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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夏夜的微笑

    他早就在那裏看着我,我知道的。我不在乎,也不怕他聽到我的電話——以他的智商,估計沒有能力推斷出我究竟是在和什麼人講話。我深呼吸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讓月光洗洗我哭花了的臉。周遭是寂靜的。我故意加重了呼吸的聲音,用來提醒他這種寂靜需要打破。我知道,他有點兒害怕靠近我。

    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可是還是不肯講話。似乎連手都沒地方放。算了吧。我在心裏對自己嘆口氣,這個人的傻氣還真不是裝的。我轉過臉看看他,沒有對他笑——我是故意這麼做的,他眼下還沒資格讓我掛着眼淚對他笑。“有沒有紙巾啊?”我問他。他在聽到我問話的那個瞬間,是眼睛先給我回應的,不過就是尷尬得説不出話來,“沒,沒有。”像是犯了錯。然後像是怕捱罵那樣,急急忙忙地用一句話堵我的嘴,“掌櫃的,你,你別哭……咱們店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借你吉言。”我惡狠狠地説。

    “月亮真好啊——”他慌亂地掉轉過腦袋去,滑稽地抒情,“哎?掌櫃的,中秋節不是還沒有到嗎?”

    我一時沒有明白他的問題,胡亂地説:“我不知道現在到底是陰曆的幾月,不過一定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你沒聽過這句話?”

    他用力地搖搖頭,疑惑地看着我,“十五的月亮……不是指八月十五,中秋節嗎?”

    “老天爺呀——”我尖叫了起來,“你居然不知道月亮是每個月都會圓兩天的嗎——不是隻有八月十五才看得見圓月亮!”

    “我一直以為,月亮每年只能圓一回……”他大驚失色,“原來可以圓這麼多回啊……這麼説看見滿月也沒什麼稀奇的,那我們為什麼還要過八月十五呢,每年都説賞月,搞得我還以為錯過了那天就得等上一年……”

    我已經聽不清楚他下面説的話了,因為耳朵裏充斥的全是自己成串的笑聲——其實我很討厭這麼瘋的大笑,因為這樣很容易生魚尾紋,因為那讓我自己顯得很蠢——可是當我整個身體被洶湧而至的笑顛簸得快要散架的時候,我就連鄭成功的疾病都忘記了,“老天爺,我真的不行了,要死了——你是怎麼活到二十幾歲的,你不還是碩士麼——你也太有娛樂精神了吧……”我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用兩根拇指揉着痠疼的腮幫子,“我笑得臉疼,你真有本事。”這小巷的盡頭處有户人家的燈昏黃地亮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吵醒的。

    “掌櫃的,咱們還是進去吧,不然太擾鄰了。”他眼睛裏還是有些微的尷尬,不過笑容卻是自然了很多。

    “我在廚房後面的隔間裏藏了很好的酒,要不要嚐嚐?”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好主意攪得興奮不已,説話的聲音都要路燈一塊兒在黑夜裏飄起來了。

    廚房後面藏了一扇門,裏面那個窄小的空間被我用來堆放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存着一些酒。我熟練地踩着一隻三條腿的椅子坐到一堆落滿塵埃的箱子上,坐在這裏,正好能透過高處的小窗看到月亮。“來,你也坐上來。”我一邊招呼他,一邊尋找着我的存貨。

    “掌櫃的,那些箱子上全是土……你的裙子那麼好看,很貴的吧——”他有些驚訝地衝我笑。

    “讓你上來你就上來,哪來那麼多廢話。”我拎出來一瓶在他眼前晃晃,“坐上來呀,看看這瓶,是我一個朋友從法國給我帶來的,説是波爾多那邊的好東西。我昨天晚上打開來嚐了一點點——其實我也不懂好壞,但是顏色真的很好看。”

    他很輕巧地撐着一個破爛的櫃子,像是翻雙槓那樣,坐到了我身邊,當他的手臂在用力地撐住整個身體的重量時,我才看出來,他的肩膀很結實,很好看。他仔細看了看酒瓶的瓶身,“掌櫃的,”他像個發現了什麼秘密的孩子,“這個酒不是法國的,瓶子上面的標籤是意大利文,不是法文,你被騙了……”

