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鳳堂出了大殿,四下一望,這才驚覺戰況的慘烈。千凰樓美侖美奐的連綿樓宇倒了大半,土木崩壞,火光四起。頭上濃煙四起,腳下盡是碎石碎屑,被炸傷炸死的人橫了一地,四處是斑斑血跡,滿耳盡是呻吟之聲。
他有些心裏發毛,畢竟他也不算什麼江湖人物,從未見過這麼多死人!站在這裏,便有一種強烈的震憾,人命的輕賤,人命的金貴,在這裏,都被蠻橫地一筆抹去,好人也好,壞人也罷,一般是血肉模糊。
“左護法。”
左鳳堂目光一掠,二殿主丘火封便站在五丈之外,神色甚是疲憊:“來人是紅衣鬼窟,九刀會,鐵馬十九幫,還有——”他深吸一口氣,“蠻龍嶺的金龍樸戾。”
左鳳堂心頭一跳,他雖少歷江湖,但金龍樸戾卻是聞名已久。他是自肖肅與單折之後最具盛名的黑道高手,享名十餘載,以狠辣聞名。隱隱有黑道之尊的味道,他若在敵方,千凰樓麻煩就更大了。
“媽的,”左鳳堂煩躁地破口大罵,“他不在蠻龍嶺做他的山大王,跑到這裏來幹什麼?根本存心想把千凰樓連骨頭都吞下去。”
“為錢。”丘火封涼涼地道,“大尊主一死,二尊主隱世,千凰樓空有萬貫家財,落入公子之手,公子一介書生又是病根病骨,誰不打你落水狗?樸戾眼光素精,他怎能不來?”
左鳳堂瞪了他一眼,大敵當前不能與他算賬,心中暗罵:“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嘴裏卻道:“目前戰況如何?”
“不好。”丘火封搖了搖頭,“我方十三人已有四人負傷,雖然炸傷了敵方多數人馬,但你也知道,對於樸戾這等高手,火藥如同兒戲,他又機警,只怕很快就直撲大殿去了。”他嘿嘿一笑,“其它就不必説了,單憑他一個,已令千凰樓吃不了兜着走。”
左風堂冷冷地看着他:“你回大殿,把詳情告訴公子,火藥給我。”
丘火封根本就不想在外頭玩命,樂得遵令行事。他把身上的剩餘火藥給了左鳳堂,忍不住問:“殿中主事不是三殿主麼?”
左風堂閃身而去,學着他的口氣涼涼地道:“樓中主事何時不是公子?你發昏了麼?”
丘火封微微一怔,左鳳堂已去了無影了。
*******************
大殿之中,寂靜如故。
秦倦倚牆而坐,肖飛便盤膝坐在他右手邊,調息未醒,他斂眉閉目,不言不動,殿中也似感染了他沉靜如水沉穩如山的情緒,大敵在即,竟也不如何驚慌。
殿門微開,一人閃身而入,是丘火封。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似乎對殿中的形勢甚為不解,略一遲疑,還是走到秦倦身邊,低聲把外面的形勢告訴他。
秦倦閉着眼,掠起一抹淡笑,輕輕揮手,示意丘火封退下。
丘火封心裏甚是不滿,但秦倦多年積威,令他敢怒不敢言,只得退下。
只聽殿梁四下吱呀作響,外頭的爆破聲一陣一陣,向大殿靠攏。
秦倦沉靜依舊,一動不動。
肖飛長吸了一口氣,倏然睜開了眼睛。他緩緩站了起來,背挺得筆直,一雙眼睛冷冷地看殿門。任何人都知道他看的不是殿門,而是殿門之外!
葛金戈與上官青同時一驚,丘火封本來退至牆角,卻驟然止步。他們同時感受到殺氣!練武之人,具有極度的敏覺,他們都未聽到聲響,卻驚於殺氣。
暴戾的殺氣!
肖飛身形一動。
“穩住!回來!”秦倦低叱。
肖飛回顧了他一眼,冷冷站定。
秦倦緩緩睜目,目光清澄,如冰如水,他一直未曾睜目,便是為了穩一點元氣,以應付危機。他也緩緩站了起來,竟然整了整衣裳,心平氣和地道:“樸嶺主,進來吧!”
