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趕緊醒來。”南音的手臂慢慢的搖着我的肩膀,像一把勺子那樣把她惺忪的、牛奶一般的聲音攪拌進了我深不見底、咖啡樣的睡眠中。我一把抓過身邊的被子,掩耳盜鈴的埋住了腦袋。卧室另一頭的小牀裏,鄭成功的哭聲理直氣壯的刺進來。“姐——”南音重重的拍了一下被子以及我掩蓋在被子下面的腦袋,“你給我起來嘛!你兒子哭了,他一定是要吃早餐,要換尿片。”“幫幫忙南音,既然你都已經清醒了,你就幫我去抱抱他。拜託了——”我把被子略微錯開了一條縫,好讓我半死不活的聲音準確無誤的傳出去。
“去死吧你。”南音嗔怪道,“自己的小孩都懶得照顧。”她不知道她這個時候的語氣活脱就是一個年輕版的三嬸。我重新合上眼睛,睡夢裏那種摧枯拉朽的黑暗又不容分説的侵略了過來,甚至參雜着我剛才做了一半的夢的彩色片段。南音終於嘟噥着爬了起來,她輕微的按壓着被子的聲響讓我有種錯覺,似乎我們兩人睡在一片厚的不像話的雪地上。然後我聽見她朦朧的下牀是似乎一腳踩到了我的拖鞋。
“寶貝兒,乖乖,不哭了,小姨來了。”南音非常盡責並且不甚熟練的哄逗着鄭成功。只可惜鄭成功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立刻明白了我在怠工。於是用更尖鋭的哭聲來表達他的不滿。“乖嘛,你為什麼不要我呢。我是小姨啊,小姨——”其實鄭成功如假包換的小姨應該是鄭北北,可以南音拒絕承認這個,經常反覆強調着自己是“小姨”來逃避“大姨媽”的恥辱。“姐”她的聲音裏明顯充斥着硬裝內行的緊張,“他好像是要換尿片了,不染不會一直哭。你就起來一下嘛,我不會換尿片。”“不會你就學吧。”我有氣無力的呻吟,“學會了講來總有一天用得上的。”“可是他一直哭。”“那就麻煩你把他抱出去再關上門,這樣我就聽不見了。”我最後那句話低的近似耳語,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是用我的正常音量來講話,因為一旦那樣,我就不得不把精神集中到可以保持清醒的程度上,我好不容易維持起來的那點睡眠的殘片就會粉碎的一塌糊塗。十五分鐘,我只想賴牀十五分鐘。這些天準備開店的事情攪得我真的很累。每天清晨的朦朧中,都會在骨架散了一樣的痠痛中,在“要求自己醒來”和“允許自己醒來”只見進行一番掙扎。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我悲傷的問自己:曾經在新加坡的時候一晚上跑好幾個場子的精神都到哪裏去了?緊接着我又狠狠地裹緊了被子,在這股狠勁裏咬了咬牙,不老,開什麼玩笑,老孃風華正茂。糟糕,一不小心咬牙的力氣用得大了些,導致我的身體距離清醒的邊緣更近了。
“南音,把小弟弟給我吧,沒有問題的,讓姑姑在睡一會。”門開了,雪碧胸有成竹的輕輕説。
“你?”南音嘲諷地説,“小孩子家你添什麼亂啊。”
“這些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來給小弟弟衝奶粉的,反正我要去上學,這些都是順便的事情。給我吧,他已經習慣早上要我來報了——你看,他現在不哭了吧。”
“可是你也不過是個小學生啊。”南音的聲音對視變的又困擾又害羞。
“我馬上就要上初中了。”雪碧斬釘截鐵的説,“其實這幾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上學之前照顧小弟弟的,弄個早餐而已,很容易的,又不用非得是大學生才能做得來。”有的人可能會把這句話當成是譏諷,不過我們家南音不會,南音立刻由衷的説:“不行,我的幫你做點什麼。你這麼勤勞,我怎麼好意思回去睡覺嘛。”
“那好吧。”她們倆的聲音都遠了,隱隱的傳過來,“你幫我去弄兩個白水煮蛋。一個是我自己的,另一個蛋黃是小弟弟的。”
“好好好,我馬上去。”南音立刻領會了局面,接受了雪碧的領導——其實南音是個特別容易被人控制的孩子,這也是我常常替她擔心的原因。隨即,她又困惑的説:“白水煮蛋到底是從一開始就把雞蛋放在水裏面,還是要水開了再放雞蛋進去?”
