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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新娘

    不過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在這個家裏,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這件事情的人,是鄭南音。

    她就想一隻固執的松鼠那樣,懷裏緊緊抱着她的大兔子,縮在房間的一角,像是在誓死保衞她的樹洞,我進家門的時候,正好就是這個鏡頭在迎接我。

    其實這樣也好,多少緩解了一點三叔三嬸看到我時的尷尬。

    鄭南音的眼睛不正視任何人,炯炯地盯着落地窗的窗欞,一邊撕扯着那隻碩大的兔子的耳朵。

    三叔非常果斷的置身事外,把電視機的音量自覺的調到饒鄰的程度。

    三嬸非常無奈的看着她:“你就別再跟着添亂了好不好?這件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媽媽心裏也不痛快,可是我們能怎麼樣呢?”

    她非常不屑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繼續手裏的破壞,似乎不把兔子耳朵拽下來暫不罷休。

    “南音,”三嬸有些落寞的笑了笑,“已經是大學生了,要懂事一點,小叔他們,結婚證已經拿到了,明白嗎南音,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陳嫣她已經嫁給你小叔了。”

    “不要臉。”南音輕輕的嘟噥。

    “那是你小叔!”三嬸底氣不足的抗議她。

    “那個被他們害慘了的人是我哥哥!”南音抬起頭,毫不畏懼的看着三嬸。

    三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不勉強你明天去吃飯,明天晚上,你和哥哥在家裏看家,行不行?但是南音——”

    “我不去,你們也不準去,我們大家都不去。”南音像是在練習造句一樣,硬邦邦的説。

    “那怎麼可能呢。”三嬸摸着她的腦袋,“你是這個家裏的孩子,你可以不懂事,但是我不行。”

    “什麼叫懂事呢,媽媽?”她仰起了臉,“壞人把壞事做成功了。於是所有的人都不説話了,一個人站出來説他認為這不對,這個人就是不懂事的嗎?”

    “你還挺壯烈。”三嬸被她逗笑了。

    “兔子——”鄭東霓也過來揉她的腦袋,試圖加入遊説的行列。

    她像是被激怒了一樣躲開了鄭東霓的手:“姐姐,我一直都在想這整件事情裏有什麼不對勁。現在我終於想到了。”她重新開始執着的撕兔子的耳朵,“我爸爸媽媽從來沒有見過當初那個唐若琳,小叔就算發現了也不好拆穿,但是姐姐你呢。你是家裏唯一一個可以發現,也可以告訴哥哥的人,但是你沒這麼做,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你在説什麼呀小兔子?”鄭東霓杏眼圓睜,“怎麼可能呢?我當時確實覺得她有點像,可是這麼多年沒見,她確實變了很多,最重要的是連名字和年齡都換了呀,我的確沒有往那個方面想!”

    “就是南音,”三嬸柔聲説,“不能怪姐姐,這種事情太少見了,沒有往那個方面想也是正常的。”

    “才怪。”南音扔掉了手裏的兔子,“騰”的站了起來,直勾勾的盯着鄭東霓,一鼓作氣的説,“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早就看出來了她是誰,你故意不説,故意不告訴哥哥,因為你要等着看哥哥的好戲,你要等着看哥哥丟人出醜,你心理變態。你自己過的不好,你的爸爸媽媽對你不好,你就希望所有的人都過不好,你就是要想方設法的破壞別人!別以為那個時候我小,我就不知道你當初在小叔最倒黴的時候怎麼落井下石的。可是你這樣對待自己的親人算什麼本事呢,就因為這些人不會記你的仇,更不會報復你,你一天到晚的嘲笑我的衣服土,嘲笑我不會打扮不懂得用化妝品,一天到晚的嘲笑哥哥的生活無聊沒有出息,現在你又要這樣,這麼陰暗的等着看哥哥和陳嫣分手!我們都不反抗,你就為所欲為,你不覺得你自己太卑鄙了嗎?”

