了,我姊妹就是相公的妻子,名分既定,我姊妹也不求定要洞房,不如等相公真心疼愛我們再説,如何?你看我這妻子是不是很温柔體貼?」

    「永璉人呢?盼兒呢?今天是他的婚禮,他怎麼可以要你們兩個來代替!天啊!天啊!」賀孤生頓悟他此後的人生將陷入茫茫的黑暗,再也見不到可愛的光明瞭,「他跑了?」

    「他們自然是成婚去了。」江流煙拉住賀孤生的手臂,「你老管他們兩個幹什麼?難道你要去鬧洞房嗎?」她咬着嘴唇嫵媚地笑,「我不知道他們到哪裏成婚去了,因而也不能告訴你去哪裏鬧洞房。不過我也會很温柔體貼。」

    這這這……天殺的永璉!賀孤生髮現以前對他的印象統統都是錯誤的!什麼皎柔如緞的菩薩,什麼淒厲如鬼的魔,統統都是錯的!

    愛新覺羅.永璉,根本就是個害死人不賠命的笑面虎!

    天啊天啊,誰來救他……

    朔平府外一個小小的月老廟。

    塵土遍佈,牆垣傾頹。這裏離城鎮太遠,除了當地的農家少男少女,少有人會來這個地方。

    永璉一身月色長衣,盼兒還是那身紫色碎花的丫鬟裝。

    「我……永璉,當下對月老立誓,娶盼兒為妻。以後無論悲傷、不幸、疾病、災禍,不離不棄,無怨無悔。」永璉雙手合十,面對着破碎傾頹,積滿灰塵和蛛絲的月老神像輕聲説。

    盼兒看着他雙手合十對着神仙自言自語,就像多年前一樣。心頭一陣踏實。永璉是她的,將永遠不會離開她了。

    她情不自禁地從背後抱住他的腰,聽着他從胸膛微微震動發出來的温暖聲音……

    「我……盼兒,對神仙爺爺發誓,嫁給永璉為妻。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疼他,無論他做錯了什麼事,我都會原諒他。」盼兒的嗓音從永璉背後傳出。

    永璉微微一震,她的話永遠不文雅,卻總是説得比他好。

    他雙手緩緩放下,握住她環抱着他腰際的手。她的手一如以往的温暖,握着她的手,熱力通過肌膚相傳,一種無可言喻的感動泛上心來,永璉忍不住執起她的手,在唇邊輕輕地一吻。

    盼兒靠在他背上,笑顏燦然。

    「永璉永璉永璉——哦——」她開心的時候卻不會用言語表達,只會這麼呢噥。

    「傻子。」永璉微笑。

    此後,大清國運昌盛,繁華不盡,朝野看來一片平靜,四邊戰亂漸少。

    「端慧太子」早已入史封箋,這世上的人不會再記起那紫禁城中曾有這樣一個早夭的太子,朔平府的君知自嫁給賀孤生之後亦銷聲匿跡,似乎就失蹤在那小小的品安坊中。再過幾年,品安坊封門易地,搬去了德碩府,君知自此下落不明。

    九蓮山

    冬青樹下,有一間清雅閒適的木屋。

    此刻的九蓮山上,除了那一棵冬青,還遍地花開,鬱鬱葱葱,鵝黃的巖梅爬滿了巨石黃沙,濃綠叢中點綴了嬌俏鵝黃。旁邊一片小小的青田,小菜才露出尖芽,煞是令人心動憐惜。幾隻母雞悠閒地走來走去,一羣小雞嘰嘰喳喳地跟在後面,一窩蜂似的,全是爭先恐後的傻。

    屋內。

    「娘,你看我給爹爹梳的頭髮好不好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站在一位長髮男子背後的小凳上,把他的長髮弄成大髻,插了朵小野花在上面。小女孩的頭髮也長長的,和爹爹的長髮一樣光滑柔順。

    屋外掃地的女子抬頭,大聲喝道:「九蓮,不許欺負爹爹!快放下來,我打你了!」她作勢一揮掃帚,挺兇悍的。

    長髮的女孩做了個鬼臉,「才不怕你,爹爹會武功的,爹爹都沒生氣,你氣什麼?孃親小小氣,丟丟臉,捨不得爹爹給我玩。」

    她一雙眼睛伶俐動人,模樣長得像爹爹,比較素雅,但脾氣不知道像誰,古里古怪的,這幾年來,盼兒和永璉被這小丫頭折騰慘了!