“哎呀你都是大人了,怎麼還不如我呀。”雪碧故作無奈狀。
“我檢討。”南音可憐巴巴的説
方靖暉去海南了。估計是剛剛開始的工作會佔據他很多時間,這個紋身這段時間居然都沒怎麼聯絡我。我的咖啡店預計下週開張。説起來這是個很簡短的句子,可是我經歷了一個多月人仰馬翻的緊張。點的名字就叫東霓——是小叔的主意,大家也都説好。這個點原本就是個開在南音他們大學附近的咖啡店,前任老闆是個有故事的女人,在龍城這個不算大的地方,揹負着真真假假的傳奇。據説她曾經是個絕世美女——這是南音的原話,他們那條街上幾所大學的學生之間都在傳些關於她的留言。記得當時我一笑,“還絕世美女,你寫武俠小説啊。”“哎呀大家都那麼説嘛——”南音不服氣的悔罪,“反正後來,她好像是被情敵潑了硫酸,都沒多少人見過他原先到底是什麼樣子,就越傳越神,把她傳成了一個大美女。”除了毀容,還有些更離譜的傳聞,有人説她殺了他曾經的情人,可惜做的天衣無縫因此證據不足不能被定罪,也有人説她其實沒啥,她只不過是要和他的情人一起殉情,可是看到男人的屍體後就後悔了——總而言之,所謂傳奇大概都是那麼回事,每個城市都會有那麼幾個諸如此類的故事。
不過當她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突然間覺得那些天花亂墜的傳言怕是有一些是真的。她的頭髮垂在胸前,戴着一副碩大的墨鏡和一隻口罩,雖然因為口罩當着,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但在語氣裏那種嬌媚到時渾然天成的。
“你都看見了。”她靜靜的説,“我這兒的生意一直都不錯,接收過來,你不會虧。”
“你出的價錢倒是合理。”我説,“不過我猜應該有不少人想要這個點吧。”
我知道她在笑,她説:“那當然,有人甚至願意出個比我開出來的價錢都高的數字。”
“那你為什麼轉給我?”我驚訝。
“因為——我看你順眼。”她聲音裏的笑意更深,因為她的語調更婉轉。
“芳姐,電話——”有個小服務生拿着一部電話分機走過來,看着她的眼神與其説是“畢恭畢敬”,不如説是“敬畏”來的恰當。我當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暗暗的決定,我盤下來這間店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炒掉這幫對他唯命是從的小傢伙們。
我知道我的嘴邊揚起了一抹微笑。無論如何,每當生活裏出現了一點新的東西。可以是一樣玩具,可以是一個從未去過的城市,也可以是一件馬上就要開張的咖啡店,我都會想童年時那樣由衷的開心很久,那種信息其實是很用力的,似乎需要動用心臟輸送血液的能量——儘管我知道隨之而來的永遠只能是厭倦。
“你還不起來呀鄭東霓!”南音種種的在我枕頭上拍了一下,“人家雪碧一個小孩子都成了你家的保姆了——我都替你難為情,你就不覺得害臊?”
“你還有臉説。”我艱難的入冬了一下,翻了個身,“我昨晚根本都沒睡好,還不是因為你,一整夜你在哪裏聊MSN,打字的聲音攪得我直心慌——噼噼啪啪的,我每次都是剛睡着就被吵醒了。你的手不累嗎——哪兒來那麼多話説?”
“沒辦法。”她的臉色黯淡了一下,“我和蘇遠智想要好好説話的時候,只能在MSN上打字。打字還能冷靜一點,要是打電話,準會吵起來。”
“小夫妻是不是鬧彆扭了?”我嘲諷的微笑,“因為什麼事情呀,説給姐姐聽聽——這個時候你就看得到我們老人家的好處了。”
“我都忘記為什麼了,真的是非常小的事情。我説不好——”南音站在清晨的落地窗前,輕輕的説。薄如蟬翼的陽光籠着他修長的腿和纖細的腳踝,她一邊淡淡的講話,一邊樹長得伸長了胳膊,繞到腦後去綁馬尾辨,細細的腰凸出來,臉龐光滑的發亮,雖然有心事,可是眼睛依然清澈,嘴唇像鮮水果那樣微翹着,飽滿的豔。我出身的看着他,這個缺心眼的丫頭越來越漂亮了,當然了跟我是沒法比,可是謝天謝地,全身上下沒有意思那種我最見不得的小家子氣。
我挪開了眼睛,不打算讓她知道我在端詳他,笑道:“哪有那麼多大事可以炒,還不都是小事情最後變大了,那個時候我和方靖暉第一次吵架也就是我覺得她應該去加油站加油,她覺得有還夠用不必加,我説萬一遇上狀況了怎麼辦,他説你怎麼那麼囉嗦——就這樣,吵到最後那趟門都不出了,也不用再操心加不加油。”
“姐。”她轉過臉,“我覺得那個熱帶植物,我是説,方靖暉,我的意思是,我總覺得你並不像是你説的那麼恨他。”
“小孩子,你懂什麼。”我斜斜的看他,“趕緊收拾好了去學校吧。”
“我今天下午才有課。我中午到哥哥那裏去,和他一起吃飯。”
“你經常去西決學校裏和他吃午飯麼?”我終於爬了起來,四處尋找着我的開衫。
“差不多吧,一週總有一次。”
“哎那你告訴我,西決和消暑現在在學校裏説不説話的?”
