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注不在大,貴在能贏,酒不在多,能醉就行。
九疑山,山不特高,也沒有仙,所以不怎麼出名。
青龍潭,有沒有龍誰也不知道,靈不靈更是未知數。
至於賭嘛,小賭興家大賭創業,江湖生涯本就是一場豪賭,拎着頭顱跟人賭命,賭嬴是英雄,賭輸比狗熊還不如。
説到酒,小飲助興,狂飲亂性,醉後真言沒人信,別問我酒是啥玩藝,筆者號稱三杯大醉俠,今兒個宿醉未醒無由置評。
九疑山深處有百毒峯,峯上無仙亦無龍,無名無靈,鬼打死人。
峯頂巨石參差,東一磊西一堆,嵯峨林立,犬牙交錯,如盤如踞虎撲猿獲,更如同一羣擇人而噬的妖魔鬼怪!
九瀝山廣裘千里,百毒峯兀然聳立,千百年來渺無人跡。
事實上百毒峯就是一處絕地,下臨千仞毒龍潭,絕壁如鏡滑不留手,不僅猿猴難渡,連飛鳥都遠遠避道而行。
毒龍潭不僅潭水含有劇毒,連蒸發的水氣也奇毒無比,受地理環境影響,使得百毒峯上也終年雲封霧鎖。
毒氣氤氲,滾滾如濁浪,尋常人聞之一且斃,峯頂約有百十丈方圓,不僅寸草不生,連蟲蟻都不見一隻,是個完全沒有生氣的死寂世界,四處更散落一些鳥獸枯骸,更顯得陰森、恐怖、驚悚、詭異。
今晚,月色蒙朧,風卻很輕。
百毒峯上依舊毒霧瀰漫,依舊陰森、恐怖、詭異。
千古一樣的夜,卻有着不一樣的氣息。
一座巨石頂上,踞坐着一個花紋的人影,大剌刺的無視於周遭人畜沾之立斃的毒霧,膝上一包炒花生米,腳前一個缽大的酒葫蘆,左手不停的把花生往口裏送,卡吱卡吱的嚼個不停,右手不時舉起葫蘆巴咂兩口。
這傢伙吃得挺寫意的,滿面通紅,鼻尖還冒汗油呢!
下弦月雖然不夠明亮,但依悉可辨此人年歲似是不大,頂多二十出頭,長得是虎背雄腰,好一個壯碩的小夥子。
小夥子抬頭望了望天色,霧太濃,什麼也看不到,於是又埋頭喝酒吃花生,就是七月半的餓鬼也沒這等饞法。
黑巾綰髮,黑勁裝繪有龍紋,臉上戴有龍形面具,全身宛如擇人而噬的怪獸,黑夜中看來,令人心中發毛。
紋衣人邊吃還邊抖腳,那愜意勁兒,叫人好想海扁他一頓。
突然,紋衣人似有所覺,黑白分明的雙眸精光暴閃,但是一閃即逝,身形微微一動,宛如即將出獵的黑豹。
驀爾,一陣霧氣上湧,剎那間,霧散,人杳。
空氣中,有花生香、酒香和毒霧臭氣混合的怪味。
驟然長嘯震耳,白虹經天,原來紋衣人盤踞的巨石上,已卓然立定一個白衣人,落地點塵不驚,輕如鴻毛。
白衣人全身一式的白,白巾綰髮,白勁裝,白鹿皮快鞋,奇怪的是白衣人臉上還戴着一副銀白色的鷹形面具!
黑夜白衣,更顯得醒目突兀,白得令人驚悚懾懼。
白衣人露出的雙目異光炯炯,卻屹立原地紋風不動。
這鳥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百毒峯上,平常飛鳥經過這個“飛航管制區”都會中毒“墜機”的地方,居然來了兩個不畏鉅毒聞之立死之人,難道他們是壽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煩了嗎?還是…?
白衣人身材頎長,宛如臨風玉樹,五官唯一露出在外的雙睛冷電如芒,顯然武功修為已達相當上乘的境界。
月,依舊迷濛:風,依舊輕拂;霧,依舊冒湧。
白衣人如石翁仲般佇立,陡然,一轉身一掌劈出。
驀地,勁氣狂湧厲嘯如泣,一座巨石轟然聲中碎裂。
石膏紛飛四外激射,一聲輕笑,黑影從另一塊山石後出現。
“朋友,人家陰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你黑夜裏打石頭,難道也是閒着無聊打發時間嗎?”紋衣人口氣充滿揶榆。
白衣人朗聲笑道:“閣下好像很得意?”
“也沒有啦,只是有些好笑罷了,我只不過在那堆山石上吐了口花生,再滴上些老酒,就害得它被分屍,不過我還是佩服朋友的嗅覺和精純的掌功,能隔空碎石,起碼你可以在拆除大隊兼差。”紋衣人仍是吊兒郎當的口吻。
白衣人從容道。“你很精,把花生和酒的味道留在一處,人卻躲在另外一處,害我差點上了當,不過……”
“你嘛搬搬(幫幫)忙,”紋衣人輕蔑道:“什麼叫差點上了當,你本來就上了當,還浪費氣力氣打碎了一塊大石頭,破壞景觀又破壞生態平衡,還違反石堆組織條例……”這傢伙信口亂掰,口水比茶還多。
“你以為你計謀得逞了?”
“難道不是?”
“你何不看看身旁的石頭再下定論?”
“石頭?”紋衣人緩緩轉頭目光一定,不由一怔。
距紋衣人不及一尺的山石上,端端正正的插着一支寒鐵三角銼,入石寸半以上,通體藍汪汪的閃着寒芒。
紋衣人不由得毛骨悚然,寒意不由得自泥九宮升起。
對方顯然早已發覺自已的藏身之處,發掌擊碎山石只是為了掩護寒鐵三角挫的破空鋭嘯聲,白衣人似乎無意傷人,要是有意收買人命,依這種勁道和準頭,紋衣人決難躲得過,非死必傷,那還能大刺刺的胡吹瞎吹?
“佩服佩服!”紋衣人驚魂甫定由衷讚歎。
“你閣下已經死過一次了。”白衣人語氣轉傲。
“我閣上是死過一次了。”
“這麼説閣下是欠我一條人命。”
“這麼説你也欠我一條命了。”
“什麼意思?”白衣人不解問。
“你摸摸你的髮結就知道了。”
白衣人信手一摸,也不由一震,因為他居然在自己的髮結裏摸出一粒花生米來,不由得他不大吃一驚。
“厲害厲害!”白衣人洪聲大笑,心中暗自震驚。
江湖高手,飛花摘葉都能傷人,二粒花生米不啻一粒鐵丸子,足以貫穿腦袋,白衣人果然也死過一次!
“彼此彼此。”紋衣人哂然。
第一回合雙方算是半斤九兩,紋衣人稍勝半籌。
白衣人要用掌擊山石以掩蓋暗器飛行聲,紋衣人卻無聲無息的將花生米嵌入對方髮結,相形之下優劣立判。
“酒狂的傳人果然盛名無虛。”白衣人風度仍佳。
“毒鷹的門下也是厲得很害。”這也不知是那國的話。
“閣下方才似乎取了巧?”
“坦白説是取了巧,我的花生米和你的手是同時到達你的髮髻的。”紋衣人伸伸舌頭縮縮脖子做了個鬼臉。
白衣人恍然大悟,頭髮本身雖無感覺,但髮根卻相當敏感,平時風吹蟻爬都能立即反應,一粒花生從兩三丈外打過來,自己卻一無所知一無所覺,原來對方是利用自己以手觸發的瞬間嵌入髮結,時間計算之準和手勁之巧,的確令人匪夷所思,可見對方不僅藝業高強,頭腦更是一級棒。
“閣下果然不凡,難怪出道數年便紅得發紫。”
“你也煩不煩,沒出道便瘋得像花子。”
這是什麼話,表面上語意相近,意義可差遠了。
“在下今天不是跟閣下鬥口舌來的。”
“男人跟男人鬥口舌?那多噁心哪?”紋衣人嘻皮笑臉,雙關語叫人聽了果然滿噁心,這傢伙八成欠扁。
“閣下可否正經些?”白衣人語氣有些不耐煩。
“正經是每二十八天來一次。”紋衣人依然不正經。
“住口!”白衣人終於按捺不住厲聲喝斥。
“你兇什麼兇?開個玩笑也不行嗎?”紋衣人委委屈屈道:“工作不忘娛樂,幹嘛要擺起老K面孔?”
白衣人語音一冷:“在下奉先師遺命討公道來的。”
“令師過世了?”紋衣人微感訝然。
“不錯,在下是來報師仇的。”
“令師之死與我何干?”
“在下找不到老的只好找小的,打了小的不怕老的不出面。”
“就算你把我打死,他老人家也不會出面的。”
“難道……”
“他老人家也見背了。”
“什麼?令師也仙去了?”
“不錯,他老人家先去,以後換你去。”
白衣人仰天吁了口氣道:“那師門恩怨只好由我們來了結了。”
紋衣人頻搖手道:“兄台聽我一言……”
“説!”白衣人語氣斬釘截鐵,像在審犯人一般。
紋衣人一懾,隨即平靜道:“上一代的恩怨……”
“不必説了。”白衣人中途截話:“先師臨終遺命,無論如何一定要了卻這段仇怨,十餘年前先師與令師兩度約鬥,不幸失手半招而中了令師一掌,藥石罔效拖了八年,終因舊傷而含恨過世。”
白衣人咬牙切齒繼續道:“一掌之賜致先師含恨以歿,這段血海深仇,縱將你千刀萬剮也難解心頭之恨!”
“老兄,你可知道家師是如何過世的嗎?他老人家是中了令師的劇毒,一樣藥石罔效,也沒拖過第九年,他老人家臨終囑咐我,冤家宜解不宜結,冤冤相報永無了時,為了一時爭勝,落得百年紛擾,何苦來哉?”
“令師好度量。”白衣人壓抑自己的激動情緒:“但是師恩如山師命難違,任閣下舌燦蓮花也難解深仇。”
紋衣人苦笑道:“老兄當真要打?”
白衣人冷然道:“非打不可。”
紋衣人吃吃笑道:“要打幾圈?”
神經病,當這是打麻將啊?
“閒話少説,你就劃下道來吧!”
紋衣人表情一正:“易地相處,兄弟倒很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白衣人道:“在下亦有同感。”
這兩個猩猩……不不!這兩個傢伙居然惺惺相借起來。
“我真的不想把仇怨越結越深。”
“閣下怕了嗎?如果閣下怯於一戰,只要閣下大聲説出閣下師門武功是下三濫,閣下的師傅是混蛋加三級的老番顛,然後跪下磕三個響頭,自廢修為氣門,在下可以網開一面,放你一條生路!”白衣人咄咄相逼!
紋衣人越聽越冒火,畢竟年輕氣盛耐性有限,是可忍孰不可忍,亦仰天一陣長笑,聲震蒼穹大聲道:“士可殺不可辱,我個人可以不計較,但你不該欺我師門,在這百毒峯上你要我自毀氣門,我哪還有活路?”
“本來就是要閣下死。”
“死前還要凌辱一番?”
“正是。”
“你好毒!”
“毒鷹門下豈有不毒之人?”
“你以為你有必勝的把握?”
“閣下今晚必死無疑。”
“有何依恃?”
“此是何地?”白衣人答非所問。
“廢話!”
“百毒峯以毒聞名。”
“難不倒我。”
“毒鷹門下玩毒是行家,約鬥百毒峯於在下有利。”
“你用心很毒。”
“毒的還在後頭。”
“看來我今晚是在劫難逃了?”
“不錯。”
“那你還在等什麼?”
“接招!”白衣人一聲沉叱,掌化鷹爪,幻起一片爪山,悍勇進襲,剎時勁風狂湧氣流漩嘯,聲如鬼魅夜泣。
“來得好。”紋衣人亦無畏的欺洪門搶中宮,雲封霧鎖,虎拒柴門,雙方第一招就硬碰硬,存心稱稱對方的斤兩。
轟然一聲氣爆震耳,煙噴霧湧中兩道人影一分。
氣流嘯如泣,碎石四外激射如雨。
白衣人暴退三丈,背部幾乎撞上一堆巨石。
紋衣人小退五尺,足下石板應聲碎裂。
雙方呼吸都略顯急促,眼神依舊凌厲,鷹顧虎視。
內力修為相差有限,勝負仍在未定之天。
“令師沒偷懶,閣下果然不差。”
紋衣人笑嘻嘻的解下腰間葫蘆,一仰首,咕嚕咕嚕的灌了兩口道:“當年家師與令師之爭,以內力修為而言,令師也承認遜上一籌,但令師所學另有長處,雙方才會兩度不分勝負,我想今曰之戰,結局也必相同,何苦……”
白衣人冷竣道:“在下承認閣下內力精純得出乎意料之外,適才閣下未盡全力,但在下已感直撼心脈,幾乎一招受創,確實勝在下半籌,但師門榮辱,在下已無退路可言,閣下不必枉費口舌,準備受死吧!”
紋衣人豪笑道:“幸生不生必死不死,既是如此,我也只有捨命陪君子,今日非印證,乃是生死之鬥!”
“你的意思是……”
“在下不會舍長取短,將用毒、兵刃、暗器等招呼。”
“我敬重你是個磊落的對手!”
“閣下,納命來!”
白衣人右手微動,兩支淬毒寒鐵三角銼藍芒乍閃,右手已彈出三縷白煙,挾着破空鏡嘯分五路朝白衣人襲到。
“來得好!”紋衣人左手微招,三粒花生米激射,和三縷白煙空中遭遇,啪!三響如一,三縷白煙驟止,花生米化為飛灰散失,右手葫蘆崩開寒鐵三角銼,人化狂風欺近,指掌兼施,剎那間八掌十二指如暴雨當頭罩下。
暗器毒物遭人近身則難以發揮,紋衣人以己之長攻波之短。
白衣人一聲沉叱,居然也悍勇切入,雙方瞬間接觸。
砰!噗!啪!轟!周遭空氣響如裂帛,氣爆聲密如連珠,人影兔起骼落,一堆堆巨石如摧枯拉朽般坍塌。
這一場惡鬥的結果沒有人知道,聽説殺聲持續相當久。
惡鬥結束後,百毒峯依舊是百毒峯,千古江山永不改變。
三天三夜後,七條人影神情萎頓的離開百毒峯,有部份人身上還裏着傷巾,但依舊身形奇快,有如星跳丸擲。
其中就有戴着鷹形面具的白衣人一住內。
※※※※※※※※
老方,他是個超級的世紀大衰星。若説他是大號的衰尾道人,可一點也沒冤枉他,尤其是最近幾個月來,只要是倒楣事準有他的份,簡直衰到外婆家去了。
別人家失戀來個跳樓大犧牲,他鐵定在樓下賣肉粽當墊背!
不過偶爾他也有天公疼憨人的機遇,往往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在危機四伏的武林道上,他能活到這般年紀已算是異數了。
老方其實不算老,只因長年江湖浪跡,忍受雨雪風霜,無情的摧殘,加上出了點意外,先天失調後天又不良,還有大後天……,對不起這好像跟大後天無關,總之,他這個人從外表看來相當“臭老”就是了。
以他目前的外表來衡量,實在很難推斷他的正確年齡,有時候天真憨厚,傻呵呵的像個智障兒,有時候又精明得像個機伶鬼,有時候酷酷的像個帥哥,有時候又露出中年人的滄桑神情,所以説他是個罕見的怪胎。
尤其是他老發酒瘋,惹人好想海扁他。
正確的説,他只不過二十出頭再多一點點而已。
年青人愛耍帥、愛騷包自然不在話下,老方一向自命夭下宇宙超級第一無敵大帥哥,發飆耍帥捨我其誰?
