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陪你看琴,並不專心,而你感覺到自己快要暈眩,直到試琴的男人離開,你的大腦才有了牽動肌肉的能力,你沒有下決定,只告訴店員與男人説想再來看幾次,但為甚麼你會心虛,除此之外你又還在期待甚麼?
你的母親曾告訴你,並不是你的父親花心,而是你父親與生俱來有一種吸引力,那些女人看見你父親都被搞定,你母親説她試過幾次抱着錢,要那些女人離開你父親,但那些女人都堅然回拒,這明明是一種背叛,但你母親臉上卻散發出亮光,好像是訴説着生命裏的光彩榮譽。
但你母親告誡你,男人是如此風流且無奈的,而女人,女人應該要將自己鎖緊,順天任命。
她後來幾次去樂器行,很認真看琴也詢問好老師,男人則把陽台搬空搭上陽光屋想讓她放琴,但她遲遲沒買,卻忽然更想去拉拉看大提琴。
在她要出發到越南的前幾天,她忽然決定放棄,空出的陽台被陽光灑伴着並不缺少甚麼,她到琴行辦退費,轉身一個人走到大街去,陽光照射在櫥窗上,耀眼得讓她迴轉身去,而拉大提琴的男人就站在琴行門口與她對視,他略一停止後走向她,直到與她非常靠近,他問她要不要車?她説好,他便將在路邊的車開到她跟前,而她上了車。
他的車上放着大提琴的獨奏,沒有主旋律,低低盪蕩哀傷而靜寂,他把車開向山上,黃昏的交通緩慢擁擠,她靜靜地聽着大提琴音,低音的鳴聲既空虛又實緊。她凝望到他握着排檔的手微微蜷起,青色的血管順着指節凸起流向手腕,他的手指之間有一粒隆起的小黑痣,顯得他皮膚白晰,她發現他很高,坐在駕駛椅上顯得座位狹小。他一直沒有言語,兩人像完全不陌生的舊識,車窗外的一幕幕流逝,黃的車紅的車藍的車,最後整個街道都只剩下顏色,她想起了她的小魚,那個小小的盆裏放着一種岩石,那種岩石能除去水中的污漬還能給小黑魚氧氣,她看到魚在清潔的缸裏轉呀轉,如果雙眼貼近,有時會有錯覺魚是在整個空間裏遊移,因為水太乾淨以至於透明的玻璃屏障好像也失去,唯一能讓她感覺到魚依然困頓,是魚不停地在迴轉,於是她知道即使望不清,但這一切其實都有邊際,而魚遊在那裏安全乾淨沒有甚麼好憂心。
他終於問起,那天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的男人嗎?她回説是,他是我的丈夫,嗯……他拉了長長的尾音,沒有情緒沒有感情。
那麼,帶我走吧,雖然我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裏去,雖然我也沒有覺得在原地不好,但是請你拿走我、帶我去。
山上的霧氣低迷,她從來不知道這個城市也曾這麼美麗,夜裏的光閃閃碎碎地鋪在一片黑與暗中,他轉向她,讓她靠近自己的身體,他的體温讓她驟然發現她的男人體温好低,她常常在夜裏依着他涼涼的背,撫摸他的身體,然後良久他會轉身把她納入自己的懷裏,她依着他,混沌地發現原來自己並不認識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也從來不認識自己。
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泡在水裏,秋季雨天的夜,街上旅人都退卻,天氣冷得像隆冬,她穿的衣服不夠,冷空氣穿透針織上衣的縫隙,她的鼻尖指尖耳邊都是一片冰,廣場上的教堂一半還在建蓋,大盞昏沉的路燈三盞三盞地齊排,遠望向搭巴士船的小碼頭車站,會看到運河遠遠地奔向看不見的前方大海,聽説不遠處有一個小島姆拉諾專制玻璃,那些玻璃她在蜿蜒的橋道上已看過,顏色鮮豔繪着金邊,端正無誤地放置在裝飾櫃裏,彷彿怎麼毀也毀不壞。
回到房裏她才發現手上還握着那瓶風油,怎麼會有人在流血的傷口上灑風油,她真是不能理解。她低頭去檢查傷口,一條裂縫劃在大腿內隱在裙邊,她沒有擦去,傷口也已經停止流血,她望着那一片血,感覺彷彿血來自於體內,她知道也許全世界都説放肆可以,也許也有許多人在這麼貪歡享樂,但對她來説最大的壓抑力量並非來自於外界而是自己,因為她深深地知道最終審判也會來自於自己。當愛你的人被你背叛時,他可以選擇離去,當想要你身體的人要到你的身體時,他的愛就已結束完成,而你自己卻到了哪裏也無法逃離,你放棄不了自己,你對自己太清明太嚴謹,你僅能在不同的城市裏流離,然後看清揮霍靈慾的結局,終老一世地反悔慶幸,活過了死去了死去了活過了,為自己的靈魂與慾念相殘悼念,鎮魂歌般的大提琴會發出嗚咽的鳴聲,而你依然是愛與身體身首異處,無法享有完美的結局。
帶我去吧,打開城門,帶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