“也説。不過説的很少。挺客氣的那種。到時再也不一起吃飯了。陳嫣每天中午都要發短信給小叔,查崗差的勤着呢。你還沒見過小叔發短信的狼狽樣子,其實小叔是和陳嫣結婚之後才開始用手機的,到現在發短信都好慢。手忙腳亂,一個字一個字的唸叨着他要發的內容,可是手指頭就是跟不上,笑死人。”
我知道她並不是真的忘了為什麼會和蘇遠智吵架,她只不過是不想對我説。但是她會去對西決姜,否則她也不會選在今天去找西決一起吃飯。她總是由衷非常荒謬的錯覺,似乎西決能替她解決一切問題——其實西決懂什麼,西決只能教她像只鴕鳥那樣自欺欺人的把頭埋進自己挖的土坑裏,只不過西決的沙坑就是他那些乍一聽很有道理很能迷惑人的漂亮話,細細一想還不是自己騙自己。這個傻丫頭,怎麼就不知道來和我商量,不管怎麼説我們都是女人,我才能給她些真正有用的經驗。或者她和西決根本就是一路貨,都是些根本不想解決問題只願意把時間花在自欺欺人上面的軟骨頭,再或者,可能是她優質的大腦裏認定了自己是要做賢妻良母的人,我的經驗都是風塵女子的,跟她沒有關係。我對自己苦笑了一下,不管怎麼樣,像她那樣又好看又笨的女孩子算是最有福的,往往能撞上莫名其妙的好運氣
江蕙就在這個時候來敲我的門。她看上去臉色不好。倒不是萎靡,她一如既往的像個交際花那樣神色自若,只是臉上有種莫名奇妙的陰鬱。“能不能和你聊聊?”她賓至如歸的坐在客廳沙發裏,手裏看似無意識的撥弄着仰面躺在靠墊上的可樂。
“不能。”我一邊給鄭成功穿一件乾淨的小上衣,一面説,“我忙得很。我今天要再去一趟工商局,説不定就要耗上一個上午,中午還要回來此後這個小祖宗吃飯睡覺,下午要去店裏看看裝修廚房的進度,要是我不去盯着,那幫人智慧成天磨洋工,對了還有,我約了兩個來應徵的服務生傍晚見面打你上次介紹來那幾個都是什麼衰人啊,一張嘴都講不好普通話。”
“鄭老闆日理萬機。”她與其諷刺。接着浴室裏傳出來南音洗澡的水聲,她頓時一臉壞笑,“你要是不方便就跟我直説,千萬別客氣。”
“滾吧你,那是南音——怎麼我的屋子裏就不能偶爾留宿個正當的人麼?”我的語氣聽上去義正詞嚴。
“我想和你聊聊。就一會兒。”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正經,嚇我一跳。
“不介意我一邊化妝一邊和你聊吧?”我故意裝作沒注意到他的神色。
“你給我講講西決這個人,行不行?”他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很低。
“有什麼好講的,是個好人,就是誤區。”她那副樣子還真是好笑,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的人了,還沉浸在陷入情網的少女的角色裏面。
“我就是不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麼。”江蕙自顧自的説,“他看上去好像很隨和,好像很好應付。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會讓他特別高興,又有什麼事情會讓他特別不高興,東霓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為什麼不換個角度想想呢,”我一邊刷眼影,一邊打了一下鄭成功伸向我的化妝盒的小手以示警告,“因為他不那麼在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麼,既不會讓他特別高興,也不會讓他特別不高興,多簡單的一件事。”
“我只見過一次他真的生氣——就是他知道我那時候還有老公。其實我不是故意要騙他的,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説。”江蕙笑了一下,眼光似乎是望着很遙遠的地方,“現在想想我還真的蠻懷念那個時候的,至少我可以看見他的真性情。”他顯然是像個受略狂一樣滿心甜蜜的迴響着那段整日打電話但是西決堅決不接的日子,那種心情類似於穿着一雙妖嬈昂貴的高跟鞋,就算須要寸步難行的忍受它磨出來的灼人的水泡,也還是不肯脱下來——女人就是賤。
“那麼你還來找我幹什麼,你直接跟他説你希望他虐待你好了,反正你樂在其中。”我冷笑。
“你能不能正經點兒啊。”她不滿的抓起可樂一通亂捏。
“輕點好不好,”我衝她尖叫,“那個傢伙也算是我們家一口人。要讓雪碧看到了你這樣,她準和你拼命。”
“東霓。”她期待的看着我,“你見沒見過他以前交女朋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好問題,你不如直接去問陳嫣。”
“我就是想知道他是和誰在一起都這樣波瀾不驚的,還是隻有和我在一起才這樣。”
“江蕙。”我咬了咬嘴唇,“你動真的了?”
