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並非表面的簡單。
離開了哭石,順步往玻璃屋的方向走去,走至半途,心中一動,那晚就是在這裏遇到晴子,其時他憑着過人的記憶,竭力找尋囚禁雅黛妮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重温當日被蒙上雙目後,被帶往雅黛妮的方向。
不一會,他張開眼,面上掛着一個信心的微笑,回頭往哭石走去,經過了哭石後,右方現出了一條分叉道,凌渡宇毫不猶豫地轉了進去,急步十五分鐘,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呆了幾秒,他轉入左方的路口,這時離開玻璃屋有哩許遠了。
沿路林木婆婆,鳥唱蜂鳴,極具南美的風情,三十分鐘後,眼前一片密林,林木間依稀看到一所紅磚砌成的房子,凌渡宇心中大喜,認得是那所囚困雅黛妮的房子,正要盤算如何制服監視者的時候,馬蹄聲從後方傳來,迅速迫近。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來。
美麗的愛麗絲一身騎馬裝,馬帽長靴,一手執僵,另一手持着打獵的大口徑雙筒步槍,驅着鬃毛飄曳的白馬,疾馳而至,英風凜凜,神采動人。
可惜她面上殺氣嚴霜,似要把凌渡宇吞進腹內。
愛麗絲一抽馬繮,白馬在凌渡宇面前五尺處人立而起。
凌渡宇一動不動,完全無視白馬勁踢的前蹄,面上泛起冷然的神色。
愛麗絲槍管指着他的眉心,寒聲道:“你來這裏幹甚麼?要救你的老情人嗎?”
凌渡宇傲然道:“放槍吧!”
愛麗絲氣得粉面發青,兩眼射出憤恨的光芒。
僵持不下。
愛麗絲高聳的胸脯急劇起伏,凌渡宇的不屈,使她感到極其憤怒。矛盾的是:他的傲氣亦使他更具男子氣魄,令她心軟,整個夢湖籠罩在精密的監聽系統下,凌渡宇缺少了那晚掩護的濃霧,一移往雅黛妮的方向,即給發現,愛麗絲接到通知,怒氣沖天策騎而來,弄成現下的局面。
凌渡宇悠閒地舉起右手,把手指插進槍管內,挑戰地道:“槍彈可以轟掉生命,可是能轟掉愛和恨嗎?”
愛麗絲眼簾垂了下來,忽地驚呼一聲,原來凌渡宇迅捷地翻上了馬背,從身後緊箍着她的小腹,她不及防備下步槍脱手掉往地上,白馬受驚人立而起,全賴凌渡宇緊抽馬頭,兩人才不致跌下馬背。
健馬受驚下放開四蹄,向前奔去,轉眼間越過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衝進了一條林間的小道。健馬狂力前奔,兩旁樹影急退。愛麗絲歇斯底里地在凌渡宇有力的擁抱中掙扎,場面混亂不堪。
愛麗絲迴轉頭來,一口拚命地咬在凌渡宇肩臂的肌肉上,凌渡宇悶哼一聲,苦忍着劇痛,鮮血濺出,染紅了襯衣。
他同時慢慢收緊馬繮,馬兒受到控制,愈跑愈慢,終於停了下來。
愛麗絲茫茫然抬起頭來,到這一刻才知道咬傷了凌渡宇,用手撫着對方染血的傷口。
凌渡宇眼中流露出諒解的神情。
愛麗絲向後側仰俏臉,顫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在幹甚麼?”
凌渡宇輕夾馬腹,白馬緩緩前行。右手控疆,左手緊擁着愛麗絲,使她整個貼進他的懷抱內。
愛麗絲先前的兇悍冰消瓦解,閉上眼睛,馴若羔羊地藏在他的懷裏。
馬兒轉出沿湖的路,挨着輕煙悠悠的夢湖踏着休閒的步子。
凌渡宇順勢地湊在她耳邊道:“那天三夫人説,你是夢湖水莊歷史上,僅有不用合約聘用的五個人之一,其他四個人是誰?”
被他暖呼呼的口氣噴在敏感的耳垂及頸後的嫩肉上,愛麗絲整個人軟了下來,像被催眠似地答道:“是標槍和積克,他兩人跟着博士最少有三十年了,另兩個是……是晴子和夏太太……”
凌渡宇豈肯放過這個機會,不過他深明要人吐出實話的技巧,就是先獻出自己已知的有限,來換取對方的所知,於是道:“博士也曾和我詳談過晴子的事,既然她的父母都反對他們在一起,一定會造成對晴子的壓力。”
愛麗絲道:“這倒看不出來,晴子初來夢湖時,看來很快樂,直至他們兩人往夏威夷度假後,才時時爭執。我們都不敢問,博士的脾氣變得很暴躁……”
凌渡宇裝作了解地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博士很後悔當時的行為,可是怎估到晴子居然會傻得去自殺。”
愛麗絲全身一震,張開大眼,一面不相信的神情,失聲叫道:“甚麼?”
