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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死在夢湖

    他的智慧令他透視人生,從而掌握人生。

    入口打開,負責夢湖水莊防務的積克大步走了進來。

    積克身形高瘦,面目相當有精神,充滿着對自己的自信,是目下巴極絕不會懷疑的手下之一,追隨他有二十多年的歷史。

    巴極面無表情地道:“形勢怎樣了?”

    積克道:“所有非戰鬥的人員,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運輸機從安全航線送離夢湖,除了一個人外……”

    巴極冷然道:“是誰?”

    積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黃昏開始,沒有人見過她,對她它的搜索還在進行中……”

    巴極舉手作了個阻止的姿態道:“不用了!我們現在有多少人可用?”

    積克道:“我們的總人數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駐守四個飛彈發射台,負責防務,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圍,形成一個離夢湖水莊三至五哩的保護傘,餘下的五百人守在夢湖水莊各處,以生力軍的形式,可隨時增援任何失陷的據點。”

    巴極道:“敵人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是從陸路發動攻擊,利用夢湖西南的廣闊雨林作掩護,進行重兵突進的偷襲,使我們的戰機難以作用。”

    積克道:“我也想到這問題,可是內奸的存在,將使我們不敢集中兵力作戰略性的分佈,而只能把兵力散往每一個有可能被襲的據點,唉!真是氣人。”

    巴極嘴角牽出一絲苦笑,他的夢湖水莊三面俱是平原之地,敵人無險可乘,成為天然屏障,若要從空中來攻,他四個地對空導彈發射台,可予敵人迎頭痛擊,在防守上,可説穩如鐵桶。但假設己方的佈置,全部由內奸漏往敵人,那麼敵人自然可擇弱舍強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卻變成每一環節也是弱點,想想亦教人頭痛。

    積克續道:“三小時前,在東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現了戰鬥直升機,顯然在不斷運送兵員和裝備,準備向我方進攻。我們派出的一架偵察機,和我們在兩小時前去了聯絡,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擊落的四架戰機和六架直升機,總共失去了十一架戰機,敵人來攻時,將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

    巴極道:“儘量監察敵人的動靜,一有消息再通知我。”

    積克領命而去。

    巴極目光轉回夢湖。

    湖面在這短短的光陰裏,積聚了一層薄霧。

    霧氣迅速加濃,陽光開始軟柔乏力。

    天邊的暗雲爬行過來,背後像有一對無形的手,把天幕關閉。

    巴極知道:這是大湖霧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讓不可一世的巴極,在大湖霧中,葬身夢湖,死在夢湖。

    ※※※

    飛機緩緩降落在抗暴聯盟玻利維亞的跑道上。

    飛機停下。

    凌渡宇向愛麗絲堅定地道:“下機吧!記得那提款號碼和把解藥交給我方的人。”

    愛麗絲噙着兩眶眼淚,軟弱地道:“我也要回去!”

    凌渡宇硬着心道:“絕對不可以,這是博士的吩咐,你怎可以不遵從。”

    愛麗絲叫道:“你不要回去,你會被殺死的。”淚水奪眶而出。

    凌渡宇眼中射出火熱的光采,道:“死何足道,我一定要回去。”

    機門打開,幾個抗暴聯盟的人在機下示意他們走下來。

    凌渡宇堅決地喝道:“下去!”跟着放低聲音道:“你難道不想我回去幫助博士嗎?我一有機會,便來找你,好嗎?”最後幾句他説得軟弱無力,連他自己也不能信任那有多少真誠。

    他只想回去見晴子。

    愛麗絲茫然下機,女性的直覺使她知道沒有人可以動搖凌渡宇的決心。

    直到戰機重返雲霄,她的眼淚仍沒有停下來。她可能已變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但那算是甚麼呢?

    夢湖!夢湖!

