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宇把她拉起來,感到她的手有點顫震,有點緊張。
哭石在右方百多碼處靜靜躺在岸邊,一截浸在水裏,像只伏在岸旁俯身喝水的怪物。
凌渡宇放開愛麗絲,以輕快步伐向哭石大步走去。
愛麗絲站在他身後,欲言又止。
哭石在眼前擴大。
露在泥外的石身,光潔平滑,像個巨大的平台,斜斜由地面向上升起,伸出湖水裏,最高點剛巧在臨湖處,離地足有二十多尺高,然後向內收入,做成一個獨立懸空的孤崖。
凌渡宇緩緩踏上哭石,一直走到邊緣盡處。
這個角度下,夢湖廣闊的湖面,水波盪漾,銀光閃閃,對岸的雨林,成為一長條的葱綠。
望向石下,水流外表似乎平靜無波,細看之下,水面遠較平滑,顯示一股力量,在水下作用着,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代表了水內強力的暗流。
自有哭石以來,不知多少人在這處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想到這裏,凌渡宇忽地升起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全身汗毛倒豎。
一股幾乎完全無法抗拒的驚怵恐怖,蔓延至心靈的每一個角落。
剎那間,成千上萬的冤魂,一齊在向他哀號。
他的胸口像給千斤大石緊壓,大口地喘起氣來,震駭的感覺不斷增加,凌渡宇踉蹌地踏前一步,來到哭石的邊緣,只要再走前一步,他要像以前來自殺的人一樣,掉進兇險的水流內。
冷汗從他額上標出來。
凌渡宇悲叫一聲,雙手抱着頭,正要向前跳出。
一對手這時從後緊抱着他,把他拖了回去,凌渡宇無力地被扯下哭石。
一把聲音不斷急切地呼喚他的名字,凌渡宇逐漸回覆神智,茫然地抬起頭來,接觸到愛麗絲關心焦慮的美眸。
凌渡宇發覺全身濕浸汗水,軟弱地道:“天!發生了甚麼事?”
愛麗絲雙手穿過凌渡宇的虎背,大力抱着他,曲折動人的胴體,緊擠着凌渡宇,給予了後者高度的安全感和温暖。
她的身體比凌渡宇矮上少許,面龐離開他的只有數寸,青春健康女性如蘭的口氣,噴在凌渡宇的面上,使他迅速復原。
愛麗絲無限憐惜地道:“你幾乎跳下湖水去,幸好我早便留神……”
凌渡宇望着她豐潤的紅唇,一張一合,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慾望,很快又剋制下去,奇怪地問道:“為甚麼你早便留神,你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嗎?”
愛麗絲點頭答道:“同樣的事,也曾發生在博士身上,那次也是我把他拉了回來……不知怎的,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感到非常熟悉……覺得你和博士有非常近似的特質,所以我……很願意信任你……喜歡你……”
凌渡宇道:“同樣的事,有沒有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愛麗絲搖頭道:“其他的人,大多毫無感應,充其量也只像我那樣感到陰寒恐怖,只有博士是例外,還有你……”
凌渡宇恍然大悟,愛麗絲憑着女性敏鋭的直覺,感受到他和巴極兩人都是有精神異力的人,這也解釋了她對自己的好感和信賴。
可是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愛麗絲忽地滿臉紅霞,嬌羞地低下頭,神態動人之極,似乎在這一刻才醒悟到兩人的親密接觸。
假設她表現得像淫娃蕩婦,凌渡宇必因心中鄙視,而失去親近她的慾望,但她這少女的羞態,反而挑起他原始的慾望,對他產生強大的引誘力。
愛麗絲有點畏怯地縮回緊抱着他腰背的手,動作緩慢,予人難捨難離的深切感受。
凌渡宇眼中腦際填滿她誘人的神態,一對有力的手條件反射般把她反樓向自己,肉體的磨擦和緊擠,把懷中的美女弄得“嗯”的一聲,全身軟靠着他。
愛麗絲抬起飛紅的俏面,一對美目抵受不住凌渡宇深注的眼神,眯成兩線。
凌渡宇忘記了兩人外的一切,重重吻上她的櫻唇。
愛麗絲軟弱地一聲櫻嚀,沉醉在兩性相觸的世界內,像夢湖的湖水,溶流合運,內裏卻有激衝的暗湧。
天地在那一刻停頓下來。
※※※
車輛駛近的聲音從左方的路上傳來。
凌渡宇首先驚醒。
愛麗絲輕輕推開他,轉過了身,高聳的胸口強烈起伏。
車輛在他們左方十多碼處停下,一名大漢走出車來,打開後座的側門。
愛麗絲當先走了過去。
兩人並排坐在車尾,車子向玻璃屋的方向駛去。
直到抵達玻璃屋,愛麗絲仍是垂着頭,一言不發。
車子在一所平房前停下,凌渡宇認得是他昨晚休息的地方。
愛麗絲望向他,一觸他灼灼的眼神,立時別過頭去,才道:“你先休息一會吧,博士將與你共進午膳,我待會才來接你。”
凌渡宇搖頭道:“我不需要任何休息,我要求見見雅黛妮。”
愛麗絲幾乎是立時道:“不!你不可以見她。”
凌渡宇冷笑道:“為甚麼?”
愛麗絲轉過俏面來,情緒很不穩定,道:“她一切很好,你為甚麼要見她,難道不信任我嗎?”
凌渡宇看到她眼中的嫉妒,不禁啞然失笑,柔聲道:“當我是探望一個朋友,見她一面,談上幾句,行嗎。”
愛麗絲橫蠻無理地道:“不!”凌渡宇為之氣結。
巴極博士的聲音在車內響起,道:“愛麗絲!讓凌先生去見雅黛妮吧!不過要照足保安的規則。”
凌渡宇乍聞巴極的聲音,嚇了一跳,才醒悟巴極是通過車內的傳音系統説話,由此可見,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全在這魔王的監視下。
愛麗絲咬着嘴唇低頭,道:“是,博士!”