凌渡宇心中一凜,愛麗絲並不知道晴子自殺的事,看來這是一個秘密,連忙道:“那樣傷心,不是等於自殺嗎?”他是想起晴子幽鬱的眼神,隨便找説話來堵塞過去。
愛麗絲雖然尚有一絲疑惑,神情卻緩和下來,點頭道:“是的!晴子病死前那兩個星期,整天把自己關在玻璃屋的卧室內,連博士亦不肯見。她幽怨的神情,我們看了也覺心碎,取她性命的病,可能是過度幽鬱所致。”
凌渡宇默然,巴極和晴子間發生了很多非局外人所知的事。想起晴子,他也有心碎的感覺,幸好目下懷內軟肉温香的愛麗絲,起了些微代替品的作用,填補了空虛的感覺。另一個問題升起,夏太太為何是不用簽約的人,但這一刻不宜問太多問題,可以留待日後再問清楚。
愛麗絲的呼吸急速起來,少女的敏鋭,使她感到凌渡宇起着侵犯她的念頭。
凌渡宇心神轉到另一方面,問道:“為甚麼你不用合約,仍可以在這裏稱王稱霸。”
愛麗絲見他用辭古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不知道。我自幼在孤兒院長大,到了十四歲那年,一對夫婦名義上領養了我,把我送來了夢湖,為博士做事,不經不覺七年了。”
凌渡宇知道愛麗絲和巴極兩人間,一定大有文章。
愛麗絲可能從未有機會向人傾吐私事,這刻找到機會,暢所欲言起來,道:“我曾問過博士,他總是説和我有緣,一見到我便歡喜,才要我為他作管家,可惜他對我的歡喜,並不像他對晴子那樣,唉!不過,自從我遇到你,一切都沒有關係了……現在……我從未試過像現在這樣的滿足。”
凌渡宇恍然大悟,原來愛麗絲一直單戀巴極,這解釋了她對雅黛妮的敵意,因為後者和巴極有過一段不尋常的關係,目下凌渡宇代替了巴極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自然更懼怕雅黛妮會把他亦搶走,以致一個清純的女孩行為乖張失常。這是屬於不可理喻的事。
凌渡宇微笑道:“愛麗絲,我有一個要求。”
愛麗絲一副你説甚麼本小姐也答應的態度,閉目呻吟道:“説吧!”
凌渡宇道:“我要見雅黛妮!”
愛麗絲渾身一震,張眼怒道:“甚麼?”
凌渡宇對上她温潤的香唇,兩人沉浸在兩性間的歡樂裏。
凌渡宇離開了她的熱辣辣的紅唇,道:“放心!雅黛妮是我的老……戰友,而不是情人,我這次去見她,可以向你保證不和她發生任何形式的‘性關係’。但對美麗的愛麗絲小姐,恕小弟不能作出這個保證了。”
愛麗絲敵意稍去,紅霞緊跟着爬上俏臉,啐道:“你去死吧!”又“噢!”地叫起來,原來馬兒把他們馱回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她全心放在與凌渡宇的調情上,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豈知對方早有預謀,把她載回此處,不過這刻,她只願意討他歡心。
凌渡宇稍後和雅黛妮在上次的房間內見面,愛麗絲在他的要求下,撤去了監視的人員,其實巴極早有吩咐,予凌渡宇一切的方便。
雅黛妮表面完全平復過來,眼中多了一種生機和希望,大異上一次見面的失意頹唐。
凌渡宇開門見山地道:“巴極來見過你嗎?”
像回教婦女給揭開了面紗,雅黛妮垂頭道:“你知道了?”
凌渡宇其實甚麼也不知道,只是從巴極、愛麗絲,甚至雅黛妮三人的行藏説話裏,看出蛛絲馬跡,這一句純屬試探。雅黛妮的反應,説明了兩人間的關係,非只是敵對那般簡單。
凌渡宇不想雅黛妮看穿他的底牌,含糊地道:“你還是走吧!”