    “南音!”三嬸吃驚的叫,然後客廳裏,三叔不失時機的把電視機的音量又調高了。

    鄭東霓深深的看了南音一眼,默默的轉過身,離開了她的房間,跟站在門口的我撞了個滿懷。我扶住她的肩膀,對她説:“小孩子的話,別在意。”

    她勉強的笑笑:“不會。”

    三嬸回過頭來,眼神複雜的看着我。“三嬸,你讓我跟南音説,行嗎?”

    現在這間屋子裏只剩下了我倆。

    南音在我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像個小動物那樣,悄無聲息的接近我,然後小腦袋熟練地一鑽,就把自己的臉龐塞到了我的夾肢窩下面,這個姿勢,正好方便我使勁的揉她的頭髮,好像它們是稻草。

    “哥。”她的聲音被我的衣服和手臂擋着,悶悶的,“哥你怎麼那麼好欺負呀。”

    “你還記得不記得,南音。”我用力的捏一下她小小的耳朵,“你第一次聽完小叔和……”我艱難的吐出那個名字,“小叔和唐若琳故事的時候,你還很感動的,因為你説你覺得他倆是真的有愛情?”

    “不記得。”她斬釘截鐵的説。

    “你記得。”我再一次捏她的耳朵,“就算你不喜歡陳嫣,就算小叔搶走了陳嫣讓你很氣,可是難呀,你總不會忘了你們那個時候一起給小樹過生日吧?你,你們大家像是粉絲團拉票那樣,一點一點的幫小叔聚集在學校裏的人氣,你們四百多個人去給小叔的公開課捧場,那天校長和主任他們都嚇了一大跳。這些都是假的麼?還是你都忘記了?你現在這樣,是在否定你自己做過的事情。”

    她憤怒的盯着我,眼睛裏淚光盈盈:“我們當時那麼做為的不是陳嫣,是小叔和他的唐若琳!唐若琳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陳嫣這樣的,陳嫣那麼卑鄙、那麼狠毒、那麼奸詐,陳嫣怎麼可能是唐若琳呢,怎麼可能是哪個甘願為了喜歡的人吃很多很多苦的唐若琳呢,不可能的!”

    “南音。”我凝視着她怒氣衝衝的小臉,“唐若琳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偶像劇裏的女主角,你真的見過她嗎?你説你喜歡她,你同情她,可是當真正的她出現在你眼前了,她終於和你們力挺的鄭鴻老師終成眷屬了——你這不是葉公好龍又是什麼呢?”

    “你滾,你滾,你滾!”她狂躁的撿起大兔子一下一下的打在我身上,眼淚流了一臉,“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啊!他們合起來欺負你,騙你,利用你,然後你還要替他們講好話!我是在為你抱不平,可是你為什麼要向着他們!你那麼聰明,你懂得那麼多道理,你怎麼就不懂得人都是隻會撿軟柿子來捏呢?你怎麼就不懂得從來都是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呢?”她折騰累了,像是泄了氣一樣,軟綿綿的重新把她的小腦袋塞回到我的胳膊下面,“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

    南音終究沒有出現在小叔的婚宴上,除了她,我們都去了,三叔有點不好意思的跟小叔説,南音不舒服。小叔遺憾的説:“虧我還特意挑了一個星期六,覺得她能從學校回來呢。”但我們其實都能看得出,小叔還是滿意的,可能按照他原先的設想,不肯來的人恐怕更多。

    陳嫣笑吟吟的站在一旁看着我們,然後她轉過臉去,頓時沒有一點笑容的對包廂的服務員説:“可以上菜了。”

    她穿了一條很精緻的紅裙子,化了妝,把頭髮全部盤起來,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根本不認識她,她已不再是那個曾經沉靜的坐在我們家的客廳裏,對每個人温暖微笑的女孩子。飯桌上她很主動的為大家找話題,非常禮貌的對每個人的意見表示尊重和諒解。談笑間,她不動聲色的向我們所有人表示了,她已名正言順。