所以他經常藉酒伴狂,為此而“吐槽”不知N次了。
這個年齡還可以抓住年少輕狂的尾巴,什麼白馬黑馬,什麼“羅卜頭與豬菜葉”,什麼才子佳人,牛頭馬面,豺狼虎豹,狗屁倒灶……,反正天外飛來什麼死人骨頭夢都夢得到,畢竟人類是因為有夢想而偉大。
以目前而言,老方實在差帥哥的水準有段滿大的距離,枯黃的頭髮像秋天的野草,而且掉得厲害,老方煩死了。
説來可真是“毛頓”,頭髮越掉越煩,越煩就越掉,老方實在無計可施,只好用“發掉得越多面子越大”來“自慰”了。
且住!各位看官可別誤會,這裏所説的自慰可不是那種“五個打一個”的自慰,而是自我安慰的意思,可別想歪了。
除了掉髮外,老方的眉毛也稀疏了許多,因為瘦的關係,使得他有點血絲的雙睛微突,兩顆卻有些凹陷。
骨架子長得倒是不差,只是瘦了些,皮膚有些乾癟,但脊樑仍然挺直,瘦瘦高高,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要提起身世,老方的話可就長了。
其實老方的出生八字倒不錯,命好,運卻是奇差,他從小父母雙亡,但卻留給他龐大的遺產,所以説他先天的命是不差,只是後天的運不能配合,還有大後天……怎麼又提大後天了?這跟大後天完全無關。
只因當時年紀小,啥“曉屁”都不懂,成天只知道吃喝玩樂,在外頭打架鬧事撒野放潑,十足當了個街頭小霸王。
反正不愁吃穿,有錢又有閒,他白己也渾渾噩噩的搞不清楚,反正就是開始要行衰運了,他遇上了一個自稱酒醉天下無敵手的老酒鬼,一見到他就驚為“天人”——天下最佳的練武之人,跟了三條街甩都甩不掉。
老酒鬼説要幫他“罰誰洗毛”(伐毛洗髓),要傳授給他一套“三杯大醉拳”,保證使他轟動武林驚動萬教,讓他能橫行七丈直上五尋,搞不好還能留名“屎廁”(史冊)成為未來課本里的民族英雄,受萬人香火也未可知。
只因當時年紀小,耳根子又軟,而且思想猶如原木漿衞生紙般的純潔,糊里糊塗就被老酒鬼的花言巧語所誘拐,提了一大票銀子跟着老酒鬼,十幾年來硬是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其中大半的日子是在醉鄉中度過的。
至於其他的日子則是在深山大澤中打熬練功苦挨而過的,老酒鬼管教可嚴得很,差點沒磨破他的豬頭皮!
算起來離家十幾年了,十幾年光陰都餵了狗!
可不是嗎?看他這個落魄相,可見得沒混出什麼名堂來。
老酒鬼可是一片好心,是他自己缺乏耐性,老酒鬼教他內練一口氣,他是越練越氣,打坐坐得幾乎少年得“痔”,説什麼要氣上十二重樓,他卻只會氣在心頭,越練越冒火,總算也熬過來了。
他奶奶的練什麼行功運氣,“運氣”可越練越背!
到現在他可能比患口蹄疫的病豬還不如了。
時衰鬼弄人,白白浪費十幾年光陰,如今是一事無成,兩袖清風……不不,清風倒有,可是卻兩袖俱無。
身上只剩件裘衣,哪來的兩袖清風?鼻孔倒有兩管廢氣!
也不知是哪個無聊派掌門人説的:“十個禿子九個富”,亂可惡的,最近禿得快見光了,硬是一富也不富,發明這句話的人生兒子保證沒屁眼!
去他奶奶的,十個禿頭九個富,九個都富了,我這個禿得厲害的偏被排在那十分之一的機率中,亂可惡的。
離家十幾年了,家裏也不知變成什麼樣子。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去他奶奶的什麼不好衰,居然連鬢毛也一起衰,這成什麼體統嘛!
人到了一艮運臨頭時,衰氣運城牆都擋不住,上茅坑拉屎都會遭受“反彈”,弄了一屁股污水,這夠衰吧?不,衰的還在後頭呢!
憑良心講,老方這個人除了難看的部份,其他倒也勉強過得去,耳朵是一邊一個,居然沒連在一塊兒,嘴巴也沒長在膈肢窩裏,手是手來腳是腳,還是分開長的,肚臍眼和屁股眼分得一清二楚……
什麼話,要是兩隻耳朵長在一塊,嘴巴生在膈肢窩裏,肚臍眼和屁股眼分不清,那還能算是人嗎?那是妖怪!
雖然長得不怎麼樣,但他一直自認為很帥,還有,由於跟老酒鬼混久了,整天喝得茫酥酥,卻老是説自己酒醉心頭定,壞就壞在這裏,爛也爛在這裏,酒國夢裏人的想法,非清醒者所能揣度。
那年,武功高強的老酒鬼,還是挨不過死神熱情的召喚,和人間説聲不要再見,嗚呼哀哉和閻王爺拼酒去了。
老酒鬼英雄一世,仍然難逃定數,被捉去當真酒鬼,世上不論是英雄好漢還是凡夫俗子,最後的歸宿都是一樣的。
老方倒能善盡弟子之禮,買了口薄棺下了葬,既沒披麻也不帶孝,談不上風光,還算隆重,終於也入土為安。
何處青山不埋人?江湖人有這種歸宿算不錯的了。
老方從此如脱繮的野馬,仗恃一身死膽,倒也做了好些行俠仗義的事,混出了一點名望,老酒鬼的功夫平時好像無三小路用,真正上了陣仗可挺唬人,不過老方另有一套行走江湖保命的絕學,那就是——吃得過就K他A他,吃不過就溜他。
這點倒是滿精的,見風駛舵,幾年來倒沒觸礁過。
直到那一夜,一時的大意,差點丟了小命,其後經過無數痛苦的折磨,他終於想通了,極為厭倦江湖生涯,江湖路上魅影幢幢,爾虞我詐,充滿無數的兇險,興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葉落總是要歸根的。
問題是他身上連一個蹦子都沒有,打昨兒個就斷糧啦。
唯一的一件外裳,三天前就送進了當鋪,其實那件衣服送人都嫌太舊,總算那個朝奉心腸好,看他餓得手痠腳軟,正好他也缺塊擦鞋布,所以特別通融做了個順水人情,咬着牙讓他當了一串錢。
一串錢只夠買幾個大饅頭,吃了兩頓就清潔溜溜,前天晚上搭了一趟“WC”號特快車,幾個饅頭全化為“米田共”,居然是“飽夢了無痕”,吃了跟沒吃兩樣,早知道留一個今天吃該多好。
餓了兩天,今兒個他頭昏眼花全沒輒。
去他奶奶的,這叫英雄末路!
老方居然自比英雄實在是愛説笑,但他好像挺自負的,自認為“身高八斗,財富五車”,可沒敢小看自己。
偷雞摸狗他可不屑為之,伸手大將軍,那就更不用提啦,君子固窮,活得可要有尊嚴,千萬別損了帥哥的形象。
人活着本來就要有自信和人格,不是嗎?
他個性雖硬,手腳可餓軟。
這種不能通權達變的人,餓死了活該!
老方之所以自嗚清高,和他的身世有關,在古稱渝州的重慶一畝三分地裏,方家可是有頭有臉的仕紳之家,“銀子”多得數也數不清,他老爺文武兼修,做人更是樂善好施,得到相當的名望和敬重。
他老孃是因為生老方這個怪胎難產過世的,所以老老方對老方這個“孤哀子”可是鍾愛有加,小時候就不惜工本,用上好的藥材及本身的武藝幫他改變體質,所以築基的工夫做得相當紮實,老酒鬼就是看上這一點才收他為徒的。
文的方面也沒荒廢,特別延聘西席教他讀些三字經:不是現在社會罵人的那一種:和一些俚俗文章。
可惜老方後天運氣太差,大後天……怎麼又提無關的日子?反正老方沒那個運,他老爺由於中年喪偶,思念加上悲傷,在他六歲那年也撒手西歸,老方就成了孤兒,但他老爺的士大夫觀念卻已深植他心中。
爹孃雖然早逝,卻留下了龐大的遺產,老方真好命。在重慶府的太平門——不是供逃生的那道門,更不是通往太平間的門——是重慶府的南門,一整條街的產業都是方家的,酒樓、飯館、客棧、布莊……各式店面開了好幾家,在重慶府一畝三分地裏,提起方家可罩極了。
由於店在黃金地段,生意好得不得了,單請的夥計就有百十來個,每天忙進忙出,銀子就像流水般的嘩啦響。
老老方平常不怎麼管事,住在市郊縉雲山麓的別墅裏享福,別墅佔地寬廣,亭台樓閣一應俱全,極富園林之勝。
當年,方家可絕不會“見笑方家”。
只是此刻老方回味這些已無三小路用,眼前他最需要的是一頓粗飽,好好撫慰一下快要造反的飢餓蟲。
去他奶奶的,這是什麼世界嘛,餓得大腸扁小肚,扁得嘰哩咕嚕,飽漢不知餓漢苦,餓的滋味竟是如此難以忍受,家裏開的是酒樓飯館,卻在千里之外捱餓,硬是遠飯救不了近餓,想想就令人抓狂。
縱使望穿“口”水,老方也只能任由飢火中燒。
當年老酒鬼告訴他,人生有限,事業可以無限,“南鵝住在朔荒”——老酒鬼的台灣國語真菜,他説的是“男兒志在四方”,又説什麼青春不要留白頭髮,老方耳根子軟,就這樣“包袱款款”跟着老酒鬼進入江湖生涯。
他老爺的拜把子兄弟尤二爺怎麼勸都勸不聽,老方乾脆把所有的產業讓尤二爺全權管理,一不收租二不拿税,老方家世代單傳,沒別的親人,尤二爺外號八面玲瓏,人很四海又長袖善舞,把產業交給他正是所得其人。
想當年,他幾乎不把錢當錢看,可是如今走投無路,只巴望快點回家吃頓飯,喝幾罈老酒,醉他三天三夜,老酒鬼可把喝酒的真傳全教給了他,哈得爐火純青,百兒八十杯算是小cASE而已。
斷酒整整十天了,喉中快淡出鳥來啦!
家,可是鄉關千里,可望不可即。
四川,古稱巴蜀,四面羣峯羅列,地理險要。
岷江、沱江、長江、嘉陵江貫穿全境,所以稱為四川。
四川盆地,古來即被譽為天府之國,紅土盆地的土壤肥沃,水利發達,物產豐饒,民風敦厚朴實,宛如世外桃源。
老方想起故鄉的名產——麻婆豆腐,腹中酸水就上湧!
這肚皮老爺可真難侍候,吃多了它就屯積脂肪,還得花錢瘦身,吃少了它就喊餓,乾的全沒正經事。
可不是嗎?除了肚皮舞娘能靠肚皮掙錢以外,既不能用來走路,也不能用它抓癢,只會裝一肚皮屎晃來晃去。
他奶奶的,前天還填了三四個大饅頭,昨兒個就公然堂堂上演一出空城計,越是缺糧它越是餓得快,亂無聊的。
老方是個“一元錘錘”的直腸子,埋怨一番也就釋然了,他也是個樂觀主義者,凡事想得開;天,不會絕人之路的;人,難免會遇上一些橫逆,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只有抱持希望與樂觀,人生之路才不會走得那麼辛苦。
當年“仙角”孟軻大俠就曾經説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好個“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老方想想,又“自慰”了!
且住,仍然不是想像中的自慰,是自我安慰。
古聖先賢金口玉牙,想必也是金科玉律無疑,我老方今天在此“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將來必能天降大任,不是國家楝梁亦必是朝廷柱石,説不定是太師、國舅、尚書什麼的,也許搞個什麼公公或太后之類的職位亦未可知。
老方忍不住偷笑出聲。
聖俠孔子不也曾絕糧於陳蔡嗎?史書上記載歷歷是不容懷疑的,這和老方絕糧於界亭驛豈非不謀而合?
搞不好以後小學課本里還有“方子蒙難界亭驛”這一章呢!
這真是太偉大了。這也叫痴人做大夢!
這個人腦袋大有問題。
※※※※※※※※
界亭驛在湖南境內,是個不大不小的中途站。
一條長街沿路依山而建,三兩百户人家而已。
一家不清不淡的客棧,七八家不乾不淨的小吃店,兩三家亂七八糟的雜貨店,居然還有一家不三不四的當鋪!
這裏只是箇中途站,旅客“過境”的多,住宿的少。
地方雖小,倒設有官驛,養了幾匹老馬,專供傳遞緊急公文換騎用的,天高皇帝遠,驛卒們可懶散得很。
驛站旁邊的馬場可體面多了,這是私人經營的換馬站,這條路上有人包下了路權,專營長途的客貨運輸。
老方起先也是乘坐這家車行的馬車來的,他的目的地是好幾百裏外的重慶府,他是中途被請下車的,説是請,那是老方的一面之詞,他一向大言不慚,其實他是沒錢付車資被趕下車的,請跟趕可差多了。
這條路打湖南長沙迤邐到四川重慶,長達兩千多里路,全靠這種長程駟車來維持大眾運輸,由於路程遠,路又不好走,而且路權獨霸孤行獨一巾,收費不免高了些,但因駟車寬大平穩,生意還是相當不錯。
也許生意好,服務就差了些。
那駕車的大掌鞭“運匠”可真勢利眼,見老方一臉衰相,衣着又都是地攤“拗貨”,連驅帶趕硬是逼老方下車。
老方異想天開,趕緊去買張郵票貼在額頭上,表示自己是用“寄”的,“運匠”依然不為所動,駕車揚長而去。
老方就是這樣被放了鴿子,窮途潦倒在這驛站上。
舉目無親,連打工都沒人要,還真是衰星照命。
他現在就在一間小廟裏數時間等死。
小地方的廟也小得可憐,小歸小,倒也五臟俱全,神龕、金身、供桌、拜墊全都有,這些東西已佔了小廟的四分之三空間,兩邊走道寬不及三尺,勉強可供兩人擦身而過,幸而這是神廟,否則必成摸乳巷無疑。
天天難過天天過,處處無家處處家,老方迫於現實,只好暫時以廟為家,半睡半醒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挺屍。
一大早肚子就餓得前胸貼上了後背,餓的滋味實在不足為外人道,為了療飢,狠狠的伏在廟旁水溝裏,龍吸水似的喝了一肚皮涼水,現在連翻個身都像流水過灘般的嘩啦響,腹中有東西總比沒東西好。
宰相肚裏能撐船,肚裏沒水怎麼撐船?
有道是時衰鬼弄人,這句話可靈驗無比。
小廟已經夠小了,神龕裏那位不知名的神只自己住都嫌太擠,卻又莫名其妙的收了一位霸王房客,不知是因為煙燻還是心中不爽,臉孔氣得發黑,還沒半點笑容,八成對新房客不怎麼歡迎。
此時,長街上施施然的來了一個小鬼頭。
看身形,瘦俏俏的,好像有些發育不良,揹着個大行囊,走路垂頭喪氣的沒半點精神,可能又是個天涯落魄人。
頭上挽個懶人髻,身穿舊直綴,面孔黝黑。
倒是那對黑白分明的雙睛令人印象深刻,五官出奇靈秀,瑤鼻挺直,唇型豐潤,流露出秀逸出塵的不凡氣質。
從他那無精打采的樣子看來,過得也不怎麼如意。
沒錯兒,這小鬼頭今兒個一大早就被客棧老闆給“請”出門的,當然啦,這個“請”字仍是小鬼頭的一面之詞。
他已經積欠客棧老闆五天的房飯錢了,用請字只是文法上比較好聽些,挑明瞭説,他是被人用大棒子趕出來的。
這點跟老方倒是不謀而合。
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欠錢被趕人。這小鬼頭也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一眼就相中了這間小廟作為棲身之地,這叫做無巧不成書,無聊派小説的情節一向都是如此安排的,要不是這麼巧,這書也就寫不下去了,戲也演不成啦!
這小鬼頭可真沒禮貌,大房東不拜二房東不睬,招呼也不打一聲,活像個冒失鬼,就這麼一頭撞進了廟門。
他一進門發現老方挺在走道的一邊躺得四仰八又似乎怔了一怔,略為猶疑一下,走到另一邊,以囊作枕納頭便睡。
老方半夢半醒之間睜眼一看,他奶奶的這還了得呀?這死癟三臭癟四,竟然只熱愛他的睡覺,無視我老方的存在,不懂先來後到敬老尊賢,簡直目無尊長,大逆不道,這置我方老大於何地、何處、何時、何必、何……
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方最近情緒很不穩,腦袋也時清時迷,有些鏽鬥。
我老方要是連這個地盤都讓人入侵,那有何“面具”回見重慶父老?又怎能對得起只會單傳的方家列祖列宗呢?
老方一肚子水,好像突然化作低燃點的汽油,猛然爆裂開來,一時之間夭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滿懷的激動和憤慨,老方一骨碌爬將起來,也許是捱餓得虛了,居然頭重腳輕,差點就來個倒栽葱,肚子裏的水也不爭氣的嘩嘩響,彷佛在抗議遭到“政治迫害”,老方只好先安撫肚皮“治安內閣”一番。
站定片刻,肚子裏“黨政協調”告一段落,這才戟指小鬼頭提氣大喝道:“你這臭小子爛小子,哪不去挺屍,偏來老子的地盤和老子爭風水,快給我爬起來死出去,惹得老子性起,教你活不過兩百歲!”
老方是麻雀站在牌坊上,鳥不大,架子倒不小。
他也看到小鬼頭人小,吃得過就想K他、A他。
小鬼頭相應不理,短短時間居然就香睡沉沉。
老方更火了,怨聲叱道:“你給我‘店店’聽好,你也沒探聽老子是何方神聖,重慶府隨便哪個垃圾筒翻一翻都可以找到我的大名,提起我的大名,第二公墓幾百人嚇得忘了呼吸,跟你三分鐘內離開我的視線,否則,哼!”
