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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冥天明

    我準備要關燈了,但我知道我必須要動作很輕,否則就有可能驚擾夢中酣睡的你,我轉過身去、旋轉,關上了燈,房間於是陷落一片黑暗。

    三扇大窗玻璃前的捲簾透來灰灰的光,我才知道原來天已經亮起,望向錄像機的液晶時刻,森幽的綠色跳動如一個心臟,七時二十分,接着又迅速地跳了一分,七時二十一分,綠色的刻度移動得毫無感情,彷佛時間本身對於計算時間這件事情毫不在意,這一分鐘已經過去,下一分鐘也沒有準備逃離,它們徑自走着,直到走到機械毀壞、看光的人不再。

    我曾經多麼害怕你離去,不是變心不是轉意,不是遠渡不是旅行,當你坐上一輛前行的車消失於我的眼前時,我的恐懼便油然升起,父親消逝的影像迅速與記憶重疊,我想起曾經在某個夜裏、幾分鐘前,生猛如野獸、眼神炯炯的父親,騎着比他身體小許多的小綿羊機車準備離去,在離去時他突然回望這個甚少與他相處,他不太理解到底會做出什麼的女兒,説出這此生唯一一次、唯一一句,作為父親的預言:“你就是太聰明。”我不知道是不是在相連的血脈裏,他知道這個從小看起來就陰陽怪氣、言不及義的女兒,終將受狂熱複雜思考的漩渦而苦,又或如他般隨興而活,掠奪了別人一生後恣意離去,終將會付出代價,然而他沒有接着説,(還是他準備説卻沒有説?又或他根本是隨口説,那句預言根本毫無意義?他只是又再一次興之所至?)都已經不復記憶,當我凝望他轉身旋轉卜卜車的黑色手柄,華麗地揚長離去,沒有人知道幾分鐘後他的肉身會徹底毀壞,真真正正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而在另一處,那個幾乎與他大女兒同歲數的妻子,正抱着尚幼小應該算我手足的弟弟在為他等門。

    當你將他的眼皮撐開,渴望他的眼神再言語,那雙眼珠卻只剩下無盡的灰濛,就像不明不白的清晨,他的外觀姣好、碎在內裏,沒有任何毀壞的痕跡。

    我沒有見到肇事的對方,警方希望能由大人們來處理,我在深夜裏一通通電話打給我母親,聽見她無言的沉默,再一次我父親天真如一個孤臣孽子地來去,但為什麼受懲罰的卻是我保守如閉城的母親與深愛他的人們?

    我始終不知道那個奪走我父親的人的姓名、相貌、年齡,但我知道如果我曾經見過那人的臉,那人的臉便會從此與我父親交疊,當我思念我父親,那人的臉便會像電視裏保險廣告中的死神般,隱隱地躲在他如熊如靈如虎的背後,那個與我素昧平生、毫無認識的一張臉,將緊貼在那個與我甚少相處、不太相識的父親臉上。追憶的愛念將與奪取的仇恨交織,我會如電動玩具裏的春麗,一次又一次穿脱外衣,在闇冥的記憶裏,以自己的身體遍歷不同男人的愛情,來作為對生命虛空的復仇及恐懼的逃避,然後終於筋疲力盡,過關後熄滅自己得以離去。

    這是誰書裏的故事?我們這些失去親情的孩子像是被下了西希佛斯的咒語,踩着別人書中的預言,卻一次次地用真身赴命。

    是我驚險地遇上了你,你鍥而不捨不停投幣地一次過關,將愛投向我絕不言停,於是我終於可以不再實驗自己的燃燒燬壞,你的愛就像包圍萬物的水,源源不絕地包圍了我滾燙的生命。

    當我懵懂地認識你,卻發現去你家會宿命地經過那一夜,他們找到屍體的那條橋,我選擇好好直視,讓自己凝望汽車駛近那個彎角後又再無聲地滑去,我曾經不止一次告訴你,慶幸着自己終於沒有見到那張失誤的臉,於是當我無可避免地回憶起父親,出現的畫面便永遠是他轉身旋轉卜卜車的黑色手柄,華麗地揚長離去時的身影,他在依然喧譁的子夜裏與那輛小貨車致命相遇,而那輛小貨車上卻從來都沒有人駕駛。