她不好意思的小小:“算是吧。”然後她抬起頭,像是終究沒有鼓足勇氣那樣,深深的掃了我一眼,又看想了窗外,“前天晚上我問她,我們結婚好不好。他説,行。我又問他,如果我不問你,你會不會主動跟我求婚。她説,不知道。然後我説,那麼我們還是等等再説吧,可能實際還不成熟。他就説,那好吧。我就有點不高興了,我説你能不能讓我知道你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他説,能。我説那麼你到底在想什麼啊。他就説,我什麼都沒有想。我真的被他打敗了,你知道麼。”
要不是因為她臉色慘淡,我就真的要笑出來了。這段對白着實精彩,我能想象西決那副無辜的表情,以不變應萬變,但就是噎死人不償命。出於人道,我一本正經地跟她説:“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那麼擅長表達,而且我小叔和陳嫣那檔子噁心的事情又剛剛過去沒多久,你不是不知道,總得給他一點兒時間吧。”
“我就是覺得,他好像沒有辦法完全信任我。”看來她不算太笨,畢竟還是看到了問題的核心。
“你也不用太在意這些,他從小就是這樣的,想讓他直截了當地表達點兒什麼簡直難死了。我聽我三嬸説過,我的二叔,就是西決他爸就是那麼一個人,所以也不是他的錯,是他遺傳了那種死骨頭不癢的基因……”
“喂。”她衝我瞪圓了眼睛,“不准你這麼説我男人。”
“我呸——什麼時候就成了你的男人!”我轉念想起一件非常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這件事情頓時讓我有了種驚悚的感覺,“天呀,江薏,如果你真的嫁給了西決,那我們家裏面——我,你,唐若琳——不會吧,簡直是93級高三(2)班的同學聚會。”
她完全不理會我,慢慢地説:“你知道有一回,那是在半夜裏,是我和西決剛剛……”她斟酌了一下用詞,有些害羞地説,“是我剛剛離婚的時候,我去找西決,怕他躲着我,我直接找到了學校去。那時候學生們都還沒有下課,辦公室裏偏偏只有他一個人,我就徑直過去,把我的離婚證甩在他桌上,然後轉身就走,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酷。”我淡淡地笑。她太謙虛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可是我知道。弄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樣子來,又激烈又淒涼,演給人看,“你瞧我為了你什麼都不要了”,百分之百就能讓西決那種死心眼兒的傢伙投降——可是,老天作證,她是為了西決才離婚的麼?她和她前夫早就相處得一塌糊塗了,這是我們原先的老同學都知道的事情。
“我走出去的時候,他就沿着樓梯追出來,一句話沒説,抓住了我的胳膊。”——瞧,我説什麼了?她一定還隱瞞了某些小細節,比方説,在西決抓住她那千鈞一髮的時刻,擠出來幾滴眼淚什麼的,不用多,含在眼睛裏差一點點不能奪眶而出的量就足夠了。突然間我提醒自己,不可以在臉上露出那種諷刺的笑容來,於是趕緊正襟危坐,努力把表情調成被感動了的樣子。
“然後我就問他,我現在要搬到我和爸爸原來的家裏了,他可不可以來幫忙搬家。”江薏繼續説,一臉陶醉的樣子,“後來就——”那還用説,搬完家西決就名正言順地留下過夜了。這女人把什麼都算計好了。
“就是那天,東霓,我們倆躺在黑夜裏面,我睡不着,我知道他也沒睡着。不過我很會裝睡,我屏住呼吸聽着他輾轉反側,突然他坐起來,打開了燈。那時候我閉着眼睛,心一直跳,我感覺到他在看我,可是我不能睜開眼睛看他。然後,他的手就開始慢慢地摸我的臉。特別輕。”她笑笑,臉紅了,“我還以為他會彎下身子來親我一下,可是沒有,他只是把手指頭一點兒一點兒地從我臉上划過去,就好像我的臉是水晶做的,一點兒瑕疵都沒有。東霓你別笑我,那種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被珍惜的感覺,不是什麼人都體會過的。可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不肯讓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什麼都沒回答,只是喝乾了杯裏剩下的咖啡,像是在和誰賭氣。
