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開學的時候,雪碧很認真地問我:“姑姑,我現在應該覺得自己長大了麼?”
我愣了一下,問她:“為什麼要‘應該覺得’長大呢?”
“別人的作文裏面都這麼寫,”雪碧放下牛奶杯,唇邊蹭上了一抹白色,“都説‘我是中學生了,我長大了’。我怎麼就不覺得呢?只是隔了個暑假而已,為什麼就必須得覺得自己長大了呢?”
“那就對了。”我笑道,“你看看我,雪碧,我今年三十歲了,跟你這麼大的時候比,當然變了很多,早就長大了,可是我也沒有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你三十歲,我十二歲,你比我大十八歲。”雪碧認真地歪着腦袋計算。
“是。”我被她認真的表情逗笑了,“你算得沒錯。”
“那麼多。”她感嘆着,我知道,對於現在的她來講,十八年絕對是她的想象抵達不了的地方。
“年底的時候,給你過十二週歲生日,跟平安夜重了,不容易呢。”我淡淡地説。
“姑姑,那你的生日呢?”她專注地看着我,“什麼時候?”
“我?”我自嘲地説,“是在四月初,早就過了。不過.我現在哪裏還有慶祝生日的本錢?根本不想提自己的年齡。還有啊,我生日正好是清明節,晦氣不晦氣?”
“Cool……”她突然詭秘地一笑,“明年我們一起給你過生日好不好?你、我、可樂,把冷杉哥哥也叫來吧。”
“喂——你們現在的小孩子真是可怕,這關你什麼事?你上學要遲到了!”我的臉上居然無地自容地一陣發燒,“從今天起,你就要自己坐公車去上學了。這就是上中學和上小學的區別。”
“知道啦。”她站起身對我揮手,然後又去對着沙發上的可樂揮手,其實我就是從她那個揮手的姿態裏,感覺到了一點點少女的味道。其實她還是在變的,只不過她自己不知道。
這個家,突然間就變得如此安靜了,花盆裏不會再出現鄭成功的小鞋子;鄭成功的積木也被整整齊齊地收在盒子裏,再也不會像炸彈那樣掩埋在沙發靠墊中;餐桌頓時變得乾淨和整齊,沒有了那些被他沾滿巧克力的小手弄出來的指紋;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我就可以從容地把聽筒拿起來,再也不用在那幾秒鐘的時間裏手足無措地決定究竟是要先跑過去接電話,還是要先去搶救被那個小傢伙以一種無辜的表情弄翻在地板上的水杯。
就像是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大假。一時間不知道拿這突如其來的自由怎麼辦了。
“喂?陳嫣啊,你有事情?”我的浯氣簡直輕鬆愉快得不正常。
“東霓。我不知道該怎麼説,我可能闖禍了。”她絲毫不配合我,用她沉鬱的聲音給我潑了一盆冷水。
“説啊。”我嘆了口氣。
“剛剛,西決到我這裏來過,是為了來給你小叔送一樣東西,可是你小叔不在,我就和他説了幾句話,我……我其實就是很隨便地問他江薏到了北京以後跟他聯絡過沒有,我真的只是想隨便問問而已……”
“行了你快點兒説重點吧,你想急死我啊?”我大聲地説——她又一次成功地澆滅了我的耐心。
“你聽着嘛!”她提高了聲音繼續吞吞吐吐,“他説沒有聯絡了,他説他們已經分手丁,他説他不想再跟她維持普通朋友的關係因為那不大可能……然後,我一不小心,就説,我就説‘那件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了?’他就問我什麼事情,我就説,我説‘就是江薏和方靖暉的事情啊’……他要我把話説清楚,我……我當時也慌了,我説其實我也是聽東霓説的,我也不是特別清楚細節……東霓,應該不要緊吧?反正你當初不是還拜託我説,要我找個機會告訴他的嗎?你説句話行不行啊……”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個詞,就是為她這種人發明的。我緊緊地攥着電話機,倒抽了一口涼氣,“得了吧你,我都能想象你那副沒出息的樣子,你有那麼無辜嗎?你準是跟他説不要再難過了不要再理江薏了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早點兒放棄了也沒有什麼不好——對不對?”我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着那邊傳來的難堪的呼吸聲,“陳嫣我説你什麼好啊……畫蛇添足也不是你這麼添的!當時我要你幫忙是想讓他們倆分手,現在他們倆既然都已經分開了你幹嗎還去説這個呢?你不會用用腦子啊?你他媽怎麼長這麼大的!”