    “小王八蛋你哄誰呢……”我突然意識到我又説了很糙的話,不過不能讓他看出來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你現在又聰明瞭,連月亮每個月圓一次都不知道,還好意思説你認識意大利文……”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月亮是每個月都要圓一次的,”他很努力地爭辯着,“我是意大利的球迷,所以我才自己去學了一點兒……我講得不好,可是我還是能分出來是不是意大利文,這個酒瓶上説的,這瓶酒的產區是在意大利南部的一個省,真的不是法國……我知道這個省的名字也是因為我知道它們那裏有什麼俱樂部,意甲我每年都看的——雖然現在不如前些年那麼有意思了,我還是每個賽季都追……”

    “夠了!”我笑着打斷他,“出來混,你得學會不要總是把自己的事情那麼具體地講給別人聽,你得學會看人家臉色,知道人家想聽什麼不想聽什麼,明白麼?念那麼多的書有什麼用,還是這麼傻氣的話誰都能拿你當猴子耍。”

    “噢。”他很茫然地看着我,“你是説,你不想聽我説球……真遺憾,我本來還想告訴你我最喜歡的俱樂部和球星呢,其實就只打算説完這句就換話題的——”他臉上浮起來的真誠的失落簡直好玩死了,就像個五六歲的孩子。

    “好好好……怕你了行不行,”我笑着哄他,“告訴我你喜歡的俱樂部和球星好了,你看我多給你面子啊,我對我兒子都沒這麼耐心,就算是我小的時候,要是我弟弟説話很煩人,我也是直截了當地揮一拳頭給他。”

    “還是算了。”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掌櫃的,你今年多少歲了?”

    “喂——”我衝他瞪眼睛,“我就不信,茜茜那幫小三八們沒跟你嚼過舌頭,我多少歲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是。”他撓了撓後腦勺,“我覺得她們瞎説,你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她們非要説你三十……不親眼看看你的身份證我不會信。不過我媽媽也和你一樣,長得特別年輕,人家都説她像我姐姐。”

    “你一定要拿你媽媽來和我比較嗎?”我給了他一拳,“唸書多的人都像你這麼缺心眼兒麼,你説説看,幹嗎來當服務生?你不是高才生嗎?”我戲謔地斜睨着他的側臉。

    “因為我把整個學期的獎學金都弄丟了,我家是外地的,五一的時候回去一趟,就在龍城火車站被人偷了錢包。必須得找份工作。”他回答得非常自然,“我不想告訴我老媽,因為你不知道我老媽嘮叨起來很可怕,所以我還是自己想辦法算了,我從上大學起就在拿獎學金,沒跟她拿過一分錢。”他驕傲地揚起下巴,看着我,我在心裏慢慢地嘆了口氣。

    “你家裏很窮啊?”我問他。我是向他學習,才用這麼直接的方式問話。

    “那倒不是。”他坦然得很,“不過從小我們家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我媽挺辛苦的……我小的時候我媽在監獄當醫生,我在幼兒園裏全託,週末別人都回家了,我只好跟着我媽到監獄去住她的宿舍……”

    “天哪。”我心裏想,這個家簡直比我家還要出格。

    “我還記得每到週末的時候,有幾個特別有文化的犯人給其他犯人上課,其中一個,原本是個工程師,因為設計房子的時候出了錯,房子塌了,死了好幾個人,他才進監獄的。後來他放出來了,找不到工作,我媽就請他來給我當家教,就是跟着他,我才發現我很喜歡數學的。”

    我也分不清楚此時此刻,讓我們看見彼此的輪廓的,到底是月光,還是外面的路燈。飛蛾們都幽然地飄了過來,凝聚在光暈裏,那光的邊緣輕薄得就像一層塵埃。都説飛蛾是自己找死,可是我根本就不覺得它們活過。因為它們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光的時候,就已經很鎮定,鎮定得不像有七情六慾的生命,而像是魂靈。

