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熄火的時候,一股涼意才突然間泛上來,面前的車窗把三嬸家的樓切割了一半,周遭瀰漫着欲説還休的寂靜。我説:“南音,真不好意思,本來答應你要請你吃飯,被那個王八蛋攪了局。”我並不是故作鎮定,我真的鎮定。膝頭多少有點打戰並不能説明我怯場,我只不過是全神貫注而已,像少年時參加運動會那樣,全神貫注地等待着裁判的發令槍。
“姐,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惦記着這些小事情做什麼。”南音擔心地端倪着我,聲音都微微地有點發顫。緊接着,在我想要下車的時候,我聽見了她手心裏手機的按鍵聲。
我“砰”的一聲把車門重重地關上,嚇得她打了個寒戰。我狠狠地盯着她:“你在幹什麼?”我的聲音聽上去變得有些輕飄飄的。她軟軟地説:“沒幹嗎——我,我給哥哥發條信息,要他馬上回家來。”
“你敢!”我厲聲説,“絕對不行,不能讓他回來——”
“太晚了姐,我那個短信已經發出去了——”她故作撒嬌地衝我一笑,可是沒笑好,臉頰僵硬得像兩塊小石頭。
“別他媽跟我扮可愛,老孃不吃你這套!”我用力抓起了外衣,“下車啊,發什麼呆,還等着我給你開門不成——才多大的人,就像長舌婦一樣。”
“喂,別那麼粗爭好不好呀。”她一邊下車,邊衝我翻白眼,“你不要這麼凶神惡煞的嘛,搞得像是要上去拼命一樣。”
我本來就是要拼命的。我在心裏對自己輕輕一笑,罵這個小丫頭兩句,權當是熱身了。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進門只能看到他的側面。我並沒有來得及和臉擔憂的三嬸對視一下,就看見了他面前的茶几上那杯冒着熱氣的茶——是那杯茶讓我火冒三丈的,於是我脱口而出:“你還給他倒茶做什麼,三嬸,你就該報警把他轟出去。”我能想象三嬸那副手忙腳亂的樣子,完全是出於本能反應才把這個人渣當成客人。
“東霓。”三嬸責備地衝我使了個眼色。這時候鄭成功那個傢伙居然從沙發後面探出了腦袋,慢慢地爬到那個人渣的腳邊,毫無保留地仰着臉看他。他彎下腰把鄭成功抱起來放在膝蓋上,他居然,居然有臉當着我的面把他的下巴放在鄭成功的小腦袋上磨蹭——他殘留的胡碴果然逗笑了那個認不清形勢的叛徒——豈止是逗笑了,鄭成功簡直是一臉的幸福。
他終於轉過臉正視着我,他説“東霓,好久不見。”
“少他媽跟我來這套,方靖暉,別用你的髒手碰我兒子。”
我惡狠狠地看着他。
“他也是我兒子。”他不緊不慢地看着我,“而且,你為什麼告訴你們全家人他叫鄭成功?我從來沒同意過他跟你姓,我給他起的名字叫——”他邊説一邊輕輕地用手指撫弄着鄭成功的臉,像是預料到我會做什麼,所以提前挾持了這個人質。
算了,我還是不要發飆,不要動手,也儘量不要罵髒話,他是有備而來的,我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我咬着嘴唇,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從他手裏拽着鄭成功的兩條胳膊,打算搶過來,他一開始還緊緊抱着鄭成功不肯鬆手,這個時候三嬸的聲音焦急地從我們身後傳過來:“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樣孩子會疼的——”像是在回應三嬸,鄭成功就在這時候“哇”地哭起來。於是那個人渣臉上掠過了~絲恍然大悟的不捨,把手鬆開了。我就趁着這個時候,用力地拎着鄭成功,把他拖到我懷裏。有什麼要緊,反正他已經覺得疼了——我生他的時候受的苦比這多得多,這點兒痛不夠這個小兔崽子還的。
三嬸走了過來,從我手裏接過了鄭成功,一邊輕輕揉着他的肩膀,一邊説:“不管怎麼樣,孩子今天留在我這裏。你們有什麼事情自己出去談好了,家裏人多,可能説話不方便。孩子有什麼錯兒,一點兒做父母的樣子都沒有。”
“我沒有任何話要和他談。”我雖然是在回應三嬸的話,眼睛卻一直死死盯着他,“我離開美國的時候根本就沒想再看見他——對我來説他根本就是堆垃圾,還是那種夏天最熱的時候發臭的垃圾,成羣的蒼蠅飛來飛去,想起來就讓我噁心。”
他“騰”地站了起來,猝不及防地擋住了我面前的陽光。
“我有話要和你談。”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其實我不想在這兒説,可是隻有找到這兒來才最有可能見到你——我要帶我兒子走,就這麼簡單。”
“你失業了對不對?”我斜斜地凝視着他的眼睛,一笑,“一定是被你的研究所掃地出門了。這個時候想起你兒子,你是不是打算帶他回去申請殘障兒童補助啊,不靠着他你沒法吃飯了?”畢竟做過夫妻,我比誰都知道怎樣激怒他。
他嘴唇都發白了,看他這副強迫自己不要爆發的樣子真是有趣。“鄭東霓,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卑鄙?”