    一個令人夢縈魂牽的地方。

    所有夢想的所在地。

    ※※※

    敵人的進攻從黃昏開始。

    在前所末有的大湖霧掩護下,敵人避過了幾個頑強的防守點,先以幾隊散兵從四方八面佯攻,當巴極方陷於杯弓蛇影的狀態時,才以重兵從夢湖水莊東南方的雨林以強攻突破的形式推進,現在到了正面對壘的時刻。

    炮火的閃光使夢湖的黃昏帶着悲劇的豔麗,孤寂的夢湖,在隆隆的火箭炮、榴彈和自動武器的震天價響裏,默默忍受着。

    濃得化不開的湖霧,把一切暴行隱藏起來。把敵我雙方的鮮血以純淨的白露遮掩起來。

    照明彈不斷髮射上夢湖的上空,劈劈拍拍,卻透不過那一重又一重的濃霧,一切若隱若現,有種惡夢般的不真實。

    飛彈開始不竭地從巴極佈置於夢湖四個戰略性的扼要地點飛出來,投射向邦達的攻擊部隊,飛彈和空氣磨擦發出的尖嘯,壓下了其他的聲音,做成強烈的爆炸,完全鎮住了邦達大軍的推進。

    在飛彈的強力掩護下,巴極的私人軍隊阻擋着敵人瘋狂的進攻。這批手下大部分隨着巴極出生入死,其忠誠是不容置疑的,他們對巴極有種近乎對神的崇敬,願意為他獻出鮮血和生命。

    巴極這時在玻璃屋下的一個地庫內,指揮着己方的進攻退守。

    這是夢湖水莊的戰略指揮總部,佈滿了通訊設備,超過三十多個人員,繁忙地收聽各方傳來的戰報。

    巴極通過螢光幕,觀看着各處的情況。

    積克這時來到他身旁,報告道:“根據初步的估計,敵人的僱傭兵團達五千之眾,武器精良,在兩小時內攻破了外圍的防禦,但仍未能突破夢湖水莊本身的防守據點,照目前的情形,除非敵人的實力增加三倍以上,否則我們絕對有抗爭的能力,甚至可以藉佔優勢的炮火和導彈網,在敵人鋒鋭稍減時,爭回主動,予敵人致命的反擊。”

    巴極淡淡一笑,有種説不出的從容和孤傲,使積克打從內心敬佩,他跟隨巴極這麼多年,無論在甚麼情形下,生死的關頭裏,巴極始終是這副從容不迫的神態,在人心惶惶裏,仍能發出最正確的命令,使他們死裏逃生,敗中求勝,只不知這次又如何?

    這時正東的一個據點傳來告急的消息,那是進入沿湖道路的一個關口,若叫敵人攻破,便可沿湖侵進夢湖水莊,若讓那樣的情形發生,將會非常危險,因為敵人將以優勢的兵力,進行巷戰式地推進,而夢湖水莊的固定武備裝置如炮台、導彈台等,將完全失去作用。

    巴極想也不想,發出增援的命令。

    積克咬牙切齒地道:“那個叛徒若落在我手裏,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巴極知道積克説的是白理臣,淡淡一笑,這世上的名利,對他來説已毫不重要,他想起三十年前,親手殺死一個毒梟的情景,像在剛才發生。生命是一個永不停止的夢。停止即是死亡。

    巴極轉過身來,眼中電芒閃現。

    積克心中一凜,知道巴極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説,當年巴極要向另一個雄霸哥倫比亞的毒梟開戰時,亦是這般神態。

    巴極壓低聲音道:“你還記否我們的‘夢湖計劃’嗎?”

    積克恍然一驚:“當然記牢在心,可是若照目下的形勢,我們須否動用到這計劃?”

    “夢湖計劃”是巴極、標槍和積克三人當年建造夢湖水莊之初,居安思危下訂定的逃生計劃,是他們三人間的最高機密,連白理臣這等負責對外的領導人也不得與聞。計劃非常簡單,就是在玻璃屋下造了一個兩層的大地庫,地庫被鉛板密封,其設想在於抵禦核子戰爭的摧殘,上層是他們目前處身的指揮部,下層的地庫,佈置了數百部水底推進器和潛水器材,可通過水閘神不知鬼不覺下潛入夢湖,從水底逃之夭夭。要知夢湖四通各方的河流,敵人即管知曉他們由湖底溜去,亦只好高嘆奈何,毫無辦法。

    巴極正容道:“我太明白白理臣這人,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怎敢來碰我,待會你一聽到警號,立即依我們平日的演習,把所有人撤退入地庫,由八條秘密通道進入地庫下層,迅速逃走。到達安全地點後,把我們積蓄的錢財,分配各人……各位兄弟跟隨我多年,我也希望他們能安度餘年。”

    積克渾身一震,張了大口,好一會才道:“怎麼?即管我們暫時退走,以我們的財力和博士的聲譽,絕對可以捲土重來,下了這啖鳥氣。”巴極前所未有的自暴自棄,使他震動非常。

    巴極盯著積克,忽地一把抓緊積克的肩頭,沉聲地道:“不要問!我要你就像以前一樣,不問原由地去執行我的命令,記着!這是至為重要的事,一個不好是全軍覆滅的命運。”

    儘管巴極有力的手把他抓得非常痛楚,積克眉頭也不皺一下,毅然點頭道:“好!”