    “冷杉,王菲有一首很老的歌,叫《撲火》,你們這個歲數的小孩兒,一定不知道。”

    他非常配合地搖了搖頭。

    “想聽嗎?”不等他回答,我就自顧自地唱起來:“愛到飛蛾撲火,是種墮落,誰喜歡天天把折磨當享受?可是為情奉獻,讓我覺得,自己是驕傲的,偉大的……”唱完這句我突然停下了,好久沒有開嗓子,自己都覺得怪怪的,我笑笑,對他説:“這首歌是在唱一個蠢女人。”

    “掌櫃的唱得真好呀!”他忘形地鼓掌,那動靜簡直要把身子底下的箱子壓塌了。

    “輕點兒,弄碎了我的酒你賠啊……”這些紅酒都是我要拿去賣錢的,稍微兑點兒水,再加進去些汽水果汁,拜託小叔幫我起幾個好聽的名字,就是我們店的招牌雞尾酒了。

    一種不同於月光的橙色的光湧了進來,讓我突如其來地把冷杉的臉看得更清楚,然後我才知道,這隔間的門被人打開了。西決站在門口,有半邊臉是昏暗的,剩下的那半邊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他説:“找了半天,原來你在這兒。”

    “雪碧,我現在要出門一趟。”我一邊在餐桌上成堆的一次性餐盒、塑料袋,還有賬單中辛苦地尋找車鑰匙,一邊囑咐她,“我現在要出去辦點兒事,然後直接去店裏,你幫我在家看着小弟弟,別出門好嗎?”

    “西決叔叔説,今天好像要來帶小弟弟打預防針。”雪碧把可樂放在膝蓋上,靜靜地説。

    “那麼你可以跟着去。不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不能出門。我昨天答應過冷杉,他今天可以來家裏看球……他們宿舍的網絡壞了,可是今天這場他特別想看,家裏得有人應門。”我似乎是心虛地解釋着。

    “姑姑,牀單該換了。”

    “真的?那麼你換吧,辛苦你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車鑰匙,可是手機又消失了。

    “可是家裏已經沒有乾淨的牀單了。”雪碧託着腮,一邊捏可樂的臉,讓那隻熊也歪着腦袋,做出苦惱的表情。

    “該死。”我嘆了口氣,“那不然你給南音打個電話,她現在應該在蘇遠智家裏。要她送兩條幹淨的過來,今天沒空,明天再洗好了……”一邊説,一邊出了門。

    我真的不明白,陳嫣為什麼總是可以把家裏收拾得窗明几淨,井井有條,她每天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在這上面——所以我總是安慰自己,她家的房子比我家小很多,打掃起來自然方便。

    “有何貴幹啊?”她一邊搖晃着北北的小搖籃,一邊懶懶地問我。

    “我不跟你兜圈子,陳嫣。”我坐了下來,抓起面前的水杯,貪婪地灌下去。

    “你那麼有本事,還用得到我?”她狐疑地看着我,彷彿她不用這種酸酸的語氣説話就會死。

    “幫我個忙。”我篤定地看着她,“現在我的前夫,準確地説,是我還沒離婚的老公要和我搶鄭成功。他想和我打官司,要從我這裏拿走鄭成功的撫養權,你明白嗎?”

    “那我又能為你做什麼呢?”陳嫣糊塗地看着我。

    “這件事情你幫不上忙,不過我得告訴你,我身邊有個內鬼。懂麼?”

    “又不是諜戰劇。”她嘟囔着。

    “這個內鬼不是別人,是江薏。她從我這裏偷走了一些對方靖暉,就是熱帶植物有利的文件,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其實江薏和方靖暉大學的時候是談過戀愛的——鬼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又攪和到一起去了。”我用力地説。

    “你有證據嗎?”陳嫣聽得入了神。

    “直接的證據,沒有,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江薏前段時間去過海南,見過方靖暉,這正好發生在方靖暉威脅我要上法庭之前,我覺得,已經夠了。我直接去問她,她怎麼會認呢?”