這個時候南音的聲音終於插了進來,怯生生,但是清澈的:“你不能這麼不講理——是你自己不願意要鄭成功,姐姐才帶着他回來的;是你自己嫌棄鄭成功有病,才要和我姐姐離婚的,現在你説你要帶走他,你也太欺負人了。”
他驚愕地轉過臉看着南音:“誰告訴你我們離婚了誰告訴你離婚是我提出來的?你們是她的家人,自然什麼都信她,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在離婚書上簽字,是她不願意和我一起生活,是她一直要挾我,她帶着孩子回家無非是為了——”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遲疑。
我一直都在等着這一刻,一直。他停頓的那個瞬間,我讓自己慢慢地倒退,一,二,三,正好三步,我可以踉蹌着癱坐在身後那張沙發裏,記得要做出一副崩潰的姿態,但是不能太難看。非常好,我跌坐下來的時候頭髮甚至亂了,多虧了我今天剛剛做過髮型,殘留着的定型暗喱功不可沒,它們只是讓幾縷髮絲散落在我臉上卻沒有讓我披頭散髮的像個瘋女人。緊接着,在方靖暉猶豫着要不要説出下面的話的時候,在下面的話呼之欲出的時候,我搶在他前面,號啕大哭。
“三嬸,三嬸——”我仰着臉,尋找着三嬸的眼睛,“他造謠,他撒謊,他無恥——方靖暉你王八蛋——我什麼都沒有了,你還要來搶走我的孩子,你要把我的孩子帶回美國去好讓我見不到他。我才不會讓你得逞,誰想把孩子從我這裏帶走,除非從我的身子上踩過去!所有的苦都是我一個人受的,都是我一個人扛的,別人有什麼資格來罵我,有什麼資格!去死吧,都去死吧,都是你欠我的,我就是要拿回來,都是你欠我的——”我用力地喘着氣,心滿意足地傾聽一片寂靜中我自己胸腔發出來的疼痛的破碎的嗚咽聲。
“東霓!”三嬸跑過來,坐在沙發扶手上,一把把我摟在懷裏,把我的頭緊緊貼在她的胸口上,“你不要怕。不要怕,別這樣,鄭成功不會走的,你放心東霓,我們全家人一起商量,一定能想出辦法——東霓,好孩子。”三嬸一邊輕輕拍着我顫抖的脊背,一邊抬起頭説,“不好意思,方——靖暉,你還是先走吧。今天這樣什麼話都沒辦法談——而且我們全家人也的確不清楚你們倆之間到底怎麼回事。”她一面説,一面急匆匆地抽了兩張紙巾在我臉上抹,“東霓,不管怎麼樣,要冷靜,我知道你心裏委屈,三嬸知道——”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眼淚變成了真的。因為我突然間想起了那一天,在我做產前檢查的那天,準確地説,在我知道鄭成功的病的那天——我看到那個醫生的灰藍色眼珠裏掠過了一絲遲疑。我不甘心地問他,我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都好,可是他只是對我職業化地微笑了一下,然後説,你還是到我隔壁的辦公室來,除了我,還有個專科醫生在那兒,我看我們得談談。那個時候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而且是很壞的事情。我笨手笨腳地抱緊了自己的肚子,鄭成功還在裏面輕輕地蠕動着——突然問,我的眼淚就不聽使喚地掉下來,湧出來。慌亂中我又急匆匆地用衣袖去擦臉——我死都不能讓那些醫生看見我在哭……有誰敢説自己真的知道那是什麼滋味?那種絕望即將降臨又還偏偏抱着一絲希望的滋味?那種恐怖的、狼狽的、令人醜態百出的滋味7我抓緊了三嬸的衣袖,身體在突如其來的寒戰中蜷縮成了一團。
“你還不走啊,你滿意了吧——”我聽見南音勇敢地嚷,“你知不知道就在今年元旦的時候我大伯死了,我姐姐的爸爸死了,不在了——她好不容易才剛剛好一點兒,你就又要來搶走鄭成功!你有沒有人性呀!”