“喂!”她也不服氣地對我喊過來,“我怎麼知道啊?我還以為他是因為知道了那件事情所以才和江薏分開的呀!當初要不是你來求我幫忙我怎麼會知道那碼事的……”
“好了!”我不耐煩地打斷她,“沒錯,我承認我疏忽了,我應該從海南迴來的時候就跟你説一聲你不用再想着幫我那個忙了,那件事情你也從此別再提了——我哪知道你就……你當初拒絕我的時候多義正詞嚴啊,你要是真的不想蹚這趟渾水你……”
“那麼現在到底該怎麼辦啊?”她可憐兮兮地打斷我,“你不知道,他當時的臉色,真的很可怕。”
“所以你就把難題都推到我身上來了,你告訴他只有我才清楚其實你也是聽我説的!”我對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兒。
“説不定,”陳嫣的聲音更加底氣不足,“他現在正在去你那兒的路上——因為我跟他説了‘東霓知道’以後,他就站起來走出去了……我怎麼叫他都不回頭——東霓,祝你好運。”她居然有臉就這樣收了線。
好吧。就讓該來的都來吧。我會告訴他所有的來龍去脈,我會告訴他江薏離開他真的只是因為他知道的那些原因而已,我會告訴他方靖暉和江薏的事情全是我的猜測,我會告訴他所有的猜測不過是因為一些錯誤的假定不過是因為我太相信南音,我什麼都告訴他……這一次我不會再撒謊,這一次我想要做一個誠實的人,真心的。
西決,我承認我是對你做過壞事,但是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你明不明白?
心裏很緊張的時候,我就喜歡用力地把五個手指張開在半空中,看它們無依無靠地在那裏微微地顫抖,像是某種昆蟲透明的翅膀。我桃紅色的指甲油斑駁了,白的底色零零碎碎地露出來,像老舊的牆,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喜歡看七零八落的指甲油。指縫之間的地板是一個勉強的扇形,正好放得下西決的鞋子。十九歲那年,我從新加坡回到龍城,在三叔家的門廳裏,驚訝地看到西決的運動鞋,怎麼那麼大?我才知道他已經是男人了。
他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看着我。他一臉陰鬱的神情。不過沒關係,有時候我也能容忍他和我鬧脾氣。我對他心平氣和地,緩慢地一笑。我甚至能夠感覺出陽光磕磕絆絆地從我微微閃動的睫毛上滑過去——我的睫毛是把用舊了的梳子,那些陽光是一捧有些乾澀的頭髮。我並不急着打破這寂靜。我甚至有點兒享受這彆扭的一刻。我想仔細看看他疼痛的眼神。江薏走了,那些女人們都走了,我已經那麼久沒有好好看看他了。
他終於問我:“鄭成功走了,就不會回來了,對不對?”
原來是要這樣開場,我還以為他一上來就會直奔主題,問江薏的事情。
“可能吧,”我淡淡地説,“我想應該不會。他的爺爺奶奶願意帶着他,不好麼?”
“可是他會長大的,再過些年呢,等方靖暉的父母都越來越老了,他還是不能獨立,到那個時候怎麼辦?他的爺爺奶奶還不是會丟下他?”
我重重地深呼吸一下,我明白了,這就是西決,他是真的來質問我的,“那麼你的意思呢?”我反問他,“我就不會老不會死?我就永遠都不會丟下他?我就得把我的一輩子交待給他,在我自己斷氣之前把他掐死帶着他進棺材,這樣你們旁人就都放心了?”