五月是一年裏最好的季節,我一直都這麼想,因為五月有種倦怠的感覺,可是因為散發着芬芳,倦怠不至於發展成帶着腐朽氣味的沉墮。
雪碧揹着大大的書包,站在校門口向我揮手,清亮的陽光下面,她的小胳膊看起來格外的細。“姑姑再見。”她愉快地衝我揮手。其實在她這個年齡,很多的小女孩已經出落成了一副少女的模樣了,不知為何她看上去永遠像個只會長高不會發育的兒童。
我像所有的大人那樣回了一句:“上課要專心點兒,知道了麼?”沒辦法,上學之後才發現,她的功課差得難以置信。在她面前我們家的兩位鄭老師完全不是對手。給她補習的時候,一向以耐心聞名的鄭西決老師都曾經忍無可忍地把課本一摔,大聲地問:“雪碧,跟我説實話,你會不會背乘法表?”她無辜地看着西決,説:“會一些。”小叔也總是一邊看她的作文,一邊為難地摸着肚子説:“來,雪碧,你告訴我,你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平時説話的時候也是蠻聰明的,你就照着平時説話的習慣來寫作文,也不至於這樣呀——”每到這個時候都是三嬸在解圍,“我看你們倆才是因為在龍城一中教那些好學生教慣了,遇上程度差一點兒的孩子就大驚小怪的——不是雪碧的錯,根本就是你們不會教。”
不管怎樣,因為我最近總是懷着期待過日子,一切令人焦頭爛額的事情都能讓我覺得有趣,只要我一踏進這個基本上一切就緒,馬上就要開張的店裏。我訂好的招牌明天就可以送來了,兩個簡簡單單的字——東霓,到了夜晚就會變成閃爍着的霓虹燈。我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夜空下面清爽地閃爍起來到底是怎樣的滋味,我等不及了。
沒有想到,西決站在卷閘門的前面。衝我微微一笑,“今天下午我沒課,過來看看你這兒有什麼要幫忙的。”
“當然有了,事情多得不得了。昨天下午新訂的一些杯子盤子剛剛到貨,都還沒拆,今天要全體清洗出來然後消毒。順便把這個店原先剩下的餐具清理一遍,用舊了的丟掉,然後還要打掃,還要……”我一邊把鄭成功的小推車交給他,一邊“嘩啦啦”打開卷閘門,“想不想喝咖啡?我這裏有很好的咖啡豆,是我留給你們的,不賣給客人。”我承認,在這個美好的午後,看到他,我很開心。
“你不是已經僱了服務生麼?”他問,“這些事情為什麼不讓他們來做?”
“笨。”我搖搖頭,“我這個星期天開張,今天才星期一啊,要是讓他們從今天開始來幹活兒,豈不是要多算一週的工錢?這點兒賬你都算不清。”
“噢。”他恍然大悟地看着我,接着笑笑,“你將來一定能發大財。”
空蕩蕩的店面裏,每一張沙發椅都包着牛仔布或者格子帆布的封套。看上去像羣像那樣,都掛着敦厚的、類似於微笑的表情。店面的一個牆角是一架一看就有些年頭的老鋼琴,不是什麼嚇人的牌子,但是它渾身上下散發着歲月的氣味。讓我想起那些年代久遠的老房子裏的音樂課,也讓我想起當年跑場的時候,只要樂隊的前奏響起,我就可以錯把他鄉當故鄉。鄭成功就特別喜歡那架鋼琴,每次看到它,都欣喜地伸出兩隻小手,我懂他的意思,他希望我把他放在那個琴蓋上。可能他是覺得,那樣就代表了這架温暖的鋼琴在擁抱他。
“不行,寶貝兒,你不能去那上面。”西決非常耐心地跟他討價還價,“你現在必須待在推車裏,因為媽媽和舅舅有很多事兒要做——你一個人坐在那上面會掉下來。我不騙你。”他總是這樣很詳細地跟鄭成功解釋很多事情,彷彿他真的能聽懂。
“這架鋼琴放在這裏很好看吧?”我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這個是江薏送給我開店的賀禮。是她媽媽留下來的遺物——她媽媽原來是音樂系的老師,江薏這個人真的是挺夠朋友的。對了,”我挑起了眉毛,“你們倆都是父母雙亡,在這點上説不定有很多共同語言。”
“滾。”他瞪我一眼,轉身去拆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箱子的封條。
“跟我説説嘛,跟陳嫣比,你是不是喜歡江薏多一點兒?”