為了配合南音這句台詞,我把身子蜷縮得更緊了些,哭聲也再調整得更悽慘些。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今天這個樣子我看什麼事情都談不成,你還是先走吧。你們倆之間的問題我們也不好插手,可是我們家的人不是不講理的人,有什麼話等大家冷靜的時候再慢慢説。”
“阿姨,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會在龍城住一段時間,我把地址和電話留在餐桌上了。”他走過來,彎腰拾起他放在牆角的旅行袋,順便在我耳邊輕輕説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別演得太過火。”
還是那句話,畢竟是做過夫妻的,他也比誰都懂得怎麼激怒我。我想要站起身來,飛快地把剛剛三嬸倒給他的那杯茶對準他的臉潑過去。但是我終究沒有那麼做,因為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任由自己蜷縮在沙發裏面,身體似乎不聽使喚地變得僵硬和倦怠。最終我只是慢慢地挪到茶几那兒,把那個餘温尚存的茶杯緊緊地握在手心裏,我的手不知為何變得很冷。“姐。”南音很乖巧地湊過來,暖暖地摸着我的膝蓋,“不要哭了嘛,那個傢伙已經走了。”三嬸如釋重負地拍拍我的肩,對她説:“好了,你讓姐姐子自己靜一靜。”然後她站起來往廚房的方向走,“都這麼晚了,不做飯了。我們叫外賣吧。南音,去打電話,你來點菜,別點那些做起來耗時間的菜,要快點,你吃完了還要回學校。”
南音也站起身來,她軟軟地聲音變得遠了:“什麼菜算是做起來耗時間的?”三嬸嘆了口氣:“還是我來點吧——看來我真的得開始教你做菜了。”“好呀,我願意學。”“算了,”三嬸的語氣變得恨恨的,“我把你教會了,還不是便宜了蘇遠智那個傢伙。”
有個人站在我的面前,慢慢地蹲下。他的手輕輕覆蓋住了我握着茶杯的手,於是我不由自主把那個杯子握得更緊了——其實我們倆在這點上很像,都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有這個習慣動作。其實我知道他什麼時候到得家,就在我看見他鐵青着臉,悄無聲息地進門的那一剎那,我就決定了,我絕對不能讓方靖暉説出那些事情來,我絕對不能讓西決聽到那些事情。儘管紙終究包不住火,可是我管不了那麼多。人的意志有的時候真的是很奇妙的。就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演技才能那麼好——我平時是個很難流出眼淚的人,打死我我都不見得會哭。
他伸出手,他的手指輕輕劃過了那些面頰上眼淚流經的地方,然後對我笑了:“人家鄰居會以為我們家再殺豬。”
“滾。”我帶着哭腔笑了出來,“你髒不髒啊,”接着他説,“你的熱帶植物,和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樣。”
我心裏一顫,胡亂地説:“不一樣又有什麼要緊,反正這個世界上的人渣是千姿百態的。”
“真的是你先提出來離婚的?”他靜靜的問。
“真了不起,”我瞪着他,“才跟人家打了一個照面你就倒戈叛變。”
“是不是你?”
我也直直地回看他的眼睛,我説:“不是。”我真的不明白,人們為什麼都想聽真話,或者説,人們為什麼總是要標榜自己愛聽真話。真話有什麼好聽的?真和假的標準時誰定的?