雅黛妮呆了片晌,堅決地搖頭道:“不!除非我親眼看到她,否則我絕不會離去……”
抬頭望向凌渡宇,又低下頭去,低聲細訴:“本來我以為自己對他只有恨,可是面對着面時,我才知道一直在騙自己,自從逃離這裏後,我幾乎每晚都夢到這處……這個美麗的夢湖,也夢到他……”神情忽爾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不少,幾乎是叫道:“也夢到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棄我於不顧。”漲紅着臉道:“我要殺了他們!”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對各人間的關係大感頭痛,同時也對自己起了自憐自苦之念,他又何嘗不是時常想到晴子,一有空便往夢湖走。
他沉聲問道:“那女人是誰?”
雅黛妮搖首道:“我不知道,他用強暴的手法得到了我後,逼着我和他一起一個多月,其實每一次和我造愛時,從他的神情,我都知道他在幻想着和另一個女人造愛,晚上他也總叫着另一個人的名字,我沒法忍受……於是逃了出來,發誓要將他碎屍萬段,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凌渡宇暗忖:你豈有能力逃出巴極的指掌,巴極只不過讓她做魚餌,引自己到來吧。想到雅黛妮為已死去的晴子吃醋爭風,令人可憫。
雅黛妮想起了甚麼地問他道:“是了!為甚麼你好像能在這裏貴賓似地來去自如呢?”
凌渡宇淡淡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是夢湖的朋友。”
直到離開了軟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很久很久以後,他還清晰地記起雅黛妮怨恨的眼神,他毫無疑問地相信,只要雅黛妮有機會,她是會絕不留情殺死巴極。
嫉忌是噬心的毒蛇。
這在雅黛妮尤烈。
※※※
凌渡宇獨自坐在玻璃屋寬大的臨湖露台上,沉醉在眼前的景色。
巴極還末回來。
見過雅黛妮後,愛麗絲接到巴極從哥倫比亞來的電話,一直忙着,整個夢湖水莊活動起來,不時見到巴極精鋭的武裝手下進進出出,在加強防禦的力量,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聲勢。
入夜後,水莊靜了下來,不過凌渡宇知道這是外弛內張,任何闖人的不速之客,都會遭到強大無情的反擊。
晚上十二時多了。
霧逐漸聚結。
凌渡宇亮着露台上兩盞霧燈,光芒一到十多尺的地方,開始柔弱昏沉,無力透越。
凌渡宇一對虎目也像外在的環境一樣,蒙上一層又一層化不開的濃霧。
晴子!你究竟在那裏?
你是否早已死去?
是否夢湖使你冤魂不敬,纏繞不去?
據説人有三魂七魄,死時魂魄俱散,死後不久又會重聚起來,細想生前種種,若有冤屈,不肯散去,形成糾纏人世的冤魂。
晴子!你是否有着難解的冤情?
霧愈來愈濃。
天地溶化在水霧裏。
霧氣旋轉起來。
無風而動。
凌渡宇站起身來,超越常人的靈覺,使他感到晴子在附近,接觸到她無盡的哀傷悲怨。
他環視四方,空蕩蕩的露台,除了一椅一桌,他自己,亮着了的兩盞霧燈,空無他物。
心中湧起一股灼熱的期待,凌渡宇忍不住叫了出來:“晴子!”
濃霧飛舞。
晴子芳院杳杳。
凌渡宇撲往欄干,極目盡是化不開的大湖霧,甚麼都看不見。
他頹喪地退後,直到腿背碰着椅子,坐了下去。
明悟佔據了他的心田。這樣渴望去見到晴子,究竟是為了甚麼?是否只是想完成巴極的尋人合約?不!絕不是。因為他剛才一點也想不起巴極,遑論他的託付。
難道自己也像巴極那樣,深深地愛上了晴子?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這思想使他感到戰慄,他想起女友卓楚媛,那變成模糊不清的影象;又想起愛麗絲,比起晴子,是那樣地毫不重要。
他若有所覺,茫然地抬起頭來,望向夢湖。
絕色的晴子,一身白紗,站在欄干前,寶石般的深眸,牢牢盯進他的眼裏。
濃霧使天地變得狹小卻又無限,似乎地球上只餘下他們兩人。
凌渡宇不敢動,怕一動她會飄走或消失。像美夢裏的半睡半醒,一用神夢便散掉了。
晴子動人心魄的顏容,散發着眩人眼目的光采。胸膛輕起輕伏,似有若無。白紗隨着旋動的濃霧拂舞,欲乘風而去。
晴子眼內載滿深情,緊緊凝望,凌渡宇心靈震慄,欲言難語。
兩人相距不足十尺,那卻像不可逾越的鴻溝,天人之隔。
凌渡宇幾乎是嗚咽地道:“晴子!晴子!”