“少胡攪蠻纏了!”他激動地把身子往前傾,“我從來沒有説過鄭成功他一定要一直跟着你,我知道你並不是他唯一的親人,可是你當初是怎麼和我説的?你説是你的老公不想要他,你説是你的熱帶植物不願意要你們倆……”
“對,我撒謊了我騙你了你又能把我怎麼樣?”我用力地站了起來,握緊了拳頭,“我當初帶着他回來就是為了跟方靖暉要錢,你滿意了嗎?他答應給我的數字我不滿意我覺得我自己吃虧了所以我要更多的,你滿意了嗎?少拿出那種道貌岸然的樣子來,老孃不吃你這套!我不怕説出來,我不怕你們這種偽君子罵我無恥,當初我沒想過要懷孕,我沒想過那麼早要孩子,誰叫他方靖暉那麼堅持?看到這個孩子的缺陷的時候我簡直都懷疑他是高興的——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毀我一輩子嗎?我就是要叫他看看,我鄭東霓有沒有那麼容易低頭——給錢吧,買單吧,我受過的苦遭過的罪他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還我了!”我一口氣喊下來,都覺得有點兒胸悶,“西決,”我含着眼淚叫他,“你不會明白,你永遠知足永遠自得其樂,你從來就不知道一個像我一樣的人,一個像我一樣什麼都沒有卻又不甘心認命的人要怎麼活下來。”
他悲哀地看着我,慢慢地搖頭,“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不甘心,可是那並不代表你有權利允許自己做所有的事。”
“西決,”我走到牆角去,背對着他,輕輕地用手指抹掉了眼角一滴眼淚,“你是好人。可是我不是。我最不允許自己做的事,就是像你樣活着。”
他突然被激怒了,“姐,我不在乎你看不起我,但是你也別忘了,咱們倆,到底是誰更在乎自己會不會被人瞧得起?是你,不是我!”
“我他媽用不着你提醒我!”我衝着他走過去,直直地逼近他的眼睛、他的鼻樑,“我當然知道其實你一直都瞧不起我。一定要把這些話都擺到枱面上來説嗎?我忘不了,你大一那年夏天,我從新加坡飛回來降落到北京以後,我沒有回龍城,我就在首都機場轉機到你上大學的那個地方。我站在宿舍樓前面等你下來,可是你呢,你一看到我你就拖着我走到樓後面去,你説‘姐你來幹什麼’問得真好啊,我來下什麼?你一直都把我看成是你的恥辱,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説什麼哪你!”他眼睛裏居然閃現着童年時的那種氣急敗壞,“我那時候只不過是害羞,因為你穿得太暴露了,僅此而已!”
“是!你為什麼不好意思説因為我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你怕體當時的女朋友看了會誤會!我當時説我要請你和她吃頓飯,你還記得她看我的眼神嗎?我他媽最看不上的就是你這點,瞧不起就是瞧不起,為什麼非要遮遮掩掩地不敢承認呢?人敢做就要敢當,你着就叫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爆發般地喊出最後那幾個字,腦袋裏一片閃爍的空白後,終於毫不猶豫地説出來,“就衝你這副虛偽的死相,難怪你徹底讓人家江薏噁心了,難怪你就是半夜三更把電話打到酒店去求人家人家也不理你呢,難怪人家寧願和方靖暉鬼混也不願意和你這種窩囊廢結婚……”
我那個“結婚”的“婚”字還沒完全説出口,就吞了回去,像是變然被一口很燙的水燙到了。滿室的寂靜已經寒光凜凜,其實我也嚇到了自己,就在幾分鐘前我還想着要澄清那個來自陳嫣那裏的謠言,現在好了,説真的,我只是——我只是想説那句“難怪你徹底讓人家江薏噁心了”,後面跟着的那兩句是鬼使神差地冒出來的,説不定只是為了湊足三個以“難怪”開頭的句子,讓自己的話聽上去更有分量一點兒。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輕輕地笑了笑。在他非常生氣的時候,他才會使用那種非常平穩、波瀾不驚的乾笑。
“對,我是看不起你。”他的眼睛裏面結了冰,“我看不起一個自私到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的女人。我都替你覺得羞恥,你配做母親嗎?真慶幸鄭成功可能會懂事得比較晚,不然的話,再過幾年他就會恨死你。”
“那就讓他恨吧,誰在乎!”我忍無可忍地把耳邊的頭髮狠狠地撥到腦後去,“我沒有選擇過他,他也沒有選擇過我,他願意恨誰都是他的事情,那是他自己的人生!”
“你是他媽!”這句乍一聽很像是罵人的話。
“那又怎麼樣!”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説過了,我和他其實不熟的。我們沒有彼此選擇過,鬼知道是誰讓他從我的身體裏面出來!誰規定的就因為我生過一個人我就必須要愛他?誰規定的就因為一個人是被我生出來的他就必須要愛我?少來這套了……”
“那是天意,那是天理,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可説,你不能討價還價。”他略微彎曲的手指在輕輕地顫抖,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裏蹦出這句話。
“你是老天爺嗎?”我簡直都要笑出來,“請問你現在是在代表誰説話?你不會是在替天行道吧?”