    “可是,可是她到底是怎麼想的……江薏馬上要嫁給西決了啊,她怎麼會,怎麼會,沒有理由啊。”

    “鬼知道她想幹什麼,”我死死地盯住她,“我在努力地找證據,蒐集江薏又和方靖暉勾結到一起的證據,等我一旦找到證據了,我就可以給法庭看,我就可以告訴法官方靖暉自己的私生活都這麼一塌糊塗,不能來和我爭撫養權。”

    “可是……可是……”陳嫣咬着嘴唇,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要是你和方靖暉鬧到法庭上去,萬一你還真的能證明他們倆關係不正常,那西決呢?這個婚還結不結了?東霓你能不能再想想,冷靜些……”

    “你在説什麼呀!”我衝她嚷,“都到這種時候了,我管得着西決結不結婚嗎?陳嫣,我的兒子要被人搶走了,換了是你,有人要從你身邊把北北搶走,你怎麼辦?你會不會拼命,會不會不擇手段?”我知道,提起北北,就戳到了她的死穴。

    “我當然會。”她毋庸置疑地握緊了拳頭。

    “這不就對了嘛……”我深深地嘆氣,“陳嫣你想想,如果江薏真的和方靖暉搞到了一起,你願意讓她嫁給西決嗎?你願意這麼詭計多端水性楊花的女人變成我們家的人嗎?”

    “話是這麼説沒錯,道理我都懂,”她避開我的眼睛,拳頭捏緊,再放開,又捏緊了,似乎是在做指關節運動,“可是西決太可憐了……”她無力地笑笑,不知笑給誰看。

    “算了吧,這句話誰都能説,只有你不行。”我冷笑。

    “我知道。可是我是真心盼着西決能幸福,要是江薏的事情真像你説的那樣,他豈不是,豈不是,我都不敢想。”

    “陳嫣,所以我才拜託你。”我用力抓住她的雙手,“一旦我拿到了證據,不用多久以後就可以的……我第一時間通知你,找個合適的機會,你來告訴西決,你説話比別人管用,他其實非常相信你。”

    “開什麼玩笑!”她像是被燙着了那樣甩掉我,“這種事情讓我去做,你自己怎麼不做?我才不要,我死都不幹。”

    “他會懷疑是我搞鬼的!”脱口而出的時候我知道自己説錯話了。“搞什麼鬼?”她皺眉頭。

    “我的意思是説,我説話他根本聽不進去,想來想去,我只能拜託你了,在合適的時候,告訴他,就説我為了搶回孩子不得已才這麼做……讓他們在三叔三嬸開始操辦婚禮之前分手,這樣到時候不至於丟太大的人,我也覺得,只有這樣能把大家的損失減小到最低,你説我還能怎麼辦呢?”

    “西決怎麼那麼倒黴啊,喜歡誰不好,偏偏就是江薏,江薏到底是腦子進水了還是怎麼樣呢,腳踩兩隻船,圖什麼呀……”陳嫣自言自語,紅了眼眶。

    “你這樣的女人當然理解不了她。”我撫了一下她的肩膀——不得已,我必須用她喜歡的方式跟她表達情感,儘管這種方式讓我頭皮發麻,“她看準了西決可靠,所以想嫁,可是對她江薏來説,這不夠。”

    “我不懂,也懶得懂。”陳嫣憂傷地看着裏間的房門,那是北北的搖籃所在的房間,“東霓,我也求你了,這件事情我不想參與,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就當什麼都沒跟我説。”

    “真是被你氣死了。”我無奈地把自己攤在靠背上,“我是要害他嗎?怎麼你搞得就像是……”

    客廳裏的電話“丁零零”地響起來,陳嫣像是救火那樣地撲上去,“喂?”她壓低了嗓門,有些不滿,“幹嗎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呀,北北在午睡,你吵醒她怎麼辦……”我饒有趣味地看着她的表情,想象電話那頭小叔唯唯諾諾的樣子。可是緊跟着,她的表情變了,“那怎麼辦,我不能離開家,得有人看着北北,東霓現在就在我們家,讓她馬上回去吧。”