    其實整頓飯吃的依然尷尬。我相信每個人都在盼着這頓飯趕緊吃完,大家胡亂碰了一杯。説了些“白頭到老”之類的話,就如釋重負的開始動筷子。飯桌上只能聽見三嬸和陳嫣非常不自然的一來一往的話家常——只不過她們默契的不去稱呼對方,其他人似乎只是專程來吃飯的。鄭東霓的食量尤其了得。唯一一個看上去神色自如的人就是小叔,他大概打定主意要糊塗到底。

    陳嫣突然間正了正神色,把本來就挺直的脊背更直了。她轉過臉問服務生:“我點菜的時候説過的,清蒸鱖魚裏不要放葱絲,我們家裏有人不喜歡吃葱。可是你們還是放了那麼多。”她説這句話的時候,看似不輕易的,往我這邊瞟了一眼。

    那個小服務生非常茫然的不知所措,看上去像是新來的。

    “你把剛才下單的那個人叫過來,”她不苟言笑,“你聽不明白嗎?剛才給我點菜的人是你,可是我知道不是你下的單,你不願意叫他過來也行,把這份清蒸鱖魚給我們換掉,反正剛剛上來,我們沒有動過。”

    小服務生滿臉通紅:“可是,可是這條魚是您剛才選的,已經殺了——我做不了這個主。”

    “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陳嫣終於對她微笑了一下,“不然,直接叫你們經理來?”

    “我不知道家裏誰不喜歡吃葱,”鄭東霓安慰的對小服務生一笑,“反正我喜歡。我是孕婦,我可管不了那麼多,我要吃了。”説着她手裏的筷子就把那條無辜的鱖魚弄的七零八落。

    小服務生鬆了一口氣,站回到門邊去。非常隱秘的對陳嫣翻了一個白眼。陳嫣的脖子依舊梗着,手裏的湯匙似乎沒有地方放,但是臉上依舊維持着剛才張弛有度的、刻意的笑容。

    我在心裏暗暗地嘆了口氣,我想:你呀。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推搡着三叔站了起來:“我們倆應該敬新浪和新娘子一杯。”

    小叔慌張的站起來,把他面前的湯匙帶得叮噹亂響。臉色窘成了豬肝:“不行,不行。”他簡直語無倫次,“應該我們敬你們,怎麼能讓你們反過來敬我們。”嘴裏反反覆覆的“你們”和“我們”幾乎讓他的舌頭打結了,他慌慌張張的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三叔只好緊張的説:“你啊,很不容易的,要好好過,我幹了。”

    我看着面前這個手足無措的新浪,和這個得體得太過分的新娘,突然之間,心裏面某個很隱秘的地方,重重的戰抖了一下。

    我站起來,斟滿了我的杯子。

    “我們還沒有敬酒。”我對小叔笑笑,“她是孕婦,”我看了鄭東霓一眼,“她的這杯我替了。”説着我一口氣幹了它。再倒上。

    “下面這杯是我敬的。”我注視着陳嫣躲閃着的眼睛,“小叔,小嬸。”

    鄭東霓的筷子“叮噹”一聲掉在了她自己的盤子裏,酒灼燒的劃過我的喉嚨的時候我知道她狠狠的剜了我一眼。

    那一瞬間小叔和陳嫣像是同時被人點了穴。

    我重新坐下的時候他倆還站在那裏,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坐下的,我若無其事的跟鄭東霓交流哪道菜比較好吃,故意不去看他們的座位,我心裏暗暗的、有力的重複着:陳嫣,陳嫣,你已經費盡力氣了,你已經做了一晚上的女主人了,你不能功虧一簣,你爭氣一點,絕對不可以哭。