“鄭東霓。”剛才他眼裏那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在一秒鐘之內徹底消失了,他緩慢地站起身,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陌生人,“我什麼話也沒有了,你是個瘋子。”
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一瞬間,他眼睛裏的冰冷,他嘴角的輕蔑,他站起來的決絕——就像是被方靖暉的魂魄附了身。你們終究都會變成同一張臉孔麼?瘋子?你也這麼説?你?西決?方靖暉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這樣叫我的?是因為有一回我們吵架的時候,我把煤氣灶上的一鍋意大利肉醬拿下來衝着他扔過去麼?牆上、地上、瓷磚上、冰箱上,全部都飛濺着帶着洋葱和牛肉末的番茄汁——就像是個兇案現場,後來因為牆上的那些紅色的印跡,我們退房子的時候還賠給房東400美金用來粉刷的錢。不對,我那麼做,究竟是在他説我“瘋子”之前,還是之後?也許是之後吧,就像當年鄭巖是在聽見我媽説他是“瘋子”之後才揪着她、企圖用她的頭髮來引燃蜂窩煤爐子的,不是嗎?
““西決,”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身體周圍六神無主地飄,“你説什麼?”
“我以前跟你説過的,不管有多難,我都會全力以赴地幫你把鄭成功帶大,我説過。你還記得嗎?”他用一種狠狠的眼神,用力但是無情地看着我,“我不像你,一天到晚地撒謊,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都要撒謊——我説的全是真話。你實話告訴我,你不想要鄭成功,跟那個冷杉,究竟有沒有關係?”
是嗎?如果你真的落到江薏那個女人手裏你怎麼去照顧鄭成功?你説過的,你説過的你為了鄭成功可以永遠不結婚的你那麼快就變臉了。你有什麼權利又來裝得這麼偉大……我用力地甩甩頭,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決,”我的聲音為什麼會這麼惶恐?“我是問你剛才那句話,剛才前面那句話,你説什麼?”
“我説你是瘋子。”他咬了一下嘴唇,“你自私自利到沒有人情味兒。我原來以為你不過是因為吃過很多苦所以太愛自己,我現在才知道你誰都不愛,你真以為你自己愛那個冷杉麼?不可能。你其實連你自己也不愛。所以你什麼都能做得出,你不在乎,你不怕,你連愛都不愛自己你又怎麼會嫌棄那個什麼都能做的自己呢?就像瘋了一樣害怕自己還不夠冷血,瘋了一樣連一點點誘惑都捨不得放棄,那就是你……”
西決,好了,我明白,我已經失出你了。不用再這樣提醒我了。
我知道是我猝不及防的笑容打斷了他的聲音,“鄭西決,我是瘋子,對麼?那麼你知道你是什麼——”我知道這個微笑應該是絕妙的,因為我慢慢打開我的臉龐的時候感覺到了那種激動人心,“你是,野種。”
在他臉上閃現過一絲疑惑的時候我心滿意足地説:“沒錯,野種。這個家真正的野種不是我,是你鄭西決,是奶奶他們為了救爺爺的命,花了八十五塊錢在醫院買回來的私生子。不信?知道這件事的人現在都死得差不多了,連三嬸、南音和小叔都不知道。你想知道你的爸爸,不對,鬼才知道誰是你爸爸,你想知道我二叔是怎麼死的嗎?不信你就去查二叔二嬸祭日那天的《龍城日報》吧,那裏面有則很怪的尋人啓事,尋找的就是你生日那天龍城人民醫院產房門口的一家人,就是你親生父母在找你——二叔,你爸爸就是看了這個才突發了心臟病。