凌渡宇見到愛麗絲如此遵從巴極,心中大不是味兒,這種心理,微妙異常。
車子再次開出。
愛麗絲俯身過來。
凌渡宇嚇了一跳,難道她忽爾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要和他當着司機親熱。不過他很快知道原因,愛麗絲面無表情地給他戴上一個眼罩。
這就是巴極剛才提到的保安措施。
巴極令人害怕的地方,就是一切事物,外表都和平寧靜,骨子裏卻是嚴刻之極。一步也不放鬆,幸好他還未處於完全的劣勢。
他一言不發,把精神集中,默記車行的路線。
多年禪坐的修行,使他身體內有一個無形的時鐘,能精確地把握時間的短長。
車子左彎右拐,時快時慢。
凌渡宇估計對方蓄意繞上幾個彎子,使他迷失去向。
二十五分鐘後,車子停下。
凌渡宇像盲人一樣,由愛麗絲把他拖出車外,進入了一所建築物內。
眼罩除下。
這是一個大廳模樣的地方,除了他和愛麗絲外,一個人也沒有,但凌渡宇的第六感告訴他,最少有兩對眼睛,通過隱蔽的電視眼,監視他的行動。
愛麗絲面無表情,指着一道房門道:“她在裏面,你自己進去吧!”
凌渡宇伸手輕薄地擰了她面蛋一下,在她未及抗議前,大步向房門走去。
房門自動縮入牆內,又是一道電子控制的電閘。
凌渡宇走了進去。
裏面是一個沒有窗户的寢室,一名女子揹着他坐在一張椅上,面對着牆。
電門在身後關上。
雅黛妮並不轉過頭來,沙啞着聲音道:“巴極!你終於來了嗎?”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
雅黛妮霍地轉過頭來,叫道:“凌!是你!”
凌渡宇張開雙臂,雅黛妮並沒有撲入他懷裏,只是哀怨之色更濃,垂頭低聲道:“對不起,我牽累了你。”
凌渡宇走到她身邊,拉過她冷冷的手,懇切地道:“不用抱歉!”一邊説,一邊用手在她手心寫道:“今晚我會來,”跟着乘勢把能發射四支麻醉針的發射器,塞進她手心內。
雅黛妮神情一動,眼中現出非常複雜的表情,柔聲道:“不要再理會我。”
凌渡宇捧起她蒼白的面龐,正要説話,愛麗絲的聲音響起,冷然道:“凌先生,你已見上一面,又説上了兩句,請立即離開。”
凌渡宇啞然失笑,女子嫉忌起來,確是不可理喻。
當天一時正,巴極在玻璃屋和他共進午膳。
巴極很專心在吃他的牛排。
表面看來,兩人像一對老朋友,遠超於有深仇大恨的敵人。
巴極抬起頭來,他那帶着有點近乎妖異力量的精眸,盯着凌渡宇道:“那件事,你決定了沒有。”
凌渡宇把注意力從雞肉沙拉處提回來,迎上了巴極的眼神,道:“假設你結束了你販毒勾當,請問閣下將何以謀生?”這是詳論細節,若巴極不能舉出足夠的理由,證明他的確可以結束他的販毒生涯,那就只是空口白話。
巴極淡然笑道:“本人囤積的財富,足夠我維持目前的龐大開支,直至我一百歲。”
凌渡宇絲毫不為所動,搖頭道:“權力財富,有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更是位高勢危,一旦退出,後果不堪想像。”
巴極讚許地點頭,道:“你對黑道的權力架構,有深入的體會,然而對本人的瞭解,還是不夠。我財富的來源,毒品賣買只佔小宗,真正的來源,是通過軍火賣買和各地的投資取得,我之所以和貴組織結下仇怨,是因貴組織惹怒了南非政權,而湊巧他們是我軍火賣買的大客,故而我義不容辭……”
凌渡宇勃然大怒,喝道:“閉口!義不容辭,豈是你這種人説的,你只是一個為了利益金錢,無惡不作的兇手。”
巴極眼中電芒閃爍,動了真怒。
凌渡宇毫不退讓,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迫視對方。他作了最壞的打算。
巴極仰天狂笑,傲然道:“天地間弱肉強食,各取所需,我巴某人雖是無惡不作,亦只取自身所需,從不殺害無關之人,正如原野中之猛獸,獵取足夠的食物便可,這事有若天理,何錯之有。”
凌渡宇不怒反笑道:“那將敵人綁在祭台上鞭打施刑,又是你那一種需要?”
巴極接口道:“若無霹靂手段,如何服眾。而且事後我讓貴組織以金錢將他們贖回去,還不寬大嗎?”
凌渡宇迫問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在任何一個行業也可以出人頭地,為何卻走上了罪惡的道路?”
巴極笑道:“這事你比我應更清楚……”眼光望往露台外波光閃閃的夢湖,眼中泛起沉鬱的神情,輕輕道:“人類最大的公敵,你知是甚麼東西嗎?”他有力地轉過身來,左手握着拳頭,因為用力的關係,連手筋也像蚯蚓般爬滿手背,聲音提高了不少,叫道:“不是疾病,不是衰老,也不是死亡,而是不能解釋的‘沉悶’和‘平凡’。”
凌渡宇表面雖是冷然無動於衷,心中已起了共鳴,他知道巴極跟着要説出來的話。
巴極迅快地回覆一向的冷漠,轉身望向夢湖,凌渡宇再次感到他對夢湖的奇異依戀。
揹着凌渡宇,巴極淡淡道:“人類一個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不能保持對事物的新鮮感,任何東西,一習慣了,便失去了刺激和‘濃度’,無論在權力、財富、愛情的追求上,莫不如是,阿歷山大大帝,因沒有可供征戰的土地而哭泣,你!凌渡宇,管你是甚麼理想和形式,還不是參予了出生入死的生涯,接受一個比一個艱困的任務,本人自問能在任何行業出人頭地,可是即管我當上總統,除非發動戰爭,否則在和平時期,重重牽制下,生活還不是平凡和乏味,怎似目下的多采多姿,每一刻都是驚濤駭浪。”
凌渡宇默然半晌,緩緩道:“你的話不無道理,關鍵的地方,是在於你的手段和帶來的後果,這亦是善和惡的對立和分歧……”
巴極轉過身來笑了笑,不置可否,話題一轉道:“我要你考慮的‘尋人合約’,你的決定是怎樣?”