肖飛瞳孔收縮,緩緩退了一步,立於秦倦身後。
殿內形勢清清楚楚,以秦倦為首,肖飛為輔,其餘諸人皆在其下。
殿外有人慢吞吞地輕笑了一聲,聲音清雅:“七公子果是聰明人,在下就不客氣了。”殿門緩緩開了,一位金袍中年人推門而人,眉目端正,還算得上一個文質彬彬的美男子,絲毫看不出是個殺人如麻的黑道高手。但,那一雙眼睛——魔魅得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雙帶血的鬼眼!
秦倦緩緩迎了上去,淺笑微微,雖然遍身血跡,亦掩不住他天生秀雅的容色。他平視着樸戾的眼睛,神色寧定。
樸戾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得神乎其神的七公子。看到他的容貌,不禁微微有些驚訝,他似乎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樣一張如玉如冰的臉,但那張臉——那個人——在哪裏見到過?幾乎不存任何印象,一定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樸戾非常清楚自己的記性,有一面之交,他過多少年再見也一定認得出來,但現在問題是秦倦顯然並非當年那人,這令他一時想不起來。
秦倦本就用的是緩兵之計,見他如此,便道:“樸嶺主認得在下麼?”
樸戾不知為何突然收起了那一臉笑意,冷冷地道:“我一定見過你這張臉。”他一字一字地吐出來,“而且是在很受威脅的情況下。”
殿內一陣錯愕,很明顯樸戾是為了千凰樓的珍藏而來,但破門而入之後,卻對秦倦的容貌感興趣來了,竟如臨大敵?殿內千餘目光,一下子轉到秦倦臉上。
秦倦的臉色一下子煞白,千凰樓的人可以打賭從未見過這位笑面公子露出這種近似震驚的神色,他極快地吸一口氣:“樸嶺主,可是為千魔之眼而來?”他所説的‘千魔之眼’,是肖肅擁有的最珍貴的一件珠寶,是一顆雕琢精細,冷光四射的黑水晶,作人眼狀,燈下燦燦生輝,如一隻鬼眼,黑水晶之中血絲隱隱。隨光影轉動,血光也似在隱隱流動,端地是價值萬千的一件異物。此物名揚天下已久,但世上真正見過它的沒有幾人,樸戾對它嚮往已久,如今既有此機緣,怎可放過?
果然,此言一出,樸戾立即轉移了注意,笑了笑:“你樓中還有其它蠻龍嶺看得上的東西麼?”
秦倦淡淡一笑:“為區區一件珠寶,草菅數千人命,你説是值不值?”
“那是你們不願投降,若有死傷,也該怪千凰樓,又何況那一波波的炸藥並非我所施放,七公子你要清楚,數千人命是喪在誰的手下。”樸戾能言善辨,顛倒黑白,卻面不改色。
“千凰樓並非嶺主掌中之物,亦非乞憐之狗。”秦倦低眉,語氣輕忽而漫不經心,“惡犬來襲,如若不打,豈非顯得千凰樓氣量過高而不切實際?既有惡犬,便該打上一頓,喪其惡膽殺其犬性,以張正氣,樸嶺主你説是也不是?”
他指桑罵槐,句句見血,只聽得殿下諸人眉飛色舞,再加上最後低低柔柔地問了一句“樸嶺主你説是也不是?”問得樸戾臉上一陣發黑,而眾人卻是心中大樂,無一刻像此刻這般齊心擁戴公子。
只聽秦倦用極其淡定平靜的口氣,低低地道:“難道在蠻龍嶺,外敵來襲,樸嶺主是絕不抵抗的?在下極其欽佩樸嶺主的容忍氣度,為保人命,忍耐至此,如今我樓絕無樸嶺主的氣量,一旦衝突,動起手來難免死傷。為免傷亡,樸嶺主不如先行退去,如何?”他明知樸戾適才強言狡辨,此刻便拿了他的話依理類推,只説得樸戾心如刺扎,雙目漸紅。
而殿中眾人皆是心中大樂,均想,要同公子較量口舌之便,樸戾再練十年也不是秦倦對手,受氣受辱均是自找,氣得七竅生煙神智全失,那也是活該。
上官青心下暗笑,葛金戈不禁莞爾,丘火封也滿臉似哭非哭。
肖飛卻沒有笑,他知秦倦存心激怒樸戾,樸戾理智若失,應付起來便容易得多,其次談話之間亦可拖延時間,等左鳳堂回來。千凰樓中,除了左鳳堂,再無一人堪與樸戾動手,這一點他也很清楚。但他留心的不是秦倦現在的舌辯,而是剛才樸戾説起“我一定見過你這一張臉”時,秦倦那一剎的變色——那表明什麼?樸戾説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莫非——世上還有第二張和秦倦一般世上罕有的絕美容顏?秦倦還有其他兄弟姐妹麼?為何他聽見那另——張相似的臉會失色?那另一個人與秦倦是什麼關係?其中包藏了多少秘密?究竟這位‘七公子’還有什麼是他們不知道的?他心中隱隱警醒,秦倦激怒樸戾,是否亦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好逃避剛才的話題?