你現在知道為什麼二叔死了二嬸也不要活了吧?因為她和你根本沒關係,所以鄭西決,你真的以為你是聖人麼?你偉大,你正確,你永遠是君子,你永遠有資格指責別人……看看你自己吧,我們家最好的孩子,最正派的孩子——因為你這個人的存在,你的爸媽都不在了!西決,”眼淚衝進了我的眼睛,“人生就是這樣的,你什麼都沒做就已經稀裏糊塗地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認為的那麼無辜,不要再跟我在這裏五十步笑百步了……”
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與此同時,我們倆都聽到了一聲發自肺腑的尖叫,南音站在敞開的客廳前面,手裏的袋子掉在了地上,雙手緊緊地捂着耳朵,似乎這樣她就不用懼怕她自己製造出來的噪音了。
“你胡説,你胡説——”她反覆重複着這三個字,就像是某種淒厲的鳥類。在她身邊,還有冷杉。當西決衝出去,南音也跟着追下樓的時候,他依然遲疑地站在那裏,然後彎下腰,撿起南音丟下的袋子。那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三天以後的傍晚,三嬸給我電話,要我回去吃飯。她説:“你已經好幾天都沒回來吃飯了。”我説:“那好吧三嬸,我回去。”其實我不敢。遠遠地看到三叔家那座熟悉的樓,我就覺得它危機四伏。我怕我進門以後看到西決,但是我也怕我看不到他——如果看不到他,那麼所有的時間都得用來提心吊膽,都得用來惴惴不安地等待門響,等待聽見他腳步聲的時候心臟的狂跳,等待自己在心裏逼迫着自己抬頭看他的臉,但是必須躲閃他的眼睛。
“東霓,”三嬸的笑容有點兒沒精打采,“其實今天就只有咱倆,隨便吃點兒吧,你三叔得在外面跟人家客户吃飯——我就是覺得沒意思,所以才叫你回來。”然後她按了按太陽穴,不可思議地説,“小傢伙走了這幾天,我老是覺得頭疼,真怪,是太安靜了麼?他在這兒的還好好的……”看她的臉,應該是什麼也不知道的。
“是你前些日子太累了,原先自己不覺得,突然清靜下來才開始不舒服。”我淡淡地説,臉頰那個地方被僵硬的微笑搞得越來越僵硬。
“哎對了,等會兒雪碧放了學,給她打個電話把她也叫來吃飯嘛,有那個小丫頭在家裏熱鬧一點兒。我還真是挺喜歡那孩子的。上中學還習慣麼?”我不明白,為什麼説起孩子,三嬸臉上馬上就能泛上來那麼由衷並且温暖的笑容——不管是不是她生的孩子。
“南音回學校了?”我淡淡地問,胸口那裏覺得一口氣已經被狠狠揪起來,不怕,不怕,勇敢些,別那麼沒出息。
“對呀。”三嬸説,“現在這個家裏哪還拴得住她?一點兒都不替自己的前途操心,整天就是出去瘋玩兒。”
“那,”來吧,該來的總要來的,我一咬牙,“那西決呢,也不回來麼?”
“你不知道啊……”三嬸有點兒驚訝地問我,隨即釋然,“對,我還沒告訴你,我今天早上給他請假了。他昨晚很晚才回來,差不多都凌晨兩三點了,他從來不會這麼晚回家事先還不打電話的……今天早上我要去上班了,看見他的門關着,進去一看果然還在睡,我怎麼叫都叫不醒,我模了摸,也沒發燒——就替他向學校請了一天假,讓他好好睡一下好了。結果我剛才回家來,他居然還沒醒。我知道,他心思重、江薏的事兒讓他心裏不痛快……”三嬸深深地嘆氣,“你看,我跟你説什麼了?我就説那個女孩子太有主意,未必願意安心和他在一起的——西決是個多好的孩子,為什麼就是這麼不順呢……”
“三嬸,”我怔怔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説——西決他,他還在房間裏睡覺?”