    巴極滿意一笑,能有積克和標槍這樣的手下,真是一場造化。

    積克待要説話,“轟隆!”一聲巨震,整個地庫也感到東南方傳來爆炸的震動。

    積克面色煞地刷白。

    一個傳訊員叫了起來道:“東南的飛彈發射站發生爆炸!東南的飛彈發射站完了!”那是進入沿湖路的重要據點,阻擋敵人沿湖攻入夢湖水莊的重鎮。

    積克叫道:“一定是內奸所為。”話猶未已,西北方傳來又一驚天動地的爆響及一連串的激爆,烈焰直衝上夢湖的天空,另一個飛彈發射站遭到同等命運。

    巴極面容平靜無波,好像這一切均與他無關,淡淡道:“立即將屯駐水莊內的人手全部出動,接應前線的兄弟……”跟着轉頭望向積克,斷然道:“兄弟,撤退的時候到來了。”

    積克怒嘶一聲,説不盡的悲憤無奈。

    撤退的警號響徹夢湖。

    所有正在奮戰的人,並不知道這是撤退的響號,在平日的演習裏,他們只知道當這訊號響起,須立即有規律地分批退入玻璃屋的地庫內,沒有人知道地庫還有可使他們逃出生天的下層。這是巴極高明的地方,讓手下知道還有退路,可能帶來反效果的作用,失去破爹沉舟的決心。

    撤退開始。

    巴極方面的炮火反而加倍增強,掩護開始的撤退。

    一時炮火隆隆,夢湖沿岸區成為屠場。

    凌晨二時,戰事進行了七個小時。

    炮火閃亮了整個夢湖的上空,水莊的大多數建築物在炮火中先後倒下,戰爭仍沒有絲毫停下的兆頭。

    巴極的私人軍隊退而不亂,每退出一個據點,便佈下地雷,使邦達和白理臣的人推進的速度緩慢不堪,要挑戰巴極這雄霸南美的首席梟雄,確是吃力的一回事,代價亦是驚人的龐大。

    湖霧把這一切人類間的暴力淹沒起來。

    炮火驀然加倍劇烈,似乎所有人都想一下子把所有彈藥用盡,邦達的僱傭兵在強大的火力前,攻勢完全受挫,像對巴極這被趕進窮巷的狗,產生了不敢硬迫的恐懼。

    巴極方的炮火完全停了下來。

    邦達方的炮火在此消彼長下,忽地加強,然後再沉寂下來。

    夢湖在剎那間回覆往日的寧靜。

    除了倒塌的樓房,着火燃燒的林木和屋宇臘臘的聲響,以及空氣中濃烈的火屑味,一切也如往日的美好及和平。

    邦達方面被這突然的轉變震住,一時間不知應採取甚麼行動。

    在這令人不知所措的時刻,一種奇怪的聲響,從東北的天際傳來,聲音迅速增強。

    戰機!

    邦達方的炮火轟然響起,向着這天空來的目標瘋狂攻擊,夢湖水莊四周密佈飛彈發射台,對付任何從天空飛來的物體,這架戰機並不牽引夢湖水莊的地對空飛彈系統,自然是巴極方的戰機無疑。邦達方怎能放過。

    隆!隆!

    飛機在密集的炮火下,終於被一枚炮彈命中,機尾冒着濃煙,筆直插進夢湖裏,火光並現,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把湖心的濃霧變成一團又一團的光量,煞是好看。

    一切重歸寂靜。

    ※※※

    夢湖的濃霧無風自動,情景説不出的詭異。

    温温的湖水令凌渡宇感到無比的親切,像是重回到母親懷抱。

    在戰機炸燬前,他早彈出機艙,藉着降傘投進夢湖去。

    濃霧掩護了他的行蹤,否則他現在身上將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他默默地潛水,只有換氣時才冒出水面。