肖飛目光深沉,打量着秦倦的身影。説實在的,他此刻必須承認秦倦並非當初他所想象的美貌書生——懦弱無能的那一種;相反,秦倦是太“能”了,他的才智、膽魄、謀略,往往讓人忘了他那一張秀雅絕美的臉,也忽略他滿身的病,而徑自臣服於他。左鳳堂一身武功滿目不馴,竟屈身千凰樓十年,圖的不是財不是利,更不是為了看一張如花容顏,而是十成十折服在秦倦的才氣之下,甘為奴僕。藍衣十三殺何嘗不是?秦倦以國士待之,他們以國士相報,知遇之恩,服才之情,造就出秦倦的一幫死士,也造就出七公子的聲名威望。秦倦是一位難得的智士,肖飛承認,但並不是千凰樓適合的樓主。原因很實際也很簡單,以秦倦的身體,絕計支撐不了樓內繁重的事務,力不能及,便需委諸於他人。事不能親理,太容易委權以人,結果爭權奪利,不可扼止。其二,一樓之主,而無樓主之威,也太易招人輕視,頓起貪念,今日之事就是力證,秦倦給人病弱無能的錯覺,他與之相處十年,尤未知他犀利幽冷之處,外人如何知曉?要知盛名是盛名,百聞不如一見,一見之後,秦倦難免給人“不過爾爾,江湖謬傳”之類感覺,這對樓中安全影響不小。其三,秦倦十一歲入千凰樓,十一歲之前呢?為何他從未提及?故作神秘,是有不可告人之事麼?相處十年,不能坦誠以對,如此樓主,怎能讓人信任?肖飛消去了對秦倦的惡感,也救過他一命,但絕計無意打消爭做千凰樓樓主之意,此刻暫時的合作,是為了大局,而非由衷之舉。此刻疑竇一生,他更定下心,事了之後,且看誰五一誰寇,他並不服輸。
回過神來,秦倦不知又説了些什麼,樸戾臉色難看之極,突然大吼一聲,疾向秦倦撲來。
他這一撲之疾,疾若鷹隼,五指一張,筆直往秦倦頭頂插來,竟是要用手指在他頭上戳出五個洞來,手尤未至,五道勁風破空有聲,已“波波”震裂了秦倦的衣襟!
藍衣十三殺早已有備,登時兩人左右搶上,雙雙出手攔截,各出一掌。雙掌與五指交鋒,只聽“波”,的一聲脆響,鮮血濺起半天之高,樸戾的指風洞穿了左邊一名藍衣人的掌心,但右邊一人還以顏色,一掌拍出,亦在樸戾的衣袖上撕落一塊衣角!
人影一合即分,卻已血濺當場!藍衣人中一人傷得頗重,再無動手之力,但依舊面上冷漠,一聲不哼;而另一人手持一角金袖,也並無驕色,彷彿他一招扯下金龍的衣袖是件稀鬆平常的事。
“好!”樸戾看看攔在秦倦面前的兩人,“你們若入我蠻龍嶺,必是一等一的座上之賓,何苦跟着一個不會武功的藥罐子屈身為奴?能接我一招,以你們的年紀,亦屬難得。”
藍衫人充耳不聞,有兩名小童把左邊那人扶了下去,右邊那人棄去樸戾的衣袖,面無表情,連看也未多看樸戾一眼。他依舊站在秦倦的右邊,而另一名藍衫人踏上一步,頂替了傷者的位置。
這連肖飛看來也不覺動容,秦倦有這樣的死士,實是秦倦之幸。藍衫十三殺雖未必是什麼好人,但秉節忠義,亦是鐵錚錚的男兒!