    「你爹爹脾氣好,你孃親我不依,快放下來!」盼兒當真拿着掃帚衝進來。

    「娘——」九蓮嘻嘻地笑,「你地板掃了一半,那些垃圾又被你踩亂了,回頭又要重掃啦!娘,我教你,你應該這樣——」她從永璉背後的椅子上跳下來,一溜煙跑到盼兒面前,搶過那把掃帚,殘風捲雲般往那些垃圾處掃去。

    她小小年紀,內力修為已有小成,這一掃出去,勁氣十足,把盼兒堆在門口的垃圾掃出了十萬八千里,大概山下的人又要以為九蓮山山崩了。

    「咳咳,你這瘋丫頭!將來沒人家要你……」盼兒老大不服氣,揮着袖子揚掉那些塵土,拼命咳嗽。

    「九蓮!以後不可以這樣,罰你把屋裏屋外清洗一遍,練武功不是讓你欺負孃的。」永璉終於開口了。

    九蓮最喜歡欺負爹,聞言撲入永璉懷裏,開始撒嬌——

    「爹,娘才欺負九蓮,她只疼你不疼我。」

    「胡説,你娘哪裏不疼你了?」永璉撫摸着這小丫頭的頭。這麼任性啊!如果盼兒不疼的話,這脾氣是誰慣出來的?

    「她整天只會説:『九蓮,不許欺負你爹爹』、『九蓮,不要抱着你爹爹不放』、『九蓮,你把爹爹弄到哪裏去了』……」九蓮笑呵呵地看着永璉,「她一點都不疼我,她妒忌我整天抱着你不放!哼哼!」她對盼兒做鬼臉,「我就是不放,你來搶啊!」

    盼兒瞪眼,「你這小沒良心的!你爹爹是我的!」

    她一手擦腰,一手指着九蓮,「是你娘等了很多年才等到的,你不能跟我搶!」

    「爹爹是我的!」九蓮緊緊地抱着永璉的腰,她們母女倆都一樣,都喜歡抱着永璉,「你不是他生的,所以爹爹是我的!」

    「你是我生的!連你都是我的,當然你爹爹也是我的!」盼兒走過去抱住他們父女倆,一人親了一下,「不許鬧了,爹爹罰你清洗,你就要老老實實地清洗。」

    「好了好了,兩位丫頭別鬧了。」永璉伸手阻止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九蓮,你是爹爹生的,是最乖的丫頭對不對?」

    九蓮最愛聽奉承,這個爹雖然平常不動聲色,但往往一擊即中,她人聰明,一聽就知道她爹有事要説。笑咪咪地在永璉懷裏扭了扭、眨眨眼,「爹爹,説吧,要九蓮做什麼?」

    永璉莞爾,對盼兒説:「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

    盼兒睜着迷茫的眼睛,即使為人母多年,她的腦子依然是空的,腸子依然是直的,常常讓九蓮在背後偷笑。

    「是啊,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我已經嫁給你很久很久了。」

    永璉若在喝茶,定要一口噴了出來。他這個傻妻,哪裏有人上一句説「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她下一句突然冒出個「我已經嫁給你很久很久了」!?

    「我知道我知道,九蓮十二歲了。」九蓮笑咪咪地説。

    「今年是大清乾隆六十大壽。」永璉輕輕地説,「全國歡慶,紛紛慶壽,皇阿瑪已然兒孫成羣了。」

    「你想回去看他嗎?」盼兒輕輕地在他額上吻了一下,「我們也十幾年沒見過故人了。」

    「你總是很縱容我的。」永璉任她吻着,也任另一個小丫頭爬到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我們去偷偷看皇阿瑪一眼,看看他老人家好不好,身子安康不安康,算是盡了做人子的孝道,好不好?」

    「好。」盼兒捉住九蓮的手,把她從永璉脖子上拔下來,九蓮硬是不肯,母女倆在那裏較勁着。

    永璉左右手各自提住母女倆的衣領,輕輕一拉,便把這兩個糾纏不清的人拉開,然後又把兩個人一起擁在懷裏,低聲説:「你們兩個啊,當真是一對母女!」一樣糾纏不清、一樣喜歡纏在他身上,好似他身上有蜜糖。

    「因為我和孃親都好愛好愛你嘛!」九蓮笑嘻嘻地説。

    永璉和盼兒面面相覷,聽着女兒的話,成婚多年的他們居然臉上都微微一紅。

    很愛很愛你這句話,他們成婚多年卻從來不曾説出口,十多年後,居然被女兒説出來了。

    「我……很愛很愛你的。」遲疑了一陣,盼兒吞吞吐吐地説:「真的。」她抱緊了女兒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我也很愛很愛女兒。」

    永璉看着她們母女倆,此生得妻、得女如此,夫復何求?

    「我也很愛很愛你們。」他學着九蓮和盼兒的口氣,微微一笑。

    乾隆三十五年春。乾隆皇帝六十大壽,壽宴上人頭攢動。

    「恭祝皇阿瑪壽吉平祥,萬福金安,萬歲萬歲萬萬歲。」各位皇子皇孫拜壽完畢,宴席開出來,正是那膾炙人口的滿漢全席。

    第一道菜,太監捧上一道大金盤,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皇上和眾皇宮貴臣、皇子皇孫的面前。這第一道菜,就叫「大好河山」,卻是一道拼盤,是正菜前的開胃菜。

    這「大好河山」果然拼得氣勢盎然,四色乾果鮮果冷菜,色澤豔麗,逼人眼目,將大清的萬里江山拼湊得波瀾壯闊。

    只是——

    「咦?」幾乎所有面對那盤拼盤的人,都發出了輕輕的一聲疑問。

    蓮子!?