    “出事情了東霓。”她握着電話,臉色很古怪。

    “別嚇我。”我愣愣地説。

    “你現在得趕緊回家去……是你三叔,他好像是生病了。其實鄭老師説得也不是那麼清楚。”

    顧不上嘲笑她居然還管小叔叫“鄭老師”了,我不做聲地站起來往門外跑,身後傳來她焦急的聲音,“你知道情況了以後一定要快點兒打電話給我,東霓——”

    三叔半躺在卧室的牀上,身上還穿着上班時候的襯衣,“你跑回來做什麼呀?”他衝我故作鎮定地笑,“南音她媽就是大驚小怪,還要把你們大家都招來,真是擔不得一點兒事兒。”

    “算了吧,還不是你自己不當心自己的身體,”小叔在一邊接話,“還好是體檢出來有問題,不然你還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有什麼不舒服的也不知道跟家裏人説。”

    三叔無奈地揮了揮手,“真沒什麼不舒服……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有這個毛病,胃疼,有時候覺得胃酸,消化不太好——那時候你們的奶奶都是給我抓點兒中藥就能好,最近一段時間多少有點兒犯老毛病,可是和過去也沒什麼區別呀,我就沒在意……”

    “什麼叫沒在意!”三嬸從客廳裏衝到房間來,滿臉通紅,手裏還拿着電話簿,“既然最近都覺得不舒服了為什麼不説呢,你現在能和年輕的時候一樣麼?消化不好和胃裏面有陰影能是一回事麼?你不愛惜自己也得想想南音,你得為南音好好活着!”我很少見到三嬸這麼大聲地講話,可以説,從來沒有。

    “那難道是我自己願意得病的啊?”三叔也衝着三嬸瞪起了眼睛。

    “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小叔手忙腳亂地擋在他們兩個人中間,還是以“老鷹捉小雞”裏面“母雞”的姿勢,似乎怕他們倆打起來,“現在哪兒是吵架的時候?醫院的結論都還沒出來,我們不要動不動就拿‘死活’來自己嚇唬自己!”

    “好啦三嬸——”我把自己的嗓子努力捏起來一點兒,做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一邊拍三嬸的肩膀,一邊把她往門外拉,“你是太着急了三嬸,來,我們出來,喝杯水,不管怎麼講三叔是胃有毛病對吧,那麼晚上一定要吃得清淡點兒,我來幫你的忙……”像哄小孩一樣把她弄出了房間,小叔暗暗地看我一眼,對我點點頭。

    三嬸徑直地走進廚房裏面,在靠牆放着的小餐桌旁邊,頹然地坐下,眼睛直直地盯着吊櫃,我發現了,好像廚房是個能令她安心的地方。“三嬸,到底怎麼回事啊?胃裏面有陰影是什麼意思呢?”

    “是常規體檢,B超測出來胃裏面有個陰影,人家醫生説,明天早上過去做胃鏡,説不定還要做什麼胃液還是黏膜的化驗……”她蒼白的手託着額頭,“我剛剛打電話問了我認識的一個醫生,胃裏面的陰影,有可能是炎症,有可能是囊腫,還有可能,還有可能,就是最壞的……不過那個醫生倒是跟我説,就算是最壞的,現在也極有可能是早期,可以治的。”她非常用力地強調“早期”兩個字,我聽着很刺耳,不知道為什麼,她連講出來“癌”那個字都不敢,卻那麼用力地説“早期”。我知道人生最艱難的時刻莫過於抱着一點兒希望往絕境上走。我還知道,雖然我不懂什麼狗屁醫學,早期的癌也還是癌,就像有自尊的妓女不管怎麼樣也還是妓女,沒什麼太大區別的。

    “不會的!不會是癌症的三嬸!”我用力地按着她的雙肩,甩甩頭。

    “啊呀,你小聲點兒!”三嬸大驚失色,幾乎要跳起來了,“別那麼大聲音啊,給你三叔聽見了怎麼辦?”