老方面噁心善,兇起來也沒多少霸氣。
小鬼頭閉目如故,長長的睫毛都沒動一下。
“你是聾了是不是?”老方提高分貝。
“……”小鬼頭九雷敲不醒。
老方以為小鬼頭真是個失聰者,特地繞過供桌走到小鬼頭這邊,嘶聲大吼:“你睡死了嗎?沒死就爬起來!”
“……”小鬼頭依舊不搭不理。
老方縱使喊破喉嚨也只是自編自導自演的唱獨角戲。
在這種情況下,老方不“抓狂”也難,所謂惱羞成怒,老方自然也不例外,立即破口大罵:“我操……哎唷!”
一句四字經只罵了一半,突然腳下一滑,莫名其妙的摔了個狗啃地,幾乎碰斷了兩顆西班牙,不但唇破血流,頭上還長出了一個不能充飢的大肉包,一時之間滿天金星條,要“沙”沒半條。
掙扎了好半響才爬起來,細看腳下,啥都沒有。
小鬼頭依舊在黑甜鄉,動都沒動過。
怪哉!剛才在感覺上分明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才摔了一跤的,這裏又沒別人,難不成供桌也會伸腿絆人?
最近時運低,説不定真有鬼耶!
為了釋疑,老方還特地彎腰檢查了供桌,確定它是木頭做的沒錯,肯定這桌腳決不可能伸腿來絆人無誤!
休怪老方有這種脱線的舉措,他本來就是那種想像空間能飛象過河的人,何況他最近判斷力和辨別力都差了很多。
老方猛抓頭皮想了又想,又抓落了數十莖頭髮,仍然想不通這一跤是怎麼摔的,摔得乾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
“這就奇得很怪了,難道是我自己左腳絆到右腳了?還是鞋子穿反了?”老方一臉迷惑越想越迷糊,頭都想歪了。
那種白痴相,叫人不發噱也難。
有人憋不住“噗嗤”一聲,隨即沉寂無聲。
老方怔了徵,聽聲源,似乎應該是小鬼頭那邊傳出來的,只是小鬼頭黝黑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睡姿也沒換過。
他奶奶的,真的有鬼,老方雞皮疙瘩掉滿地。
“阿彌陀佛!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老方口中喃喃頒着佛號,邊在胸前猛畫十字,來個中西合璧驅邪。
驚魂略定,可又不怎麼信邪,壯着膽乾咳一聲道:“喂!我説小癟三,我老方可是個講理的人,這個地方是我先發現的,古人説得好,先到為君,後到為臣,你不該鳩佔鵲巢咖啡……不不,只有鵲巢沒有咖啡。
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起碼你也該弄個俎豆罄香什麼的拜拜碼頭,我老方量大如海,況且國法不外人情,念你年輕無知,也為了惕勵自新,不計較你所犯的滔天惡行,希望你自行檢討,並且痛改前非給我死出去!”
老方口氣和緩多了,仍嫌色厲內荏。
小鬼頭依舊鳥不甩人,九牛拖不動。
老方算是碰上泰山石敢當,軟硬都不吃。
其實老方的本性是相當善良妁,只是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套句現代的話,他的“EQ”實在不及格。
“你難道睡死了不成?”老方為了證實小鬼頭是不是睡死了,伸手想去探小鬼頭的鼻息,誰知手剛那麼一伸,突然一股奇異的怪力猛的一拽,兩腳離地,身體已騰空而起,一聲比殺豬還難聽的慘叫,老方表演一套高難度的空中飛人。
一個空中大車輪,身體平衡感完全消失,碰然一聲,背部撞上了廟壁,摔落在牆角根下,摔得帥極了,半天爬不起來。
這一摔在老方來説簡直是石破天驚,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三佛捏盤,摔得發昏第二十一章,斜視者為之側目。
慘叫聲也叫蝴蝶的幼蟲全身發毛。
“哎唷喂呀!”老方雪雪呼痛,名符其實的“摔哥”。
痛定思痛,老方還是搞不清楚怎麼摔的。
“豬腦袋,活該……”小鬼頭忍俊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
柳眉輕挑,瑤鼻微聳,頰上還帶着梨渦兒,可愛極了。
“原來剛才是你在搞鬼!”老方恍然大悟,又有些難以置信,表情既尷尬又滑稽,吃驚得張大嘴巴可以“吃鯨”。
“誰叫你嘴巴不乾不淨的亂罵人?不識字兼沒衞生,沒摔死你算是你祖上有德呢!”小鬼頭既嘲又説又謔。
“誰説我不識字的?”老方捶胸頓足叫起屈來:“我可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形象清新,未受空氣污染,學問‘水深火熱’,再説我已兩天不食人間煙火,嘴巴怎可能不乾不淨?你不可以用‘抹黑’的手段來打擊我!”
“你是愛‘彈’一世人‘撿角’!”小鬼頭嗤之以鼻:“憑你也敢説受過高等教育,那我家阿花教育程度也不低。”
“阿花?是很漂漂的馬子嗎?説不定是我高中同學呢!”
“回答你第一個問題:是的,第二個問題:有可能。”
“哇塞!太棒了,她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高級警犬訓練學校!”小鬼頭幾乎爆笑開來。
老方瞪大眼,差點得了疝氣。
“拜託,你怎麼可以拿我來跟狗比?”老方訕訕道:“我真的受過高深教育,我是在‘家裏蹲’大學就讀的,跟龍發堂有建教合作關係,主修學分是風馬牛之間的三角關係……”老方吹牛連草稿都甭打。
“你別捱罵了。”小鬼頭一撇唇,一派不屑!
“不相信就算了,我當年可是‘校草’呢!”
“你‘伏下比較不會中槍’!”小鬼頭仍無情的挖苦。
“你這是什麼話!”老方臉紅脖子粗力爭:“你別小看我老方,我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無所不知無所不通!”
“原來你叫老方?”小鬼頭敢情才睡醒。
“然也!是否有如雷貫耳之感?”老方實在大言不慚。
小鬼頭依然揶榆:“你為什麼不叫老扁或老長?至少長和扁都比老方出名,不然叫三角或梯形也不錯嘛!”
老方被小鬼頭弄昏了頭:“那是因為我老方姓方,方向、方法、方位、方略、方針、方程式的方,所以才叫老方!”
“也就是上WC方便的方?”
老方硬是捱了一悶棍,答是也不好,答不是也不對。
“你別小看我,我方某人在重慶府……”
“你姓方?住重慶府?”小鬼頭微感訝然。
“正是!有什麼不對嗎?”
小鬼頭柳眉微蹙:“最近幾年江湖中出了個怪俠,他也姓方,也是重慶人,他跟你是不是有親戚關係?”
“你説的是那個姓方的呀?”老方道:“我們豈止有親戚關係,簡直比親兄弟還親,一天到晚都分不開呢!”
“哦?真的?聽説他……”
“他這個人呀,長得頭如巴斗,目光如炬,身高一丈,腰大十圍,聲如霹靂,吐氣成雷,説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胡説八道!”打斷老方瞎掰:“我雖沒見過方大俠金面,但人家都説方大俠年青有為,外表平易近人,幽默風趣,天性隨和,不拘小節,只是愛喝酒,偶爾發發酒瘋但不及於亂,那有你説的那般難堪?”
老方又叫屈道:“你別聽別人亂講,我和他誼屬同宗又同鄉,平常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連上廁所都形影不離,他吃壞肚子我一定上WC,他傷風我一定感冒,你説,還有誰比我更瞭解他?”
“真的?”小鬼頭眼中放光。
“不是煮的。”
“那他人現在在何方?”
“‘掛’了。”老方相當漠然。
“什麼?”小鬼頭小嘴呈O字型。
“好人不長命,他已經死了。”老方面無表情。
“怎麼會?他……”
“人總是會死的,只是遲早而已。”
小鬼頭臉上黯然:“江湖傳言是真有其事了?”
“不錯!幾個月前他和人約鬥百毒峯,結果中了對方的陰謀詭計,不幸被打落毒龍潭,連屍骨皆化為毒泥。”
“怎麼會這樣?”小鬼頭意頗不信:“聽説方大俠玄功已有相當火候,水陸功夫俱超人一等,怎麼可能……”
“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老方聲調幽幽道:“毒龍潭中不但水藴奇毒,聽説潭中還存有上古怪獸,他在受到重創之後才被打下毒龍潭,縱使百丈懸崖摔他不死,也難逃毒氣侵體,何況尚有怪獸虎視耽眈呢!”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小鬼頭找出疑問。
“你忘了?我跟他磁場相近,自然會有感應的。”
“你説得太玄了吧?”
“信不信由你。”老方懶得解釋。
看老方説得煞有介事不像有假,小鬼頭不由泫然欲涕道:“真是太可惜了,天嫉英才,俠義道又失一巨擘。”
“是有些可惜。”老方緩緩道:“他這個人管盡天下不平事,踩盡天下不平路,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一了百了。”
“咦?”小鬼頭又有新疑問:“你好像一點都不悲傷?”
“我為何要為他悲傷?”老方眼中一片空洞。
“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什麼叫朋友?”老方拉回視線掃了小鬼頭一眼:“朋友你懂嗎?朋友拆開來是兩個月,友字就是‘反’字出了頭,意思就是説朋友只要兩個月沒來往就可以反悔,不承認這份情誼,他已經死了不只兩個月?我和他的交情早完了。”
“你好偏激!”聽老方把朋友兩個字解釋成如此,小鬼頭大大不以為然:“你也太薄情寡義了,你不覺得失去人性了嗎?”
“人性?!”老方收斂了心神,又回覆吊兒郎當的表情道:“冤枉啊!大人!我老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性。”
小鬼頭義正詞嚴道:“虧得你有臉説這種話,一個對好友過世都不會感到悲傷的人,實在不配談人性二字。”
“我不想和你爭辯。”老方道:“你不知道他這個人多爛?和他的交情二十幾年,他窮時我也苦,他難過;我也不爽,他哭;我陪着掉眼淚,他簡直像個拖油瓶,他掛了,我也解脱了,我又何必悲傷?”
小鬼頭嘆道:“他有你這種朋友真是悲哀。”
“你這話並不公平。”老方大聲辯駁。“他有什麼好悲哀的?他死了一了百了,冤魂卻纏着我不得安寧,我也不想要他死,他要死我也阻止不了,我也曾經為他九死一生,結果他還是要死,我悲傷也無濟於事。
憑良心講,他能交上我這個朋友,算是他的光榮了。”
“難道你不想為他報仇?”
“報仇?我自己已經去……對不起,力有末逮。”
“你太自私了。”
“我……”老方搖搖頭坐了下來,懶得再提。
雙方無語,暫時沉默下來。
※※※※※※※※
半晌,小鬼頭忍不住幽幽的嘆了口氣。
老方餓過了頭,肚子反而沒那麼難過了。
“小小年紀嘆什麼嘆?”老方打開話匣子。
“我在為一代巨星的損落而嘆。”
“如果他知道有人稱他為巨星,他一定會感到無限的驕傲!”老方挺了挺三兩肉的胸脯道。“其實這就是人生,人無法決定生命的長度,只能盡力發揮生命的寬度,生與死冥冥中自有定數,誰也無力迴天……”
“你懂什麼?”小鬼頭似有無窮懊惱。
“誰説我不懂?”老方又被激起好勝心:“我的學識決不比他差,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什麼都不知。”
“你也配和方大俠比?別臭美了。”一臉輕蔑。
老方看到小鬼頭那種瞧不起人的表情心裏就不爽,一不爽就控制不了情緒,直着喉嚨嚷嚷:“告訴你,我就是!他沒什麼了不起,你不相信我是不是?首先我告訴你什麼叫天文,什麼叫地理,讓我為你開一次茅廁……不不!為你開一次茅塞,所謂天文,不是‘天’那麼大的‘蚊’子,也不是‘天’大的新‘聞’,更不是像三杯大醉俠那種‘天’天熬夜寫出來的狗屁‘文’字,所謂天文就是……就是……”
老方腦筋此時似是不甚靈光,就是半大還抓不到要領,突然補來一筆:“所謂天文就是‘天’下‘文’章一大抄!”
小鬼頭差點打跌!
老方越説越來勁,靈感天外飛來:“你還知道什麼叫地理嗎?你當然不知道,只有我老方學究‘夫’人……”
“學究夫人?。”
“對!連孔‘天’子都比不過我。”
“學究夫人是誰?孔天子又是誰?”
“遜哪你,”老方振振有辭:“人家是學究天人,我所學又比別人多一點,所以叫做學究‘夫’人,連孔夫子都遜色一點,所以他只好改名叫孔‘天’子,這你總該懂了吧?所以我説嘛,我就是學究夫人……”
小鬼頭為之噴飯。
“至於説地理嘛,讓我再為你開一次茅廁……不不,茅塞,怎麼老是講錯了?不管他,所謂地理不是説‘弟’弟愛‘理’不理,也不是説皇‘帝’日‘理’萬機,更不是在‘地’下道遭到非‘禮’,所謂地理就是……就是……”
老方搜盡枯腸,還搔落滿地斷髮和頭皮屑,靈感突自天外飛來:“所謂地理者,乃課本名稱之一是也!”
小鬼頭差點摔倒。
老方有夠天才,實在教人吐血。
小鬼頭被逗得前僕後仰,笑得咯咯響,笑得差點抽筋,這小鬼頭笑聲有如銀鈴般清脆,笑得純真,悦耳極了。
還好小鬼頭家學淵源,也紮實練了幾年正統氣功,否則必然因笑岔了氣而走火入魔,那才樂極生悲笑死人了。
“你應該住在天才隔壁。”
“客氣。”老方忻然色喜。
“天才與白痴只有一牆之隔。”
老方臉都快垮下來。
“你那什麼天文地理,簡直是在‘撇風’,讓我來告訴你什麼叫天文,什麼叫地理吧。”小鬼頭憋笑不已。
“所謂的天文,就像你在學校寫的作業簿一樣,不僅老師連看三遍都看不懂,連你自己都蒙查查,那就叫天文!
至於地理,就是地下的道理的意思,每個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卻又不能明説,比方説回扣啦,賄選啦,收保護費啦,節禮啦,護航啦,掛鈎啦,漂白啦,包庇啦,特權啦之類,統稱之為地理是也!”
聽小鬼頭一席話,連三杯大醉俠都為之大開茅廁……不不!是大開茅塞,真是聞君一席話,勝爬十行稿啊!
“天文地理是這樣解釋的嗎?”老方還在搔發。
“這是一位社會賢達説的,想必無差。”
老方肅然起敬道:“我老方一向最是敬老尊賢,既是前輩‘仙角’所言,想必鏤金刻玉,千古顛簸不破的真理,我老方得聞此益世良言,幸何如之,佩服之餘,當效犬馬以報,請教立此狂言的聖者姓甚名誰?”
小鬼一嗤然笑道:“他外號叫三杯大醉俠。”
“三杯大醉俠?”換老方差點打跌:“你開什麼玩笑?憑他也算是社會賢達?那兩百塊也該是一代聖雄羅?”
這回換三杯大醉俠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兩百塊有什麼不好?”
“我IQ起碼高他五十。”
“那你就是二百五羅?”
老方自搬磚頭砸自腳,差點又去撞牆。
“你才二百五呢!”老方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跟你瞎掰了半天差點忘了正事,你到底滾不滾?”
小鬼頭杏眼圓睜叱道:“什麼話!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廟宇乃十方供奉之地,又不是你傢俬產,你能來,我為何不能來?”
“我先來當然有優先權!”
“你也不過是‘外來政權’罷了。”
“我紮根在此,有‘本土意識’!”
“你缺乏‘國際觀’!”
“我和廟是‘生命共同體’!”
“我不同意你的‘分裂主張’!”
什麼跟什麼呀,好像離題太遠了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沒尊重神龕裏那位“原住民”的意見。
“你一點都不懂‘政治倫理’,沒聽過先入為主這句成語嗎?意思就是説先住進來的人就是這裏的主人!”
“你遜斃了,根本不瞭解這句話的涵義,這句話的意思是説先住進來的人要當東道主,我後到,所以説我是你的貴賓,主人對客人要有禮貌,也要善盡地主之誼,該拿些什麼吃的東西來招待客人吧?”
老方又一次自搬磚頭砸自腳。
“怎麼樣?主人,你無話可説了吧?”小鬼頭伶牙俐齒。“你有什麼‘政治大餅’可以端出來招待客人呢?”
老方猛翻那有些紅絲的白眼無可辯駁。
“別吝嗇嘛,有道是分金同利,獨食不肥……”
“天殺的!”老方慘聲叫道:“你有沒有搞錯?我真要是有‘政治大餅’,還有心情窩在這裏喝西北風嗎?”