“對呀,我剛才進去看過了,”三嬸無奈地搖頭,“睡得像他小時候那樣,我就想,算了我不叫他起來吃飯了,就讓他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吧,要是明天還想睡我就接着幫他請假——”她的笑容有些憂傷,“他一直都太懂事了,難得任性一次。”
“三嬸,你,你確定他還在喘氣吧?”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胡説八道些什麼呀!”三嬸的眼睛笑成了彎曲的形狀,“這種時候也就是你還能開得出來玩笑……我去弄點兒晚飯,你要是不放心他就進去瞧瞧他。”説着她站起了身,把整整一個空屋子丟給了我。這讓我覺得每樣看得爛熟的傢俱擺設都危機四伏,尤其是那扇西決房間的,緊閉的門。
我最終還是遲疑地推開了它。裏面很暗,窗簾拉着,我命令自己要絕對安靜,有那麼一瞬間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像是空氣一樣沒有任何聲音。於是我下意識地扶住了牆壁,覺得這樣至少可以讓自己走路的聲音變輕,卻是一不小心,按到了牆上的電燈開關,一瞬間燈火通明,嚇了我一跳,我聽見了自己喉嚨裏那聲猝不及防的呼吸聲。
強烈的光絲毫沒有動搖他的睡眠。他安靜的臉龐一點點驚動的跡象都沒有。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死去的人毫不在意自己身邊喧囂的葬禮。呼吸是均勻的。他閉着眼睛的樣子比睜着眼睛好看,可能是因為臉龐上是一副很簡單的神情,沒有那些他醒着時候的心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輕地滑過他的眉毛,還有眉毛後面那塊略微突起的骨頭。西決,我是胡説八道的,那都是假的,我騙你的,你別理我,你知道我的,誰叫你刺激我呢?不然這樣,等你醒來,你打我?我讓你打,我説到做到。
可是我看見他枕頭下面露出來一張泛黃的報紙。我輕輕地抽了一下,很容易就抽了出來。那上面有幾行很小的字,下面被打了醒目的紅槓。我只看見了“尋人啓事”這四個字,然後,看見了最醒目的數字:1981年8月2日——他的生日。已經夠了。他找到了證據,也許這就是他昨天很晚回家的原因。
被子輕微地抖動了一下,然後,他睜開了眼睛。我就像是一個被抓到現行的賊,手足無措地半蹲在他牀前,張口結舌地看着他。還不錯,我在心裏磕磕絆絆地想,我總算是有了勇氣看他的眼睛。他的臉上居然沒有一點兒算得上是表情的東西。我看不見怨恨,我的意思是説,他眼睛裏面是澄澈的。似乎他並不像我那樣,忍耐着煎熬面對他最不想面對的人,好像只不過是在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身在夢境。
我想叫他一聲,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臉,我們就這樣互相對看了很久。他那麼靜。我覺得我灼熱的眼睛已經像兩塊滾燙的木炭那樣灼燒着我的眼眶,但他巋然不動。他的眼睛是漆黑寂靜的湖泊,就算我丟給他的都是連淚水也統統燒乾的眼神,掉進他的眼睛裏,也是一點漣漪、一點兒響動都沒有。
我終於站起身,往外面走,只能把這個冰冷得讓人心慌的他丟在這裏了,沒有別的辦法。指頭碰觸到門把手的時候,我猶豫地停頓了一下,有一瞬間錯覺身後的燈光在像昆蟲振翅一般“嗡嗡”地響,我還以為他會在這個對候輕輕地叫一聲“姐”,但是身後一片沉寂。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要懲罰我,隨你的便吧。
我真的以為,不管我對你做了什麼,你都會原諒我的。
我走到客廳裏去,從沙發上拿起我的包,甚至沒有對廚房裏的三嬸説一句話,便逃命一樣地走了出去。
電梯門緩緩打開的時候,我看見了南音的臉。浮現在電梯那種白得泛綠的光芒中,她的臉龐看上去像個小樹精。我甚至心驚膽戰地輕輕倒退了一步。她默默地看着我,一言不發。——怎麼你們串通好了用這種方式來整我麼?一個冷冷的微笑在我嘴角浮起來,西決怎麼樣對我,我都沒有話講,但是,還輪不到你。
她靜靜地開口道:“我那個時候真的沒想存心去偷你的東西,要不是大媽拼命地求我,我不會做,我得向你道歉。”她似乎是在欣賞我表情裏面的蛛絲馬跡,“不過從現在起,麻煩你,離我哥哥遠一點兒。”
我笑笑,決定不再理她,我要去按電梯按鈕的時候,她突然倒退了兩步,用身體擋住了我的手臂,“這幾天我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學校我也不去了。前天晚上我陪着他喝酒,陪着他吐,昨天我跟着他去圖書館,翻了一整天那些很多年前的舊報紙。我看見了那則尋人啓事,可是那又能證明什麼呢?是哥哥的生日沒錯,找的也是那家醫院,但是那個老太太和三個兒子——未必是我們家的人啊,怎麼就不可能碰巧是別人呢?我不信這件事情,我怎麼也不信,你聽誰説的?你告訴我你聽誰説的。?”