    杯盤狼藉的時候,我們四個賓客像是刑滿釋放那樣,迫不及待的離開。留下一對新人買單。三叔去停車場取車的時候,三嬸站在酒樓外面的台階上,對着深藍的夜空,如釋重負的長嘆了一聲。

    鄭東霓小聲説:“三嬸你看到沒有,就為了一條魚裏面的葱絲,擺出來多大的譜,我就是看不慣這麼小家子氣的女人。”

    “糟糕了!”三嬸尖叫了一聲,“我這是什麼腦子!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我沒有把紅包給他們。”

    “我去給。”我簡短的説。

    我折回到包廂外面的時候,他們倆還沒有離開,站在門邊上,我看到陳嫣正在把一條嶄新的圍巾塞進小叔的衣領。眼光輕觸的那一瞬間,他們對彼此會心一笑。

    小叔又變成了講台上那個聰明的小樹,陳嫣又變成了那個我熟悉的,温暖的陳嫣。

    小叔抓住她的手指,有些生硬的用力的一握,他説:“今天辛苦你了。”

    陳嫣滿足的笑着:“你在説什麼呀,鄭老師。”

    為了這句“鄭老師”,我原諒你了,我終於可以完完全全,百分之百,如釋重負的原諒你了。畢竟你已經做到了那麼多在世人眼裏看來毫不值得的事情,畢竟你毫不猶豫的守護了你少女時代不堪一擊的英雄。無論如何我都得承認,你很勇敢,陳嫣,不,唐若琳。

    2006年就是在小叔的婚禮之後,匆匆結束的,陳嫣簡陋的婚宴上那套紅豔豔的裙子,就算是為了迎接新年的到來,匆忙併且寒顫的鞭炮。

    吃完小叔的喜酒之後不久,鄭東霓就走了,雖然三嬸狠狠地挽留了她一陣子,一直到她離開,她和鄭南音都沒有互相説過話,她依然隔三差五的寫信給我,寥寥數語,彙報全職孕婦生涯的心得。她説:不給你寄照片了,因為我在一日千里地發胖。我在每次回信的時候,都忘不了加上幾句大伯最近的健康狀況,雖然她從來沒有問過我。

    一如既往的,2007年就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裏來臨。我也一如既往的。在1月份最初的幾天裏,總是把需要寫“2007”的地方寫成“2006”,把“6”塗改成“7”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情,因此,大學生鄭南音總是嘲笑我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老人家。

    我跟南音説,大學裏的第一個寒假,不要浪費,多和男生出去玩比較好。她不置可否。家裏偶爾會有電話來找鄭南音,每一次,三嬸都認真的悄悄問我,這會不會是南音的新男朋友,三嬸的邏輯在我看來很奇怪,當她知道鄭南音和蘇遠智最終的結局後,她居然比當初知道南音“早戀”了還要憤怒。

    “他瞎了眼!”三嬸咬牙切齒,“他居然不要我們南音,他有什麼了不起的,還有什麼女孩子能不我們南音好!混賬東西,我們家還瞧不上他呢。王八蛋——”三嬸發狠的樣子無比可愛。想想看那是我第一次從三嬸嘴裏聽見“王八蛋”。正當我懷着萬分期待的心情,等着她爆出更粗的粗口的時候,鄭南音小姐無辜的出現在我們的視線內,若無其事的走向她自己的房間,於是三嬸頓時收斂了神色,鄭重其事的悄聲説:“別告訴南音我知道了,你懂吧,我們大家就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不等我回答,她就像是自言自語一樣的,無限神往的説:“我們家南音一定能找個更好的,你説對不對,你看,我們南音的條件——”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就在這個剛剛降臨的寒冷的年初,我又看見了蘇遠智。

    很偶然,是在一個書店裏,隔着一排又一排的書架和濃的讓人頭暈的油墨香,我遠遠的看見他,和他身邊那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和南音同班,曾經,也是我的學生,她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名字,關鍵是非常特別的姓氏,端木芳。