“你這就太不夠朋友了。”小鬼頭似乎吃定老方:“起碼你還有這個廟的主權,比我這個無殼蝸牛強多了。”
“我……”老方揉揉太陽穴,好讓自己清醒些。
小鬼頭步步相逼:“別‘凍霜’(吝嗇)啦,俗話説得好,在家不會迎賓客,出外方知少主人,相見即是有緣……”
“我……”老方血壓起碼上升十度。
“怎麼?有酒有肉多兄弟,你又何必藏私?”
“藏私?天曉得!”老方差點道血衝喉。
他平時有錢不當錢用,出手闊極了,還自稱是小氣財神,心情爽時一擲千金毫無吝色,朋友相知無多,凱子倒當了不少,沒什麼心機,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鈔票,錢花光了才後悔,後知後覺悔之晚矣!
説到後悔他就後悔,當年要是有一點,只要有一點點,今天就不會那麼漏氣,淪落到以廟為家,有家歸不得的境地。
“怎麼啦,主人,你想當‘推事’嗎?”
“我又沒讀法事系,當什麼推事?,”
“此推事非被推事,而是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的意思。”
原來“推事”有此一解,頗令人會心。
“你有點良心好嗎?”老方昏頭轉向:“我現在一個銀子都沒有,你還打我秋風,‘豬頭皮煎沒油’啦!”
“我才不信。”
“騙你的是王八羔子!”老方情急詛咒:“我現在是超級貧户,亟需人力賑濟呢,若你能給我‘善意的回應’就好羅?”
“看來你真的很窮耶?”
“豈止我窮,我們家的菲傭窮,泰勞也窮,園丁也窮,歐巴桑也窮,大門守衞也窮……”老方逮着機會猛哭窮。
“你好可憐哦!”小鬼頭的語氣和表情是兩回事。
“如果你同情我,就不該來搶我的地盤。”
説來説去還是為了擁有小廟的主權而已。
老方之所以念念不忘護土有責,這種心態是可以理解的,據説人類是由猿猴進化而來,野生動物都有佔領地盤的本能,不容其他同類侵犯,老方也是猿猴的後代,這種獸性的本能,並不因為已經進化為人類而消失。
老方還年輕,好勝心也強,加上腦筋轉不了彎,原始的獸性就表露無遺,其實爭奪這座小廟毫無意義。
“那我們‘一國兩治’,你也別趕我,我也不要你作東。”
“不行!”老方掉了瘡疤忘了痛,意態堅決。
“那你想怎樣?”碰上這種驢蛋,小鬼頭也上了火。
“想怎樣?哼!”老方將袖作勢:“攆你走路!”
“你敢!”小鬼頭早上才被客棧老闆攆過,提起這個攆字,無疑揭了小鬼頭的瘡疤,跳將起來,比老方還兇。
“我就敢!”老方擺起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架勢。
“好哇!你還等什麼?”小鬼頭一手叉腰,一手勾勾食指。
老方又豈是經得起撩撥的人?在武林道上混的人,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拳頭大胳臂粗,從來不把別人看在眼裏。
這種人自以為天老爺第一,他就排不下第三,凡事都以武力解決,敢殺敢拼好勇鬥狼,勝了是英雄,敗了成狗熊。
這種錯誤的英雄主義,不知害死了多少年輕人。
老方的本性其實不是如此,只因某種原因致使變得“一元錘錘”,衝動、愛現、發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EQ。
小鬼頭挑釁的舉動,老方一把火燒上天靈蓋。
所謂人急懸樑,狗急跳牆,一怒之下就不計後果,他奶奶的,老虎不發威,給你當病貓?非得給他點顏色不可!
一聲怒吼,火雜的衝上,右拳一掄,出了一招遜斃了的莊稼把式——黑虎偷心,直來直往的往小鬼頭胸前擊去。
談不上拳風虎虎,倒也中規中矩。
在小鬼頭的眼中,這一拳簡直太沒規矩了,顯然犯了忌諱,柳眉陡的一豎,一聲清叱:“輕薄狂徒!”
左手擋開老方的黑虎偷心,右手掌出如電,一無阻礙,砰然聲中“正中下懷”擊中了老方的胸腹之間,一擊中的。
中掌之處正是老方的胃部。
老方出師不利,還未開張便踢到了鐵板,陡覺千鈞力道上身,胃部驟遭重擊,早上喝進腹中的涼水,打哪進去,還打哪出來,哇的一聲,一股水箭衝喉而出,小鬼頭轉念都還來不及,早被噴得胸前開滿水花。
小鬼頭完全沒料到老方居然還有這招“含水噴人”的絕技,微一怔神之間,“水災”上身,濕漉漉的臭氣薰人。
這兩個傢伙真的不是冤家不聚頭,第一次見面就“打成一片”,立刻“三通四流”“水乳交融”起來。
老方雙手亂舞,腳下踉蹌而退,砰然聲中撞到神桌,神龕差點倒下來,裏面坐的那尊金身嚇得垂眉唸佛。
屋頂上正在聊天的蜘蛛嚇得掉下兩三隻,有的咬傷舌頭,有的扭傷腳指頭,嚇破膽般的一扭一拐逃命去也。
至於衰星老方可衰死了,軟癱癱的挫倒在神桌下,哼哼唉唉兩眼翻白,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差點就閉了氣。
“你……”小鬼頭三步做兩步急忙跳開,連撕帶扯的把外衣脱下,邊脱邊罵:“你這垃圾鬼,骯髒鬼,不死鬼……”
小鬼頭眾家鬼王一體統請。
老方則癱在那兒氣若游絲,成了個“沒有聲音的人”。
“登徒子、卑鄙、下流……咦?”
小鬼頭開罵幾句,見老方依然沒動沒靜,不禁吃了一驚,難不成這未盡全力的一掌竟打出人命來,這可糟啦!
出掌原是情急,本來無心傷人,若打死人就不好玩了。
“老方!老方!”小鬼頭惶然低叫。
“哼,唉……”老方發出瀕死的慘哼!
“老方!老方!你死了沒有?”
老方軟叭叭的像條死蛇。
“你不要緊吧?老方?”
老方連慘哼的聲音也停了。
“老方……”
老方突然身體一僵,隨即放鬆,好像斷了氣。
“老方!”小鬼頭心慌意亂號叫出聲,急伸手探老方鼻息。
這下機會難得,老方五指如蛇般纏向小鬼頭腕上脈門,同時起腳猛蹴,一招兩式出手極快,陰狠毒辣兼具。
老方也會玩陰的,真是天底下沒有新鮮事。
手腳同施,小鬼頭這下玩完了。
誰知還是那句老話,天底下沒有新鮮事兒,千算萬算,不如小鬼頭機伶一算,老方認為十拿九穩的殺着竟然兩頭落空,念頭都還沒轉過來,腕上陽池穴一麻,人已被凌空飛摔,手舞足蹈,飛越供桌,摔落在另一邊走道上。
這下更慘,全身骨頭好像都散啦!
老方衰上加衰,也傷上加傷。
小鬼頭拍手脆笑道:“饒你奸似鬼,也難免喝姑……古井水!”
轉得還真硬。
而老方的慘叫聲比殺豬的叫聲還恐怖,牆上的壁虎嚇得去丟掉半截尾巴,沒命的“澇跑”,只恨爹孃沒給它生像蜈蚣那麼多的腳。
小鬼頭雙手抱胸隔“案”觀火,意態悠閒。
“哎唷唷!”老方拼命抬頭,好像要甩開滿天星斗。
“還想跟我玩陰的,葡萄成熟時——還早得很哪!”
“哎唷!雪雪!好痛呀!算你精,我認了行不行?”
“那還要攆我嗎?”
“我……很想,可是……不敢。”
“那換我攆你走了。”
老方又像殺豬般叫起來。“你這傢伙沒天理沒良心,乞丐趕廟公,那有這種道理,你是吃人不吐葡萄皮啊?”
“那你打算怎樣?”小鬼頭杏眼一瞪。
“算你狠!”老方大概是被扁怕了,脖子一縮:“你那邊算是貴賓席好了,隨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成了吧?”
“成!早説就好了,也不必挨摔兩三次!”小鬼頭露出貝齒笑道:“既然你承認我是貴賓,該拿些東西來待客吧?”
“待客?拜託!”老方兩手一攤:“我現在可是四大皆空,衣袋空,褲袋空,肚裏空,還加上頭殼一空,説良心話,我自己都兩天兩夜不食人間煙火了,要不是餓得手痠腳軟,加上地面凹凸不平,我哪那麼容易被你摔倒的!”
老方哭了窮還不忘在自己臉上貼金。
小鬼頭倒是頗為意外:“你真的這麼落魄啊?”
“騙你別人的兒子死不完!”老方詛咒:“我要是沒説真話,天打雷劈,凳子四腳朝天不得好死,就算我能騙盡天下人,也不能瞞過你的青光眼,再説你我不打不‘識相’(相識),又何必以莫須有的罪名騙你。”
老方文學修養顯然欠佳,文法好像不怎麼對搭。
小鬼頭同情道:“你好像真的落難了哩。”
“落難?”老方憤然不平道:“還不是你這傢伙,‘竊據’我的地盤,還不放棄‘使用武功’,此時我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等我回到重慶府,房子幾十楝,我愛住哪就住哪,才不會跟你爭這小廟呢!”
“算了吧!”小鬼頭不屑道:“少在這胡吹亂蓋了!空心大佬倌,打腫臉充胖子,全身都爛了就是面子不爛。”
“我絕不是瞎蓋!”老方急急分辯:“我在重慶府有十幾家店面,飯館酒店布莊,南北雜貨,全都是老牌老字號,夥計上百,顧客車水馬龍,生意可大呢!另外還有園林別墅,裏面有三個游泳池,有冷水、温水,還有沒水的。”
“沒水的游泳池?”
“我有些朋友不會游泳嘛!”
什麼話?為旱鴨子設游泳池,未免太招搖了吧?
“不對吧?”小鬼頭大表懷疑:“你家有幾十間店面,還有園林別墅,算來是個富户,怎麼可能淪落到這步田地?”
“説來話長,”老方嘆了口氣道:“時衰鬼弄人,我不想多作解釋,反正我家很有錢很有錢又很有錢就對了。”
小鬼頭聽到這心中一動:“你沒説假話?”
“騙你我會被飛毛腿炸死!”
老方的誓言值得商榷,當年可沒飛毛腿飛彈!
“你沒發燒吧?”
“什麼話!你看我像是會騙人的人嗎?”
“像!”小鬼頭兜頭一盆冷水。
老方差點吐血!
“你別老破壞我的形象!”
“你這個人有形象嗎?”
“當然!我最喜歡打形象牌了。”
“什麼叫形象牌?”
“形象牌就是……就是不吃不碰一摸三!”
神經病!這話教真正的形象牌跳腳。
“你家真的那麼富有啊?”
“你還懷疑?只要能回到重慶,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那就太好了!”小鬼頭欣然色喜。
“好什麼好?”老方沒來由的起了戒心。
“好就是好!你聽我説……”
※※※※※※※※
“募捐?找我募捐?你有沒有搞錯?”
老方果然沒猜錯,打秋風的來了。
世風日下,莫説財不露白,連口風都得緊些。
“沒錯!我決定向你募捐,反正你家家產多多,樂捐一部份來濟助數萬在飢餓中的災民們,對你來説不過是九牛一毛,發揮人類的同胞愛,行善者必得善報,上蒼一定會給你很好的福報,你一定會像烏龜一樣長壽的!”
“不幹!”老方頭搖得像博浪鼓。
“為什麼?你難道連同情心都沒有?”小鬼頭訝然。
“你別把我當凱子,現在有太多人假愛心之名行斂財之實,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愛心騙子之一?”老方振振有詞:“人家都看我老實,心腸軟,老是欺負我,拿我冤大頭,甚至要我的命,我才不會‘腦上當’呢!”
老方憤然不平,可真是有感而發呢!
小鬼頭睜大黑白分明的大眼:“我像愛心騙子嗎?”
“像!”老方答得乾脆,一報還一報。
小鬼頭癟着臉道:“豈有此理。”
“本來就是,俗話説得好,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萍水相逢,誰知道你肚子裏裝的是什麼壞水?”
“我説的都是實在話啊!”
“莫説十在話,百在千在我也不捐!”
小鬼頭頗為失望:“你真的不肯捐?”
老方鐵了心:“説不捐就不捐!”
“原來你是這麼冷血的人。”
“我老方無法兼善天下,獨善其身又有什麼不對?”
小鬼頭緩緩收回目光,望向那不知名的神只幽幽道:“或許這也怪不得你,當今世態炎涼,人情似紙,世上太多為富不仁之人,我藍曉晴跑遍方圓數百里路,就沒碰上幾個肯慷慨捐輸的人,尤其有錢人更少。
可憐懷化、沆州、辰豁、麻陽、鳳凰、黔陽、會同、清水、通道、陂州等十餘縣的饑饉災黎,全部即將淪為餓殍,遍野哀鴻,路有死骨,你難道真的是鐵石心腸嗎?,你沒有一點人道之心?你有錢卻吝於行善,於心何忍?”
一席話把老方罵得幾乎體無完膚。
老方惱羞成怒,情緒又失控,憤然大聲道:“我知道你説的全是事實,懷化、沆州、麻陽等十餘縣,連年蝗災肆虐,幾乎連樹皮都被啃光了,赤地千里不見一片綠葉,這些我都一清二楚三明白。
前陣子我也曾打那經過,幾乎被陷進去出不來了!
不是我老方鐵石心腸,問題是就算我能同情他們,那又能改變多少,坦白説,這一段時日來,我已經受夠世人的白眼,你知道我這些日子怎麼過的嗎?告訴你,過得比王二麻子他家的癩痢狗都還不如!
我承認我現在窮困潦倒,但我還有點骨氣,我不屑去求乞,我用借的,賒些食物充飢,借些盤纏回鄉而已。
可是……你知道嗎?每家都當我是瘋子。
沒錯!我和他們非親非故,素不相識,他們沒有義務賒我、借我,我不見得就有借無還呀?幹嘛狗眼看人低?
若説人有人性,總該把我當成落魄異鄉的可憐人來看待,偶爾給我一些‘關愛的眼神’吧?給我一點人性的尊嚴,可是我得到的卻是人們憎惡的冷眼,我就曾被人用掃把趕過,你知道那多難堪嗎?
就拿這條路上趕車的大掌鞭來説吧,他也不過是個下人而已,卻拽得像二五八萬似的,別人穿得‘爬裏爬力’,他就大爺長少爺短,可以先上車後補票,我卻非得先收現銀不可,只因我穿得寒傖嗎?
我不是聖人,也不是慈善家,我沒有救濟他人的義務,我自己都餓得心頭冒火,眼中發花,有家歸不得,又有誰來救濟我?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只要自個活得好,管他媽媽嫁給誰?
我最近是很衰,衰得一塌糊塗,人到衰時喝口水都會塞牙縫,連躲在小廟裏睡覺都有人來找碴,我是招誰惹誰了我?
天下間並沒有白吃的午餐,我方家有‘錢’是我方家的事,他們沒飯吃他們自己去涼拌,與我老方有何豆腐乾?”
老方這些日子以來,也許真的吃了不少窩囊氣,才會放出一長串的連環屁,似要把所有的委屈一骨腦的發泄完。
藍曉晴——一個滿流行的中性名字,表情怔了一怔道:“你的言論好偏激,思想好可怕,簡直像恐怖份子一般。”
老方吸了口氣,情緒略為平靜才道:“不是我偏激,在江湖上歷練久了,遇上冷漠的事也就多了,看透了世間冷暖和人性的醜惡,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貧在鬧市無人識,富在深山有遠親,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光敬有錢人,國破山河依舊在,城春草木海樣深,蠶蛾應會偷偷摸靈藥,劈海擎夭夜夜不安心……”
老方飛象過流沙河,脱軌脱到快露毛了。
“看多了險惡與陰毒,人心都變硬了。”
“我只聽説肝會變硬,可沒聽説心硬化的症狀。”
老方可沒笑,緩緩舒了口氣道:“你不是我,所以無法瞭解我內心的感觸,今天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卯到底了。”
藍曉晴偏頭想了想道:“沒那麼便宜的事,為了十幾萬災民,我是賴定你了,就算你是隻鐵公雞,我照樣要拔一把毛下來。”
老方不悦道:“你好像吃定我了?”
藍曉晴慧黠道:“能不能吃定你,那是以後的事,十數萬災黎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非卯定向你樂捐不可,我不相信你全無同情心,是一團拒絕溶化的冰,就算你是萬載玄冰,我也要用心性來融化你!”