凌渡宇道:“那個人是否真的在三年前死去?”
巴極斷然道:“除非你答應簽約,否則將不再談論其中細節。”
凌渡宇怒道:“若你不先透露箇中玄虛,休想我會答應!”
巴極面上站出個奇怪的笑容道:“假設合約中的一個條件,是能還你一個回覆正常的高山鷹,閣下又有何高見?”
凌渡宇全身一震,叫道:“甚麼?”這一着給巴極命中他的要害。
巴極若無其事的道:“從一開始,我便沒有殺死高山鷹的打算,所以我向他施放的毒氣彈,是提煉自南美洲土人的一種烈性麻醉藥,雖能造成死亡,過程卻是非常緩慢,可達九個月至十一個月之久,中毒者產生嚴重休克,變成植物人,可是假設能在中毒後五個月內以解藥施救,將可以百分之一百地康復過來。”
凌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到這一刻他深切感到巴極的厲害和老謀深算,幾乎每一步都是被他取到主動,有如波浪般的洶湧推來,逐漸瓦解敵人的意志。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巴極仰天長笑,眼中精光閃閃,把手一伸,指着凌渡宇道:“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要請你來,閣下是‘抗暴聯盟’的首席皇牌,也是唯一能助我解決事情的人。”
凌渡宇毅然道:“明天正午,我給你一個確實的答覆。”
巴極眼中剛露出笑意,轉瞬又被哀鬱替代,點頭道:“一言為定。”跟着扭頭望向夢湖,緩緩道:“霧濃了!今晚將有大湖霧。”
夢湖茫茫之色更重,霧和湖有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神秘關係。
在濃霧裏,哭石會否真的哭泣起來?
※※※
那個下午,凌渡宇在軟禁他的房子內度過,晚餐也在房內進食,表面上,屋內只有他一人,但他靈鋭的直覺告訴他,他的舉手投足,莫不在敵人的監視下。巴極可怕的地方,在於他所有制伏敵人的佈置,都是在令人難以覺察下進行。
愛麗絲沒有出現,凌渡宇倒有點想念她,這是位奇怪的美女,他的心中也不時閃過愛麗絲的助手那日本女子的嬌俏身形,她有種特別的氣質,使他特別留意。
根據組織的情報,巴極的私人軍隊達到二千多人,另有各種為他提供不同服務的專家,數目在二百至三百人間,可是在這裏這麼久,除了十來個西裝筆挺的大漢,一點也感覺不到劍拔弩張的味道。這是巴極的特別風格。
到了晚上十時,凌渡宇走進梳洗間,從事臨睡前的梳洗。
凌渡宇迅速取下剃鬚的刀片,在膝後的軟肌裏,把巴極私人醫生藏在他肌肉內的微型追蹤器,小心地取出來。
兩粒追蹤器像火柴頭般大小,精巧處令人歎為觀止。
出了梳洗間,關燈,上牀。
他躺在牀上,把薄被拉高,只露出少許頭臉。
閉上眼睛,精神逐漸凝聚。
他比常人敏鋭百倍的靈覺,感受到監視者的眼光,在他身上巡梭。他想到巴極對付手下的方法,就是賞重罰嚴,所以沒有一個手下不在打醒精神,為他竭盡所能。兼且合約又有一定的期限,使人心理上更能鞠躬盡瘁,以一時的辛勞,換取未來的快樂,巴極確是深悉人性的不世梟雄,是他生平所遇到最特別的黑道霸主,或者只有日本的田本正宗(見拙作《月魔》)可堪比擬。
監視的感覺消去。
凌渡宇海豹般滑落牀下,把預備好的毛巾雜物,迅速塞進被內,做出一個人睡在被內的假象。追蹤器當然留在被內。
監視的感覺再出現。
很快又消去。
敵人對他的注意大大減弱。一來他身上被裝上了追蹤器,二來所有出入口都是由電子遙控,任他背生兩翼,也難以逃遁。
他在地上迅速爬動,來到門旁。
凌渡宇在胸前一陣搓揉,脱下了人造胸皮,在胸皮後的一排精巧電子儀器內,抽了一枝出來。
這是可以識破密碼鎖的電子感應儀。
被監視的感覺再出現,這一次幾乎是一閃即逝,顯示敵人的警覺心非常低。
凌渡宇不斷調校手上感應儀的輸出頻律。
電子門緩緩打開。
凌渡宇閃了出去。
電子門關上。
凌渡宇待了一會,見敵人一點反應也沒有,舒了一口氣,才向大門走去。
十多秒後,他已在夢湖水莊錯綜複雜的通路上。
四周盡是白茫茫的濃霧,目力只及眼前十多尺的空間。
這最有利於他的行功。
路旁的街燈,化成一團團金黃的光霧。在湖霧裏,燈光變成若有實質的東西,詭異莫名。
凌渡宇憑着影相機般的超人記憶,向着夢湖的方向移去。即管在視野不遠的大霧裏,他依然小心翼翼,利用樹木的掩護,迅若鬼魅地行動。
二十分鐘後,玻璃屋在眼前出現。
玻璃屋向湖的大露台上,左右亮起了各一盞金黃的大燈,燈光和濃霧混在一起,變成一圈又一圈向外擴散的光環,由中心的高亮度逐漸向外淡化,像兩個招魂的燈籠。
招喚夢湖的精靈。
凌渡宇升起一股寒意,夢湖的霧,有種奇怪難言的特質,予人一種生命的感受。
湖霧不斷地幻化,仿若人類抽象無形的情緒,以若有若無的霧氣來呈現,這是否代表了湖神的心境變化。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收懾心神。