    客觀的説,蘇遠智瘦了一點,這大概是剛剛離開家獨自到外地生活的痕跡。他的眼神看上去略微平和了些,總而言之,不再像過去那麼討人厭,目光看似無意的落到他身邊左側的地方,碰觸到了端木芳的臉龐,然後,她似乎是不自覺的温暖的一笑。他這種表情可以説是沉醉於情網麼?總之我知道,他已經把南音忘了。

    現在我明白南音為什麼會輸,那令我頓時覺得“經驗”真是一個壞東西。它讓一個人的生活少了很多新奇跟未知的樂趣。

    不是因為端木芳是那種比南音温柔的女孩兒,也不是因為她看上去更低眉順眼更恬靜或者是更善解人意,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她是那種懂得控制局面的人,對事對人都能在朦朧中拿捏一種張弛有度的判斷,可是我家南音不行,我家南音是個傻丫頭。動輒勇往直前破罐破摔,以為她看上的男人都願意陪着她上演莎翁劇情。再説的通俗一點,南音只知道拿出自己最珍惜最寶貴的東西拼命的塞給別人,她不懂得所謂對一個人好,是要用人家接受並且習慣的方式,她只會用她自己的方式對人好。所以越是用力,錯的越離譜,所以端木芳可以贏得沒有絲毫懸念。

    這不是難以的錯,但是那又能怎麼樣,尤其是在這個成王敗寇的世上,看看我們置身的這間書店吧:《營銷策略》、《溝通技巧》、《如何成功的塑造你的個人形象》、《告訴自己我做得到》……人們感興趣的只是技巧和手段,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他滾燙的體温而得到鼓勵,除了那個寫了一本《紅樓夢》的名叫曹雪芹的瘋老頭兒,沒有第二個評委會給“痴人”頒獎。所以,我暗自握了握拳頭,所以世界上的男人們都會像蘇遠智那樣,選擇一個端木芳那般合適得體的伴侶,而放棄他們生命中那個晚霞一樣最美好最熱烈的姑娘。

    南音,其實能被你愛上,是他此生的榮耀。哥哥真的不是同情你才這麼説。

    就在這個時候,蘇遠智抬起臉看見了我。我承認,我是故意等在那裏讓他發現我的。在書店雪白的燈光下面認出一個人,那感覺像是當堂抓到一個作弊的學生。

    “真沒想到這麼巧。”我虛偽的拿捏出一種“師長”式的驚喜腔調。

    “鄭老師。”他們倆都有一點窘迫,尤其是端木芳。

    平心而論,端木芳其實比南音漂亮——要我承認這個當然有點困難,她曾經在班裏也屬於“四大美女”那個級別,眼睛很大,黑白分明,自有一種清澈的端莊,但是南音要比她生動的多,尤其是在南音開口説話的時候,很嬌嫩的鮮豔就會不由自主的從她每一個表情裏外溢。更重要的是,我家南音看上去要比她從容,於是我暗暗的微笑了一下,因為我能想象鄭東霓對端木芳尖刻的評價,鄭東霓一定會説:“老天爺,瞧瞧那副上不得枱面的小氣勁兒。”

    我想他們倆都誤會了我的微笑的含義,若是他們知道了我在笑什麼,他們的神色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漸漸緩和。尤其是蘇遠智,以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看着我,似乎帶着感激,我裝腔作勢的問了問他們對大學生活是否滿意以及能否習慣廣州的生活,並且恰到好處的幽默一下——就像我常常在講台上做的那樣。一切進行得非常得體和順利,就好像什麼都未曾發生。

    知道我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冬日的下午就是這樣的,才不過4點多,已經是遲暮的天色,再過半小時,路燈就該亮了,我就是在這蔓延蕭條的混沌中聽見蘇遠智在身後叫我的。

    “鄭老師。”那個聲音有點猶疑。

    我回過頭去,謝天謝地,他是一個人,端木芳不在他眼前,。他走近我,最終像是下定決心,他説:“鄭老師,過幾天,春節的時候,我們高中同學要聚會,您能來麼?”