    在寫小説如書寫預言的男作家書裏,曾寫過一個男人夜晚回山上的家,發現大門的門鎖壞了無法開啓,他找鎖匠來修,鎖匠説要一把尺,男人遂開車下山去買,回程時與一輛瞌睡的大車相吻相擁化為一體,開鎖的鎖匠卻依然在努力地開,想着門開啓後他就能回到家裏,與妻兒在夜深裏好好繼續睡意,但男人一去不回來,開鎖的鎖匠只好找盡方法嘗試繼續將門打開,然後隨着時間過去不停狐疑地問自己:“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裏?”

    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裏?

    又有誰能來對我解釋,父親到底是去了哪裏?

    那個與我從來沒有謀面,從來沒有探聽過消息的父親妻兒心裏,在當時無盡等待的夜晚,是不是也問過一樣的問題?然後她又該對那個算是我弟弟的孩子如何解釋,這男人到底是去了哪裏?

    在我好不容易忘記的無常裏,某一日工作的空檔,聽見人們不停地討論我並不熟識的友人,在高雄工作完後往小港機場的路上,因為司機的貪快橫跨對方線道,與另一輛快的車飛快相擁,當時她正坐在前座裏,閉着眼睛聽着耳機半睡半醒,他們相互猜測低語,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走了,魂魄到了另一個次元,她是不是會慌亂地問自己:“我到底是到了哪裏?”

    你的朋友在夜晚下車準備取物,背面快速駛來一輛車撞上他,他整個人身體躍彈起後摔落在地,那原是一具喝醉酒後幾個大男人抬都抬不動的身體,卻在瞬間輕盈地飛上半天之中然後“咚——”的一聲悶悶落下。

    新聞傳來飛機空中解體,在悽風苦雨中媒體不停地嗜血播報,穿着黃雨衣的播報員的雨帽被風吹起看不見臉,一排排姓名不停地被字幕打出來,夜太黑火太猛雨勢驚人,整個夜晚想轉枱卻轉來轉去都無法逃離,我驚駭得不敢睡,睜大的眼睛裏盡是那羣想回家卻回不了家,卻又不知道去哪裏找自己碎成片片的遊魂亡體。

    在我們書寫死亡藉以遠離死亡的痛苦時,是不是會以為書寫完後,就能給自己下一個美好咒語,死亡的都將是路人事不關己,而自己與自己所愛的肉身卻能永不腐壞?

    我曾歇斯底里地阻止你離開我的視線,我是如此愛你,我真希望永恆能在我們前面,我不怕老但可不可以與你一起長生不死?

    當你與我説再見時,你總是不明白我為何淚如雨下,你總是不明白我對生命的沒有安全感來自何方,你的父親走時你們早有預感,他長期卧病在牀形漸枯瘦,而我對驟逝的理解卻如此現實而無法退避,作為一個女兒與父親,我們甚至還沒有開始對話,説一些子女與父親之間會有的言語,我不想説父親我愛你或什麼“風欲靜而樹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之類的蠢話,但我想問問父親,對於他這個最小的女兒他可有喜歡過,當我不在他身邊,那一段日子他可有念起,他是不是疼愛姐姐多過疼愛我,當我出生時他是否喜悦?還是對這個原本排行第七的女兒多餘的生命已感麻痹,我甚至只想問他你給我最後的一句話“你就是太聰明”有什麼意義?

    是否他早已知道我纖細敏感的強大能量若不好好地過,就會枉度一生愛慾殤錯?

    我們什麼都還沒有説,他就在我還不能理解死亡時忽然離去,而我還來不及問的説的提起的,就像那個夜裏被拋下的鎖匠,最終只剩下了滿腹狐疑。

    但難道那一夜他能平安地回到他家裏,我們就真的會像一對正常的父女,在未來的歲月裏漸漸交好,我就會願意對他説起關於我的愛恨悲喜嗎?