玻璃屋在他左側,像只墊伏的兇獸。靈台兩盞燈,又似兇獸兇光閃閃的雙目。
身後的夢湖,迷失在茫茫的大霧裏。
前方兩排街燈,兩排疏落有致的光霧,蜿蜒而上。
凌渡宇閉上雙眼,集中精神,重温日間愛麗絲帶他往見雅黛妮的情景。
他開始行動,向前行去。
來到一個分叉路前,他憑着過人的記憶,揀選了左邊的方向,如此左彎右曲,半個小時後,他居然又回到玻璃屋旁的起點處,不禁暗罵一聲,愛麗絲倒是狡猾,故意走上一大圈冤枉路,使他難以記認。
他這次走向沿湖的大道。
四周白茫茫一片,霧愈來愈濃,濃得化不開。
凌渡宇迎着水霧急行,發衣全濕,他一定要爭取時間,在日出前完成一件事,就是救出雅黛妮,讓她自行逃走,使他再無後顧之憂。
沿湖大道的金黃燈光下,濃霧染上了金黃的光芒,閃爍變動。
凌渡宇感到不安,原來他醒悟到這是通往哭石的路途。
大霧無限地向四方八面延伸。
就在這刻,凌渡宇眼角的餘光,捕捉到左側有物體在移動。
他迅速把目光移向左方,在白霧纏繞的林間,一個白濛濛的影子,輕輕地滑進了霧的濃密處。
凌渡宇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追了過去。
他在林木間矯健地穿行,片刻間推進了數百碼,偏離了夢湖。
白影杳無蹤跡。
凌渡宇心內氣餒,在這樣的濃霧中,要追尋一個穿白衣的人,便像要在黑夜的密林,找那全身烏黑的烏鴉,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
白影一閃。
凌渡宇豹子般彈起,箭矢般向白影撲去。
白影在濃霧裏若隱若現,輕盈瀟灑地在前方飄舞前行。
凌渡宇心中大喜,全力追去,不一會心中駭然,原來無論他如何加快速度,白影和他始終保持一段距離,仿若有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兩人之間。
凌渡宇心中不服,試着放慢了速度,豈知白影眨眼下沒入了濃霧裏,嚇得他急忙發力窮追,白影又在前方若現若失。
難道是霧夜出動的精靈。
凌渡宇好奇心大起,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忘記了籌謀了半天的大計,誓要追個清楚明白。
白影直如腳不沾地的精靈,籠罩在若紗若霧的白煙裏,在沿湖燈光的照射下,反映着眩人眼目的彩霞。
凌渡宇幾乎肯定對方是位女子,身形綽約優美,動人心魄,平生罕見。
白影慢了下來,然後斜斜向上升高,仿似直往天上奔去,湖風吹來,她身上的白紗飄揚飛動,有若昇天而去的仙女。
白影繼續攀高,踏雲而上。
凌渡宇呻吟一聲,向前標去,這樣一衝,腳下立即踏上堅硬的石頭,一路來都是鬆軟的泥地,這一踏下,好像地面隆了起來。
白影在半空停了下來。
凌渡宇向前走上兩步,發覺走在一道斜坡上,他駭然一震,醒悟到這是甚麼地方。
他正踏足哭石之上。
女子站立的地方,是哭石最高點的盡端。
難道對方要效法以往的人,來此自殺。
凌渡宇大叫道:“且慢!”
狂風吹來,女子頭上的輕紗跌了下來,露出垂雲般的漆黑秀髮,輕柔動人。
秀髮淺搖,向後方飛揚。
女子別過臉來。
凌渡宇全身一震,肉體和精神同時凝固起來,徹底地被對方驚人的俏麗氣質震撼。
近乎透明的俏臉上,嵌了對烏溜溜秀氣之極的美眸,眸子若泣若訴,有種驚心動魄的幽怨和沉鬱。
凌渡宇毫無保留地被她的眼神吸引。
似乎望着凌渡宇,又似乎不是。
她的輪廓鐘山川靈秀之極盡,出塵脱俗。
凌渡宇想哭。
※※※
世界竟有如斯美態?這是隻有在最甜夢境的至深處,才能邂逅的仙姿。
斑挑優美的身形,帶有難言的驕傲和孤芳自賞的氣質。
凌渡宇站在哭石的下端,茫然不知在何方,應作何事。
湖風把女子的秀髮吹得飛動飄揚,黑髮白衣,做成強烈的對比,使人畢生難忘。
一陣濃霧吹來,女子沒入白茫茫的一片內。模糊裏,她向哭石盡端外的空間飄去。
凌渡宇駭然大叫,向前撲去,一下子來到哭石的盡端,女子剛才站立的地方。
夢湖在石下化作一塊廣闊無邊的霧海,急流的響聲依稀傳來。
凌渡宇一咬牙,跳了下去。
湖水微温。
他迅速沉下,湖內的暗湧,把他帶得旋轉起來。
凌渡宇回覆鋼鐵般的冷靜,張開手腳,踢掉鞋子,奮力從急湧掙扎開去。他勝在有苦行瑜伽的嚴格鍛鍊,連身體的毛孔也可以在水底呼吸,所以在水內生存的時間,比一般人長上好幾倍。
暗湧的力量,愈接近水底愈強大,所以一入水內,他努力保持不沉下。
湖底一片黑暗,甚麼也看不見,他奮力在湖底繞了幾個圈子,力盡筋疲,知道再不走,不要説救人,連自己的小命也難保。嘆了一口氣,向一旁游去。他揀的潛游路錢非常小心,避開了哭石下數個急漩,即管道樣,當他在哭石外百多碼的湖面冒出頭來時,已是險死還生,全身脱力。
難怪這裏給人揀作自殺的好去處。
強烈的燈光在後方直射過來,耳際同時響起快艇的摩托聲,擴音器響起的男聲以英語道:“不要動,我們有四挺自動武器指着你的頭!”