晴子微搖秀髮,純賽美玉的面龐露出深思的表情,又俯首沉吟,欲語還休。
凌渡宇忽地目定口呆,原來他心靈內響起女性嬌柔的軟語,温輕地道:“晴子?甚麼是‘晴子’?”眼前的晴子清楚明白櫻唇緊閉,凌渡宇肯定是晴子傳出的心靈訊息。
他還想説話,晴子向露台的一端飄去,垂地的紗裙仿如冉冉白雲,煞是好看。凌渡宇反應何等迅捷,一個虎跳躍起,豹子般向晴子移開的身體撲去。
他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可是晴子優美的身形,若給狂風颳起的羽毛,一下子飄至露台的盡端,在凌渡宇攫勢之外。
凌渡宇正欲前衝,忽又煞住去勢,原來他從晴子深黑的眸子裏,看出對方心內的訊息。
他從來末想過,竟然可以從一對眼內,如此地看透對方心中的説話。
晴子的雙眸如泣如訴,責備着凌渡宇粗暴的追拿,又警告他若再踏前一步,她會潛回夢湖裏,不再和他相見。
凌渡宇心神在無比的震撼中,心中升起股無可抗拒的火熱,使他願意獻上任何物事,換取與晴子的一下輕觸。
他的眼睛被晴子雙眸磁石般吸牢,他感到晴子海洋般的深情,毫無隔閡地鑽進他的眼內,再進入他靈魂的至深處。他感到晴子的鬱怨,感到眼前美女生命的跳動,其中還有一種非常奇怪的觸感:似乎是茫然和無助。
淚水從他眼角流下來。同一時間,他驚覺一滴晶瑩閃亮的淚珠,也從晴子眼角逸出,迅速滑過她冰雪般的臉肌,滴進濃霧裏。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蹤入白霧裏,天地凝住,淚珠滴落露台的地上,同四方濺開,他完全不明白為何自己竟能觀察到如此細微的世界,他的眼力加強了千百倍,又或他負責視力的腦細胞以勝於平常的速度運作。
再抬起頭時,甚麼也看不見。
只有晴子説話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間任何美態的玉手。
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纖美,水蛇般向他擺動。
凌渡宇舉起雙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
晴子把手微縮,責備似的搖頭,眼中傳出訊息道:“不是這樣!你只要求輕輕一觸,只能是這樣。”
凌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來,向晴子遞去。
晴子眼中放射着讚賞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顫動的手,遞向凌渡宇。
指尖輕碰。
剎那間,兩人的天地合在一起。
斑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
藉雨水的交結,譜上戀曲。
通過指尖的輕觸,兩個不同而獨立的世界融混一起。
若説一般世間男女的愛情,像黑暗中一閃即逝的亮光,晴子的愛是光照大地的豔陽,一直燃燒至宇宙的盡頭。
孤獨是生命的副產品。
即管成千上百的人,面對同一的屠殺,一齊狂喊,一齊驚哭、憤怒、悲怨,但他們只能各自通過本身獨立的心靈,去體驗已發生或即將來臨的一切。
一種空虛和令人窒息的孤獨。
這種孤獨,在這一刻冰山地溶解下來,兩人的心靈像水乳般緊密混和,再分不出彼此。
情侶通過觀賞、談話、交通、肉體的接觸,才能在某一剎那閃出愛的火花,隨後雲散煙消,了無痕跡。
我們一再嘗試遠離孤獨的深淵,卻無可避免地一再重歸於失。
孤獨是生命的本質。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孤寂隔離的宇宙。
每一個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經驗,去測度他人的經驗和感受,引起“共鳴”。我們從未曾能真正去“經驗”別人的“經驗”,只能“體會”;只能“想像”;只能“相就”。
可是在這一刻,凌渡宇截進了晴子的世界和經驗裏。
眼淚不斷從眼角流下,盡濕衣襟。
人説他們彼此互相瞭解,可是那種瞭解有多大的極限?每一個人都是孤獨切斷地各自活在世上,無論怎樣欺騙自己,終極時,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島”內。
每一個出生,每一個死亡,都是徹底地孤獨。
情侶説他們因愛情而擁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只是孤獨地去擁有各自的“全世界”。
可是這一刻,凌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
凌渡宇閉上雙目,心靈融入晴子的心靈裏。
玻璃屋、露台、霧燈、湖霧,消失了。
陣陣歡愉,在對生命無限的怨鬱裏,洶湧而來。凌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靈的界限和堤防徹底崩潰。
“他們”發覺“自己”躺在夢湖的青草岸畔,覆蓋在茫茫的黑夜裏。
黑暗向四方八面擴散,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點,灑落下整個平原、灑落下至他們仰卧的身上。
愛如烈火般在他們渾融的心靈內燃燒,洪水般把他們吞噬。
淚水不斷流下。
心靈不斷提升,升上無盡的虛空,升上孤獨的虛空,可是他們再也不孤獨,因為他們也變成了虛空,就如虛空變成了他們。
凌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揚起瀑布垂流的秀髮,從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對他心靈的愛撫,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匯流……
他倆在心靈嫩綠的原野上翱翔逍遙,腳下的林木濃豔濕潤。
然後……
一切都失去了。
凌渡宇發覺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孤獨的感覺倒卷而回。
晴子不知去向。
霧開始淡化下來。
早上六時四十七分。
直到巴極來到露台時,凌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他在那裏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霧水,把他被淚水和湖霧染濕的襯衣,幹了又再濕。
巴極坐在台子另一邊的椅上,眼內紅絲滿布,勞累了整整一天一夜。
凌渡宇仍未從昨夜和晴子的“經驗”裏回覆過來,神情茫然。
巴極訝道:“你怎麼了?”