“這是不可能的!”老方語氣堅決。
“可別説得太絕哦!”藍曉晴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哼!”老方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藍曉晴好整以暇的拖過那大包袱,倚壁斜靠而坐,以一種怪怪的眼神睨着老方,臉上充滿捉狹的神情。
不知怎的,老方竟有些心虛起來,感覺藍曉晴的眼光能透視似的,看穿了老方內心世界,心情感到侷促不安。
為了堅定信心,老方別過頭去,一遍遍默唸:“我不樂捐,我絕不樂捐,打死我也不樂捐……”其實他自己也沒信心能堅持多久,口中説不捐,心裏卻在天人大作戰,只是不肯輸口罷了。
老方絕不是那種冷漠無情之人,相反的,他熱血澎湃,充滿着俠骨柔情,硬嘴巴只不過是為了發泄憤懣之氣罷了。
無論是誰像老方這般遭遇,情緒反彈是很正常的。
今天他就被摔得七葷八素,又捱了一掌,連棲身小廟睡大頭覺都被人騷擾,境遇的痛苦指數已夠高,受人冷眼是舊恨,今天的遭遇是新仇,難怪他心頭老大不爽,口中的堅持只是“為反對而反對”罷了。如果勸募的對象換了個人,老方一定不會拒絕的。
“好吧!既然你如此堅持,我也無法勉強你,”藍曉晴似乎洞悉老方的心態,不火不徐的道:“我能體會你此刻的心情,等你激情過後心血來潮時,若想做點好事以彌補空虛的心靈,我藍曉晴隨時候着。”
説着説着邊打開大包袱,在裏邊掏呀掏的,居然掏出一個油紙包來,打開紙包,赫然是三個香噴噴的葱油烙餅!
捧着三個烙餅湊近鼻尖,近乎誇張的嗅着,還哈了幾口氣,好像這三個家常烙餅是鹿胎熊掌銀耳燕窩似的。
此情此景,對餓了兩天的老方而言,烙餅比銀子更誘人。
老方的牛眼瞪得比銅鈴還大,飢火由胃裏延燒到眼中,一陣陣酸水上湧,吞了一口又一口,偏喉嚨不爭氣的咯咯作響,引來藍曉晴嘲諷的眼光,老方又窘又癟,恨不得撞開廟壁逃離現場,來個眼不見為淨。
“好香的烙餅,好好吃的大烙餅。”藍曉晴嘖嘖讚歎。
“哼!大餅有什麼好?”老方依然嘴硬:“配二筒只能聽‘騎壁’,兩張才能喊碰,有了它還不能斷麼九!”
什麼跟什麼呀?此餅非彼餅,形狀相同,味道各異。
其實老方説的也沒錯,兩種餅都可以“吃”,只是吃的方式不同而已,老方有資格進入龍發堂麻將班深造。
藍曉晴嗤的笑道:“大餅才好,我正缺這個大餅,如果少了這個大餅就做不成一條龍,只能像你一樣變一條蟲!”
“我是有一條‘蟲’,難道你沒有?”
藍曉晴臉一熱,差點沒瞪死老方。
老方雙眼直勾勾的望着藍曉晴手中油滋滋的烙餅,看得眼珠都凸出來,饞水汨汨而出,那滋味比什麼都難捱。
所謂“垂涎三尺”,老方總算領略其中精髓。
藍曉晴可沒管他望穿“口”水,慢條斯理的撕下一小片烙餅,放入櫻口中細嚼慢嚥,故意吃得嘖嘖有聲,表情十分陶醉,像在品嚐象鼻鳳爪般,比什麼山珍海味更為可口,現出齒頰留香餘味無窮的表情。
老方口水也不知吞了N次,就是澆不熄飢火。
“好吃!嗯,真的好好吃!”藍曉晴也不管老方眼光貪婪如刀,自顧自的邊吃邊叫好,嘔舌舔唇回味無窮。
這麼一來,老方的理智成為薄薄的一片。
“我説這位藍小兄弟,”老方抹了一下流在口角的涎液道:“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一人吃不如兩人飽,再説分金同利獨食不肥,既然相逢何必曾相識,知心天涯有幾人,四海之內皆兄弟,綠島監獄滿天星……”
“你在説什麼呀?”
“我説……我説……大餅香氣亂紛紛,肚子餓得欲斷魂,借問吃飽何處去,五更三點茅坑蹲……我……”
“拜託!”藍曉晴憋笑不已:“有話直説好嗎?”
“我是説……咯!”老方猛嚥唾沫,轉彎抹角還是不着邊際,為了死要面子,討餅充飢的話硬是説不出口。
“你是想要分我的餅吃嗎?”藍曉晴早知老方的企圖。
“如果……你不反對……”老方希冀的道。
“我當然反對!”藍曉晴一口回絕。
“你……你難道連同情心都沒有?”
“你別把我當凱子,以為我老實、心腸軟,老是欺負我,拿我當冤大頭,我不是聖人,也不是慈善家,我沒有給你吃的義務,我來小廟休息一下都有人趕我走,吃塊烙餅也有人要分享,又有誰來同情我?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只要我自個兒肚子吃得飽,管他媽媽嫁給誰?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藍某人有幾塊餅是我藍家的事,你自己沒飯吃你自己涼拌,跟我藍某有何豆腐乾?”
一席話完全是從老方那拷貝出來的盜錄版!
臘月債,還得可真快!老方臉癟得像條苦瓜!
“唉!或許這也怪不得你,當今世態炎涼人情似紙,世上太多沒有同情心之人,我跑遍了方圓數百里路,就沒碰上幾個肯共享食物的人,尤其飲鬼更少,可憐我肚子裏幾百條蛔蟲即將成為餓殍……”
又是一段不折不扣的“口水版”!
藍曉晴斜瞄了老方一眼緩緩道:“你不是我,所以無法瞭解我內心的感觸,今天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啦!”
“沒那麼便宜的事,為了肚子裏百數十條飢餓蛔蟲,我是賴定你了,就算你是隻鐵公雞,我照樣要拔一把毛下來。”
“你好像吃定我了?”
“能不能吃定你,那是馬上知道的事,為了大腸小腸陷於空成計的水深火熱之中,我非卯定吃你的餅不可,我不相信你全無同情心,是一團拒絕溶化的冰,就算你是萬載玄冰,我也要用人性來溶化你!”
“這是不可能的!”藍曉晴語氣堅決。
“可別説得太絕哦!”老方有些不懷好意。
幹嘛呀?一樣的情節,一樣的對白,只是角色調換而已,三杯大醉俠八成已是江郎才盡,玩不出新點子了。
“哼!”藍曉晴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見者有份,你休想獨吞。”
“你想得美,我這烙餅得來不易,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在客棧的廚房A來的,你要分一早,告訴你,門都沒有!”
老方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道:“何必那麼絕呢?畢竟我們是同文同種血濃於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惜老憐貧人皆有之,保護國家幼苗人人有責,見人餓死如同殺人父母,你的善心音容宛在……”
“你最好死了心,想都甭想!”
“我用借的好不好?我保證會‘獲利回吐’。”
“你説什麼都沒用,對於像你這種沒有絲毫同情心的冷血動物,給你吃等於浪費糧食,還不如拿去餵狗!”
這話可説重了,老方的臉由白轉青,氣得直想撞牆,索性轉過頭去,眼不見為淨,但肚子仍不爭氣的抗議着。
“你好過份!”老方回嘴也沒好話:“為了維護本人的尊嚴,我不會再對你低聲下氣,你撐死當飽鬼好了,你也不會多吃兩個餅而多長一團向兩塊皮,我不吃也不會少了兩顆‘杏子’,我還是我,脖子也沒變短!”
藍曉晴臉一熱,冷冷道:“這是你説的?”
“不錯!”
“不後悔?”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餓死也不反悔?”
“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老方的嘴和胃正掀起漫天戰火。
“很好!早講嘛,我就不用暗槓這罈子酒了。”
“酒?”老方心防差點洞開。
藍曉晴從包袱裏掏呀掏的,居然掏出一罈酒來,拍開泥封,一股濃洌、香醇無比的酒香立即瀰漫開來。
“好酒!好酒!”藍曉晴大聲贊好。
“多‘久’?”老方未飲先醉。
“真醇,起碼窖藏二十年以上。”
“正確的説,這是窖藏二十五年的汾酒!”
老方的理智防線全面崩潰!
※※※※※※※※
老方的恩師就是酒中仙,對酒的認識可算無人能出其右,老方一向也是酒國夢裏人,對酒早已失去了免疫力。
藍曉晴一開壇,他就已分辨出那是真正山西汾陽的名產——汾酒,這下算是擊中老方的罩門,老方可死定了。
“該死!”老方心中可懊惱極了。
去他奶奶的,早知道有這麼好的名酒,剛才就不該把話給説絕了,把自己的門檻弄得太高,連個台階都沒得下。
哇拷!為了那看不見摸不着的意氣,還得用血腥去鎮壓肚子裏邊的酒蟲,面子上是要足了,精神上可受罪啦!
藍曉晴可不管老方心裏作何感想,一小口餅一小酒,餅香加上酒香,逗得老方心猿意馬,一顆心已脱繮欲飛。
意志力在酒香的誘惑下已成為薄薄的一片,腹中強烈要求“改革”,於是腦袋和大腸小肚召開了“國是會議”。
給論是——去他的面子,為了裏子,面子算是老幾?
涎着臉,老方強顏歡笑道:“有酒有餅大家吃,這是每個國民的基本信條,五嶽之中有角頭,四海之內皆兄弟,相逢有相交之情,朋友有通酒之義,我剛才只説不吃餅,可沒説不喝酒,你説是不是?”
老方為了顧裏子,還是顧不了面子!
藍曉晴懶得搭理。
“……”
“我卑鄙、下流、無恥、小人。”
“……”
“我……我叫你祖宗好不好?”
為了酒,老方連祖宗都賣了。
“……”
任老方卑躬屈膝,藍曉晴就是無動於衷。
老方耐性已到極限,恨聲道:“我已道過歉,也低了頭,你還鳥不甩人,別太‘搖擺’,‘相堵會得到’!”
眼看老方為酒陷入“抓狂”境界,藍曉晴不由暗歎,酒,有時真的害人不淺,發明酒的人應該綁起來打屁屁!
君不見多少社會案件皆因酒起?亂性、鬥毆、闖禍……皆與酒有關,想起酒就有氣,海喝它三大碗解恨!
“你真的那麼喜歡喝酒啊?”藍曉晴對酒鬼沒好感。
其實老方固然愛酒,倒也不致成癮,他喝酒另有作用。
“那還用説嗎?”
“你要喝酒?成!我這個人一向慷慨……”
話猶未完,老方已一個虎撲,越過供桌搶酒罈子。
“慢着!”藍曉晴忙把酒罈藏在背後,一手擋開老方:“你別急,我話還沒説完,你要吃餅喝酒都可以,不過……”
“不過什麼?快説!”老方真的猴急了。
“不過你得答應我幾個條件。”
“什麼條件?是不是吃東西前要先洗手?”
“我管你洗不洗手,首先,我的條件之一是你必須要尊重我,不要老是自認為老大,更不可以講粗話。”
“雖不滿意,但可以接受。”
“第二,我會盡力幫你回到重慶府,回去以後你必須要拿出你一半的家產來賑濟麻陽、懷化等十餘萬災民。”
“這……”這招又捏到老方的痛腳。
“怎麼?有困難嗎?”
兩個小烙餅,一罈好酒,價值能值幾何?居然要交換老方几十萬貫家產的一半,連比都沒得比,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不幹!不幹!”權衡利害,老方可不想當老凱。
“隨你便。”藍曉晴胸有成竹。
“大便還是小便?”
“隨你怎麼説都無所謂,”藍曉晴又喝起老酒吃起烙餅,平靜道:“我不會勉強人家,等你想通了再告訴我。”
眼見一個烙餅快沒了,老方舌頭都吊在口腔外了。
脾氣使不到三分鐘,老方立即全面豎降旗。
他奶奶的,這不是逼上梁山嗎?去他的,有酒有餅先吃再説,重慶府的家產,一別十幾年,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不是有句話説:“白雲‘藏’狗‘嘗海鮮甜’”嗎?
狗都藏在白雲裏吃海鮮,為了現吃現喝,去他的家產!
“我幹!”老方下定決心。
“幹嘛罵人?”
老方叫屈道:“我那有,我只是説我幹……還真有點像四字經的開頭耶,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道歉!”
有錯認錯,這才是帥哥份所當為。“算了!我不跟你計較,你終於想通了。”
“不想通行嗎?總比餓死他鄉好,快把酒給我。”
“急什麼急?我還沒説第三個條件呢!”
“你真‘龜毛’,説吧。”
“第三嘛,暫時還沒想到,但要保留權利。”
演變至此,老方算是整個被“套牢”了。
“哪!”藍曉晴又在包袱裏掏,掏出一隻滷雞腿,兩個冷飯糰,還有一包滷菜,他這包袱像個百寶囊似的,要啥有啥。
“這些夠你填一頓飽了,可別忘了你作的承諾。”
“不……費……安……啦……唔……”老方大口往嘴巴塞食物,還含含糊糊的回答着,差點沒把舌頭吞下肚。
“那我代表湘西十餘縣災民向你致謝。”
“不……不屁……客氣!”
“你好像餓慘了。”
“是……是餓慘了。”
藍曉晴搖頭嘆息道:“你只餓了兩天便成了這副模樣,可憐懷化等十餘縣災民們,他們三年來,幾乎天天在餓肚子,實在很難想像他們這種非人的日子是怎麼捱過來的,每想到他們,不禁心如刀割。”
説着説着泫然欲泣。
“是……我豬到……”
“唉,偌大家當,我也知道善財難捨,原本也不想強人所難,只是看了那些饑民的慘況,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會心酸,懷化、沆州等十餘縣,是位於羅子山、武陵山和梵淨山之間的狹長谷地上。
蝗災,三年內竟五度降臨,受到地形的限制,這些蝗蟲無法飛越崇山峻嶺,只能在這片谷地上迂為害,一代產卵死去,新的一代又繼續成長,農民們種下的種子,剛發芽就被啃得精光,農民們只能望天興嘆!
他們已經連種子都沒有了,難道要讓他們坐以待斃嗎?天啊!這是一場人問浩劫啊,誰能為他們盡點心力呢?”
“咯!”老方好不容易吞下滿口的餅屑,又灌了兩口酒才吁了口氣道:“我親身經歷過,的確是慘無人道。”
“可不是嗎?韃子苛政已經是民不聊生,明教起兵,名為驅逐韃虜,然而連年兵燹株連禍結,民生顛沛流離,受苦受難的還是老百姓啊!加上蝗災三載,他們連耕作的役用牛馬都宰光了,不宰怎辦?它們也會浪費有限的糧食啊!
民間固有善心人士,但些許救援物資,不過杯水車薪而已。
你知道嗎,已經有人在挖蚯蚓吃了,挖草根、剝樹皮,這都是尋常事,還有人把馬鞍剁碎了煮爛來吃呢!更有人希望蝗蟲再來,因為可以吃到烤蝗蟲,為了掙扎活下去,只要能入口的都弄來吃掉了。
有錢有勢兜得轉的人都走了,連父母官都棄職潛逃!只可憐那些窮困、無助的市井小民和靠天吃飯的農民們,他們沒別的選擇,留下來受苦受難受煎熬,在那裏,人命賤如螻蟻,有誰能幫助他們呢?
為了幾條蚯蚓打死人已經不是新聞了。
長期捱餓的結果,有人成為輕飄飄的行屍,有人卻擁腫不堪腹大如鼓,四肢卻不成比例的枯瘦如柴,這是缺乏某種營養造成的水腫,看得令人心膽俱寒,你會感嘆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又如此的堅強!
在災區裏,生命有如風前之燭,隨時都可能熄滅,只要在路上倒下去,永遠也沒機會再爬起來,慘哪!
真正的天災人禍,有錢也沒什麼用,唯有延續生命的食物才是無價之寶,我沿路勸募,由於人微言輕,所得十分有限,前前後後才運了十幾車糧食到災區,十幾車糧食和十萬饑民實在不成比例,一人分不到一口哇!
如果你真的肯踴躍捐輸買糧抒困,不僅十萬饑民感激你,老天會佑護你,我也會由衷的感佩你,敬重你!”
“我有知有道啦!”老方邊吃邊道:“其實我也絕不是冷血之人,錢財身外之物,只要能回到重慶,必全力而為。”
藍曉晴誠心道:“我代表十萬災民向你致敬。”
“算了吧!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盡人性本份而已。”
藍曉晴道:“我發覺你越來越帥了。”
高帽子人人愛戴,老方一聽就爽。
“説不定我還可以多捐一些哩。”
老方骨頭沒三兩重,被人一捧就忘了自己是老幾。
“帥啊!你真是再世的佛祖,下凡的菩薩啊!”