    “好好好,”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人裏倒映着的我,“我是説,一定不會是什麼大事的,老天爺不會那麼不公平,要是奶奶還在,她就一定會説,我們家的人沒有做過壞事情,不會那麼倒黴的,先是二叔,然後是我爸爸,已經夠了,不可能還要輪到三叔的,三嬸,你信我,我有預感,不可能的。”説着説着,心裏就一股淒涼,奶奶,家裏已經有兩個人過去陪你們了還不夠嗎?一定是爺爺的鬼主意,一定是他想要三叔過去——你得攔着他,就算他是爺爺也沒權力這麼任性的,奶奶你向着我們,對不對?

    “你也覺得不可能對吧?”三嬸的眼睛突然就亮了,“巧了,剛才我的第一反應也覺得不可能是,是那個。”沒道理的直覺的不謀而合也被她當成了論據,當然,兩個人“沒道理”到一塊兒去了,就自然有些道理,她一定是這麼想的。

    “聽我説三嬸,”我用力地微笑了一下,“別慌,實在不行我們多找幾家醫院,多檢查幾次,然後我去拜託熟人幫着找個好大夫,江薏認得一些醫院的人,陳嫣也可以幫着問問我們那屆的同學裏有誰在醫院工作,我店裏有個很熟的客人就是人民醫院的醫生,還留給過我他的名片呢,我會把能找的人都找一遍的,現在我們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些了,是不是?”

    她點點頭,“東霓,還有,明天作完檢查,你陪我去廟裏上炷香。聽説檢查完了還得等一兩天才能出結果——你説説看,這一兩天,該怎麼熬過去啊?萬一結果是壞的,往下的日子,又該怎麼熬過去啊?這個人真是不讓人省心,二十幾年了都是讓我擔驚受怕,”她驟然間憤怒了起來,“一定是一直就在跟我撒謊,他中午在公司裏肯定沒好好吃飯,而且是長年累月地不好好吃——你説他怎麼能這樣,怎麼這麼不負責任呢,他以為糟蹋自己的身體是他一個人的事兒嗎?男人為什麼長到多大都是孩子,我,我和他離婚算了……”她突然間住了口,一言不發地望着我的臉。她知道自己説了過分的話,卻不知怎麼圓場。

    我也不知怎麼圓場,只好靜靜地回望過去。其實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要離婚,她只是想要逃離這巨大的、活生生的恐懼。

    沉默了片刻,她的臉頰突然扭曲了,鼻頭和眼皮在一秒鐘之內變得通紅,然後,眼淚洶湧而出,“東霓,”面部不能控制的震顫讓她閉上了眼睛,“我害怕。”

    我轉過身去關上門,然後緊緊地擁抱她。她顫抖成了一條泛着浪花的河流,後背上起伏的骨頭顛簸着划着我的手心。我輕輕地把我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她的眼淚也弄濕了我的臉。“三嬸,”我輕輕地説,“我也怕。怕得不得了。”

    “不一樣。”她短促的説話聲衝破了重重疊疊的嗚咽,聽上去像是一聲奇怪的喘息,“那是不一樣的。”

    “可是你不會知道,你和三叔,對我來説意味着什麼。”我輕輕地笑了,眼眶裏一陣熱浪,“其實是因為有你們倆,我才不害怕活在這世上。”

    “東霓——”她一把把我摟在懷裏,大哭,好像疑似胃癌的人是我。

    “三嬸,好了,”我一邊輕輕拍她的肩,一邊從她懷裏掙脱出來,“我們不要哭來哭去的,現在還沒到哭的時候。來,你現在做飯好不好,轉移一下注意力……弄個湯吧,三叔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好消化,也暖胃的東西,這個你擅長,打起精神來呀,三叔一會兒看到你眼睛紅了,心裏會不好受的。”

    “好。”她奮力地用手背抹自己的臉,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氣,遏制“哭泣”這生猛的東西從自己的身體裏跳脱出來。

    “我現在就去打電話。”説話間,聽到門響,傳來西決和南音説話的聲音。

    “東霓。”三嬸在“嘩嘩”的水龍頭的聲音裏轉過臉,“是我剛才叫西決去找南音回來的,不過我已經告訴了所有人,先別跟她説你三叔的事情,等有了結果,我們再告訴她。”

    “至於嗎三嬸……”我驚訝地深呼吸,“她都這麼大了,又不是小時候。”

    “我怕她知道了以後哭哭啼啼的,我看了心裏更亂,東霓,就這樣説定了。”

    南音把揹包胡亂甩在客廳的地板上,衝到洗手間去洗手,經過三叔三嬸的卧室的時候她驚愕地説:“爸?你幹嗎躺着呀?感冒啦?”