“那麼他為什麼要來帶鄭成功走?”他呼吸的聲音隱隱地從我對面傳過來。
“他説什麼你都信嗎?”我煩躁地低下頭,喝了一口手裏那杯冷掉的茶,突然想起也不知道那個人渣之前喝過它沒有,一陣噁心讓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面上,“嘴裏説是要回來帶鄭成功走,誰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他那個人城府深得很,打着孩子的幌子無非就是為了騙你們。你是相信他還是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他靜靜地説,“我只信你。”
西決,信我就錯了,你真不夠聰明,其實你從小就不像大人們認為的那麼聰明。可是你必須信我,你只能信我,因為如果你不相信我,我會恨你。就像恨方靖暉一樣的恨你。方靖暉永遠只會拆穿我,只會識破我,只會用各種看似不經意的方式讓我覺得自己很蠢,提醒我我配不上他。可是西決,你知道嗎,若你不能變成方靖暉那樣的人渣,你就永遠都會輸,就永遠都會有陳焉那樣的女人一邊利用你,一邊以“感激”的名義瞧不起你。其實我也瞧不起你,即便我有的時候是真的很怕你,我也總是瞧不起那個永遠忍讓,永遠不懂得攻擊的你。不過西決,我不允許你瞧不起我。
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送外賣的這麼快就來了?”三嬸有些驚詫的探出了頭。緊接着,南音歡快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客廳:“爸爸,爸爸——媽,爸爸回來了。”
西決立刻站了起來:“三叔。”
三叔笑吟吟地拖着他的旅行箱邁進來。箱子底部那幾個輪子碾在地板上,發出很敦厚的聲響。三嬸驚訝地看着三叔:“哎呀,不是明天早上才回來嗎?”
三叔一邊松領帶,一邊説:“多在那裏待一晚上,無非是跟那幫人吃飯喝酒,沒意思。不如早點回家。我就換了今天下午的機票。”然後三叔轉過臉,對南音説:“晚上該回學校去了吧,一會吃晚飯,爸送你。”
“出差有沒有給我帶好東西回來呀——”南音嬉皮笑臉。
“我這什麼腦子。”三叔自嘲地笑,“西決,幫個忙。有幾箱蘋果現在在樓下電梯口堆着,那些蘋果特別好,人家説是得過獎的。我手機沒電了,所以剛才沒法兒打電話叫你下來。趕緊搬上來吧,別讓人偷走了。”
“這就去。”西決愉快地答應着。
“我就覺得我今天該回來,果然,大家都在。”三叔笑看着我,愣了一下,目光一定是停在我通紅的眼睛上,“東霓,你怎麼了?”
“問那麼多幹什麼,你管好你自己吧。”三嬸就像在和一個小孩子説話一樣,“趕緊把箱子拉到房間去,別忘了把髒衣服分出來啊。”接着她像突然想起什麼那樣,衝着南音説,“南音,給那個飯館打電話,再加兩個菜,我之前沒想到你爸要回來。要那個,什麼豆腐煲,再來一條魚,都是你爸喜歡的。”
“媽,你剛才還説,這都是耗時間的菜。”南音嘟起了嘴巴。
“叫你點你就點,”三嬸笑着嗔怪,“你沒聽見剛才你爸説了,他等會兒送你去學校,晚點怕什麼,怎麼不知道動腦子呢——”
“三嬸,我去洗個臉。”我站起來,走到衞生間去關上門,我打算在裏面待得久一點兒,因為我知道,要給三嬸多留一點兒時間,她可以關上卧室的門,原原本本地跟三叔描述一番今天方靖暉那個人渣來過了,然後輕言細語地叮囑三叔千萬別在飯桌上跟我提起這個,因為我剛剛天崩地裂地大哭過,再然後他們倆一起嘆氣,感嘆我一波三折的命運。我能想象,程序一定會是這樣的。幸福的人們需要時不時地咀嚼一下不幸福的人的悽慘,是為了心滿意足地為自己的幸福陶醉一番。我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把冰冷的水拍在面頰上。我沒有絲毫貶義,只不過是就事論事。
南音元氣十足的聲音打敗了水龍頭裏奔放的水聲,她聽上去毫無顧忌地打開了三叔三嬸卧室的門:“媽媽,我們寢室有個女生家的狗生了一窩小寶寶,她説可以送一隻給我……”
“你做夢。”三叔一回來,三嬸説話的聲音聽上去也元氣更足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地什麼心,早不説晚不説,偏偏就在你爸爸回家的時候才説,我告訴你,沒用,這件事情沒得商量。我們家裏現在又兩個這麼小的孩子,小動物多髒啊,萬一傳染上什麼東西誰負責?”