    在失去他的那些日子裏,我狂稚地以為沉淪能抵擋向上,將自己的身體埋在暗紅深紫的pub沙發裏,就能因為黑暗墮落而不去思考生命必須向前的光明,我像男作家書裏寫的,當男孩的父親在那一日溺水而死後,他也就奇異地停止成長,時光永遠停在只要他們多説一句話,也許就能挽回的那一刻,但他沒有(我也沒有),於是那註定的前後三分鐘就成了固體,無法從生命中搬去,那男孩長大後依然不停地以父親死亡的話題作為進入他親密世界的開端,而我呢?我是不是也曾炫弄我父親的死亡,來畫魂自己美麗迅逝的青春?

    我真的不想再書寫、不想再提起、不想再在世人面前召説關於那一夜發生的及往後陸續發生的所帶給年幼的我無可避免的甩之不去的厭之棄之的人格燒灼扭曲。

    那些曾經深愛過我的人們,無論男女都不明白我為什麼會戲弄他們的真心,在白天時與他們毫不認識,到了夜裏卻又孤獨地打電話一次次地找人陪伴,然後當他們渴望給予我時,我卻露出現實的悍然逃離。

    青春最好的就是殘酷無敵地對愛索取再配上淒涼的身世,我本身就是故事,哪一個藝術家能如此創作?

    而我又怎麼會説我怕得到只因為我怕失去?

    當我終於不再耗費自己而能與你安穩生活,循環的惡夢卻又再度開始,我總是不讓你走、不讓你遠離,即使距離再近我也要看着你,否則我就只能不停地哭不停地挽留你,而你也只能沉默地在每一次離去的路上皺緊眉頭,到目的地後立即打電話給我,我一直沒有對你説出我的恐懼,我怕説出口就要面對生命的事實,當我真真實實地擁抱你深愛你,我都能感覺到幸福那麼近卻又有可能瞬間消失,在我生命裏愛與失去彷如同義字,我握緊了你卻不一定能握緊無常的命運。

    我只能不停地哭,讓淚水與恐懼抗衡。

    是你在那樣的腥風血雨中還能打把傘説:“下雨了靠近一點吧。”

    我感謝上天讓我擁有你這個乾淨的靈魂,當我挨近你遠離你,你都能好好地撐着我,讓雨淋在你的肩膀卻沒有滴濕我。

    你恬淡家常的靈魂讓我習慣了安穩,從你出門我就會胃抽搐,而到你醒來吻我説再見後我才能安睡,我終於明白不停地預習死亡只會讓自己的心窒息,而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地安穩前行,才能讓我對生命無可避免的失去不再恐懼,我慶幸我沒有記得那張肇事者的臉,因為我終於明白只有遺忘惡的才能得到善的救贖。

    是你救贖了我,我生命中的一切過往兇險,也都因為愛你與書寫而變得有價值意義,你從來沒有放棄我,雖然我曾經一次又一次地用語言或行動傷害你或傷害我們彼此,但你依然用世人嘲笑的愚笨方式守護,守護我這個對愛騷動不安聰明算計的魂靈。

    我再也不需要以真身測試,終於能放下一切從青春走到華年不再有情緒,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已經長大在讀高中的弟弟是不是會想來見見我,或知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但我總是會在想念父親時想到他,我總是想知道他們的面容相不相似,也想知道當他疑懼時是誰握住他的手,而他的母親提起父親時是不是也如我的母親,沒有惡言永遠都是懷念。

    這成了我在父親離去後,現在唯一的牽絆及懸念。

    而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已經不再強求。

    我帶你去祭拜父親,我想問他是否喜歡你,你在一旁愣愣地幫我洗水果上香,恍若生命沒有終結。

    雖然我明白無可避免的前方在那裏,但我已經不再懷疑,我知道此刻我所擁有的一切沒

    有遺憾不被踐踏。

    生的人將無可避免地離去,因此我們不可妄執,而離去的人則會因為生者的愛與思念而習得永生。

    當我還會忍不住問:“有一天我會去哪裏?你會去哪裏?又或者我們會去哪裏?”時,是你暖暖地握住我的手,用最家常的言語説:“吃飯去、看電影去、又或者哪裏也不去,只是擁抱在一起。”

    在這一片接近天明的黑暗裏,我只想轉過身去貼近你,感覺你的心跳,與你擁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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