他還是不吭聲,突然説:“我和江薏講好了,你開張的那天,會多找來一些朋友,給你捧場。”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不依不饒地繼續。
他沉默了半晌,然後説:“我不知道該怎麼説。她比陳嫣更坦率更大方。不過,”他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很陌生,我從來沒有在他眼睛裏見過如此柔軟的神情,“不過她其實沒陳嫣成熟。她總是需要人關注她——莫名其妙的脾氣上來的時候簡直和南音有一拼。”
“懂了。”我長吁了一口氣,“不過你為什麼就不能直截了當地説一句‘是,我就是更喜歡江薏呢’?”
“我不喜歡把活人那樣簡單地比較,像買菜一樣,多失禮。”
“什麼叫買菜?你總想着失禮,想着對別人不公平,你要是永遠把你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的話,很多問題就根本不是問題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童年時代被我捉弄過後的羞赧,他慢慢地説:“我不是你。”
這個時候大門“叮咚”一響。我詫異地以為是什麼人在還沒開業的時候就來光顧了。可是進來的是南音。
“你怎麼不去上課?”這個問題顯然是鄭老師問的。
她慢慢地搖搖頭,不理會西決,仰起臉一鼓作氣地對我説:“姐,讓我在你這兒待會兒。你要是趕我走我就去死。”
“大小姐,”我驚駭地笑,“你犯得着這麼誇張麼?”
她使勁地深呼吸了一下,像是背書那樣説:“蘇遠智回龍城了。他肯定要去學校找我,所以我才躲起來。”
“為什麼?”我和西決異口同聲。
“因為,因為,”她抿了抿嘴,“我前天發短信跟他説,我要離婚。結果昨天半夜的時候他回覆我説,他在火車上。就這樣。”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有種。南音你不愧是我妹妹。”
“南音你到底開什麼玩笑?”西決的臉都扭曲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南音抬起頭,直勾勾地盯着西決,“一點兒意思都沒有,跟我原先想的根本就不一樣。我越來越討厭現在的自己了,我不玩兒了行不行呀?”
“既然如此你當初幹什麼去了?你當初作決定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想過會有今天?”西決重重地擱下手裏的咖啡磨,無可奈何地苦笑。其實我在一旁都覺得西決這個問題其實幼稚得很,天底下誰作決定的時候知道後來會怎樣?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依舊相信算命和占卜?
“我——”她倔犟地甩甩腦袋,“我承認,我的決定錯了。”
“可是南音,”西決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也許是太用力了些,搞得南音咬緊了嘴唇,憤怒地躲閃着他的手掌,“南音,蘇遠智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你小時候的那些玩具——喜歡的時候哭着喊着無論如何都要大人買給你,到手了玩兒厭了就丟開讓它壓箱子底,你這麼輕率,對他也不公平。
“我沒有!”南音大聲地衝他嚷,眼睛裏含滿了淚。
“喂,”我在這個時候插了嘴,“西決,你可不可以不要胳膊肘往外拐?現在不是談論對錯的時候。我們現在應該團結一致地站在南音這邊,不是討論對外人公平不公平。”
“你少添亂。”他不耐煩地衝我瞪眼睛,“團結一致也不等同於助紂為虐。我不過是要她想清楚。”
“那你告訴我怎麼樣就算不助紂為虐了?”我也衝他喊回去,“現在這種時候,好壞對錯的標準就應該是南音的意願。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還算什麼一家人!”
“你們別吵了。”南音可憐巴巴地説,“別為了我吵。算我求你們了。”
“南音,我只問你一件事情,”我專注地盯着她,直看到她眼睛的深處去,“你現在還喜歡蘇遠智嗎?”