    目的地是玻璃屋。

    他不明白為甚麼戰火停了下來,難道巴極一敗塗地。

    可是他的心神已不放在這等成敗之上,他回到夢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見晴子。

    他的直覺,夢湖無風自動的濃霧都清楚地告訴他,晴子還在這裏。

    當他的腳一觸湖水時,湖霧旋動起來。

    晴子知道他回來了。

    可是!晴子的心靈並沒有和他接觸。她的心靈似乎退縮在夢湖的深處,沉浸在無助與傍惶裏。

    凌渡宇感到前所末有的失望和頹喪。

    他不斷向玻璃屋游去,湖水使他的身體非常鬆弛和舒適,若要找一個死去的地方,他會毫不猶豫地揀選夢湖。

    死在夢湖。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想到死亡,而且是那樣地強烈。

    他心中不斷喊叫:晴子!你快出來,為了與你的結合,我甚麼也願意放棄。

    他浮上湖面,深深吸了一口氣,玻璃屋在前方不遠處,在濃霧中若現若隱。

    玻璃屋前的大露台,被炮火轟塌了一角,整座建築物卻出奇地完整。

    他的心靈再次呼喚:晴子!晴子!我回來了,就像上次那樣,你到露台來見我,好嗎?

    一點反應也沒有。

    夢湖一片寂然。

    沿湖的道路不斷傳來爆炸的聲響,敵人進行掃雷的工作,緩緩地向夢湖水莊推進。他們再沒有向水莊發動炮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佔領巴極餘下來的另外兩個飛彈發射站,以之反制巴極,發射站一日在巴極手上,他們就一刻不能安枕無憂。

    在找不到晴子的失望下,凌渡宇從夢湖爬攀上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剛踏足露台上,凌渡宇渾身一震,好像看到最不該看到的物事。

    玻璃屋的玻璃大多已碎破下來,可是露台的小圓台,兩張坐椅,依然故我。

    圓台上還放了一瓶酒,兩隻酒杯。

    巴極坐在右邊的椅子上,眼神雖裝滿落寂,卻是平靜至一種死寂的感覺。

    他那可以毀滅夢湖水莊的電子感應儀器,四平八穩放在酒杯旁。

    兩人的目光在濃霧中交系在一起。

    巴極微微一笑,倒滿一杯酒,遞向凌渡宇道:“你若不想死,盡吧此杯後,請你重投湖內,否則這處還有一張空椅,可讓你死時安安樂樂坐在這裏,看夢湖的最後一眼。”

    凌渡宇取酒一乾而盡,坐到空椅上。

    心中出奇地沮喪。

    沒有晴子,日子怎樣過?

    夢湖迷失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霧裏。

    天地盡是白茫茫。

    死!

    是解決生命的最好方法。

    生命只是一個孤獨的荒原。

    人類可以相互愛撫、相互交談,可是這並不能改變他們孤立的本質。

    只有心靈的結合,才能帶來本質上的改變。打破隔離和孤立。

    沒有了晴子,一切也沒有了。

    人類用虛假的言辭進行自我欺騙,可是他們的心靈在實質上,仍是在自己孤獨的荒原上失望和悲泣。

    凌渡宇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欲。

    好吧!

    這樣結束一切。

    死在夢湖。

    巴極倒滿兩杯美酒。

    兩人一乾而盡。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白理臣的聲音。

    聲音通過擴音器,響徹夢湖,道:“博士!我是白理臣,現在向你發出最後警告!”

    擴音器傳來數下急促的呼吸聲,顯示白理臣心內的緊張情緒,他長年處在巴極下,即管目下似乎穩操勝券,然而餘威猶在,冷靜的他亦不由失去常態。

    白理臣的聲音繼續傳來道:“你手中的皇牌:四個導彈發射台,兩個被炸燬,餘下的兩個在我們掌握中,你已經絕無平反的機會,限你在五分鐘內,拋下所有武器,舉手走出來,否則發射台的每一顆導彈,都會射進水莊去。”

    凌宇渡望向巴極,茫然道:“你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沒有了導彈台,怎樣和敵人同歸於盡?”

    巴極淡淡道:“你太小覷巴某人了,要勝要敗,要留要離,豈會被他人操縱!來!讓我送他們一分大禮,做場好戲閣下欣賞。”伸手往台上的電子控制儀,修長的手指在那組按鈕上靈活地跳動。

    凌渡宇心下不解,巴極還能幹些甚麼來?