樸戾嘿嘿一笑:“如此節義,等會兒動起手來,我饒你們不死。”他袖子一拂,倏然在殿內東轉西轉,身形如電,一身金袍越轉越快,金光流動,直耀花了人眼,不知他要如何。
只見人影一閃,樸戾在疾轉了幾圈之後,一聲長嘯,五指曲起,掌運“擒龍爪”,凌空攝物,準備一爪把秦倦抓出來。他在盛怒之下,未免神智蒙弊,竟忘卻了應等己方的人到齊之後才動手,此刻動手,實屬不智。
眼看風吹得倒的秦倦就將被一爪抓了過去,一隻手攔在樸戾與秦倦之間,輕而易舉地把一件物事塞入樸戾的掌勁之中。
樸戾的擒龍爪一抓即收,那件事物替代秦倦被他凌空攫去。樸戾低頭一眼,不覺又是怒火上衝!那是一支女子的髮釵,釵頭珍珠猶自顫動。他抬頭一看,是一個黑袍人負手攔在秦倦面前,目光清冷,有孤絕出塵之態。
那人自然是肖飛,他自知這一爪無人可擋,順手自一名女子頭上拔下發釵,送入樸戾擒拿的抓勁之中,為秦倦擋下一擊,將他拉到身後。
樸戾二話不説,三拳七腳踢出,取肖飛頭胸五處大穴,拳起足飛,金光閃動,帶起的衣袂之風竟發出尖鋭的急哨,可知其來勢之快。
肖飛默不作聲,三拳六腳一一閃過,最後一腿着實不能閃過,閃過便要傷了秦倦,無可奈何,以掌對腿,“砰”地一聲,煙塵四起,樸戾倒竄出五丈之外,而肖飛站定未動。
樸戾落地之後,上下打量了肖飛一眼,有詫異之色。藍衫人能接他一招已是不易,這人竟接了自己十招,還與自己對了一掌,似乎絲毫無損,這人是誰?要知掌勁終是弱於腿勁,肖飛以掌對腿,一掌逼退了樸戾,這功力,着實令人震驚。
樸戾是面上詫異,肖飛卻心中苦笑。他本身功力已不是樸戾之敵,又何況剛過血為秦倦續命,早已元氣大傷,以六七成的功力與樸戾交手,豈有贏理?剛才掌腿相交,他心頭一熱,強忍着一口血沒有吐出來,左手脈門傷口震裂,鮮血再度湧出,幸而他一身黑袍,誰也看不出來。他站在當地未動,只因他全身僵直,一動也動不了。
這道理眾人不懂,樸戾一時也瞧不出來,但秦倦如何看不出來?樸戾人殿以來少出手便有傷亡,他如何不急?此刻火燒眉毛,他若無計可施,只怕頃刻便要屍身遍地,傷亡無數,此禍因他而起,他不能眼睜睜看着眾人為己而死。一咬牙,秦倦搶上兩步,臉色平淡,語氣也是淡淡的:“樸嶺主看見了麼?蠻龍嶺高手如雲,嶺主雖是不凡,千凰樓也非易與之地,這位是本樓三殿主,你們大可親熱親熱。”説着退開兩步,竟似等着他們動手。
樸戾心中着實估不出肖飛的深淺,聽秦倦如此一説,不禁一怔,如此人物,僅是樓中“三殿主”?連六院都算不上,如此説來,千凰樓豈非卧虎藏龍?再加上剛才藍衣十三殺顯露的武功,竟可以一招撕下自己的衣角,雖説自己是分了心神,但若非他們要護着秦倦,估計也可打上三五招不敗,這樣的人物,也只是奴僕而已。環顧殿中,人人神色如常,可見秦倦之言,並非欺人之談。一時之間,樸戾竟呆了一呆,不知是進是退,滿面狐疑,立在當場。
肖飛知秦倦以恐嚇之辭,施緩兵之計,此刻實已無計可施,樸戾一旦發威,場中無人能擋,奇怪的是左鳳堂去了哪裏?許久不見回來?