“風聲的啦!大家也都這麼説。”
這傢伙三杯下肚立刻“搖擺”起來。
“好心一定有好報的。”
“説什麼好心會有好‘抱’,我從來就沒得‘抱’,碰上一頭頑皮豹,要抱又怕被強暴,”老方喝了口酒,一大堆怨天尤人的屁話又來了:“其實天道本無憑,我從來就不信這一套,這種説法騙死人不償命。
若説蒼天有眼,世上就不該有好人壞人之分,如果好人都上了天堂,壞人都下地獄或淪入畜牲道,那誰來投胎做人呢?若説蒼天有報,世上就不需要像你我一般的俠義道來仗劍作不平之嗚了。
若説舉頭三尺有神明,像我這麼善良又帥氣的人,就不會在神明面前受困捱餓,如果蒼天有眼,懷化等十餘縣十萬生靈就不會連年受蝗災之害,天空臭氧層都破了個大洞,如果真有天,恐怕也坐得不怎麼安穩了。”
藍曉晴笑道:“你可真會‘談天’。”
老方將最後一口飯糰塞入口中道:“其實人是很渺小的,為人處世無須按天理,只要求心之所安就行,畢竟老天離我們太遠,我死後也不想上天堂,活着只要對得起自己,是非成敗都是過眼雲煙罷了。”
“説得好!”藍曉晴擊掌道:“想法雖然偏激,也脱離現實人生,但不偏離‘國統綱領’,勉強聽一半。”
“才聽一半?看來我們很難‘肝膽相照’了?”
“誰跟你相照?馬不知臉長!”
“猴子也不知屁股紅啊!”
兩人都笑了起來,能真誠的笑是友誼的開始,同樣是年輕人,同樣沒什麼心機,“氣毛”若爽,就成了好朋友。
大半瓶酒全部餵了老方肚子裏的酒蟲,老方原本黃臘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血色,現出年青人的一絲神采。
老方近來可能是因為三餐不繼,所以瘦了很多,瘦歸瘦,蘿蔔拔掉坑還在,骨架子不錯,看起來倒不會有未老先衰的感覺。
吃飽了,酒雖不足,也勉強搪塞過去,諸葛亮唱完空城計下台一鞠躬,周公卻已粉墨登場,堂堂上演尋夢園。
飽暖思睡覺,老方打了個哈吹順勢放平啦。
“你怎麼還有心情睡覺?”藍曉晴急忙叫道:“救人如同一一九,十萬災黎嗷嗷待救,你怎麼睡得下去?”
老方擺平在地道:“此時不睡更待何時?”
“你還睡,快起來回家籌銀子賑災呀!”
“回去?回哪去?”
“重慶府呀!你難道忘了嗎?”
“我沒忘,問題是怎麼回去?”
“怎麼回去?多幼稚的問題,當然是趕路回去呀!”
“你有盤纏嗎?”
“我要是還有錢會跟你爭這小廟嗎?”
“這不就結了!沒盤纏你難道想坐十一路公車?”
“十一路公車有到重慶府嗎?”
“你真挫,十一路就是兩條腿趕路的意思?”
“天!用走的,那要走到什麼時候啊?”説得也是,從界亭驛到重慶府,拉直了只有幾百裏,但是這條路經過崇山峻嶺,彎來繞去怕不有兩三千里之遙。
“就是説嘛!”老方滿足的打了個酒隔道:“緊事緩辦,先睡個大頭覺,説不定夢中另有奇遇也未可知。”
“什麼話?你怎麼有這種鴕鳥心態?”
“不然你説,該怎麼辦?”
“不行不行!”藍曉晴急如星火一蹦而起,夾胸一把揪起老方往外拖:“起來起來,無論如何也要趕快趕路!”
“別扯別扯,我只有這一百零一件……哇!慘了!”
説時遲那時快,嘶然一聲裂帛響處,老方身上唯一蔽體的抬衣,已經前胸後背分了家,這下子可涼快羅。
“你怎麼那麼急色!”
老方手忙腳亂東遮西掩,還是穿了幫露了兩點加一眼,這傢伙身上沒什麼“觀光”價值,胸部倒可當洗衣板。
藍曉晴可窘極了,臉紅耳熱羞態可掬。
男生和女生的身體天生就不同,正是俗話説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男人打個赤膊司空見慣,老方一向也很“散形”,兩手一攤,不再遮掩道:“這下連‘中央黨部’(擋布)都沒了,怎麼見人?”
老方這賤人才不在乎怎麼見人,但是要他就這麼坦胸露肚的回鄉,那帥哥的英名豈不盡掃落地?説什麼也不行。
“你亂不夠意思,填了我的肚子,卻剝了我的皮,存的是什麼心啊?”
“廢話少説!”藍曉晴忙轉身拖過包袱,隨手掏出一件衣物拋給老方:“你皮膚白啊?還不把衣服穿上!”
老方被削了兩句頗感委屈,接過衣服更傻了眼!
藍曉晴拿給老方的衣服竟不是衣服,而是古代的華歌爾——一件粉紅的肚兜兒,有沒有搞錯?這教老方如何穿哪?老方怔了怔,忽的哈哈大笑道:“原來兄弟你是個有偷香癖的雅賊呀?外表老實,沒想到竟然是心理變態者。”
“你才心理變態,”藍曉晴臉上紅如六月榴花,還好他此時面目騖黑看不大出來,這次可糗到外婆家去了。
咬了老方一口,劈手奪過肚兜,換了件短衣拋過,窘態未退道:“你少給我發神經,快穿上,立刻準備上路!”
老方無計解套,乖乖穿上衣服。
這件衣服穿在老方身上是嫌小了些,卻帶有淡淡的薰草香味,乖乖,想不到藍曉晴竟如此講究,連衣服都薰了香。
老方這個人一向大而化之,也沒深究其中原因。
※※※※※※※※
界亭驛雖然不是通都大邑,卻是湘境通往貴州、四川的必經要道,旅人商賈來來往往絡驛於途,可惜這個小小山城並沒有因此而得到繁榮,原因是腹地狹小,又沒名勝古蹟,更不會有政要來此打高爾夫球,難怪沒沒無聞。
從長沙出發,經寧鄉、益陽、常德,直到辰州(今沅凌),這麼一大段路途,長程的駟車可要換好幾趟馬哩。
這段路的路權包在路氏兄弟的手上,由於底子硬,面子大,本錢足,沒人敢插手競爭,是穩賺不賠的黃金路線。
路氏雙英,在武林中算得上是一方梟霸,日行千里路子寬,神行太保路子廣,兩兄弟人如其名,一身輕功睥睨武林,為人四海,政商兩界都吃得開,路子既寬又廣,家大業大,江湖中能這麼經營事業的人可不多。
路氏雙英對一般人哼哼哈哈,但對屬下駕御極嚴,這條路上的大掌鞭一點也不敢徇私,做事可是光屁股坐板凳——一板一眼,一點人情也不敢賣,要是徇私搭載“黃魚”被抓,後果將極為嚴重。
老方之所以會被“請”下車理由在此。
藍曉晴對路氏車行的規矩倒也略知一二,但是仍想再碰碰運氣,人都是這樣,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不死心,希望能碰上個好心的大掌鞭,打個商量搭個便車,前陣子不是流行“共乘制”嗎?響應政府政策應該有得商量才對。
界亭驛不是大站,平常就不怎麼熱鬧,尤其是申牌時分更是冷落,路氏車行驛站的工作人員懶洋洋的窮瞎掰。
一早從桃源出發的馬車,就算是快馬加鞭趕路,也得要晌午才能趕到,吃個飯打個尖,到辰州過夜還有得趕呢。
老方和藍曉晴顯然來早了些。
距午牌還有近兩個時辰,還真有得等哩。
等着等着,或許是餓得太久,年輕人消化能力又強,不到已牌,老方的肚子又嘰哩咕嚕的講起非洲話來。
他奶奶的,孔子的後代孔明亂無聊的,發明什麼空城計,不能吃到無聊派,偏在肚子裏唱無聊歌,有句講爛了的歇後語,豬八戒是怎麼死的,聽説是笨死的,那孔明是怎麼死的,大概是無聊死的。等待的滋味不好挨,無聊、枯燥、乏味。
等得老方心浮氣躁,不知挖了N次鼻屎,搔幾N根頭毛,打了H次哈欠,馬車終於千呼萬喚“駛”出來。
塵埃滾滾夾雜着馬嘶,馬車終於駛進了驛站,四匹駿馬都口噴白沫渾身濕透,呼吸有如拉風箱,顯得疲態畢露。
大掌鞭約莫四十來歲,身材魁梧環髯繞頰,濃眉下的大眼精光如電,看起來有點兇又不會太兇,頗具威嚴。
馬車一停,旅客們爭先下車,前段路途長,大部份都憋不住,石門水庫水位暴漲,非趕快找地方泄洪不可。
這裏也是午膳的地方,舍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在這裏吃飽可要捱到沅凌才能歇腳,出外人可沒選擇的餘地。
老方愛現愛耍帥,立刻上前攔住了大掌鞭,鞠躬哈腰行禮如儀,誠惶誠恐道;“老哥正月以來可好?遠道可辛苦了。”大掌鞭怔了怔,態度倒還平和道:“還好還好,‘心苦’面不苦啦,老弟台有何指教?如欲乘車,請向站上登記……”
“是這樣的,我們不乘車,有件事想請您幫忙。”
“哦?老弟台請甭客氣,出門在外難免會遇上困難,有什麼事儘管説,只要力能所及,一定義不容辭。”
這大掌鞭人不錯,挺熱心的。
老方想了想,委婉的道:“是這麼一回事兒,我有兩套舊衣服,想委請老哥您給我捎到重慶府,老哥可肯幫忙?”
大掌鞭又怔了怔:“兩套舊衣服?”
老方窘然道:“是…是兩套不怎麼值錢的舊衣服。”
大掌鞭大笑道:“兩套舊衣服,那有什麼問題。”
老方癟道:“當然,衣服裏面還包了兩個人。”
這是什麼話,大掌鞭的笑容僵住,差點沒吐血。“原來你想坐霸王車?”大掌鞭不知氣好或是笑好。
老方訕訕道:“瞧您,説得多難聽,我只不過是想先上車後補票罷了,再説只要上過,我還會不認脹嗎?”
大掌鞭臉上陣白陣青,冷峻回絕:“免談!”
老方只得低聲下氣懇求:“拜託啦,只是兩件舊衣服,順便包兩個人,只要能到重慶府,車資定然加倍給付!”
“不行!”大掌鞭態度堅決。
“何必呢?我一定不會白坐您的車,再説爾等到匕月份公教人員加薪,我自動調高待遇,這可是好康A……”
“還是不行!”大掌鞭壓住耐性道:“路氏車行有嚴格規定,不準任何人搭載黃魚,否則後果極為嚴重。”
老方仍不死心,“規定是規定,人是活的,總該有個轉寰的餘地吧?不然還可以向大法官會議聲請釋惠……”
“釋你個頭,我説不行就是不行!”
老方依然苦苦哀求道:“打個商量嘛,您老哥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想達何必曾相識?同是道上流浪人,江湖無家歸何處,寸草難報上車恩,天涯何處無芳草,香花素果海樣深,在天願為比翼鳥,清明時節雨紛紛……”
老方飛象飛過無可奈何橋,還帶押韻呢!
“四海之內皆兄弟,你拉屎我就放屁,雪中送炭真君子,萬丈高樓平地起,餵狗猶有積功德,朋友豈無順道義……”
“莫説是朋友,就算你是我兒子也不行!”
老方好癟,硬是白白被佔便宜。
“我説老哥,我只是想……”
“你最好什麼都別想!”大掌鞭怒氣終於爆發。
駕御這種兩前兩後四匹馬拉的車,是相當耗費體力的工作,沒有過人的精力休想動得了,大掌鞭趕了半天的路,早已精疲力盡又餓又渴,巴不得坐下來喝杯水休息一下,被老方這麼一夾纏,再大的耐心也燒成灰啦!
“我……”老方還想再説。
“你少給我五四三!”大掌鞭怒叱。
“不是五四三,我只是想搭大便車……”
“大你個頭!快給老子滾開!”
“老哥何必……”
“你到底滾不滾?”大掌鞭表情憤怒扭曲。
老方卻仍不知死活,將洗衣板般的胸脯一挺,來個大蛇吞扁擔——硬撐,大有不達目的誓不干休之勢,大聲回道:“你老哥發什麼火,是人就該有人性,豈不聞人飢己飢,你的雞就是我的雞,你的車沒車牌就是野雞,我當然有‘雞’可乘了!”
碰上這種夾纏不休的飄星,大掌鞭大嘆秀才遇到兵,有理説不清,兵遇到秀才,有理説不出來,差點氣瘋了。
“好!你不浪!我滾!”大掌鞭氣虎虎扭頭就走,死漢怕賴漢,碰上這種無聊角色,諸葛孔明教他一招,第三人口六計,走為上策。
“您可別這麼‘一別千古’呀!”老方居然死命扯住大掌鞭衣角懇求:“您老就算是‘強勢內閣’,我們還是可以‘朝野協商’嘛,您也不過是個‘掌鞭’,何必死守‘底線’呢?我不過是想‘卡位’而已……”
“放你孃的狗臭屁!”大掌鞭也發了飄,開始粗野的咒罵:“卡位?你還不如去第三公墓卡個好風水挺屍!”
“你説得真難聽……”
“難你媽的臭機車!”
大掌鞭粗魯無比,這種出賣勞力的人,不可能是由博士班的研究生或翰林院大學士來擔任,出口成“髒”事屬平常。
這個大掌鞭還算修養不差,憋了那麼久才發了火。
可別小瞧這大老粗似的大掌鞭,他們可都有好幾把刷子的,出門在外,刷牙、刷浴缸、刷馬桶、刷油漆……
我在説什麼呀?其實駕御這種長程駟車,沒幾分硬底子的真功夫是不行的,不僅要眼明手快,手勁更是馬虎不得,技巧和工夫缺一不可,非得有幾手絕活吃不了這行飯,吃這行飯的必有幾手絕活兒。
尤其這條路線由湘至川,沿途以山路居多,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裏,是山就難免有佔山為王的草寇,雖説路氏兄弟招牌夠硬,也經常有所打點,難免仍有疏漏之處,尤其是出沒不定的獨行盜或是臨時起意的流竄亡民,有時候很難防備。
大掌鞭的職責除了趕車外,還得保護全車人貨的安全,萬一不小心翻了船,砸了車行的招牌,事情可就大條了。
所以路氏兄弟挑選大掌鞭相當嚴格,能被遴選為大掌鞭的人,全是百中挑一的好手,相對的待遇也相當優渥。
老方這個衰星搞不清楚狀況,以為趕車的不過是個下人而已,充其量有把掛力罷了,加上自恃有三分顏色,一定可以卯起來吃定大掌鞭,俗話説得好,吃“鞭”補鞭越補越勇……且住,此鞭非彼鞭,好像扯遠了。
反正老方就是這麼以為,果然差點吃鞭。
被罵了幾句粗話,未免有傷方大帥……咦?誰是方大帥?哦?原來是方大帥哥,中國的文字真奧妙,多一個字和少一個字出見相差那麼多,此是題外話,老方覺得有傷自尊,於是臉紅脖子粗,張口如癩蛤蟆般嚷嚷起來。
“你這張髒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狗眼……哎呀!”
説時遲,那時快,大掌鞭忍無可忍,未待老方罵完,雙臂微動之間,捷如閃電,已將老方凌空摔了個大馬趴!
“我去你老孃!”大掌鞭不因“丟人”而消氣,戟指哼哼哎哎的向老方破口大罵:“我操你十八代AX女……”
大掌鞭的話太髒不堪入耳,符號等句代表自動消音。
老方雖被摔得昏頭轉向,依然不願放棄回鄉的機會,一翻身又拖住了大掌鞭的金華火腿,使用的力氣過大,差點把大掌鞭的“石門水褲”給扯了下來,害得大掌鞭急忙雙手用勁提褲頭,以免穿幫鏡頭出現。
“我去你老孃!你敢情是個‘玻璃’,要脱人褲子也不挑地方,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不嫌太招搖了嗎?!”
“我才不會要你的老屁股……哎唷!”
話猶未完,大掌鞭已怒火直衝天靈蓋,一個掃把腳踢過中場……對不起,這又不是世界盃足球賽,只是大掌鞭一腳把老方當人球踢,老方連翻帶路,慘叫之聲如喪考妣,嚇得電線杆都不敢動。
藍曉晴以為老方應付得了,眼見大掌鞭動了火,但沒想到居然還動了手,待老方捱了揍要救時,已是不及。
其實藍曉晴也是個初出茅廬的“菜包”,在江湖上闖蕩沒幾天,見老方一再吃癟捱揍,也不由得生起氣來,杏眼一瞪怒聲道:“你這掌鞭的好沒規矩,豈不聞顧客至上,服務第一?你們路代車行是這樣待客的嗎?”