“不至於吧,”三叔非常稱職地幫腔,“我們小的時候家裏也養着貓,還不是都好好的,也沒有傳染上什麼啊。”
“沒你什麼事兒。”三嬸果斷地接口,“我説沒商量就是沒商量。還有,什麼你們寢室的女生,還不是蘇遠智的表姐家的小狗沒人要——你那天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得一清二楚,別想蒙我。”
於是南音聰明地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蘋果來了蘋果來了,雪碧,你也過來幫哥哥搬一下呀——”
總是這樣,我對鏡子裏臉色慘白的自己冷笑一下。總是如此,我從少年時就無數次目睹的場面,西決在一邊鞍前馬後地搬重東西——他小時候是一袋麪粉、一袋大米,後來變成了電視機、書架,再後來是煤氣罐,他還要搭配上一副任勞任怨忠於職守的笑容,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有多麼的身心愉快。就像是古人嘴裏説的那種“家丁”。我知道我不該這麼想,我知道這個家裏除了我沒有人會這麼看待這個問題,我知道三叔三嬸是天下最好的長輩,我知道西決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這些事情本來是自然而然的。我知道就算是二叔和二嬸那對離譜的鴛鴦在天有靈,看到這個場景説不定也會覺得放心。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得。只不過,每一次,這樣的畫面總是會硬生生地刺痛我的眼睛。
你怎麼可以允許自己這麼活着,就這樣毋庸置疑地活在別人的恩典裏?怎麼可以?
你去死吧。我在心裏悄聲重複着。我努力了那麼多次,從我鼓勵你打架開始,從我教你抽煙開始,從我堅持要你去年你想學的專業開始,從我要你離開龍城開始——我努力了那麼多年,無非是想要提醒你,無論如何你都是獨一無二的你,無論如何你不應該放棄成為你自己的那種尊嚴,你可不可以壞一點,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好,你可不可以不要好得那麼委屈,你倒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為什麼就是不能明白?
南音愉快地聲音又傳了進來:“這盤糖醋小排是我和姐姐的,沒有放葱的茄子是哥哥的,魚是爸爸的,媽媽喜歡喝湯,糟糕,忘記他們湯裏不要放芫荽,姐姐不喜歡——你再幫我拿兩個碗好麼,在消毒櫃裏面。可是雪碧你最喜歡吃什麼呢,我們剛才都忘記了問你。”
“我什麼都喜歡。”雪碧笑嘻嘻地説。
“怎麼可能什麼都喜歡呢,總得有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吧?”
“我真的什麼都——喜歡。”
“人要有個性,懂嗎雪碧——”南音長長地嘆氣,“不能什麼都説好,什麼都喜歡,你才這麼小,總得敢説出來自己最想要什麼東西呀。”然後她又胸有成竹地補充道,“就從大膽説出來你最愛吃什麼開始。”
“我最愛吃——方便麪。”
“別你打敗了——那你和我姐姐一起住是再好也沒有了。”
“對的,姑姑家有好幾箱泡麪。下次你從學校回來,我請你吃,我喜歡把好幾包方便麪煮在鍋裏,重點是要混着放調料,那樣湯的味道會很特別,我會燒水,會切很薄很薄的黃瓜片和火腿片,我還會把荷包蛋的形狀弄得很整齊……。”雪碧説的一本正經。