此刻殿外一聲長嘯,秦倦眼中一亮,左鳳堂拖着一個青衣女子,自殿外快步走了進來。
樸戾目光一凝,錯愕道:“彤兒?你——你不是在家裏麼?怎麼會在這裏?”
看樣子,青衣女子是他女兒,但奇怪的是,怎會落入左鳳堂手裏?蠻龍嶺距此有千里之遙,莫非左鳳堂會飛?
眾人均看向那青衣女子,只見她長髮披散,低垂着頭,但也隱約可見,容顏甚美,左唇之旁,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更增嫵媚之態,被左鳳堂拖在手中,毫無反抗之態,顯是受制於人。
“小子!你把我女兒怎麼樣了?”樸戾愛女心切,大喝一聲,出掌便是成名絕技,“唳鬼十七式”之“鬼哭”,抖手十七掌,對左風堂當頭而下。
左鳳堂一一閃過,非但閃過,還回了一掌,喝道:
“你要不要你女兒性命?”
樸戾也顧不上驚異,喝道:“你把她怎麼樣了?”
左鳳堂把青衣女子用力一扯,那女子一聲嬌呼,幾乎撲倒在地,被左鳳堂一把拉到胸前來。左鳳堂斜着眼睛看着樸戾:“我沒有把她怎麼樣,你只要乖乖離開這裏,回你的蠻龍嶺去,她就不會怎麼樣。”
樸戾名震江湖數十年,如何咽得下這口氣?聞言冷笑:“憑你一句話,就想打發金龍回嶺?小子,你不覺你也太狂妄了麼?你不知金龍出手,永不落空麼?”
左風堂閒閒地左顧右盼:“你女兒在此,聽不聽隨你。”
樸戾低叱:“鬼王和鐵馬呢?”
“被我炸跑了,”左鳳堂嘿嘿一笑,“五顆雷火彈當頭炸來,你説他們還能怎麼樣?若還不走,我加上一拳一腳,你説他們跑不跑?説不定正等着你回去替他們壓驚壯膽呢!”
樸戾陰沉着一張臉,狠狠瞪了左鳳堂一眼。
左鳳堂並不看他,看天看地,眼珠子四處亂轉,就是不看他。
樸戾一拂袖子,陡然揚長而去,冷冷丟話:“我當先救女兒,再殺你泄恨,你給我記着,傷了我女兒一根頭髮,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要走便走,一轉眼去得無影無蹤。
左鳳堂這才長長吐了一口氣,急急忙忙關上了殿門,像作賊一樣東張西望了一下,又長長吐了第二口氣,喃喃道:“好險,好險。”
肖飛整個人都軟了,秦倦站在他身後早已有備,伸手扶住他,但他卻未料到自己撐不住肖飛的體重,兩個人都晃了一下,眼看都要跌倒,幸而上官青一把把兩個人穩住,回頭問左鳳堂:“怎麼會擒到樸戾的女兒?”
左風堂大步過來看肖飛的傷,一邊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也不知説的是什麼。
秦倦把肖飛緩緩放在他自己的軟榻上,邊笑了笑:“我看那位姑娘只怕不是樸戾的女兒吧!”
左鳳堂為肖飛點了幾處穴道,以真力搓揉他的胸口,助他順過氣來,笑道:“還是公子了得,樸老頭的女兒遠在蠻龍嶺,我哪裏抓得到她?她怎麼會來這裏?我只騙得了樸老頭一時,等他頭腦一清醒,立刻就會知道被騙了。”
那青衣女子嫣然一笑,抬起頭來,撥開披落的長髮,抹去易容藥物,只見這女子已年過二十,眉目嬌豔,有一種媚態,哪裏是剛才清秀可憐的小姑娘?只聽她語音柔媚:“左護法,我已按你説的做了,你也該解開我穴道了吧?”
左風堂甚是不耐:“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放了你?做夢!”
