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曄」大樓──
寬廣優雅的大廳裏,揚着音量適中而悦耳的音樂,在一旁不太明顯的櫃枱邊,卻傳來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低泣聲。
只見櫃枱後一顆小頭顱,低頭忙擦拭眼淚,邊不斷地翻動手中的書籍。
「詩雨,-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槐心痛地説:「我是這麼強烈地奉獻出我誠摯的感情,-難道感受不到嗎?」
「別逼我!」詩雨轉過身去,纖細的背影不停顫抖着。「-槐!不要懷疑我,我有我的苦衷,如果你像你所説的這樣愛我,你應該會了解的。」
「我不明白!我也不瞭解,我只知道,失去了-的愛,天地變色,星辰不再閃亮、太陽變得黯淡,月兒的光芒也不再皎潔!」-
槐握住詩雨的手,他抖得是那麼地厲害,臉色蒼白,即使鐵石心腸的人也要為他哭泣了。
「-槐!」詩雨落下大滴的淚水,澄澈的明眸裏滿是憂傷。「別再逼我,噢!求你。」
「-這殘忍的小東西!非得要這樣考驗我的愛嗎?」-
槐鬆開她的手,沉痛地説:「我知道了,其實-根本不愛我,-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曾經説過的誓言,不過是荒謬可笑,拿我來窮開心的。」
「不──」詩雨的淚落得那麼急、那麼痛,然而看在心死的-槐眼中,卻是那樣地諷刺。「請別這樣誤會我,我是真心的!」
「收起-的眼淚!」-槐殘酷地説道:「再也不要對我作戲了,-的決絕太過傷人!如果不愛我,就不要給我希望!-難道不知道,拿回-施捨的愛,就像把我從天堂推入無邊的地獄之中嗎?」
「-槐,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就算我曾經騙過你,但這身體、這嘴唇,都是為了你才温熱、濕潤,你難道還不明白?」
「別再解釋了!」-槐別過頭去,不願看她帶淚的小臉,那隻會揪痛他的心,讓他嚐到撕裂的痛楚。
「宋詩雨,就當我倆未曾相識吧!」
他拉開門,無視於詩雨的眼淚與哭喊,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奔入滂沱大雨中。
雨淅瀝瀝地下着,伴隨着冷冷的風,像是在為他倆的愛情哀悼着……
「嗚嗚嗚嗚……ㄙㄥ-──」
櫃枱後傳來微弱的啜泣聲,中間還伴隨着擤鼻涕的不雅聲響。舒未來抓着一團衞生紙,揉着眼非常配合地融入劇情之中。
真是太悽美了!她陶醉地想。
亂世中的愛情雖然備受考驗、卻也備加感人。
尤其是在那民國之初,正是內憂外患、國共交戰的時刻,愈有阻礙的愛情、就愈加地感動人心哪!
書中的女主角宋詩雨,身為特務人員──「鴨綠江一號」,卻必須隱瞞自己的身分,強迫自己離開心愛的人,這種為國為民而犧牲小我的精神,真是太太太偉大了!
難道兩人會因為可笑的誤會而分開嗎?不不不!她舒未來絕不願看到這麼傷悲的情節。
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已經太多了,如果連虛構的愛情都不能讓人開心快樂,那豈不失去看小説的意義?!
強忍着淚水往下看,即使現在正是上班時間,舒未來仍不願浪費一分一秒,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未來最喜歡看書了,當大夥兒還在為塑料娃娃換衣服時,她早就將童話故事翻得爛熟。
她尤其鍾愛拇指姑娘、豌豆公主,這類苦盡甘來的愛情故事,但隨着年紀愈來愈大,過於簡單的情節已不能滿足她,未來開始轉戰夢幻的愛情小説。
舒未來的家境並不好,自小由母親擺攤,將她獨立拉拔到大。為感念母親的辛勞,她高職畢業後,便離開學校找工作貼補家用。
可由於學歷不突出、唸的又是美術,因此能選擇的職業實在不多,幸好她還有一張人稱「歐G桑殺手」的甜美臉蛋,與三十二D的性感身材,因此總算在眾多應徵者中殺出一條血路,順利成為「安曄」的櫃枱接待員。
説起她現在的公司「安曄」,那可是國內百大企業之一,公司地點位於台北精華路段、樓高二十八層的安曄大樓,高聳巍峨、氣派非凡。光看它的外觀,就可以想見其旺盛的發展與成長率。
然而讓未來非進「安曄」不可的原因,除了薪水高、福利佳外,最重要的是,公司有個帥得不得了的副總裁──傅永晝。
「傳説」他風度翩翩、斯文俊雅,「傳説」他高大温柔,對女孩子更是體貼,甚至有「社交界第一貴公子」的稱號,真是太符合她心目中王子的條件了。
未來是不敢妄想啦!她也知道小説大多是虛構的情節,能成真的機率太微乎其微,可人總要抱着夢想而活,這點她可是一直執行得很徹底。
瞧她現在抽屜裏邊,就擺着一疊新出版的「夢想」!手裏則翻着小説界「太皇太后」瓊漿瓊小姐的大作「頭昏昏、眼濛濛」──這本即使看了二十八遍,仍讓她淚流不止的催淚好書。
想到詩雨和-槐最後仍然以悲劇收場,就讓未來心痛得不能自已。
她拿出紙筆,咬着筆蓋想了一會兒,便開始寫信:
親愛的瓊漿小姐:
我是一直支持-,並且也是最忠實的讀者舒未來,在拜讀-的新作「頭昏昏、眼濛濛」後,有一些感觸想要跟-説……
「舒未來!」
刺耳而尖鋭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未來一驚,趕緊用D罩杯壓住信紙,並且露出她自認為十分甜美的微笑。
「花經理,有事找我嗎?」
花玉米是人事經理,身高不滿一米六,不過舌頭倒是有一米長,碎碎念是她的天職,疲勞轟炸是她的拿手好戲。
總而言之,這個女人可以説是全公司最不受歡迎的生物。
「-跟我來!」花玉米板着一張老臉,雙手叉腰。
未來不明所以,不過還是故作乖順地站起身,跟着那矮小的身影往前走。高跟鞋叩叩叩的聲音,迴盪在寬闊的大廳中,正如同花玉米喋喋不休的吵雜聲。
「不用問,就知道一定是-做的!」花玉米推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鏡,帶未來轉進公司後方的男用廁所。
廁所?!未來一頭霧水。她不記得自己對廁所做了什麼過分的事啊?
「喏!」花玉米才剛打開門,滿地的水便爭先恐後的蔓延出來。「-這傢伙,今天是不是趁上班時間在男廁大過×!」
未來臉一紅,——地囁嚅道:「我……一早確實是在……男廁大……『大嗯』過……」
噢!大便人人都會,怎麼她做了就罪大惡極了嗎?雖然未來承認,在男廁紓解確實過分了點,但也不至於是死罪吧!
叫一個年輕女孩子承認自己大過便,並且用如此粗俗的説法,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不過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難道有男同事檢舉嗎?
「-還不高興啊!」看出她小小的不爽,花玉米尖叫道:「-自己看看-做了什麼?」
她從馬桶蓋上提出一本濕淋淋的書,扔到洗手枱上。
未來定眼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花玉米滿意地看着她驚慌的表情。這小妮子總算知道怕了吧!老實説,打從舒未來進公司開始,就不知道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
她可是一向以「鐵的紀律」聞名的花玉米,對敵人……不,對屬下從不手軟。可舒未來卻一再挑戰她的權威。
這傢伙每個月遲到二十五天,中午吃飯總是吃到兩點零一分,而上班時間打蚊子,常常不知道低頭在做什麼,一抬頭卻淚流滿面,搞得訪客嚇一大跳。
花玉米曾經數次想請舒未來走路,無奈公司總以「不犯大錯,不隨意解聘」為由,駁回她的要求,怎不叫花玉米又氣又恨啊!
還來不及開口説話,只見舒未來臉色蒼白地衝過來,瞪着那坨濕淋淋的紙漿,尖叫起來:
「喔喔──我的馬達?霍華的『慾火』竟然這樣毀了。」
她哀嚎的很大聲,聲音裏充滿痛惜和不捨。「噢噢噢!這可是絕版書,絕版書-!有錢也買不到了。」
花玉米大叫。「誰理-啊!怪不得一早馬桶不通,原來就是-的『慾火』惹的禍!」
經她這麼一説,未來才迷迷糊糊想起來。
今天,她難得比平常早五分鐘上班,誰知才進公司,肚子便不爭氣起來,她臨時從抽屜抓一本書往廁所衝,偏偏女廁被一堆濃妝妖擠得滿滿,她只好轉戰沒啥人去的一樓男廁。
好不容易紓解完畢,便聽到門外傳來花玉米查勤的聲音。她一時緊張,匆匆清理完畢便衝出去,完全忘記她的寶貝「慾火」還在廁所裏蹲着。
嗚嗚嗚……而且還葬身馬桶之中,害她連想捧起來哀悼的機會都沒有。
「-的確該哭啊!」花玉米氣憤地説道:「現在整個廁所淹水,在水電工來之前,把積水給我掃乾淨,五分鐘之後我來檢查。」
花玉米扭着臀,又叩叩叩地出去了。
「臭歐巴桑,老女人,長舌妖……」未來喃喃地咒罵着,小嘴嘟得老高。
「喂!把『修理中』的牌子掛上去啊!」花玉米突然又探進頭來,嚇得未來差點心臟麻痹。
「是──」她聲音拖得長長地,彷佛快要昏過去。
天台的風很強勁,吹得人身形不穩,彷佛一不小心就會隨風落下。初春的陽光並不熾熱,但仍然可以曬出一頭汗。
一片廣闊的平地上,沒有其它裝飾,只有一個簡單的籃球場,兩個籃框,和地上的規則線,兩抹修長的身影,在其上奔跑跳動着。
其中一人,身姿優雅、臉孔端正,即使身上是不合適運動的襯衫領帶,仍然有一股躍動的魅力。
他──正是眾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安曄」的副總裁,也是未來她所心儀的貴公子,傅永晝。
至於身旁的男人,樣子可就沒那麼親切了。
有點方的臉上,嵌着兩粒漆黑的眼珠,嘴唇抿得筆直,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兩道眉毛又粗又黑,像僵硬掉的毛毛蟲,顯示出他鋼鐵一般的意志。
他身材比傅永晝略高一些、也略壯一點,因此在鬥牛中稍稍佔了一些優勢。
他穩穩地運着球,眼神犀利地觀察周遭狀況,接着一個假動作,閃身、運球、飛撲、上籃,得分!