凌渡宇心中嘆了一口氣,省起雅黛妮曾告訴他,因為潛泳過湖,觸犯了巴極裝在湖底的電子感應,致一網成擒,此時深感其言非虛也。
※※※
凌渡宇身上換了一身筆挺的西裝,坐在桌子的一邊。另一邊坐的是面帶笑容的巴極博士。
凌晨一時半。
這是玻璃屋寬大的露台,兩旁的霧燈揮發着金黃的異彩,與露台內外的濃霧合力製造出一個如幻似夢的情景。
夢湖消失在大霧裏。
偶爾霧稀時,夢湖反映出絲絲顫震的燈火,一切是那樣地超離平凡現實的世界。
夢湖夢湖,不負爾名。
桌上放了凌渡宇早先脱下的兩個微型追蹤器。
被人從湖水撈起後,凌渡宇給押來此地。
巴極毫無愠怒之容,一面欣賞露台外漫無止境的濃霧,微笑道:“你是最受我看重的人,豈知還是遠遠地低估了你,不愧是凌渡宇,難怪連馬非那老狐狸也在你手上栽了筋斗,事後還不明所以……哈……”狂笑起來。
凌渡宇啼笑皆非,他原本以為巴極一定勃然大怒,豈知對方反而露出讚賞的神態。
巴極收起笑聲,側頭望向呆呆望着夢湖的凌渡宇,有點奇怪地道:“你在想甚麼?”
凌渡宇虎軀微震,當然不想告訴巴極,他心中被那神秘女子的絕世丰姿,完全佔據了。
巴極見他不答,眼光轉到桌上精密的電子零件,讚歎道:“你是第一個知道和解拆了我這種裝置的人物。以自負不凡的雅黛妮為例,她離開了我足有年多,仍未能發覺她美麗的胴體被安裝了我為她特製的追蹤器。”
凌渡宇恍然,難怪巴極能步步追蹤他們,又預早佈下羅網,張開虎口。但巴極當年為甚麼要放走雅黛妮,這依然是不解之謎。
巴極道:“凌渡宇確是不凡,若非一時興起,跳入湖水裏來個霧夜温浴,我們仍懵然不知你早逃之夭夭。”
凌渡宇聽他語帶諷刺,其實卻是想激他説出真相,由此推之,巴極安裝湖內的感應器,並沒有察覺其他人的墮湖,想到這裏,不由放下心來。
巴極見凌渡宇神情古怪,忽而皺眉,忽而色變,神態大異平日的鎮定從容,他閉口不言,眼光轉往籠罩露台內外的濃霧。前天他就是待在這裏,迎接凌渡宇駕駛着直升機大駕光臨,想不到兩人目下又坐在一起,各懷心事地觀看湖霧。兩人的關係錯綜複雜,敵友難分,想到這裏,巴極笑起上來。
凌渡宇為他的笑聲驚醒,道:“你有甚麼方法,證明你的解藥對高山鷹有效。”他的如意算盤是要巴極讓雅黛妮帶返玻利維亞,讓高山鷹服下,使他斷去後顧之憂。
巴極從容一笑。
凌渡宇知道他即要發出指令,全神留意他的動作,看到他探手入褲袋內,他的動作非常自然,無心者真是難以覺察。
玻璃屋通往路旁的門,分中滑往兩旁,三名大漢走了進來。
整日未見的愛麗絲,也隨着走了進來,手上拿着個小鐵盒,美麗的俏臉繃得緊緊的,沒有半點笑容,凌渡宇知道她在怪責他的逃走企圖。
巴極淡淡道:“羅拔,伸出你的手腕。”
當中的大漢一言不發,把手腕伸出來。
巴極道:“注射吧!”
愛麗絲走了出來,打開小鐵盒,拿了一個針筒出來,再從鐵盒內一個小瓶中,抽了半筒墨綠色的藥水。
巴極解釋道:“那種土人秘製的藥物,無論是從呼吸氣管,又或直接注射進人體內,都能產生同樣的效果。”
愛麗絲開始為大漢羅拔注射,針藥盡注體內。
凌渡宇暗暗心驚,首先,巴極料事如神,早知他會在這刻提出針藥是否可靠的問題,故此着愛麗絲等人準備;其次,他這些手下對他的命令遵如聖旨,連眉頭也不皺上一下,假設他的私人軍隊,每一個人也是這樣,巴極手中掌握的力量,可説是驚人之極,足可以橫行南美,這等敵人,想想也教人心寒。
大漢忽地踉蹌後退,後面兩個大漢連忙攙扶。
巴伍道:“放在地上。”側過頭來,向凌渡宇道:“你可以檢視他中毒的症狀,是否和高山鷹一模一樣。”
事關高山鷹,凌渡宇不敢疏忽,仔細地察看,他特別留心羅拔的眼珠,呈現中毒的青藍色,和高山鷹情形一樣。
凌渡宇站起身來。
愛麗絲取出另一筒針藥,為他注射下去。
巴極按了一下腕錶。
凌渡宇完全沒法猜測他在喚甚麼人入來,這才醒悟到,抵達夢湖以後,他首次完全處於下風,急忙籌謀扭轉幹坤的方法。
進來的是嬌小的日本美麗少婦夏太太。她手上拿着那份“尋人合約”,放在桌上,又退了開去,她雖是低着頭,凌渡宇卻直覺到她的神色帶着三分不屑。
巴極迫他攤牌了。
躺在地上的羅拔動了一動,再動,坐起身來。
巴極道:“站起來!”