    時間一點一滴地漏走,五分鐘的期限只剩下十多秒了。

    擴音器的沙沙聲再次響起,白理臣還末説出話來,驚天動地的強力爆炸,在夢湖的南方和西南方傳來,地動山搖,餘下的兩個發射站冒起濃濃的烈焰,騰昇上半空,掩蓋了敵人的哀號,接着同一地點繼續更強烈的爆炸,把湖霧染得血紅一片。

    凌渡宇駭然望巴極,後者神態從容,卻沒有勝利者應有的表情。這時他才恍然巴極剛才發出的電子訊號,啓動了餘下發射台的毀滅裝置,這一着,無疑會給邦達帶來嚴重的傷亡,進駐發射站的人將無一倖免,只不知邦達和白理臣是否其中兩個。

    巴極搖頭嘆道:“低估敵人,是致命的因素。”跟着嚴肅地向凌渡宇道:“好了!現在到了最後時刻,你留下還是離去?”

    凌宇渡漠不在乎地聳聳肩,道:“留下吧!”心中卻不明白,巴極似乎還有摧毀邦達大軍的力量,可是四個導彈台都被毀去,他憑恃甚麼呢?充其量他只可發動可能裝置於玻璃屋的自動毀滅系統吧!

    巴極微笑道:“夢湖!永別了。”

    右手緩緩伸往台上的電子控制儀。

    凌渡宇閉上眼睛,利用死前的半刻空閒,心靈延伸往夢湖。

    他再次感到晴子的無助和傍惶。面對死亡,使他的腦子突然靈活起來,醒悟到晴子的無助和傍惶,是他一手所造成。

    昨天離開夢湖時,晴子哀求他留下時,他告訴了晴子事情的真相:她只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的結晶品,一種不屬於人類的異物。便像一個在世為人的鬼魂,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突然間給人提醒自己早死去多時,魂魄一驚散去。

    晴子是自然和人類精神產生的異物,既擁有人類思維的特質,又擁有遠超人類的靈異,她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自己是甚麼東西?

    所以從一開始接觸,凌渡宇已感到她的無助傍惶。

    巴極的手愈來愈近台上的儀器。

    愈接近死亡。

    “轟”!

    槍聲大鳴。

    凌渡宇和巴極兩人跳了起來。

    電子感應儀被槍彈擊中,跳了起來向外拋起,恰好碰在欄干上,又倒掉回露台的地上。

    電子感應儀是用非常堅硬約合金組成,子彈除了做成一個凹痕,並沒有絲毫損毀。

    凌巴兩人一齊轉身望向後方。

    一個嬌小的身形,一對纖手各握着一支槍,英姿凜凜。

    凌渡宇失聲道:“是你!”他早應估計到是她,那天在玻璃屋偷聽巴極和白理臣對話的女子,可惜與晴子的事弄得他心神恍憾,失去平日的精到。

    是夏太太。

    巴極沉聲道:“我待你不好嗎?由你和晴子來到夢湖後,我待你如上賓,即管晴子死後,你要留下,我仍是那樣待你。”

    夏太太冷笑道:“你待我當然好,否則如何補償你心中的內疚。”

    巴極道:“你知道了?”

    夏太太陰沉地道:“晴子的自殺,可以瞞過其他人,卻瞞不過我,甚至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巴極一呆道:“你知道甚麼?”

    夏太太道:“晴子自殺的真正原因。”

    旁觀的凌渡宇也給他們的對答引出興趣來,晴子的自殺,難道還另有內情?

    夏太太績道:“你以為我真是晴子的下女嗎?不!你錯了,我是她同父異母的姊姊。”

    巴極回覆平靜,道:“那又怎樣?”

    夏太太提高聲音道:“那又怎樣?哈哈……由一開始,你的純潔無瑕的晴子,便在欺騙你。”

    巴極沉喝道:“你説謊。”

    夏太太一緊手中握着的槍,叫道:“我説謊?你以為晴子真是個純潔的商人之女,告訴你,那只是一個虛假的身分,由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反毒組安排,目的是引你掉入布好的陷阱,可惜晴子這個蠢貨,愛上了你這殺人魔,還傻得去自殺,她的死是你做成的,我一定要毀了你,為她報仇。”

    她一邊説,巴極面色一邊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口唇顫動,卻説不出話來。

    凌渡宇明白了一切,晴子和夏太太這對同父異母的姊妹花,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訓練出來對付南美毒梟的反間諜。可是晴子愛上了巴極,後者又不肯放棄毒品生意,晴子在重重矛盾下,唯有一死解決。

    凌渡宇首次發言道:“那你為何又勾上邦達?”