    “當然。”我對他笑笑,不知為何我還是發了點善心,説,“我會盡力把南音帶去。不過我不敢保證,要是她不願意來我也不能勉強她。”

    “謝謝。”他勇敢的看着我的眼睛。於是我又主動加上了一句:“南音她現在很好,在理工大一切都挺順利的,很多男生追她,我看她過的開心得很。你可以放心了。”

    話音剛落我就暗自譴責自己犯賤,他還有什麼資格“不放心”。

    可是聽完我這句話,他臉上有什麼東西頓時融化了,他説:“鄭老師,其實我現在才知道,您是個特別好的老師。我説的是真心話。”

    “太客氣了,不敢當。”我語氣諷刺。

    他在漸漸襲來的暮色中間,對我揮手,揮了很多次,我回了一次頭,發現他居然還在那兒,他一直在原地,我的突然回頭並沒有讓他窘迫,他甚至沒有在我回頭的一瞬間轉身離開——像是掩飾什麼那樣,我知道他眼裏看的並不是我,他這樣戀戀不捨的注視的,是他想象中的南音,那個在他腦子裏一定出落的更漂亮的南音,那個他至今沒有勇氣去面對的南音。

    所謂纏綿,大抵就是這麼回事了吧。

    那天晚上我問南音,願意不願意跟我一起去他們的聚會,南音驚愕的瞪大了眼睛:“你開什麼玩笑我當然要去。”

    然後她停頓了一下,看着我欲言又止的臉,堅決的説:“放心吧。”

    南音的表現簡直就是無可挑剔。那天她精心的打扮過了,她的笑聲還像過去那麼清澈,任何人聽了都會覺得這樣笑的人一定是由衷的開心。誰過來敬她酒她都高高興興的喝,那架勢讓我都差點以為這個丫頭真的千杯不醉。就連大家一起要以端木芳和蘇遠智為代表的“班隊”們當眾表演親密鏡頭的時候,她都跟着大家鼓掌和起鬨,散場的時候她和每個人擁抱告別,一副賓主盡歡的場面。

    我當然沒有忽略,亂哄哄的人羣裏有一雙偶爾會靜靜地往她身上瞟的眼睛。

    我們從飯店出來,在拐角處和大隊人馬告別以後,就在往地下停車場去的路上,看見了蘇遠智和端木芳。

    “鄭南音。”端木芳微笑的嘴角有一點僵硬,蘇遠智的表情更慘不忍睹。

    “小芳!”鄭南音開心的喊出同學時候大家對她的呢稱,然後把她甜蜜的笑臉微微的轉了一下,“蘇遠智,好久不見!”

    蘇遠智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有點驚魂未定的笑了笑。

    我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我家南音熱情洋溢的跟老同學敍舊,場面甚為精彩,我真的沒有看出來南音這麼有潛力。

    終於,南音意猶未盡的説:“我們回頭MSN上見。”

    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是沉默的。她無意識的攥着綁在她身上的安全帶,眼神很空茫的注視着陽光燦爛的大街。

    我任由她安靜。一句話也不問。

    最終她還是説話了,她把臉轉向我,有點猶疑的説:“哥,其實我今天是真的挺開心的。”然後她無力的一笑。

    “我知道。”我淡淡的説。

    她深深的凝視着我,“我什麼都丟了,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再丟臉,你説對麼。”

    我什麼都沒説。因為我不忍心回答這種問題。

    我只能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柔柔她的頭髮。

    然後我發現,她把身子歪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似乎馬上就要睡着了。她揉着眼睛嘟噥:“真是的,昨天晚上怎麼都睡不着。一直到凌晨5點都不覺得困,可是現在突然就困了,哥,我好累。”

    話音未落,她就睡着了。就像剛剛打完一場仗,或者考完一場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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