羅拔站了起來,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巴極道:“退出去!”
羅拔等三人退了出去,愛麗絲本想留下,看到巴極的手勢,迫於無可奈何地離去,關門前那望向凌渡字的一眼,有着説不盡的委屈怨曲。
巴極眼光何等鋭利,笑道:“愛麗絲身材樣貌,都是上上之選,凌兄須記貴國‘好花堪折直須折’的至道。”
陵渡宇最恨人把女性當作貨物看待,怒道:“你這沒有人性的魔鬼,枉愛麗絲對你忠誠不移,你卻這樣去踐踏她。”
巴極眼中掠過怒色,寒聲道:“凌兄也太古板,好了!這合約你考慮清楚了沒有,我已在條件中,加進提供足量的解藥,以使高山鷹康復過來。”他最後幾句倒是畢恭畢敬,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
凌渡宇搖頭笑道:“希望你不是所託非人吧!”拿過合約,飛快地看了一遍後,簽下了他的名字。
為己為人,他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巴極滿意地一笑,道:“由今天開始,打後的一個月內,我們是最親密的戰友了。”
凌渡宇長嘆一聲!這樣的發展,非始料所及。
霧更濃了,把坐在露台這兩個敵友難分的人,融成一體。
究竟尋人合約的目標是甚麼?
※※※
第二天醒來,是九時十五分,愛麗絲在廳中等候。
氣氛完全兩樣,巴極撤走所有監視他的人員,予他最大的活動自由。凌渡宇心中暗贊,巴極深明用人勿疑之道,怪不得手下肯如此為他賣命。
愛麗絲面容冷冰冰地,仍在怪他不顧而逃,毫無情義。
凌渡宇轉身微笑道:“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愛麗絲一點也不領情,生硬地道:“誰有興趣來找你,博士命我帶你往他的遊艇上,你可以起行了嗎?”
看着她的女兒情態,凌渡宇忍着笑道:“只要你高興,我隨時也可動身,只不知今日的早餐,有沒有一道‘愛麗絲香唇’。”
愛麗絲寒着臉道:“請你尊重自己,走吧!”帶頭走了出去。
一輛吉普車,恭候門前。
兩入坐上車尾,愛麗絲故意偏坐一端,詐作全神觀望窗外的風光。
凌渡宇為人瀟灑之極,毫不放在心上,尤其是他對愛麗絲這清純的女孩頗有好感,那天一時不禁,情挑淑女,已有點後悔,這時樂得清靜,希望她只是一時情動,事過即消,以他兩人的關係,自是不宜有進一步關係,雖然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開放,卻不願蓄意去傷害任何人。
一直到達巴極的豪華遊艇,兩人間無片語交談。
巴極在船尾的看台上,設下早餐,招待凌渡宇。
愛麗絲和八名大漢,避進前艙,凌渡宇知道巴極要和他商談尋人的細節了,不知為甚麼,有點緊張起來。
遊艇在廣闊的湖面上飛航,艇末的摩打,翻起滾騰跳彈的白浪,拖着一道長長的尾巴。
濃霧早散去,陽光普照下,夢湖像片無盡無窮的大鏡,反映着上空的白雲藍天。
令人愉悦的天氣,很難聯想到昨夜那夢幻般的神秘湖霧。
巴極一身雪白的獵裝,氣派迫人。
凌渡宇嘆了一口氣。閉目仰面,任由陽光輕撫。
巴極打開話匣,緩緩道:“昨夜般的大霧,夢湖一個月內最少有四天,都是黃昏開始,清晨始散。”
凌渡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為甚麼會有這種情形?”
巴極道:“夢湖位於中科迪勒拉山脈和東科迪勒拉山脈間的低地,是馬格達雷那河的支流湖泊,因地形低注,附近山脈形成的幾道冷空氣流,積聚在整個湖區上,冷空氣吸收了夢湖蒸發的濕氣,形成長年結聚的低霧,但在地球上,如此濃霧仍屬罕有的現象,兼且夜來日消,更是奇怪,我曾請教過專家,他們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我有一種直覺,這霧是夢湖蓄意形成的。”
凌渡宇失笑道:“你好像把夢湖當作有意志、有生命力的異物了。”
巴極正容道:“我正要請教,你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
凌渡宇呆了一呆,啞口無言。
他的眼光落在夢湖上,這個湖的變幻多姿,由第一夜駕着戰機,來轟炸巴極的湖祭,他已感受得到,湖霧活如人類情緒的變幻,昨夜濃霧隨着神秘絕色美女飄揚飛舞,更是幻化無常,仿若有靈性的生命體。
難道美女真是湖神的化身,自古以來享受着人類以活人的祭獻?
巴極奇鋒突起,問道:“你昨夜遇到甚麼?”
凌渡宇搖搖頭,把昨夜纏人的情景摔離腦海的舞台,話題一轉道:“好了!言歸正傳,你究竟要我找誰?”
巴極的神態有點不甘心,不想以威凌的姿態迫凌渡宇説出真相,沉吟半響,在懷內抽出一張照片,慎重地遞給凌渡宇。
凌渡宇從容接過,一看之下,霍地站起身來,面色大變,叫道:“是她,是她!”
巴極也站了起來,緊張地道:“你在那裏見過她?告訴我!”最後一句大聲叫了起來。
凌渡宇胸口不斷起伏,喘起氣來,駭然望向巴極,道:“她就是經你親手火葬的人嗎?”
巴極點頭。
凌渡宇軟弱地坐下來,閉上眼睛,緩緩道:“你肯定她死了嗎?”