    夏太太右手的槍揚向凌渡宇,狠狠道:“你這見利忘義之徒,沒資格和我説話,那天我還故意揭露韓林的事來助你,估不到你這麼快便和這魔鬼一鼻孔出氣。”跟着暴喝道:“不要動!”拿槍嘴指向巴極。

    巴極剛要撲往欄干旁的電子儀器,無奈停了下來。

    他倆已被剝奪了選擇自己死亡形式的權利。

    夏太太將蓄在心內的話一口氣説出來,痛快非常,續道:“你那天殺的人,是韓林的相好,可笑你懵然不知,哈……”

    ※※※

    凌渡宇恍然大悟,原來韓林是同性戀者,自己殺了他的相好,難怪他恨之刺骨,擄走了雅黛妮,可是自己目下自身難保,忽又想起曾把麻醉針發射器交給了雅黛妮,希望她能以之脱難,那就好了。

    巴極道:“你既然是美國情報局的人,為何目下又助邦達對付我?”這也是巴極想知道的問題。

    一個男人的陌生聲音插入道:“道理非常簡單,晴子自殺後,美中局改變了對南美的策略,不再進行對付巴極的計劃,於是夏太太找上了我,南美唯一可與巴極博士抗衡的人。”

    濃霧中十多人現身出來,擠滿了露台近玻璃屋的一邊。

    一個禿頂的大胖子,排眾而出,他的雙目眯成兩線,笑嘻嘻地打量着巴極。頭戴高帽,一身禮服,就像來參加盛宴。

    白理臣站在他身後,神情木然。

    巴極沉聲道:“邦達!”

    禿頭胖子脱下高帽,持帽誇張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見了一個禮,躬身道:“博士你好!”

    四周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均是神情肅穆,巴極現在雖是階下之囚,但他的威名,在完全劣勢下所表現的通天手段,使沒有人敢起絲毫不敬之心。

    禿漢轉向凌渡宇道:“凌先生你好!”

    凌渡宇淡淡一笑,腦中轉了幾種逃生的方法,都派不上用場。這刻他反而不想死了。

    想想也是奇怪,前一刻他還安然待死,這一刻想的卻是如何逃出生天。

    生命自有一股令人活下去的力量。

    另一名領袖級的大漢問道:“巴極!其他的人到了那裏?”

    巴極道:“不知道!”

    那人怒喝一聲,大步搶前,舉起槍柄,要痛擊巴極。

    白理臣喝道:“停手!”

    那人動作凝在半空,詢問的眼光望向邦達,表示只以邦達的意見為準。

    邦達點首道:“住手!我和白理臣先生早有協定,可以處決博士,卻不可以對他有絲毫不敬,對嗎?白理臣先生。”

    白理臣回覆木無表情,走到巴極具前,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道:“博士,這次背叛你是別無選擇,我不能置我龐大的親族和利益不顧,隨你一同退出毒品賣買,但你依然是我最尊敬的人。”跟着垂頭道:“你可以為你和你的朋友,選擇被處決的地方。”

    巴極望向凌渡宇,後者雙肩一聳,作了一個甚麼地方也沒有關係的姿勢。

    巴極笑了,道:“不如就在湖心的祭台上吧?”

    能死在夢湖,還有值得遺憾的地方嗎?

    邦達和白理臣的聯合部隊,循着沿湖的兩條主要大路,迅速駐進夢湖水莊,對他們的戰利品進行徹底的搜索和查察,對敵人進行根絕的殘殺。

    邦達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儘管巴極力的炮火完全沉寂下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發射台的自動爆炸,使他心有餘悸。