她變成了一個在校長室罰站的孩子,輕輕地、像是為難地承認錯誤那樣,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還要——”我的話説到這裏,被一聲突如其來的莽撞的門響聲打斷了。
蘇遠智,駕到。
他的臉色自然是難看的,一身風塵僕僕的氣息。現在的他看上去有了點兒男人的味道,我是説,跟當年那個一看就是硬充大人的青春期小男孩相比。我覺得我該打破這個僵局説點兒什麼,我做出那種“大姐姐”的樣子,對他若無其事地笑笑,“你剛下火車對嗎?還沒有吃早飯吧?”我承認,這個開場白極其沒有想象力。
我做夢也沒想到,南音居然彎下身子,固執地鑽到了吧枱下面。她掩耳盜鈴地躲在那個堡壘裏面,緊抱着膝蓋,胡亂地嚷:“你別過來,我求你了,你別過來,我不想看見你!”
我和西決驚愕地對看了一眼,我知道,我們都從彼此眼中看見了一種疼痛的東西。
那個想要把自己藏起來的南音頓時讓我想到很多事情。那還是我小的時候,有一回,我的爸媽打架打到鄰居報了警,派出所的警察們把我媽送到醫院去縫針。幾天以後,我爸和我媽來奶奶家接我,我媽頭上纏着繃帶,我爸一臉不知所措的羞澀——我就像南音一樣,看見這樣的他們,想也沒想就鑽到了冰箱和櫥櫃之間那道縫隙裏,奶奶費盡了力氣也沒能把我拖出來。
西決彎下身子,抓住了南音的手臂,可是語氣柔和了很多,“南音,聽話,出來——”就好像南音是隻鑽在牀底下的貓,“你這樣沒有用,你躲不掉的,不管你想怎麼樣都得自己跟他説明白,不用怕,南音,乖。”
跟着,西決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輕説:“行了,咱們倆到後面廚房去吧,讓他們倆自己談談。”
我一邊跟着他往廚房走,一邊在心裏暗暗地埋怨:多精彩的場面,我也很想湊熱鬧。
我聽見蘇遠智站在他進門時的地方説:“南音,過來。”
沒有聲音。只有空氣在凝結。接着他又説了一次,語氣近似祈求,“南音,過來。”
還是沒有聲音。然後他的聲音高了一個八度,“南音你他媽的給我過來呀!”
“糟糕了,”我抓緊了西決的手腕,“那個傢伙不會把南音怎麼樣吧?”我壓低了聲音問西決。
“放心。”西決説,“他要是敢動南音一根指頭,我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我看行。男人就是這個時候頂用,全看你的了。”我表示同意。鄭成功就在這個精彩的時刻,黏在我的懷裏睡着了。
我終於聽見了南音的聲音,不再是剛才那麼委屈,居然是平靜的,“我向你道歉,是我的錯,其實當初我們結婚就是錯的,我現在發現了,還不准我改正麼?”
“問題是你沒有問過我,你怎麼知道我覺得是對還是錯?”
“對不起,我顧不了那麼多了。”南音執拗地説。
“我跟你説了多少次你別聽我們宿舍那羣人胡説八道,我和端木芳是真的沒有聯繫了,早就斷乾淨了,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捕風捉影,我偶然一次不在宿舍就是去找她麼,你會不會太過分了——”
“你又要我跟你説多少次啊!”南音耍賴時候的語氣又出來了,“和端木芳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那麼低級呢?好像我就是因為要耍性子要挾你才説要離婚……”
蘇遠智頹然地説:“那你告訴我,你看上了誰?”
“蘇遠智我警告你!”南音元氣十足地宣告,“我説過了你別把我想得那麼低級,我非得是移情別戀了才要和你分開麼?我就非得是為了另外一個男人才要離開你麼?我就不能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的心麼?”