巴極也坐了下來,低着頭,面上神色變化得很厲害,忽晴忽暗,沉溺在痛苦和快樂交激的回憶裏,足有數分鐘之久,才驚醒地抬起頭來,眼光瞟向天上飄舞的白雲,悠悠道:“四年前,我第一眼見到晴子時,才明白甚麼是一見鍾情,而且是那樣深切地體會到。”
“她的父親是日本的富商,母親是法國的望族,為了生意來巴拿馬暫住,我……和她熱戀起來,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到夢湖與我雙宿雙棲,我為她放棄了其他的女人,可是,她並不同意……不同意我的謀生方式……三個月後,她久鬱成病,就那樣去了……”巴極把臉埋在寬大的手掌內,神情激動。
凌渡宇暗忖,晴子死亡的原因,恐怕絕非巴極所説的那樣簡單,問題是現在不宜深究。
巴極道:“你手上相片中的她,穿着她最愛穿的白紗,她説:每天也要穿白紗,每天也要作新娘子。病死後,身上穿的也是白紗。”
凌渡宇不寒而慄,望向相片中的女子,秀髮長垂,漆黑的眸子,像深夜裏虛空中最亮的星辰、白紗輕柔若雪,襯着絕世的姿容,難怪連巴極也為她顛倒。
她正是那霧夜被他追逐的美女。唯一的分別,就是那美女比諸相中人,更具出塵脱俗的驚人神秘美和詭異的魅力,以凌渡宇的心靈脩養,仍是不能自已,夢縈魂牽。
巴極俯首低迴,以微不可問的聲音傾訴道:“我在她的遺體旁守候了三日三夜,在另一個大霧的深夜,把她放在一艘盛滿鮮花和枯木的小舟上,放往夢湖的湖心,引火點燃,只有火,才配得起她……”
“以後每一年的忌辰,我點燃一隻盛滿鮮花和柴枝的小舟,作為對她的祭祠,那夜你駕機來襲時,小舟上的引火物還未點燃,你戰機的炮火,引着了小舟的燃燒品,完成了今年的祭禮,看來我還要多謝你。”
凌渡宇很想笑言兩句,卻一句話也説不出口,儘管這黑道梟雄無惡不作,他對晴子的深情和思念是無可置疑的。
海深雖有底,相思卻是無邊岸。
巴極自言自語地道:“她的葬禮後,我對她的思念,沒有片刻能停止,我瘋狂地從事各式各樣的危險生涯,希望能以高度的危險和刺激,麻醉自己,豈知反而使我的財富勢力擴展了十倍以上,才是始料所不及。”巴極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一個求死的人,偏死不去。
凌渡宇忽地明白了他要在湖中的祭台上強姦雅黛妮的心境。巴極藉那高度肉慾的刺激,忘記懷念晴子的痛苦。甚至他要把敵人鞭打,可能也是這種不平衡心態下的變態行為。
巴極抬起頭來,道:“晴子死後八個月,在一個大湖霧的晚上,我見到她……”
凌渡宇默言不語,他早料到巴極要告訴他這種異象,因為他本人昨夜也見到這絕代的佳人──晴子。
巴極沉醉在他對晴子的思念裏,沉醉在破天荒第一次向人傾訴這方面事情的情緒裏,並沒有覺察到凌渡宇的異樣,續道:“她半倚着玻璃屋露台的欄干旁,穿着她最喜愛的白紗,大霧中若現若隱。她比以前更美麗了,她的眼睛,像海洋深淵內發光的寶石,那令人心碎的怨鬱,是那樣出眾和超然,是不應存在這世界的美好事物……”
凌渡宇插口道:“你是否在做夢?”
巴極面容一變,正容道:“不!我當時絕對清醒……”
凌渡宇道:“會不會你思念過度,產生了幻覺?”
巴極失去了一向的從容和風度,面上的肌肉扭曲起來,一掌拍在桌上,所有杯碟跳了起來,狂喝道:“不!不是幻象,她的的確確在那裏,以後每逢大湖霧的晚上,她都出現……”
凌渡宇道:“那你為何不抓着她……”
巴極沮喪地道:“每次我走近她,她便逃走,返回湖裏。”
凌渡宇曬道:“甚麼?她住在湖底的嗎?”
巴極面上青筋現了出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還不明白嗎?是夢湖把她復活過來!”
靜默倏忽間佔據了整個空間。
凌渡宇手足冰冷,他一直和巴極針鋒相對,是不願意歸結到這個結論。
巴極深深吸了一口氣,盯着凌渡宇道:“告訴我,昨夜你是否遇到她?”
凌渡宇呆了片刻,終於攤開手,點頭道:“是!”
兩人間的對峙,鬆弛下來。
巴極道:“我用盡一切方法,晴子亦是可見而不可即,於是我找來了世界上最著名的靈媒和巫師,都是勞而無功,他們甚至連晴子的影子也見不着,於是我作了個廣泛的調查,斷定了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能幫助我。可是由於立場關係,在一般情形下,你不幹掉我已是給足面子,於是本人用上了一點手段……”
凌渡宇悶哼一聲,以示不滿,心中同時轉到另一個問題上,靈媒和巫師的失敗,是否代表了晴子非是鬼魂一類的異物,難道真是夢湖的力量把晴子復活過來?使她再次成為有血有肉的人?
巴極道:“夢湖是我一生人曾到過的地方中最奇怪的一個處所。我第一次踏足哭石的遭遇,你昨天早上曾經歷過,滋味如何?”
凌渡宇不答反問,道:“博士!請問你聽過一個解釋鬼魅存在的‘分子記錄理論’沒有?”
巴伍這博士一愕後道:“願聞其詳!”