“你爸爸。”我的聲音很乾澀。
“今天晚上我就去問他。”南音固執地搖頭,眼睛裏剎那間流露出的那抹無奈讓我覺得她一夜之間就大了好幾歲。
“你敢。”我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就好像是喉嚨痛,説話只能惡狠狠地用氣不用聲音,我緊緊地扼住了她的手腕,“你要是敢讓家裏其他人知道,我會教訓你的,不是嚇唬你!你就是裝也得給我一直裝下去,你不是挺擅長這個麼?”
“不問就不問。”其實我知道她也在猶豫,“就算是真的又怎麼樣,有什麼要緊?哥哥本來就是我哥哥,親生的和領回來的又有什麼區別?血緣算什麼東西啊?是不是親人幹嗎一定非得是血緣説了算的!”我驚愕地看着她的臉,這話似曾相識,誰和我説過類似的話?是西決麼?
她沉默了一下,眼睛突然變得冷漠,“可是我親耳聽見了,是你告訴哥哥,二叔二嬸是因為他才死的——這句話,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她質問我的時候,滿臉都是那種我最痛恨的、天使一般無辜的神情,“你明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的,你明明知道哥哥根本就沒有錯,你為什麼要説二叔死了二嬸也不要活了是因為她覺得她和哥哥沒有關係……你到底還有沒有心啊?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陳嫣和小叔結婚的時候,有一次我打遊戲到凌晨然後去廚房倒水,我就聽見哥哥像是在做噩夢一樣地喊‘媽’,是我跑進去硬把他推醒的——他一直都是這樣的,遇到難過的事情晚上就會在夢裏喊‘媽’,考大學沒考好的時候、失戀的時候……我們都知道的,我和我媽媽都聽見過,我們誰都沒有問過他知不知道自己有這個習慣,我們都不敢問……”她重重地喘着粗氣,水汪汪地凝視着我眼淚橫流的臉,“然後,然後你現在等於是在告訴他,他媽媽甩掉他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猶豫過,你這也太冷血了吧!我知道、你厲害,你刀槍不入,你什麼都不怕,你什麼話都能聽,可是哥哥他和你不同,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能夠從小被大伯和大媽那樣鍛煉出來的……”
我鬆開了捏着她手腕的手,扔掉了手裏的包,雙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其實使不出來多大力氣的,因為我的手都在不停地抖——而且騰不出下來抹一把那些已經讓我什麼都看不清的眼淚。我聽見南音輕輕地笑了一下,“你也有受不了的時候,對吧?什麼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這種人永遠都不會懂的。”我的手終於從她的身上滑了下來,我整個人沿着骯髒的牆壁慢慢彎下了腰,似乎是要把自己對摺起來,用這摺疊的力量壓制住身體深處那種撕裂一般,並且泛着穢物的疼痛。
我聽見南音慢慢地經過我,然後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我把車窗打開了,讓傍晚的風吹進來。九月挺好的,夏日最後的那點兒熱的味道和涼爽的風攪和在一起,所以纏綿悱惻。臉上的淚全都幹了,皮膚變得很緊。我腦子裏想着我還是早點兒回去吧,回我自己的家,三叔這裏我還是暫時不要來了——儘管我不知道這“暫時”究竟要“暫時”多久。不敢想。算了吧,我嘲弄地笑自己,你哪裏還有想這種事情的資格?禍我是闖下了,就算我去死也改變不了什麼,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然後我一小小心,發現我走上了一條不準左轉的路。我一邊在心裏詛咒那條路的母親——我也知道她不存在,一邊向右拐進一個狹窄的巷子裏,企圖繞出去。我總是能在這樣的小巷子裏尋到舊日的龍城。車必須要慢慢地挪,不停地按喇叭、以便順利地繞過那些賣蔬菜的車、賣水果的攤子、陰暗的早餐鋪子支在門口的油膩的桌子、那些胡亂跑着的小販們的狗,還有那羣像粉絲一樣的歡呼雀躍的孩子們——他們的小黃帽像向日葵那樣簇擁着賣羊肉串的小販,小販臉上沒有表情,對所有期待的眼神視若無睹,從容不迫地用力晃一把那些冒着煙露在烤爐外面的鐵釺——偶像的風範的確經常都是這樣的。
栽希望這條小巷長一些,再長一些,最好我永遠都不要走完它。有的時候,我喜歡這種不平整的路,走走停停地稍微顛簸一下,讓我覺得我的車和我一樣,都是活着的。