“南音——”蘇遠智的語氣裏泛上來一種痛楚,“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你才能滿意?”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只知道我不要什麼,現在這種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那麼我告訴你,南音,”蘇遠智的聲音突然間有點兒沙啞,“知道我偷偷地和你結婚以後,我爸狠狠地甩了我好幾個耳光。那天在茶樓和你父母見完面以後回家,我爸就説:‘既然你已經長大了,你以後別想從老子手裏拿走一分錢——’我説‘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去賺’,後來我上了回廣州的火車才發現,我媽偷偷地把一信封的錢塞到了我的箱子裏面,到現在為止,我打電話回家我爸都不肯和我講話,我就是害怕這樣下去他會對你太反感才要你偶爾去我們家吃頓飯的,我想説不定這樣能讓他了解一下你其實很可愛——這些我都沒有跟你説過,我覺得這些都該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要自己解決……南音你可不可以懂事一點兒?”我承認,聽到這裏,我有點兒同情這個小傢伙。這種爭吵聽起來真是過癮,就好像我自己也跟着年輕了好幾歲。
“所有的人都可以説我不懂事,就是你不行!”我知道南音在哭,“我知道,我們得罪了我的爸媽,也得罪了你的爸媽——可是我從來就不覺得我們犯了多麼了不得的錯!我要你和我像從前那樣理直氣壯地在一起。我想要我們倆永遠像當初各自去偷户口本的時候那樣,相信我們選擇的生活是對的!而不是像現在,好像自己做主領了一張結婚證就什麼都完了。以後的生活就只剩下了彌補只剩下了將錯就錯,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的,偷偷地結婚只不過是開始,如果一切真的從此完了,那我寧願什麼都不要!”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腦子裏都在想什麼!”蘇遠智激烈地打斷她,“我現在每天都在想,我要快一點兒畢業,我要找到一個過得去的工作,賺錢撐起咱們兩個人的家,然後安穩地和你過一輩子,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我才不要安穩地過一輩子,我那個時候冒着雪災到廣州去把你從端木芳手裏搶回來,不是為了安穩地過一輩子!如果只是為了安穩地過一輩子,找誰不行,幹嗎非你不可?我要和你談戀愛,我要我們一直一直地戀愛,我不要你像是認了命那樣守着我,我才不稀罕呢!愛情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愛情應該是兩個人永遠開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處唯唯諾諾地分贓——我要你像我愛你那樣愛我……”
然後我們所在的廚房就開始晃動了,最先晃動的是我眼前的桌子,在那十分之一秒裏我還以為是西決在惡作劇,緊跟着我的視線就模糊了,我才發現不止桌子,整個房間都在晃動——西決可沒有那麼大的力氣。鄭成功那顆熟睡的小腦袋在我的眼前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的,店面裏傳來了瓷器被打碎的聲音——這兩個不像話的傢伙,吵架就吵架好了,摔我的東西做什麼?西決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後另一隻手從我懷裏拎起鄭成功,把那個傢伙緊緊地擁在自己的胸口,他在我耳邊簡短地説:“地震。”
我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跟着他,從後門逃離了那座突然之間開始劇烈地咳嗽的屋子。寬闊的馬路似乎也傳染上了感冒,跟着一起咳嗽,我看見街上突然之間就聚集了很多從各種建築物裏跑出來的人。一瞬間,一切歸於平靜。天地萬物不再咳嗽了,恢復了它們平時不苟言笑的表情。可是我的眩暈還沒能完全消失,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一天是2008年的5月12日,星期一,我也還不知道我莫名其妙的眩暈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西決緊緊地摟着我的肩,他懷中的鄭成功居然一直沒有清醒——這個孩子真是個有福氣的人。西決説:“別怕,應該不是什麼大地震。”緊接着他又説,“你抱着鄭成功,我進去找南音。”
就在此時,地面又開始咳嗽了——遲來的恐懼此時此刻才不容分説地控制我,也控制了街上所有人的臉龐,我魂飛魄散地抱緊了他的胳膊,尖叫道:“你不準再進去,要是房子塌了怎麼辦?”他用力地掙脱我,“你在説什麼呀?那裏面是南音——”
話音未落,一切又恢復了原狀。我們看見南音和蘇遠智一起跌跌撞撞地衝出來。“哥哥,姐姐……”南音清澈的聲音有種悲愴的味道。然後她突然轉過身,仔細地端詳着蘇遠智的臉,他們彼此深入骨髓地對看了幾秒鐘,緊緊地抱在一起。我聽見蘇遠智一遍又一遍地説:“南音。南音。”
“我現在得馬上回學校去看看我的學生們。”西決捏了捏我的胳膊,“你們都不要進去,在這裏站一會兒最安全。你馬上給三叔他們打電話,我走了。”
“雪碧還在學校裏。”我的心突然之間又被提起來。
“放心,我沒忘。我先去我的學校,然後就去小學接雪碧。”
西決奔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處。那一瞬間我心裏空落落的,只有下意識地抱緊了鄭成功,他幼嫩的沉睡的呼吸一下一下拂着我的胸口,和我的心跳頻率相同。我伸出冰冷的手掌,蓋住他毛茸茸的小腦袋,似乎是為了讓天上那些震怒的神靈只看到我,不要看到藏在我懷裏的他。這是他出生以來頭一回,我想要為他做點兒什麼。
我是在那個時候聽到那個聲音的。那個聲音説:“請問,這家店是不是在招聘服務生?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