“好吧,你是專家就對了。”南音笑嘻嘻地,“我也喜歡吃泡麪,可是以前我媽媽一直都説那個沒有營養,不准我吃。上小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同學家住得特別遠,中午不能回家,我們都要放學了,他就在教室裏吃康師傅碗麪,開水倒進去以後好香呀——我在一邊看着要羨慕死了,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我就問他能不能讓我吃一點,結果他説,他只有一雙筷子,男女授受不親。哈哈哈哈。”説完了之後只有她自己在笑。也不知道她覺不覺的尷尬。
“雪碧你怎麼能總是吃泡麪呢,你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三嬸的聲音非常及時地插到了對話裏來,“你以後一週至少要來這兒吃四頓晚飯,就這麼定了。”
“你為什麼叫雪碧?”三叔好奇的問,“這個名字誰起的,真有意思。”
儘管白天越來越長,可是夜晚終究還是來了。我把車窗按下來一點點,讓四月帶着甜味的風吹進來。這漫長的一天總算是結束了。我今天晚上一定會做噩夢的。因為當我在白天遇上了接連不斷的事情的時候,我就一定會做古怪的夢。我的噩夢情節總是千奇百怪,但是大多數都是兩個結尾:一個是從很高的地方墜下來,另一個是窒息。後來我漸漸長大了,從高處墜下來的夢就越來越少了,看來小時候奶奶説得有道理——夢見自己從高處掉下來是在長個兒——我的確是再也不會長高了。我總是在某個意料不到的瞬間想起奶奶,其實在我們三個當中,我對奶奶的印象最深,奶奶最疼的自然也是我。爺爺不同,爺爺最喜愛男孩子,西決是爺爺手心裏的寶貝。在這點上奶奶比爺爺可愛一百倍。只可惜奶奶去世得早,於是爺爺獨佔了話語權。他走的時候把他們倆一輩子存的錢都留給了西決——其實也沒有多少,不過姿態説明一切問題,我和南音只象徵性地分了幾件奶奶的首飾——純屬紀念性質的。這個老爺子真是陰險的很,簡直和他大兒子鄭巖有一拼。若是奶奶在天上看着,必定會對這個安排火冒三丈的。我能想象,爺爺到了那個世界以後,奶奶一定早就在那裏怒氣衝衝地候着了——讓他們倆在那邊掐起來吧,我不由自主地竊笑。
“姑姑。”雪碧在後座上輕聲説,“明天是星期一,我好像該去上學了。”
糟了。被方靖暉那麼一攪和,我完全忘了明天要帶着雪碧去新學校報到。我本來以為明天不用早起的。我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去死吧。”然後突然回過神來,對雪碧説:“我不是説你,我是説我自己呢,我忘得乾乾淨淨的。那麼我們明天幾點起來比較合適呢?不過要是很早出門的話,鄭成功怎麼辦,我帶着他陪你去學校見老師總是不大好——”我重新開始自言自語,“不然我順路先把鄭成功放在小叔家裏好了,小樹他們起牀很早,因為小叔有課——叫陳焉幫我照看一會兒,我們再去學校——只能這樣了,可是我真不想求陳嫣幫忙,又得看她那張陰陽怪氣的臉。”
她輕輕地説:“姑姑,你告訴我要怎麼坐公車就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的。”我從前反鏡注視着她的眼睛,“不管怎麼説你是第一天轉學啊。不能沒有大人帶着你的,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學校、你的老師是什麼樣的。”
“真的不用,我以前也轉過學,我知道該怎麼辦。我自己會上鬧鐘起牀,我把書包都收拾好了,我也會記得穿上新學校發的校服——”
“雪碧。”我輕輕地打斷她,“你知道麼,和姑姑在一起,你不用那麼懂事的。其實我不喜歡那麼懂事的小孩子。”
她眼睛看着車窗外,默不作聲。
“就這麼定了。”我語氣輕快,“我跟你去學校,我也好好打扮一下,給你爭面子,讓你們同學瞧瞧你有個多漂亮的姑姑——那些討人嫌的小男生看到了説不定就不會欺負你了——要是有人敢欺負你是新來的,你回家一定要告訴我,我有的是辦法收拾他們。”
“你不願意帶着小弟弟去學校,是害怕同學們看到我有個有病的小弟弟,嘲笑我嗎?”