大掌鞭餘怒未消,厲聲回應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路氏車行不是慈善機構,你們不該強人所難!”
“車行不過是便利交通,還有什麼臭規矩?”
“路氏車行是營利事業,嚴格規定不得搭載黃魚,凡是違規者一律開革,永不錄用,並且追討一年薪俸,你們強要我違規搭載,是不是想要害死我啊?我上有七八個老母要奉養,下有七十八歲兒女……”
大掌鞭一急,連話都説反了。
藍曉晴一怔,這就難怪大掌鞭死也不肯搭載順風客了,口中卻不服氣道,“你們路氏車行的規矩還真的不通情理,就算你依規定不能載無票之人,但君子動口不動腳,你動腳踢人總是説不過去。”
大掌鞭可是個大老粗,功夫是不差,口才卻爛透了,加上又渴又餓又累又氣急攻心,實在打不起精神和兩個二流混混歪纏,沒好氣的斥道:“摔了也掉了,踢了也踢了,你們待怎的?識相的滾一邊,否則……哼!”
“否則怎樣?你要吃人吶?”
“我就是要吃人,你又能如何?”
話不投機各走極端,老方所求必然泡湯無疑。
路氏車行驛站裏的執事人員,包括養馬的馬伕在內,一共六七條大漢聞聲紛紛奔出探視,個個挺胸凸肚神情彪悍,胳臂比老方的腰還粗,拳頭比老方的頭還大,全是雄猛威武身高體壯的漢子,一齊圍將過來。
十幾二十位旅客和當地居民一直在一旁瞧熱鬧,嘰嘰喳喳一面倒的指責老方和藍曉晴雨人沒事亂找碴。
一時之間,兩人竟成路邊尿桶——眾人漩(罵)。
“你敢!”藍曉晴暴虎憑河。
“吃人或許不敢,扁人卻是家常便飯!”
“你……”
“只要我吩咐一聲,保證你們明天就會去參加殘障協會!”
大掌鞭的話絕非恫嚇之詞,在路氏車行的編制上,大掌鞭的職位比驛站的執身人員高,有權命令這些執事大漢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説扁就扁誰也不敢違抗,看這些人的氣勢,藍曉晴心中暗自打鼓。
偏老方還看不出危機,哇啦啦直喊:“怎麼?你們憑人多就想‘克爛飯’(羣毆)嗎?你踢我一記香港腳,我怎能不回一把空手道?人多又怎樣?來呀!殺人不過頭啃地,睡覺還須腳朝天……”
大掌鞭懶得理他,手一揮,七八條大漢合圍。
老方嚇了一跳,總算神魂入額,忙縮頭縮腦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番,翻臉此翻書還快,我不玩了行不行?”
唉!這種人也配在江湖上混,實在有夠丟人,聽説西門叮一塊招牌掉下來砸死三個人,其中兩個就是這種“俗辣”
大掌鞭其實也不想惹事,就算把這兩個混混打死,對路氏車行並無助益,生意人畢竟和氣生財,沒必要多惹事端。
“你滾不滾?”大掌鞭冷聲問。“滾就滾,你神氣什麼?”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漢不吃眼前虧,俗話説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菜”燒,忍一時之氣,免百年之憂。
不管怎麼説,生命才是無價之寶,一羣活螞蟻能吃掉一隻死獅子,獅子號稱獸王之王,死了就什麼都不是了。
所以説,人,要活着才能有所作為。
圍觀的人羣吱喳不休,非要看老方出乖露醜不可。
每個人都有與天俱來的劣根性,天生愛看人出洋相,聖哲説:“看人出饃自己會有成就感”,這句話也不知是哪位古聖先賢所創,什麼?你壓根沒聽説過?那八成是三杯大醉俠那二愣子醉後胡説八道的。
三杯大醉使自己饃自己,諸位英明讀者是否有成就感?
圍觀者無非是想看到熱鬧刺激的“肢體衝突”,所以一直在旁捩風點火拍手瞎起鬨,同情老方的人可不多,老方四面楚歌進退失據。正在此時,有人突然喝了聲:“等一下!”
※※※※※※※※
朗朗睛空萬里無雲,人聲嘈雜當中,此聲猶如沉雷。
老方怔了怔,向人羣中望去。
只見一個老態龍鍾的老者排眾而出。
老者身穿百補破納襖,足登“空前絕後”破雲履,走路踢踢踏踏響,走過的泥粉地上五隻腳趾印痕如畫,敢情連鞋底都沒有,真個“腳踏實地”,一雙瘦腳骨伶伶的,巍顫顫的,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下來。
稀稀疏疏的花白頭髮,五繒各十數莖花白鬍須,臉皮如風乾橘皮,搖頭晃腦手捻疏須,一派酸勁十足。
有人認得他是車上旅客之一,自稱名叫牛一毛。
牛一毛話不多,穿得邋壎卻自稱是大户,是大地主也是大財主,是死人出山加逼上梁山加被砍大山的三山國王,又是初次下海買辭海就被人海逼得跳海的四海龍王,誰也聽不懂他在説什麼,顯然此人腦袋大有問題。
平常此老孤癖得不近人情,就算好意跟他打招呼,他也鳥不甩人,連狗都躲他躲得遠遠的,大條得不得了。
一副老R表情,三棒子了不出一個屁來,今天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竟然在這節骨眼開了口,中氣還十足呢!
大掌鞭原本無意為難,見有人出面阻止卻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冷冷的道:“牛客官,你也想淌這場渾水嗎?”
俗話説得好,車船店腳牙,不死也説殺,這些話雖然太過以偏概全,但也不無道理,穿得體面,小費給得多的,他就稱你是大爺,服侍得周到又妥貼,對付不出小費的普哈哈,那可就不一樣了,沒冷言冷語算你祖上積德。
而牛一毛正是那種九牛難拔一毛的人,要小費?No.俗!難怪大掌鞭的語氣沒點人味,字字像冰碴似的。、這能怪大掌鞭嗎?很難説,畢竟社會是金錢掛帥,勢利小人比比皆是,就拿三杯大醉俠來説吧,平常嘴裏滿口仁義道德,白天人模人樣招搖過市,三更半夜卻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什麼跟什麼呀?我幹嘛提這檔事?
鈔票人人愛,愛他大大塊,世上誰不愛錢?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為他正好腰間疼,不信可以親自問他。
三杯大醉俠辛苦爬格子所為何來?不必冠冕堂皇説什麼文學創作,説穿了沒什麼,不過是為幾個臭錢罷了。
如果還有第二個理由,那就是賊!
如果説車船店腳牙都該殺,那三杯大醉俠應該被判死刑連打三槍!(記得喔!等我穿上三槍牌內衣再打。)
所以我們也沒必要責怪大掌鞭,這就是現實人生。
牛一毛難得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雙眸間精光暴閃,但一閃即逝,除了各位先知先覺的讀者和後知後覺的作者外,其他人都不知不覺,他態度的謙卑,掩蓋了眸中的神采,看來此人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啊哈,不敢!不敢啦!老朽半截入土已是風燭殘年,哪來的熊心豹膽敢管貴車行的事?老朽還想多活幾年呢!
再説貴行東路氏雙英,路子既寬路子又廣,交遊滿天下,有誰敢毛了膽惹他們?呵呵!老朽年老體衰,老是耽心不知何時會被人抬去種掉,每天為了死期不知何時到來而煩惱不已,哪還有心情管你們家的閒事?”
“那你為何亂叫?”
“嘻嘻!老朽哪有亂叫?老朽只是在幫臉部作運動而已,人老了臉皮也皺了,又沒錢買口香糖,只好……嘿嘿。
説實在的,好久沒説得這麼順暢又這麼溜,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呢!簡直夾得冒泡,這就好比……好比……好比卡在喉嚨裏的濃痰一口哇了出來,又正好吐在大掌鞭您的臉上,真是大快人心。”
大掌鞭無端的被削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環髯無風自動,咬牙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存力架樑了?”牛一毛面不改色,嘻嘻笑道:“沒什麼意思,也沒什麼藝術,只是老朽發現了一大秘密,偷偷告訴你,你知道怎樣幫臉部做運動嗎?絕不是去嚼那嚼不爛的口香糖,只要滿嘴噴糞的罵幾個人就可以達到運動效果。”
這個牛一毛,口才好得沒話説,罵人都不帶髒字。
大掌鞭牙關咬得死緊,雙目幾乎噴出火來,但只能按捺,牛一毛畢竟是買票的客人之一,顧客永遠是對的。
牛一毛罵人罵得高竿,老方特別激賞,立刻心悦誠服的亂套關係:“您老的最新發現大棒了,絕對可以申請諾貝爾罵人獎,諾貝爾是誰您知道嗎?他是我高中的同學,您老一定是我的學長!”
牛一毛嗤笑道:“小夥子,老朽老眼未花,聽説過你這號人物,但不知你在搞什麼鬼,別跟老朽亂拉關係。”
“你聽説過我?那是不是可幫我一點小忙?”
牛一毛點頭道:“幫忙?哦!那是當然。”老方滿懷希望道:“太好了!那你就幫我買兩張票……”
牛一毛一聽此言,立即面色大變,連連後退數步,雙手搓得像車輪般叫道:“不!不!不敢!不敢!你可別搞錯了,老朽貴為三山國王兼四海龍王,可是到現在連金棺材本都還沒存夠,哪有問錢替你買票?”
“那你……”
“誤會!誤會!完全是誤會!老朽只是感到喉嚨發癢,急欲吼幾聲清清喉嚨罷了,只是恰巧撞上這節骨眼,純粹只是巧合,你可別用那種眼光盯着老朽,老朽是有些不動產,包括臭氧層在內,不過數千萬裏而已。
王八龜孫的,就沒人去那邊炒地皮,否則老朽早發了。
老朽其實辛苦度日,從來沒有人憐惜老朽鰥寡孤獨已佔其三,這年頭又沒老人年金可領,窮得三餐難過,四壁蕭條,這麼辦吧,如果有人願意惜老憐貧,捐張千元大鈔給老朽,老朽願意撥出一毛錢給你做路費。
老朽是很慷慨的,人家都稱老朽是慈善家呢!絕不蓋你,想當年那個什麼‘衣獸不雅’(伊索比亞)發生大饑荒,死了一大票人,老朽看了不由肝腸寸斷,為聊表寸心,老朽還參加了飢飢三十,餓了個半死,有夠‘積惡’。
此外老朽還狠狠樂捐了兩毛錢,只是救濟單位沒八毛錢找零,老朽只得又收了回來,真是有夠‘派勢’啦!”
這老傢伙捐了等於沒捐,説了等於沒説。
牛一毛果然人如其名,九牛難拔一紮。
老方起先對牛一毛還抱着幾分希望,這下子心頭涼了半截,敢情這牛一毛還不是普通的摳,簡直摳到奶奶家去了。
“你給我‘刷刷去’,我看靠你是沒指望啦。”
“你稍安勿躁。”牛一毛齜牙咧嘴,又在幫臉部做運動:“你是豬隻者為豬隻,不豬者為病豬,是豬也,老朽縱使無法替你買票,但絕對可以繼續幫臉部做運動,替你傳個口訊,叫你家人拿錢來接濟你總成吧?”
老方暗中賞了自已一個爆炒粟子,果然是隻豬,這條路線上的旅客那麼多,早該託人捎個口信回家才對。
“我果然很豬。”
“你總算有自豬之明。”
老方立即擠出一副近乎諂媚的笑容,鞠躬外帶哈腰加上拱手,差點沒去親吻牛一毛的腳指頭,這個衰人真的很賤,有求於人時,什麼醜態都表演得出來,只是在阿諛的表情之外,似乎又有些其他的情樣。
“您老睿智,您老聖明,一切就拜託了。”
“不不不!你可別誤會,”誰知牛一毛居然把一顆花白頭搖得像博浪鼓似的:“老朽這個人做事一向講究經濟效益的,從來不替別人白乾活,剛才為了替你籌思解決之道,一匕經死了不少腦細胞,蝕了不少老本啦!
如果老朽這把老骨頭還要替你跑腿傳信,那必須由你付出相當的代價,否則老朽蒙受雙重損失,吃虧可大了。”
“你不是喜歡幫臉部做運動嗎?”
“幫臉部做運動也要消耗卡路里的。”
“你真能精打細算。”
“不然你以為牛一毛浪得虛名?”
“偉大的哲學家説過,‘人生以服務為目的’。”
“另一位偉大的哲學家説:‘賠錢的生意沒人做’!”
“這也是偉大的哲學家説的?”
“是不是偉大哲學家説的無關宏旨,重要的是目前你有求於我,而我做事必須要有代價,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牛一毛鐵算盤真精,老方無可奈何。
“你説的是很簡單,可是我現在已經是‘赤字預算’,根本付不起任何酬勞,你是嘴巴抹石灰一説了也是白説。”
牛一毛笑嘻嘻的從他那百補破納裏掏呀掏的掏出了一本小冊子道:“你現在身上不方便也沒關係,老朽設有私人籤賬卡,只要你簽名畫押立即生效,等你有錢時再付,老朽一向公道信用,利息小算些,算五分好了。”
老方怪叫道:“五分利?你要吃人啊?”
牛一毛皮笑肉不笑道:“老朽不吃人,只吃錢。”
“你是被錢朦了心啦?”
牛一毛仍是平靜道:“老朽是看你老實好欺負,想當年老朽搞地下投資公司,起碼還有八分利呢,幹不幹隨你。”
老方大搖其頭:“不幹!不幹!”
牛一毛乾咳一聲道:“隨你,反正老朽損失不多,你幹了!老朽還耽心多了一筆呆賬,若搞成‘利空’才划不來呢!”
老方心中可思慮百結,去他奶奶的,此時此地時乖運賽,要是得不到家中的奧緩可就死定了,以我老方的威名,死到陰間居然成為餓鬼,那豈不慚愧得再死一次?但任由牛一毛敲竹槓,實在又心有未甘。
思前想後,老方的心揪得沒個落腳處,拿不定是資本主“意”,還是社會主“意”,拿主意的事,老方老抓不着主題。
牛一毛見老方面有難色吟哦半天,依然下不定決心,不由面色一沉,冷笑道:“原來你江湖是這麼混的,實在浪得虛名,無三小路用的東西,碰上困難唯有下定決心去克服,畏首畏尾像什麼男子漢!
老朽懷疑是否老眼昏花,把庸才視為奇葩,江湖傳言説什麼神龍見首不見尾,依此情況看來,你連狗都不如!”
牛一毛話中顯然另有所指,很可能把老方看成另一個人,但是語焉不詳,誰也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這個怪老人話一説完,扭頭就走。
“等一下!”老方情急大叫一聲,他突然想通了一點,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自己孑然一身,父母雙亡,上無兄下無弟,連丈母孃在何方都不知道,留下偌大財產要給誰呀?
再説自己浪跡慣了,又不是經商理財的料,搞不好三年兩載就敗得精光,那倒不如用於現在救這條衰命的好。
人,總得要活,活着才能有未來,不是嗎?
老方能及時想到這一層,總算搭上後知後覺的尾班車。
“‘創啥小’(幹什麼)?”牛一毛頭都不回。
“好吧!好吧!算我給你吃定,您老就開個價吧,費用一共若於,等我回到重慶府立刻付清!”老方還是有些心疼。
誰知牛一毛竟拿蹺了:“老夫現在不接這趟買賣了。”
“你不接?為什麼?”
“不為什麼,老夫就是不想接。”
“你這個人真的很機車耶,不接總有個理由吧?”
“你這個人太反覆無常,老朽怕收不到銀子。”
藍曉晴插嘴道:“您老也很反覆,半斤八兩。”
牛一毛牛眼一翻怒聲道:“誰跟他半斤八兩?他那點比得過老朽?就拿懷化、杭州等十餘縣的蝗災來説吧,老朽就曾經咬牙切齒捐出一塊錢賑濟,而且狠狠的吃了一盤烤蝗蟲以示同仇敵愾之意。
老朽不僅以身作則,而且沿途募捐,包括路氏兄弟,長沙馬家堡,全都慷慨解囊,久聞重慶府羊氏兄弟富可敵國,老朽正欲前往募捐,老朽為災民盡心盡力,他呢?不僅屁沒放一個,自己還弄成要人接濟,跟老朽比都沒得比!”
老方叫道:“我正要捐……”
“馬後炮!”牛毛嗤之以鼻:“你拿什麼來捐?空口白話大佬倌!老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就不賺你這種人的錢!”
這個牛一毛真難款待,攬了生意又不做,硬是佔住茅坑不拉屎,害得老方進退維谷,一張臉窘得像紅燒雞屁股。
“我有那麼‘二裂’嗎?”老方苦笑不已。
“哼!老朽不太瞭解你這個人,也不想問你在搞什麼鬼,但為了避免被‘套牢’,老朽生意不做,閃人總行吧?”老方可是個腦筋彎不過來的死硬派,人家表明不賺他的錢,他反而非要人家賺不可,牛一毛欲擒故縱,老方中計了。
“你不能走,我的錢一定給你賺!”