「呼!向融,還是贏不過你!」傅永晝喘氣,俊美的臉上襯着亮晶晶的汗珠。
「好説!十年的籃球校隊不是打假的。」葉向融不卑不亢地説。
他望着眼前的風景,淡淡地説:「你這個人還真怪,如果喜歡打球,大可以撥一層樓規畫成球場,幹嘛弄在頂樓?」
「你不覺得這樣才刺激?」傅永晝微微一笑。「在激烈的競賽中又藏着死亡的快感,若太過得意忘形,一不注意便可能翻身墜樓。人生也是一樣,眼前雖然看似平安無害,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從高處掉下來,粉身碎骨。」
葉向融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
「認識你這麼久,才知道你如此變態──」他鄭重地下了個結論。
聽他如此評論自己,傅永晝也不介意,只是好脾氣地聳聳肩。「我還以為自己思想很有深度呢!」
「是挺有深度,只不過你無須蓄意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中。」葉向融説:「我可不願意失去你這傢伙,畢竟也只有你才能讓我放鬆。」
兩人相識於大學時期,雖然並非同一所學院,不過同樣身為校內傑出的亞裔人士,會相知相惜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啊!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傅永晝拍拍他緊實的臂膀。「不過就是工作嘛!何必豁出性命似地去拼?況且你公司,去年才創下百分之一百四十的營收,成績相當耀眼了。」
葉向融瞄他一眼。「我可不像你這傢伙含着金湯匙出生,若自己不努力,誰能幫我?」
傅永晝乃「安曄」少主,父母都是出身上流社會,身價超過五十億,不像他,可都是赤手空拳打出來的天下。
葉向融可以説是業界的一則傳奇,早在網絡還不普遍時,他就已經嗅到了未來的商機,尤其瞄準的是線上遊戲。
在台灣還尚未有人經營這塊處女地時,他就已經遠赴東北亞,與當地公司洽談合作的可能性。
隨着寬頻網絡愈來愈普及,各項電子產品的利潤愈壓愈低,唯獨線上遊戲一枝獨秀,在不景氣中仍能創造驚人的業績。
而帶領業界遊戲風的,正是他──葉向融。
短短數年,葉向融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躍身成為台灣的黃金單身漢,身家幾乎可與傅永晝比擬。
為這得來不易的成功,葉向融一直很小心謹慎地經營,不敢放鬆半步。
「你也太辛苦了!偶爾放慢腳步,欣賞身旁的花朵也不錯!」傅永晝説:「調劑身心,有益健康啊!」
「有益健康?」粗粗的眉頭緊揪起來,他沒好氣地説:「這我可不認為,誰知道那些『公車』有沒有病?」
「什麼『公車』,説得真難聽!人家可都是港台知名的女明星。」傅永晝不以為然地搖頭。
葉向融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太不明白你們這些人了,竟然捨得花高價去玩女明星,那種女人值什麼錢?」
「唉!你是不會明白的。」傅永晝悵然地説。
「我確實不明白!」葉向融一點興致都沒有。他也並非是只沙豬,認定女人就該保持清白、嫺靜貞潔。
但那種花錢就可以買到的女人……
他可不想每次和客户談生意,就開始懷疑自己和對方是不是「表兄弟」。
打完了球,上班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兩人回到辦公室裏,愛乾淨的傅永晝立刻到俱樂部沖澡,以維持他優雅男人的風範。
至於葉向融,則沒那麼婆婆媽媽,他穿著一身髒兮兮的休閒服,直接到停車場取車。反正今天沒約客户,偶爾邋遢一些也是無妨。
可俗話説得好:「人生有三急,肚痛腿痠小便滿」,即使身為男人中的傳奇亦不例外。突如其來的肚絞痛,止住了葉向融悠閒的腳步。
噢!該「屎」的。怎麼剛好在這個時候?他最討厭在公共場合幹這事兒了。
不過翻滾的絞痛和逼到閘口的衝動,讓他無暇再慢慢考慮,葉向融只好改變目的地,在一樓便奔出電梯,匆匆往洗手間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