“胡説八道些什麼呀。”我心裏重重地一震,不安的輕叱着,“我是覺得不方便。”
“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把可樂放在書包裏帶去?”她期待地問。
“不準!”我乾脆利落地説。我現在和她講話已經不用那麼客氣,我可以簡明扼要地跟她説“不準”,其實這是好事。
但是緊接着,我發現我這一天的噩夢並沒有結束,或者説,我本來認為睡着了才會有的噩夢已經提前降臨了。我在我家樓前面看見了方靖暉。我按捺住了想要踩一腳油門撞過去的衝動,打開了大車燈。
他站在那束明晃晃的,似乎從天而降的光芒中,看上去像個瘦削的影子。這讓我想起來我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站在北京明亮的天空下面,對我一笑,他説:“鄭東霓,要不然你嫁給我?”我那時候心裏不是沒有喜悦的,我得實話實説,我還以為不管怎麼説我的好運氣來臨了,我還以為我終於有了機會開始一種我從沒見識過的生活,我還以為假以時日,我也能像一般女人那樣和我的老公過着即使沒有愛情也有默契額的日子,我還以為……那個時候他説:“麻煩你快點決定好不好,我只剩下一個月的假期。”看着他挑釁一般的表情,我説:“嫁就嫁,你以為我不敢?”他説:“真痛快,我就喜歡這樣的人。”
現在他帶着和當初一模一樣的表情,坐在我的客廳裏,坐在這個我通過和他協議離婚換來的客廳裏。想想看,真的是人生如夢。
“你這兒有沒有什麼吃的東西?”他不客氣地問,“我在旅館樓下一個説是龍城風味的地方吃晚飯,根本沒吃飽。你們龍城的特色原來就是難吃。”
“對不起,我家沒有剩飯剩菜來餵狗。”我瞪着他。
他嘆了口氣:“你能不能別那麼幼稚呢,你趕不走我。”
我脱口而出的話居然是:“你的胃是不是又開始疼了?”——他有輕微的胃潰瘍,那是初到美國的幾年裏日夜顛倒的留學生活給他的紀念。那個時候,我是説,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若是吃飯不怎麼規律,他的胃就會疼,尤其是晚上。可是老天爺,我幹嗎要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事呢?
他有點驚訝地微笑:“這麼關心我,真感動。”
活該,疼死你算了。“我説,”冰箱裏有牛奶,我給你熱一杯,管用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時光倒流了,過去我常常這樣半夜起來給他熱牛奶。此刻我是真的恨不得他的胃馬上穿出一個大洞來,我一邊想象他胃出血的慘相,一邊熟練地把一杯牛奶放進微波爐。只是條件反射而已。
“東霓。”他站在我身後輕輕地説,“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爸爸去世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怎麼樣?”我淡淡地説,“告訴你了你就會把我要的錢給我嗎?”
“咱們能不能好好談談?不管怎麼説,在你家人面前,我也算是給你留了餘地。”
“可以。”我咬了咬嘴唇,“我把鄭成功還給你,你把我要的錢給我。”
“不可能。”他斷然説。
“你看,這次是你不想好好談。”我轉過身,看着他微笑,“你的胃藥有沒有帶在身上?”
“是我的錯。”他嘲諷地笑笑,似乎是笑給自己看,“我太相信你。當初我答應你,把我得到的遺產分一半給你。你也答應了。你説你要先轉賬然後才簽字,我想都沒想就説好。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還藏着一手。你把孩子帶走,繼續敲詐我。我總覺得雖然你這個人不怎麼樣,但我還是可以相信你,結果你終究算計到了我的頭上。”
“我對你已經夠好了。”我惡狠狠地打斷他,“我只不過還要你手裏那一半的一半,你有工作,有薪水,有保險,鄭成功跟着你有兒童福利——可是我呢,我什麼都沒有,我嫁給你兩年,只換來一個殘疾的孩子,到了這種時候,你來假惺惺地跟我説給我一半,到底是誰算計誰?”
微波爐叮咚一響,我重重地,賭氣般地把它打開,就在這個時候他説:“當心,那個杯子很燙。”
然後他説:“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一定是跟你家裏的人説,我因為孩子有病,拋棄了你們倆。”
“沒錯,”我點頭,“不僅是跟我家裏人,就連跟你的那些朋友我也這麼説——我説過的,我要讓你身敗名裂。我説到做到。”
“你為什麼那麼恨我?難道孩子有病也是我的錯?”他很兇地瞪着我,眼睛裏全是紅絲。
“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我根本就沒打算那麼快要孩子,全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堅持,七百分之一,這種病的概率是七百分之一,被我攤上了——也算是難得的運氣。我告訴自己我就當中了彩票,現在你來把彩票兑獎吧。”我壓低了聲音,儘量讓自己不要對他吼。一陣熱浪衝進我的眼裏,我咬着牙逼自己把它退回去。
他一口氣喝乾了那杯牛奶,把被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以為,東霓,我還以為,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以後,你能和我同舟共濟。”
“算了吧。是你騙我上了賊船,憑什麼要我和你一起死?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從我知道他有病,到我把他生下來,那幾個月裏,你不知道我是怎麼熬的,你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麼滋味,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你就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我!”
“所以你就趁我出門的時候偷偷把孩子帶走。”他慘笑,“我回到家的時候發現你們倆都不見了,那時候我還以為我在做夢——我差點都要去報警,後來我發現你的護照不見了,心裏才有了底。”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算盤,你甚至去找過律師對不對,你還想告我遺棄對不對,你以為法官都像你那麼蠢?”