    “沒有,”我聽到三叔在笑,“就是剛才看報紙,睡着了。”

    “爸,我今天買到了一張很好看的影碟,晚上吃完了飯我們一起看好不好,你、我,還有哥哥。”小叔在一旁説:“只要南音一回來,家裏就這麼熱鬧。”

    我在一旁不由自主地苦笑,原來成全一個簡單的人,需要這麼多人一起撒謊。西決給我遞了個眼色,於是我跟着他走到了他的房間裏,掩上了門。

    “明天我和三嬸一起陪三叔到醫院去。”他利落地打開了窗户,又點上了煙。

    “別抽了。”我煩躁地説,“已經有了一個得胃癌的,你還想再得肺癌嗎?”

    “烏鴉嘴。”他罵我,“現在還沒有結果呢,不要咒三叔。”

    “明天我也要去醫院。”我仰起臉。

    “別,”他把打火機扔到半空中,讓它像跳水運動員那樣三週跳,再落回手心裏,“醫院裏全是細菌,你萬一帶回去點兒什麼,傳染給鄭成功怎麼辦?他抵抗力本來就弱。對了,鄭成功在哪兒?不會又是和雪碧在一起吧,你就不能用心一點兒照顧他嗎……”

    客廳裏傳出娛樂節目主持人的聲音,然後是南音肆無忌憚的笑聲。我撇了撇嘴,“真不知道,她還能再這樣開心多久?”

    西決淡淡地説:“別小看南音,你真以為她不知道三叔的事情?”看着我的表情,他點頭,“沒錯,是我告訴她的。三嬸不讓我説,但是我覺得南音有權利知情。”

    “那怎麼,怎麼……”我吃驚地晃了晃腦袋,那個傢伙的笑聲還在繼續着,聽不出來一點兒假的痕跡。

    “我早就跟你説過,別小看南音。正因為她明白大家不希望她知道,所以她才裝不知道。剛才在外面她已經大哭過一場了,我跟她説,‘南音,回家以後該怎麼做你明白嗎’,她説她明白。你瞧人家南音在這點上比你強得多,她會裝糊塗,”他看着我,慢慢地笑了,“你呢,你是真糊塗。”

    “去死吧。”我瞪了他一眼,“沒時間和你吵。對了,今天晚上我不去店裏了,我得在這兒陪着三嬸説説話。你沒看見她剛才的樣子,”我嘆了口氣,“結婚真他媽無聊,得為了一個原本不相干的人這麼牽腸掛肚。”

    “也不一定,因人而異。”他又是一笑,我知道他在諷刺我。

    我不理他,抓起電話撥了過去,“冷杉,是我。你還在哦……我家裏有點兒事情,今天晚上我就不去店裏了,你幫我好好照應着,行麼,辛苦了。”

    “好呀掌櫃的,”他在那邊愉快地説,“你放心吧,我不能和你説了,肯德基送外賣的來了,我和你家雪碧就是有緣,吃東西都能吃到一塊兒去。”

    “我要是發現我們家東西少了就要你的小命。”我努力地讓自己説話維持正常的語氣,努力地像平時一樣地開玩笑,似乎只要我足夠冷靜了,三叔得的就一定不是癌症。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邏輯,可是我信這個。

    西決的眼睛深深地注視着我,手上的煙灰攢了一大截,都沒有磕掉。

    “世界上有種東西叫煙灰缸。”我拎起桌上的煙灰缸給他,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看他的臉。

    “那個冷杉,你的夥計,在你家嗎?”他問。

    “是,在我家。”我咬了咬嘴唇,那種最熟悉的煩躁又捲土重來了,“在我家又怎麼樣?你在審犯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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