他助肖飛順過氣來,讓他自行調息,邊向秦倦解釋:“這妖女是鐵馬十九幫的第十七匹鐵馬,叫什麼‘千面美人’喬豔,精於易容。我抓住她本來要一刀砍了,是她自己出此下策,説可以救千凰樓一時,要我饒了她性命。她在蠻龍嶺見過樸彤,因而可以扮作她的樣子。”
秦倦向喬豔點了點頭。
喬豔伸手掠了一下頰邊的散發,嫣然而笑:“久聞七公子丰神如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她話中有話,聽是讚美,實是暗諷。
秦倦不去理她,望了殿中眾人一眼,目光轉到肖飛身上,微微出神。片刻之後,低柔地道:“樸戾片刻之後便知受人之欺,我們千餘之眾,逃是逃不了了,況且不戰而逃,傳出去千凰樓聲名掃地。殿中有糧有水,可以支持一時,但困守於此,一旦樸戾帶人來攻,亦不是長久之計。”他深吸一口氣,眉頭微蹙,“樸戾約莫一個時辰便可找到鬼王諸人,一問之下便知樸彤並未下過蠻龍嶺,是喬姑娘假扮樸彤。屆時,他會挾怒而來,而且帶有幫手!”他低低柔柔地道,一字一句把局勢分析得清清楚楚,卻令人聽不出他是喜是憂。
只聽他頓了一頓,又道:“如今,我們二十一人已有六人受傷,肖殿主傷勢尤重,我們一十五人,要如何保這千餘人的周全?”他低低地問,目光如水,自殿內諸人面上一一流過,最後留駐在左鳳堂身上。
左鳳堂嘆了口氣:“説吧,有什麼想問的?”
“你能與樸戾對上幾招?”秦倦低聲問。
“兩三百招勉強可以,樸老頭功力既深,臨敵經驗又豐富,我練到他這個年紀或許能勝過他,目前還差那麼二三十年。”左鳳堂沮喪地一攤手,“而且樸老頭招招狠辣,若是漏接一招,非死即傷。”
秦倦並未抬頭,又問:“那一十五人一擁而上呢?”
“羣戰?”左鳳堂顯是怔了一下,“以樸老頭的身份地位,我們一擁而上不算過分。但我們師承不同,彼此不熟對方招式,又從未習練過合搏,只怕縛手縛腳,還不如我一個人和他動手的效果好。”
“也就是説,打是打不過了?”秦倦淡淡吁了口氣:“只能智取了?”他的語調顯得慵懶,那是七公子一貫處事的語氣,一種似有若無的犀利之氣隱隱透了出來,“千凰樓終非江湖幫派,仍是商行,莫忘了做生意才是我們的得意之處。”
他這樣説,誰也估不透他的意思。
秦倦並不理會眾人的錯愕,有些惘然地環顧了周圍一眼,低低自語:“我本想打這一仗的,假如沒有樸戾,我們不會輸。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撞上了這個魔頭——”他嘆了口氣,看着肖飛。
肖飛已運功完畢,只不過仍很虛弱,他也不懂秦倦在想些什麼,冷冷的目光透着微微的不解。
“你可以説話麼?”秦倦問。
肖飛點頭。
秦倦揮手示意眾人後退,神色淡定:“我要和樸戾做一筆大生意。”
肖飛微皺了眉:“什麼意思?”
秦倦搖了搖頭:“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肖飛仍是不解。
然後秦倦便低低説了很長的一段話。
所有人都看見肖飛突然睜大了眼睛,無比詫異地看着秦倦,極其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不行。
秦倦頓了一下,目光變得幽冷,冷冷地道:“若你有更好的方法,那便算了;若是沒有,肖殿主,你沒有資格説不行。”他一字一句,幽幽冷冷,“我不是問你,我是在命令你,你莫忘了。”
肖飛像是怔住了,沒有反應。
秦倦不再理他,站了起來,緩步走向大殿門口,苧頭自窗中望天,負手而立,那背影——竟是卓然絕然得令人心痛。
不出秦倦所料,一個時辰之後,樸戾捲土重來,這一次他帶了紅衣鬼王和剩餘幾個鐵馬十九幫的首領,面露冷笑:“小子,你騙得我好苦!今日不把你挫骨揚灰,我不回蠻龍嶺!”
他身形如電,第一個字出口,人尤在百丈之外,一句話説完,已到了殿口,正準備一舉擊破殿門衝進來。
左鳳堂全身繃緊,亦是一觸即發。
但此刻卻出了一件天大的意外。
秦倦本來站在殿門口,此刻搶上兩步,竟跨出了大殿,回手“砰”地一聲,關上了殿門!