    在那拼盤正中的葱末中,清靈靈地落着一顆新鮮的蓮子。那蓮子帶着水澤,大約是在池塘裏新摘的,令人眼前一亮。

    「天……天啊!皇上,小的真的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時候掉進來的,小的立刻去換一盤,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端盤子來的太監嚇得臉色蒼白,撲通一聲,慌忙跪下磕頭。

    這蓮子落在拼盤正中間擺放得如此端正,決非無心掉落,今日是皇上六十大壽,有誰如此大膽,能不知不覺地在菜中放下一顆蓮子?萬一他放下的不是蓮子是什麼機關暗器,皇上已然殆危了!

    是誰?年長的人想起十多年前的宮廷舊事,都暗自沉吟。

    蓮子……乾隆揮了揮手,讓磕頭的太監退下去,嘴裏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坐得近的幾位皇子都聽見了,那是「碧池」二字。

    碧池……大家的目光移到那葱末上,葱未襯着蓮子,分外鮮明。

    碧池已有新蓮子。大家都是讀過書的,自然都知道温庭筠的詩,也知道這暗示着什麼,這大好河山原本應當是屬於誰的呢?這河山上的新蓮子……

    乾隆的心這一刻似乎飄得很遠,飄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有一個清晨,一個小阿哥跑過來叫道:「皇阿瑪。」

    「永璉早起啊!今天天氣冷,多穿了衣裳沒?」他對着小阿哥笑,這是他最疼愛的孩子。

    「回皇阿瑪,穿了。」小阿哥也笑着,給他磕了個頭。

    「今兒個立秋了,永璉陪皇阿瑪看荷花去,好不好?」他微笑。

    「好啊。」

    父子倆在前攜手共賞荷花,背後的鸞駕遠遠地跟着,富貴堂皇、錦繡榮華,當時,真是羨煞旁人的一對背影。

    時是立秋,荷花已敗,倒是蓮蓬亭亭玉立。他負手微吟:「象尺燻爐未覺秋,碧池已有新蓮子。」

    「皇阿瑪?」不解事的小阿哥疑惑地拉拉他的衣袖。

    「秋天荷花都結子了。」他微笑地拍拍永璉的頭,「朕也結子了。永璉,日後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什麼叫作『碧池已有新蓮子』。」

    蓮子在眼。永璉你是在對朕説,你也有了你的蓮子嗎?你是在給朕祝壽嗎?乾隆回過神來笑了,「這菜不要緊,繼續上吧!」

    孩子,是這個皇宮對不起你——

    宮檐之下,一對父女相視而笑。

    九蓮的嘴湊近永璉的耳邊,「那個蓮子是我放進去的。」

    「卻是你娘摘的。」永璉提醒她,躲開她要在他臉上親一口的企圖,幾個起落,輕飄飄地離開了這個載着他兒時夢想、少時幻滅的地方,不縈繞一點塵土,他已經和這個地方永遠地脱離了,身與心都是。

    「娘總是那樣笨笨的,她還不知道你要蓮子幹什麼呢!」精明狡猾的女兒笑嘻嘻地説。

    「你娘不笨,她只不過是簡單而已。」永璉帶着女兒直奔那個有個人等他的地方,「等你長大了,就知道簡單的人有什麼好。」

    「因為娘肯像一開始那麼簡單地對你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沒有變過,對不對?」九蓮眨眨眼。

    永璉微微一笑,「你還小,等你長大了,遇到肯對你好的人,和你想對他好的人,就知道了。」

    「哦?」九蓮開始疑惑了。

    「永璉、九蓮!」遠遠的,一個女子等在橋邊,踮起腳向他們揮着手。

    永璉對着他眷愛一生的女子走過去,摟住她的腰,握住她的手,再牽着女兒,往遠處的淡煙流水處走去,長衣長髮,如煙如縷。

    九蓮,你不懂。當一個人笑顏燦爛,不求你任何東西,卻能為你生為你死,甚至在悲傷的時候為了你而笑的時候,人會從指尖震撼到心底的最深處,人會顫抖、會哭。那個時候,再聰明都是無用的!

    你娘——是這種人。替我承擔所有的快樂和憂傷,也變成了我所有的快樂和憂傷。

    她是個奇蹟!

    「永璉永璉永璉——啊——」永璉突然被她們母女倆的歡笑聲驚醒,一抬頭,只見那對瘋母女繞着大樹追追打打,盼兒叫着救命,撲向永璉的懷抱,九蓮仗着輕功,一路追殺她的孃親。

    永璉雙手接住飛撲而來的妻子,看着她奔跑得紅通通的臉頰,忍不住微笑,「傻子。」

    「你才是傻子!」盼兒跑得急了氣喘沒聽清楚,瞪了他一眼。

    啊?永璉怔了一怔,忍不住大笑。

    「爹爹——」女兒也撲了過來。

    嗯,左擁、右抱,人生無憾!

    ◎編注:

    別忘了,《當娘子撞上相公》還有「千金女撞上大將軍」、「大才女撞上貝勒爺」、「俏格格撞上鎮國公」。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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