    通出祭台的木製浮道,除了炸開的一兩個缺口,基本上仍是完整。

    凌渡宇和巴極兩人,被一個手銬把凌渡宇的左手和巴極的右手鎖連在一起。

    十二個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把兩人押往湖心的祭台。

    眾人的腳踏在木浮道上,發出“嚇,嚇”的聲響,做成一種步向死亡的奇異節奏。

    玻璃屋露台上的十二盞大霧燈,除了兩枝被損毀外,全給亮着了。

    沿着浮道直至祭台的百多支霧燈,一齊亮了起來,在大霧中散發着詭異眩人的黃光,把正在步往祭台的處決者和被處決者,照得毫髮畢現。

    啊道兩旁的湖岸,沿湖的燈亮了起來,聚集了三千多名戰勝者,默默旁觀這最後的祭禮,氣氛莊嚴肅穆。

    將要被處決的兩人。

    一個是南美縱橫不敗的第一霸主巴極博士。

    另一個是最富神秘和傳奇色彩的中國人凌渡宇。

    在南美的黑道歷史上,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槍聲一響後,歷史會以另一種形式進行,權力架構將重新安排。

    邦達、白理臣、夏太太等數十人,站在浮道起點處的大平台,靜待處決的來臨,巴極和凌渡宇的身形在他們眼中逐漸縮小,最後停了下來,站在祭台的正中。

    十二名大漢提起機槍,平指着祭台中的兩人。

    湖霧無風自動、不斷旋轉着,似乎為兩人的處決歡呼狂舞,又似悲憤萬狀。

    凌渡宇側望巴極一眼,後者面上平靜如昔,一點沒有被處決的驚惶。

    凌渡宇的目光由眼前的處決者,巡梭到左右兩岸密麻麻的武裝敵人身上,巡梭到浮道盡端的邦達等人,再移往玻璃屋那空無一人的大露台上,心中苦笑:想巴極每次在那裏觀察別人在祭台受刑,有否想到主客逆轉的今天。

    世事的發展,出乎人的意想之外。

    凌渡宇望向鎖連着自己左手和巴極右手的手銬,想不到竟和自己要殺的人死在一塊兒。

    這更是始料難及。

    手銬雖把他們連在一起,他們仍只孤獨地面對死亡的來臨。

    卡察!卡察!

    子彈上膛的聲響,扣動每一個人的心絃、數千人的靈魂。

    凌渡宇忽地想到玻璃屋露台欄干旁的電子感應儀。

    十二門黑幽幽的槍嘴,慢慢舉起,動作似乎很快,又像世紀般的悠久。

    他再次想到那電子儀,想到死亡和毀滅。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巴極和他相連的手銬一下劇震。

    難道巴極懼怕了,凌渡宇不解地望向巴極,後者兩眼睜大,射出前所末有的奇光,凝望着前方。

    他順着巴極的目光,望向玻璃屋的大露台,登時瞪目結舌起來。

    晴子!

    在給霧燈化成一暈暈金黃的大湖霧裏。晴子在白紗飄舞下,冉冉地出現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在這距離下,他只能看到一團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形,在湖霧中優美地盈盈俏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巴兩人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只是他兩人有見到她的能力。

    凌巴兩人的心神全集中在晴子的身上。

    難道晴子來參與這死亡的盛典,這另一幕的湖祭。

    有人大叫道:“準備!”

    十二名大漢的手指扳上了槍掣。

    湖水中忽地響起奇怪的尖嘯,嘯聲倏忽從四方八面響起。湖水一陣翻騰,幾條水柱在遠近的湖面激衝而起。

    巴極喃喃道:“天!她按動了毀滅裝置。”

    十二名處決者面上現出疑惑的神色,低頭追察嘯聲的來源,槍嘴不自覺垂了下來。

    邦達等人同時低頭望向湖內。

    沿岸的觀刑者一陣騷動,沒有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除了凌渡宇和巴極。

    凌宇渡明白了,巴極在湖水下,還裝置了其他的導彈發射台,這是他最後的皇牌。

    嘯聲轉眼間變成刺耳的尖號,由湖面移往天空。

    邦達方不知誰人狂喊道:“危險!是飛彈!”