我想那是在我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吧,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件事情,可能是因為這條很窄很捅擠的路,可能是因為突然之間蜷縮在我的車窗上的晚霞。那也是一個類似的黃昏,我穿過一條這樣的巷子,放學回到家。家裏很寂靜,滿地都是碎片——那時候我們家只有一個房間,他們睡一頭的大牀,我睡另一頭的小牀,所以每到他們倆吵架的時候,每到屋子裏遍地狼藉的時候,我就會覺得我沒有家了。不過我總是滿不在乎地走到我那張小牀的旁邊,把我的書包放在上面,再把我的外衣也放在上面,那塊地方是我的,所以我也必須默不做聲地把一些飛濺在我枕頭上的玻璃片全體抖落到地上去,因為曾經有一次,我一不小心睡在上面,差點兒被一個大頭針戳到太陽穴,其實那個大頭針也是無辜的,它本來睡在窗台上的一個盒子裏,可是那盒子被我媽用來砸我爸了,於是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飛到了我的枕巾上。
我其實只是想説,那是一個我的童年裏,非常普通的黃昏。我在仔細檢查我的枕頭的時候,我爸出現在了我身後。他不和我説話,只是從牆角拿起掃帚和簸箕,慢慢地掃地。他看上去神色還好,似乎已經沒什麼怒氣了。也許是因為那場戰爭發生在中午他們回來吃飯的時候,時間已經隔得比較久;也許是因為,他今晚不用去值夜班,沒有夜班的黃昏他總是開心的。掃着,掃着,他就自得其樂地開始輕輕哼唱了起來。他喜歡俄羅斯的歌——不對,那個時候,我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他們管那裏叫“蘇聯”。管他呢,總之,那些歌似乎是他少年時代最美好的記憶。
他不緊不慢地唱: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着這條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愛人上戰場。
我要沿着這條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愛人上戰場……
他一邊唱,一邊掃地。似乎完全無視呆呆地坐在牀沿上的我。碎片微微滑過地面的聲青和歌聲的旋律有種莫名其妙的吻合。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期望他能永遠這樣唱下去。
然後,我媽回來了。她臉上還固執地凝着一團陰雲。她放下手裏東西的時候還是惡狠狠地摔。但是我爸似乎不為所動,他開始唱下面一段了。
紛紛雪花掩蓋了他的足印,
沒有腳步也沒有歌聲,
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條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
他停頓了一下,皺着眉頭,重新開始,“他在冒着……”緊接着他無奈地搖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地悄聲説,“不行了,都不記得詞了。”
這時候我突然聽見我媽的歌聲,細細的,有點兒顫抖,有點兒猶疑。
他在冒着槍林彈雨的危險,
實在叫我心中掛牽。
我要變成一隻甜美的小鳥……
我爸的眼睛突然亮了,靈光乍現一般,然後,他們的嗓音就顫顫巍巍地匯合了,“我要變成一隻甜美的小鳥,立刻飛到愛人身邊,”我爸眼神温柔地凝視着地上那最後一攤白色的碎瓷片,似乎很不捨得把它們掃進簸箕。我媽的背影終於不再那麼僵硬,她丟下懷裏那一大堆髒衣服,慢慢地舒展了起來。
兩個人的聲音在一兩句歌詞之後,就像兩股穿堂風那樣,糅在了一起: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我的小路伸向遠方。
請你帶領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着愛人到遙遠的邊疆。
像是為了這首歌的結尾,我爸輕輕地端起簸箕,把裏面的碎片“叮叮噹噹”地倒進了垃圾桶。我媽就在這個時候走到他身後去,慢慢地,把臉貼在我爸的脊背上。
多年以後,她經常這樣動作遲緩地,臉頰輕輕貼着他的遺像,準確地説,是相框上面那層冰涼的玻璃。
南音的話就像前面那輛車的喇叭一樣,尖鋭而猝不及防地剌到我腦子裏,“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能夠從小被大伯和大媽那樣鍛煉出來的……”前反鏡映出出我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翹起來的弧度,不對,南音,你不懂,你們,都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