你怎麼知道的?“我一怔。
“我看了你的信用卡記錄。有頓飯是在市中心那家最貴的法國餐館付的帳。看數字點的應該是兩個人的菜——你捨得請誰吃這麼貴的飯?除了律師還能是什麼人?”那種我最痛恨的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來,“你一向的習慣是要別人來付賬的,你那麼錙銖必較的人——對了,你可能不知道這個詞兒什麼意思,錙銖必較的‘錙銖’,知道怎麼寫嗎?”
“信不信我殺了你?”我咬牙切齒的看着他,一股寒意慢慢地侵襲上來。其實我從沒打算真的去告他,我當時只是一時昏了頭,整天都在想着到底要怎樣才能把他整的最慘。我只不過是想要錢,都是他欠我的,都是我應得的。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東霓你挺好了,就算你願意,我也不會把孩子交給你,我才不相信你這麼自私的母親能好好對待他——”
“你沒資格要我無私。”我冷笑,“把錢給我,孩子就交給你,你以為誰會和你搶他?”
“老天有眼。”他也冷笑,“我現在有的是時間和你耗下去。我還沒告訴你,我們研究所和海南的一個咖啡園簽了一個項目,我們幫他們開發新的品種,從現在起我要在國內工作很長一段時間了。雖然海南也不近,總比美國方便得多。要和我玩,我奉陪到底。”
“那就耗下去好了,你以為我怕你嗎?”強大的悲涼從身體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湧上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就在此時此刻,我其實還想問問我面前這個和我不共戴天的人,他的胃疼好一點了沒有?我突然想起來,我們剛剛結婚的時候,有一次我煎肉排放了太多的油——我根本不會做飯,就是那兩塊過分油膩的肉排導致他的胃那天夜裏翻江倒海地疼。他的手冰涼,説話的聲音都在發抖。他跟我説沒事,忍一忍就過去了。我緊緊地從背後抱住他,用我温暖的手輕輕碰觸他那個發怒的胃,害怕的像是闖下了滔天大禍。我敢發誓,那個晚上,我想要和他一起走完一生。
其實他的眼睛裏,也有質地相同的悲涼。
“我走了。”他慢慢地説,語氣裏沒喲了剛剛的劍拔弩張,“我後天的飛機去海南。但是,我會常來龍城。有些事情我從來都沒跟你説過,東霓。我剛去美國的時候,沒有全獎學金,我就在那個親戚的中餐館裏打工。就是那個把遺產留給我的親戚,我媽媽的舅舅。我很少給人提起那幾年的事情。我不怕辛苦,四點鐘起來去碼頭搬海鮮,半夜裏包第二天的春捲直到凌晨兩點,都沒什麼可説的。只不過那個親戚是個脾氣很怪的老頭子,人格也分裂得很。不提也罷,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會羞辱人的傢伙。三四年以後,他得了癌症,他告訴我,他把我的名字寫進了遺囑裏面,分給我對他而言很小的一份。我當時愣了。然後他笑着跟我説,你也不容易,千辛萬苦不就是等着今天嗎,你行,能唸書也能受胯下辱,你這個年輕人會有出息。”他側過臉去,看着窗外已經很深的夜,“那個時候我真想把手裏那一袋子凍蝦砸到他頭上去,跟他説,老子不稀罕。但是我終究沒有那麼做,因為我需要錢。所以東霓,不是隻有你才受過煎熬。你現在想來跟我拿走這筆錢的四分之三,你做夢。”
然後他轉過身去,打開了門。
在他背對着我離去的一剎那,我險些要叫住他。我險些對他説我放棄了,我偃旗息鼓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雪碧,雪碧過了夏天就要去唸初中,因為户口的問題,我怕是隻能把她送到私立學校去。一個女孩子,在私立學校的環境裏,物資上更是不能委屈,不然就等於是教她去向來自男孩子們的誘惑投降——十幾歲時候的我就是例子。所以我必須要拿到那筆錢,誰也別想嚇唬我,誰也別想阻攔我。我什麼都不怕。
我身邊的夜是死寂的。突然之間,巨大的冰箱發出一聲悠長的、嗡嗡的低鳴,它在不動聲色地嘆氣,可能是夢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