    接着下來的狂亂是完全役法想像的。

    數千人你推我撞地向掩護物內散去。

    凌渡宇見機不可失,一撞巴極,兩人齊齊跌進湖水裏。

    跌進湖水前,第一下驚人的爆炸聲撕裂了每一個人的情緒,跟着是一下接一下的狂爆,湖水激起巨大的水柱,沿湖的區域完全淹沒在水光和爆炸裏。

    祭台和它的浮道彈上半空,成為滿天飛舞的木屑。

    強力導彈的威力籠罩着水莊每一個角落,籠罩着沿岸的每一寸地方。

    強烈的爆炸,掩蓋了人們死前的驚喊。

    在跌進湖水的剎那前。

    凌渡宇的心靈和晴子的心靈緊緊連在一起。

    晴子的絕世容顏,浮現在他的心湖內。

    凌渡宇的心靈狂叫道:你為甚麼要這樣做,這會把你毀滅的。

    晴子在他心靈內平靜地答道: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死亡是一切生命的歸宿,夢湖賜與了我奇異的生命,正如天地孕育出人類,我已經歷過生命的愛火和熱力。那不是足夠嗎?我已不負此生了。我畢竟只是一種異物,雖妄圖和你相愛,最後終只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我雖因人類而生,卻是“非人類”,將因不瞭解人類,而長居那孤獨寂離的荒原。若是那樣,有甚麼能比死更理想。

    凌渡宇狂叫道: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你是人類千百年來的夢想,醫治人類孤獨的最佳良方……

    一幅強烈清晰的圖象,在他眼前出現。

    玻璃屋在火光和爆炸中,徐徐倒下,碎石激飛往四周廣大的空間,大露台上晴子陷入熊熊的烈欲裏,被倒下的建築物完全掩埋,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殘餘的碎石緩緩注進湖水裏。

    兩人的心靈聯繫,像給利刃當中劈下,養然斷絕。

    晴子死了。

    一股強大的悲哀和失去一切生命意義的頹喪,狂湧心頭,模糊間,他沉進温温的湖水裏,他感到巴極的手,有力地箍上他的胸頸,帶着他在湖水中游動。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給人抱上濕潤的草地上。

    淚水不斷流下。

    失去了晴子,也失去了一切夢想。

    夢湖把一個美夢賜與了他,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聽到巴極在他身旁道:“她死了!她死了!”

    凌渡宇張開眼睛,看到全身濕淋淋的巴極,坐在他身旁,木然望着遠岸的熊熊火光。

    夢湖水莊變成歷史的遺蹟,敗瓦頹垣。

    至於邦達等是死是生,現在已是無關痛癢。

    晴子死了!

    凌渡宇感到悽痛萬分。

    巴極舉起右手,連着的手銬把凌渡字的左手也提了起來,道:“我知你是個合格的鎖匠,可以打開它嗎?”

    凌渡宇呆了一呆,好一會才緩緩在胸前搓揉,把人造胸皮翻過來,取出一條長形的條子,不一刻把手銬除了下來。

    巴極站起身。

    夢湖的霧逐漸散去。

    漆黑的夜空綴滿閃亮的星辰。

    凌渡宇欲要站起來,一輪自動武器的聲音驟雨般響起。

    巴極鮮血飛濺,打着轉倒跌開去,一頭栽進湖邊的淺水裏。

    凌渡宇悲叫一聲,跳了起來,向巴極撲去。

    他把巴極浸在水裏的頭抬起放在腿上。

    巴極口鼻滲出了鮮血,神情出奇的平靜。

    一個女子從林木間走了出來,手中提着自動武器。

    雅黛妮!

    凌渡宇來不及理她,望向懷中的巴極。

    巴極眼中沉浸着無盡的孤獨和悲哀,喃喃道:“這也好,這也好!記着,我死後,將我的骨……灰……撒往……”頭一側,死去了。

    這縱橫南美的梟雄,終於死去了,死在夢湖的湖水裏,以他的鮮血為夢湖增添顏色。

    他雖然未説出要將骨灰撒往那裏,凌渡宇已知道了答案:那是夢湖。

    只有這樣,巴極方可以和晴子在一起,沒有人可再將他們分開。

    巴極雖然得到了全世界,卻從未能有片刻離開他那孤獨的荒原。

    就像凌渡宇。

    或是雅黛妮。

    以至乎世上任何一人。

    另一輪槍聲響起,雅黛妮倒在血泊內。

    凌渡宇緩緩轉頭,看見雅黛妮抱着槍頭倒指向自己的機槍,倒在血泊內。

    雅黛妮自殺了。

    她得不到巴極的愛,以血和死亡來清洗這恥辱。

    她究竟怎樣逃出韓林的魔爪,是否用凌渡宇給她的麻醉針,這一切也不關重要了。

    死亡終結了一切。

    凌渡宇望向夢湖。

    夢湖夢湖!

    人類多少夢想隨爾而來,亦隨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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