“砰”地一聲,震住了殿內所有人的心神!大殿之門隔絕了殿內眾人的視線,完全不知秦倦此去是死是活,那門一關,簡直令殿內眾人急得要發瘋!
“公子!”左鳳堂大吃一驚,跳了起來,正欲衝出殿去,一隻手極快地伸了過來,點了他的穴道。
左鳳堂全身僵直,卻瞪着點他穴道的人:“肖飛,你瘋了?你幹什麼?公子待你不薄,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你還算不算人?你——”他還未説完,肖飛又一指點了他啞穴,神色慎重,輕輕對殿內眾人擺了擺手,凝神靜聽。
殿內一陣大譁,但見他如此,又漸漸靜了下來。
只聽秦倦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了進來:“樸嶺主,你們興師動眾,不過為財,而非為傷人命而來,是不是?”他語調一慣漫不經心,但顯得他還安好,至少目前並無損傷。
“那又怎麼樣?”樸戾語調極其不耐,顯是恨不得一掌立刻把秦倦斬成十塊八塊。
“那很容易,”秦倦幽幽冷冷地道,“我給你錢財,你放了殿內眾人的性命。”
樸戾仰天而笑:“哈哈!天大的笑話,我為何要放過殿內眾人?殺了你們,我一樣能拿錢取寶,留着你們,是等日後來向我報仇麼?七公子,你未免太天真了!”
聽他這樣一説,殿內眾人俱是心頭一寒,均暗想,這話也有道理,公子莫非昏了頭?
秦倦低低幽幽的聲音絲毫不受樸戾狂笑的影響:“樸嶺主,並非我太天真,是嶺主你太莽撞。”
樸戾活了五十多歲,只有人説他狠,説他狡詐,這“莽撞”兩字,倒是平生第一次聽説!他怒極反笑:“怎麼説?”
“子不聞殺雞取卵千古訕笑,樸嶺主是聰明人,你該知道,千凰樓並非藏寶窟,而是聚寶盆。”秦倦語氣淡淡的,“你可知千凰樓一年可有多少收入?七千萬兩銀子!你可知七千萬兩是什麼數目?朝庭一年税貢不過如此,樓中多數是江湖買賣,價錢自與一般商行不同。你若毀了千凰樓,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可以拿到十萬三千萬兩銀子,但包括樓內的珠寶,實際上你是拿不到什麼的,因為珠寶要換成銀子需要變賣,沒有人可以同一時間脱手幾千萬的珠寶,千凰樓也不能。樓內向來很少存錢,千凰樓名義下有一百來家不要錢的藥鋪與糧店,一年藥費也很驚人,加上夥計師傅的薪金,樓中節餘並不多。”
樸戾開始聽懂了他的意思:“若我留下了幹凰樓?”
“一年我可以給你一千萬兩銀子。”秦倦答道。
樸戾目中開始露出笑意:“那便是進貢了。”他打了個哈哈,“一年一千萬,買你這一千多蠢牛呆馬的性命,也算值得了。”説實話,他還未聽過有誰計算銀子算的是“幾千萬”兩,蠻龍嶺也算地方一霸,但上上下下加在一起,不過幾百萬的家身,如今一聽一年有一千萬的進賬,不免怦然心動。
秦倦只是笑笑。
樸戾又問:“千魔之眼呢?”
秦倦吁了口氣,聽他這樣問,便知他已接受了這筆交易:“不在我身上。”
“那是説你知曉它在哪裏了?”樸戾似笑非笑。
秦倦不答,顯是默認了。
“好,”樸戾深思道,“七公子不愧是生意人,我和你做這筆買賣!不過——”樸戾一躍前撲,一把把秦倦扣在手中,冷笑道:“口説無憑!你隨我上蠻龍嶺,我不信千凰樓不乖乖聽話!”
秦倦不反抗,只是提高聲音:“肖殿主,你聽清楚條件了麼?”
肖飛在殿內冷冷地應:“清楚。”
“我隨你走。”秦倦望向天際,目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笑意,輕輕地嘆了一聲。
樸戾説走便走,帶了秦倦,一樣矯若靈龍,一行人倏來倏去,宛若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