凌渡宇渾身一震,抬頭望向巴極,似乎這一刻才醒覺到巴極的存在。
巴極從未想像過精華閃閃的凌渡宇也會有這類呆滯的神態,緊張地問道:“是不是和晴子有關的?”
凌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極,又垂下了,緩緩點頭。
巴極霍地站起身來,來到凌渡宇面前,焦灼地追問道:“事情有甚麼進展?”
凌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極,這個角度看上去,本已雄偉的巴極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嶽,唯有他才知道這高山脆弱的一面。
凌渡宇低首道:“對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給我的任務,希望能終止合約。”
巴極先是愕然,跟着神色一變,向後一連退了幾步,搖頭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為我找她回來。”
凌渡宇只是搖頭。
巴極大步踏前,回到剛才的位置,呼叫道:“你不幫助我辦妥這件事,我甚麼也不給你,解藥、雅黛妮,全沒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和理性。
凌渡宇霍地站起身來,比巴極更激動地叫道:“你是不會明白的,我退出對你是有好處而沒有壞處的,你明白嗎?”
巴極忽地靜下來,面色急速轉白,軟弱地退至欄干邊,停下來,口唇顫動,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凌渡宇坐了回去,神采略略回到眼中去,冷靜地道:“告訴我,我抵達夢湖後,你見過晴子沒有?”
巴極的臉更蒼白,軟弱地搖頭,他知道凌渡宇將要説甚麼。他亦是非常敏鋭的人,感知事物細微的變異。
凌渡宇眼光從巴極身上移往夢湖,在清晨柔和的光棧下,在沒有霧的干擾下,湖光爍動,遠處的彼岸,畫過一道粗粗的綠線。
巴極把面埋在雙手裏,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奪去了晴子,我的晴子。”他抬起頭來,眼中射出森冷的光焰,盯着眼前的“情敵”。
凌渡宇回覆平日的鎮定,明白這是關鍵的時刻,一個不好,是流血收場的慘局,平靜地道:“不!你弄錯了,我並沒有奪去‘你的晴子’。”説到“你的晴子”時,他一字一字地讀出來,使巴極感到其中另有文章,不致立即發作。
巴極沉聲道:“好!若不是你,是誰?”
凌渡宇道:“這件事,除了你、我、她,再不存在任何人。”事實上亦只有他兩人能看到晴子。
巴極面色一寒,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道:“那就是你違背了合約,監守自盜,把晴子從我處搶走。”
凌渡宇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地道:“你完全想歪了方向,我並沒有違背合約,也沒有監守自盜,因為你合約上所説的晴子,早在三年前死了,教我怎樣去搶?”
怒火高燃,巴極一個箭步標前,兩手一把抓着凌渡宇的雙肩,狂吼道:“你這説謊者、騙子,做了虧心事,還要狡辯,好!版訴我,你昨晚見到的晴子,是誰?”
凌渡宇任由巴極抓着肩頭,神色風靜浪平,一字一字吐出道:“你還是不明白,她並不是晴子,你至愛的晴子,三年前已死了。”
巴極兩眼噴火,狂喊道:“沒有人比找更清楚晴子,別人要冒充也辦不來,那的確是晴子,我心中至愛的晴子,我要把你説謊的舌頭割掉。”
凌渡宇冷冷道:“你説得對,那的確是你‘心中的晴子’,卻不是曾作你愛人的晴子,後者已在三年前死去。”
巴極呆了一呆,放鬆了緊抓凌渡宇肩頭的手,道:“那有甚麼不同?我想的仍是那個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