凌渡宇組織了腦內的思想,道:“有位心理學家,為一所著名的兇屋作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實驗。他揀選了屋內鬧鬼鬧得最兇的房間,房內只有一張古老大椅,據説兇屋的主人是在這張椅上給人以兇殘的手段謀殺了的,自此陰魂不散。”
“心理學家先後把三種動物,放進房間內去。第一種動物是老鼠,甚麼反應也沒有。跟着是一頭貓,貓兒一步入房內,立時全身毛髮倒豎,竄到角落,對着那椅子咆吼舞爪。最後是一隻狗,它一進房內,即向着椅子狂吠,好像能見到那鬼魂一樣。”
巴極透了一口氣,道:“這是否證明了鬼魅確實存在。”
凌渡宇道:“可以這樣説,不過這種存在,只是一種記憶體的形式。”
巴極皺眉道:“我不明白。”
凌渡宇道:“科學界對這現象有個合理的解釋,他們説,所有物質的分子,無論是石頭、樹木、泥土以至乎任何的物體,都有儲存能量的能力。所以當一個人被兇殘謀殺時,那人臨死前的悽慘激情,使他的腦袋釋放出大量遠超乎平常人能放出的能量,周圍物質的分子於是把這能量以某一種形式吸收和記錄下來。貓、狗或擁有較常人敏鋭觸覺的人,例如你和我,便可以感應或接收到兇殺現場的物質分子內遺傳的記憶,甚至因其刺激而產生幻象,做成鬼魅的現象。”
巴極緊鎖眉心,思索着凌渡字的説話。這個“分子記錄理論”可以完滿地解答了很多兇屋或凶地的問題。眾所周知兇屋每多和兇殺有關連:醫院是鬧鬼最多的地方;沒有人會感覺在殯儀館是舒服的一回事,因為那虛的物質無時無刻不在大量吸收悲傷的情緒,反之,廟宇和聖殿教堂卻吸收了人類的精誠正意,感覺上自然是莊正寬容。
巴極道:“你這理論,或者解釋了哭石的異事,但仍解決不了晴子的問題。”
凌渡宇泄氣地道:“是的!無論在時間的長短、形象、地點,都非是這理論能解答,真教人頭痛。”
巴極苦笑道:“若果真是這麼容易解決,我何須用盡手段,把你引來。”
凌渡宇嘆息一聲,心湖內浮起晴子的絕世姿容,夢湖不但把她復活過來,還把她變得更美麗了,一種不應屬於人間的、動人心魄的美。
夢湖!
是否你把人間的夢想實現了過來。
※※※
那天下午二時,凌渡宇回到夢湖水莊。
目下在巴極這私人王國內,他是享有完全的自由,巴極甚至賦予他隨意進入他玻璃屋的特權。
整個下午,他都在沿湖區域閒散地踱步,他很久沒有這樣的閒情了,偷得浮生半日閒,頗自得其樂。
今天是他來夢湖後天氣最好的一日,直到黃昏,斜陽把西邊天染得霞彩萬度時,天空仍是清明如鏡。
七時許他還捨不得離開,沿着夢湖的路,信步來到哭石之前。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股火熱的企盼,渴望再見那神秘的美女一面。忽然心中一陣焦躁,他的慾望是那樣的強烈,連他也吃了一篇,正要細思時,汽車聲在身後響起。
一輛勞斯萊斯,在一位全身紅色制服司機的駕駛下,停在身後。
車尾箱門打開,愛麗絲的助手,那風韻動人的日本少婦夏太太走了下來。
她像有點怕接觸凌渡宇灼灼的眼神,又或是不屑直視對方,低頭道:“凌先生,愛麗絲小姐派我來接你回去,今晚有個舞會,博士希望你能參加。”
凌渡宇隨着她生進車尾箱後座,汽車徐徐開出。夢湖的湖面上開始了一層薄薄的煙霞,輕柔飄渺。
夏太太低頭不發一言,像是不勝嬌羞,神態可人。
凌渡宇忍不住逗她説話道:“你來了這裏有多久?”
夏太太輕聲道:“對不起……凌先生,我不想答這問題。”語音雖温婉,內容卻決絕。
凌渡宇碰了個釘子,大感沒趣。他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前後見過這嬌俏的女子兩次,這一次她的敵意大增,是甚麼道理?
凌渡宇回到他客居的寓所,衣櫃內準備了幾套禮服和西裝,完全吻合他的身材,巴極像個無所不能的魔術師。
凌渡宇梳洗後,換上深藍的燕尾禮服,打上蝴蝶結,走出廳外。
夏太太等候已久,見他出來,眼睛不由一亮,被凌渡宇出眾的神采吸引了目光,當接觸到他深黑明亮的眼睛時,俏臉一紅,垂下頭來輕聲道:“車子在門前!”
凌渡宇在夏太太的眼中看到很複雜的表情,似乎是讚賞揉合著深切的惋惜。
在夏太太的陪同下,凌渡宇到達了玻璃屋。華麗的房子,大放光明,門前車水馬龍,不斷有人進入華宅內。
凌渡宇下了車,夏太太留在裏面不出來。
凌渡宇回身俯頭望進車內出奇道:“你不是要參加這個勞什子舞會的嗎?”
車內的夏太太低頭道:“我只是下人,不適合的。”
凌渡宇咧嘴一笑,搖頭表示不同意道:“我敢擔保你是全場最美的女士之一,好了!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立即隨我入內,作我的舞伴;一是明日陪我一整天。”
夏太太滿臉漲紅,一伸手,升起了車窗,隔斷了聲音。
凌渡宇惡作劇的目的已達,大笑轉身,向玻璃屋走去。
愛麗絲一身粉藍真絲垂地長裙,胸口開得很低,露出一截雪白飽滿的胸脯,美豔迫人,和那天見到的二夫人,一同站在門內迎賓。
玻璃屋廣闊的大廳,聚集了二百多盛裝而來的賓客,仍是一點不覺擠迫。一隊身穿制服、二十多人組成的樂隊,在大廳的一角奏着華爾滋音樂,洋溢着十八世紀的中歐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