“老朽不賺!”
“非給你賺不可!”
“説不賺就不賺!”
“倒貼也要給你賺!”
“老朽不賺又不犯法。”
“我要給你賺也不犯法。”
“你憑什麼?”
“憑我老方有錢!”
“有錢有什麼了不起?”
“有錢的好處多了,有錢可以買票,可以炒地皮,可以走後門、打通關,還可以借給人家競選縣長……”
什麼話?牛一毛心動道:“想不到錢的魔力如此迷人。”
“所以説,你不賺白不賺。”
“可是……老朽也不是那麼……那麼十分不愛錢的人,聽你這麼一説,老朽倒有點心動了,只不過……”
“不過什麼?!”
“錢既是如此好用,那利息可要加算了。”
老方咬牙切齒:“成!我給你八分利。”
牛一毛道:“不成!最少要十五分利。”
“媽呀!你又要吃人啊?”
“生意不成仁義在,答不答應隨你。”
“好!你厲害!那本金怎麼算?”
牛一乇輕捻蒼須適:“你答應了那就好辦,老朽天生俠骨柔腸,這麼辦吧,三七三十一,就拿你財產的三成好了。”
老方跳了起來:“媽呀!你吃人連渣都不吐啊?”
難怪老方把他老媽都請了出來,以老方當年離家時的財產而言,三分之一的財產,恐怕不下幾千萬兩。
那年頭一畝地不過五十來兩,路氏車行從長沙到重慶全程要五天,不包吃住收費五兩有得找,一隻大醃雞要不了幾錢,牛一毛只不過幫臉部做做運動傳個口信,居然獅子大開口,這不是吃人不吐渣是什麼?
“要不要隨你!”牛一毛打蛇隨棍上:“老朽只聽你自稱老方,可不知道你重慶的家是方不方圓不圓還是扁不痛,説不定你家癟癟的不值三兩銀,這趟生意是利多還是利空,猶在未定之天,你無須先拉出一道長紅。”
老方又來一次重覆動作:“不幹!不幹!”
連藍曉晴都對牛一毛不滿起來:“你這老人家未免太番顛,傳個信不費吹灰之力也大開獅口,簡直是勒索嘛。”
“老朽不懂勒索是什麼,老朽要的全是樂捐,路家堡起先也不肯捐,老朽一連打爛他十幾輛車,還放火燒掉他的馬廄,把他兄弟的護院打手傷了十七八個,他最後欣然樂捐了五百多兩,沒辦法,全堡搜光就只那麼多。
這麼辦吧,姑娘極似老朽的一位故舊,衝着姑娘金面,老朽也不強人所難,這酬勞方面可以打商量,就算打個對摺加一倍,至於利息,十五分若嫌太高,十六分亦無不可,姑娘以為如何?”
“姑娘姑娘,誰是姑娘?”藍曉晴嘖道。
“對呀!誰是姑娘?”老方滿頭霧水。
“你甭管,老朽説有姑娘就有姑娘。”
“你是神經病!”藍曉晴耳根發燙。
牛一毛大笑道:“也不知誰是神經病,有人不是很帥卻偏愛耍帥,有人卻偏偏把美麗藏起來,有人千方百計蹺家,有人卻有家歸不得,呵呵,就這麼辦,老朽負責帶口信到重慶方家,説不定討杯喜酒喝呢!”
“你……變態!不正常!”
“變態也好,不正常也罷,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朽這筆生意做定了,喜酒大概跑不了,就這麼辦!”
老方傻傻道:“我可沒答應什麼哦。”
“呵呵!你答不答應無關宏旨,只要老朽到時候收得到錢就行了,老朽白信眼光獨到,你們有夫妻臉,到時老朽不僅免包紅包,説不定還有一份豐厚的謝媒大禮可拿,這回老朽可走運了,冒死啦!”
“哇塞!您老可真高竿,不但可以白吃,還可以拿大紅包,這款‘好康A’代志真是太好了,我也要去!”
牛一毛擠擠眼道:“當然少不了你,你是男主角呢!”
“我是男主角?那誰是女主角?”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眼前?”老方左瞧瞧右瞄騰,但見在場的人羣大多是男的,少數女客都是大嬸級的“歐巴桑”,更沒有一個端得上台面,那年頭黃花大閨女大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眼前啥都沒有,這老兒準在“撇風”。
藍曉晴一把抱起老方飛遁,邊跑邊叫道:“別理那神經病,變態,不正常,瘋子,狂人,白痴,有毛病!”
跑了好遠,身後還傳來牛一毛捉狹的笑聲。
※※※※※※※※
回去棲身的小廟,兩人依舊一籌莫展。
那位神只也因好久沒人來上香,同樣的一籌莫展。
人到心情不爽時,看什麼都不順眼。
牛一毛説要傳口信,但這種人瘋瘋癲癲,不見得是女性專用品——靠得住,個性又反覆無常,實在很難信任。
老方坐在那又不由得長吁短嘆怨天尤人起來:“他奶奶的,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怎麼衰運老是揮之不去?人到一艮時,連神經病都來攪局,我看這牛一毛八成是個大老幹,想騙幾個銀子花花罷了。”
藍曉晴若有所思道:“我不這麼認為。”
老方訝然道:“你真以為他會履行承諾?”
“是的,我猜想他不是一般的老千,如果我沒料錯,他一定會把口信帶到你家,也一定會向你收取費用。”
老方道:“那他會不會去喝喜酒拿紅色?”
“你也是變態!”
老方辯道:“他才是變態,我又沒答應他什麼,他要白乾是他家的事,要向我收取費用,哼!門都沒有!”
“只怕由不得你。”
“我才不甩他。”
“你想甩也甩不掉!”
“難道他是‘黏巴搭’高手?”
“如果你知道他是誰,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那你説説看,他到底是誰?希特勒?拿破崙?秦始皇?莎士比亞?沙士汽水?鍋巴氣夫?ET?WC?”
猜了一大堆的名人和“名器”,沒有一個猜中。
藍曉晴笑罵道:“你比牛一毛還神經,我問你,你在江湖上走跳這麼久,可曾聽過一首流傳三省的歌謠嗎?”
“什麼歌?我聽過很多歌,是流行歌還是校園名歌?或是帥哥同室操戈?小馬哥包皮被割?滿場飛的和平鴿?”
“變態!”藍曉晴啐了口笑罵。
“你何妨説來聽聽看。”
藍曉晴低聲吟道:
“十年河東又河西,
莫笑窮神穿破衣:小馬乍行嫌路窄,
大鵬展翅恨天低。
龍游淺水遭魚戲,
虎落平陽受羊欺;
粉洗鳥鴉白不久,
折翼鳳凰不如雞。”
“這跟牛一毛有何關係?”
“你連這首歌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嗎?”
“連這都不知道,你江湖是怎麼混的?”
“一天混過一天,就是這麼混的。”
藍曉晴望着老方道:“你的眼睛已告訴我,這不是你的由衷之言,凡是武林中人,誰都知道這五十六個字代表什麼。”
“你知道我的武藝平凡得很,在江湖上混口飯吃,現在算不上武林中人,不知道這些事也算不了什麼。”
“你這是駝鳥心態,”藍曉晴不客氣的批評:“不管是不是武林中人,江湖中的事懂得越多越好,江湖門檻若是不精,把災惹禍的機會就越多,我看得出你不是不懂,你是在逃避,甚至説,你是在遞世!”
“別説這些了,”老方心中一震,叉開話題道:“我又餓了。”
“你的肚子忒怪,越是缺糧它越是餓得快。”
“它要餓我有什麼辦法?”
“當然有辦法。”
“什麼辦法?”
“你乾脆把喉嚨結紮算了。”
“你是叫我上吊哇?”老方這回反應倒快。
“就是這個意思。”
“看來我是誤交損友,遇人不淑了。”
“碰上我,活該你倒楣。”
“就算你把我喉嚨打三個結,該餓的還是要餓。”
“你真是飯桶、米蟲!”
老方繞道:“沒辦法!天生的酒囊飯袋,沒得吃喝身體好虛,連撒泡尿都有氣無力,好像有點腎虧模樣。”
“你神經病!”
“神經倒沒什麼病,只是肚子餓。”
“你別老‘口飲’,談點別的好不好?”
“好!那就談談你剛才吟的爛歌吧。”
“你説我吟的是個爛歌?”
“五音不全又跑掉七八個音,不是爛歌是什麼?”
“亂講,我可是正規音樂科系出身的。”
“哦!你是哪個音樂系的高才生?”
“龍發堂樂隊。”
老方霍的大笑起來:“原來你才是神經病!”
藍曉晴自己饃自己,不知老方有沒有成就感?
“你剛才吟的究竟是什麼死人骨頭?”
“好吧!既然你厚顏不恥下問虛心求教,我也只好為你作醒酬灌頂傳道解惑了,有關於這首七言律詩……”
“是患了‘妻管嚴’的‘律師’嗎?”
“胡説八道!”
“那一定是花‘七元’就可以請到的‘律師’了?”
“你別老打岔,這首詩把三省有頭有臉的武林人物全包了。”
“有頭有臉被包住,那豈不是都沒頭沒臉了?”
“拜託!我是説這首詩包括了最近幾年在川、湘、鄂三省中的一些武林人物,也是三省中有數的高手。
第一句‘十年河東又河西’,指的是東河釣叟江泰恭和西河漁翁韓江雪,這兩人是川東地區稱雄道霸的人物。
他們控制了從重慶到宜昌這一段水路的所有買賣,主宰這一段江面的魚貨和運輸,等於扼住川、鄂間的咽喉。
他們當大盤的魚牙子,操縱當地所有的魚貨買賣,買空賣空賺取不當的仲介費,也向過往船隻收取保護費,若有不從者,必然船沉人亡,漁民、魚商、船户,個個敢怒不敢言,對他們深惡痛絕,但又莫可奈何。”
老方雖是“一元錘錘”,聽罷也不由義憤填膺攘臂叫道:“這些魚肉善良百姓的混蛋,難道官府都不管嗎?”
“唉!遭逢亂世啊!前些年劉福馬、韓林兒倡導白蓮教興兵作亂,這些武林豪霸趁機坐大,官府那敢管?想管也管不了,反正天高皇帝遠,再説地方官和黑金掛鈎之事古今皆有,只要不桶大漏子,大家只有睜一眼閉一眼了。他們以分水河為界,雙方勢力範圍難免重疊,平常嫌隙就有,小衝突更是不斷,河東釣叟的地盤油水較少,所以向西擴張勢力範圍,跟河西漁翁有了嚴重衝突,為了既得利益,河西漁翁也不甘示弱,爭奪益形激烈。
十年來這兩人也不知卯過N次架,雙方互有勝負,實力有互有消長,也死傷了不少人,依然鬥得沒完沒了。”
“那豈不滿嘴噴毛?”
“什麼噴毛?”
“狗咬狗豈不滿嘴噴毛?”
“説得好!至於第二句‘莫笑窮神穿破衣’指的是三位武林高手,其中一對是夫妻,另一位則是笑傲江湖玩世不恭,在武林中罕逢敵手,專以敲榨勒索大户為業的奇人,綽號叫富貴窮神,姓冒名一年。”
“富貴窮神冒一年?”
“正是,富貴窮神冒一年,據説此人打扮寒酸,終年一身百補破納襖,也經常鬧窮,但他總有辦法弄到錢,而且一弄就是一大票,弄一票就‘冒’一年,也就是説他只要‘冒’一攤,就能吃一年的意思。”
“哇拷,他可真高竿。”
“雖然他經常有大把銀子入手,卻仍經常鬧窮,錢財左手來右手去,今天才入手一大票,明天又兩手空空,誰也不知道他錢從何處來,也不知從那裏去,所以號稱富貴窮神,如果我沒猜錯,剛才那怪老人一定是他!”
“他是誰?”
“就是冒一年嘛。”
“怎麼可能?”老方大搖其頭道:“一個姓牛,一個姓冒,除非是‘牛感冒’,否則他們怎能扯在一塊?”
藍曉晴送了老方一記衞生眼:“你花點腦筋好不好?你想想看,冒、毛同音;年同形,再加上玩世不恭遊戲風塵的個性,一身的百補破納襖,你説,除了他以外,還會有第二個富貴窮神嗎?”老方醒悟道:“説像他還真的很像他耶。”
“富貴窮神想要得到的錢,從來就沒有落空過,他這個人極講信用,不輕然諾,他若開了口,保證一定能做到,所以説這個口信他一定會傳到你家,而你該償付的代價保證一毛錢也跑不掉,不信你等着瞧。”
老方在江湖中打混這麼久,當然知道富貴窮神冒一年這號人物,嘆了口氣,“頭殼抹着燒”,只好認命了。
在武林中有許多千奇百怪的事,也有許多千奇百怪的人,越是個性古怪孤癖的人,脾氣也特別執拗,難纏的程度令人無法想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率性而為,從不問別人的感受,幾達不近人情的地步。
這種人做事不達目的死不干休,如果你阻礙了他,他就死纏爛打,纏得你永無寧日,連白天都會做惡夢。
老方這個凱子是當定了,去他奶奶的,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先是被藍曉晴這小子一罈酒一隻雞腿兩個飯糰,“鮑仔魚鈎蛄鬱”先誰去了一半家產,冒一年又強要了三分之一,一個巧取,一個豪奪,老方全沒輒。
沒辦法,衰星遇上了剋星,老方啞巴吃黃蓮。
藍曉晴見老方癟着張臭臉,忙安慰道:“你也甭像條苦瓜,有錢被人家揩,總比沒錢去揩人家的好,不是嗎?”
老方不滿道:“你少説風涼話了,別人的大腿授麻繩,夾的是別人的腿毛,疼的不是你,你當然老神在在了。”
“你心疼又待如何?”
老方只能唉聲嘆氣,去他奶奶的,有錢也是個禍害,自己連家產的銅臭味都沒聞着,就已經去了一大半,未免太離譜了吧?
看來社會治安真的很糟,是須要好好整頓了,看看一艮星老方,人都還沒回到家呢,家產已被瓜分光了,社會價值觀已扭曲,作奸犯科反而成為落難英雄,難怪有辦法的人寧願移民作次等公民,畢竟他們有免於恐懼的權利。
老方沒能力移民,只好説外國的月亮是扁的。還有,故鄉那些財產是酸的,去他奶奶的,還是看開了些,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可是……心疼呀!
想是這麼想,金錢雖非萬能,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沒錢走投無路,不能喝酒,不能吃飯,不能泡妞,不能……。
最主要的是,沒錢還不能打電話討救兵……對不起,那年頭可沒有電話這玩藝兒,倒有無線電……您説什麼?您不相信?這可不是亂蓋,考古學家在我國古代遺址中,從來沒有挖到電線,足證我國早已使用無線電了。
“啊哈——”老方打了個大阿欠,百無聊賴。
“無聊死了!有本無聊派小説來看就不會那麼無聊了。”
“你説什麼?”
“沒什麼,自己演戲自己看罷了。”
“神經病!”
“你怎麼老罵我是神經病?”
“無聊嘛,陰天罵孩子,閒着也是閒着。”
“你好毒!”
“是人都毒,豈不聞無毒不丈夫,最毒婦人心?”
“這話有矛盾,既然大家都毒,怎麼會有情愛?”
“這叫以毒攻毒嘛。”
掰得有理,怪不得愛滋病毒越來越猖狂。
“你剛才説三省的武林代表人物,你才説了五個?”
“我累了,想睡會兒。”
“我餓了,不想睡。”
“我眯一下再説給你聽。”
“不行!我現在就想聽。”
“你很煩吶。”
“你要我不聽也行,你管飯,我吃飽就睡。”
“你簡直無藥可醫。”
“有,‘巴拉松’保證藥到命除。”
“你真像條蠢豬。”
“我年紀比你大,你可要敬老尊賢,別亂罵人。”
“有志不在年高……”
“有‘年糕’也成。”老方真餓瘋了。
“你除了年齡比我高外,還能跟我比什麼?”
“有!我血壓比你高。”
什麼話,連高血壓也拿來比,太離譜了吧?
“你好像很想當老大?”
“那是當然。”
“成!你去找吃的,兄弟我餓了。”
“什麼?你有沒有搞錯?當老大還要管伙食?”
“不然你以為老大那麼好當嗎?”
老方猛抓頭皮道:“那……老大還是由你當好了。”
“我當就我當,你以為難得倒我?”
“好!你去找吃的,兄弟我餓了。”
“我也餓了,老大命令你去找吃的,我吃飽你才能吃!”
老方傻了眼,腦袋不夠靈活註定吃癟。
一賭氣,乾脆背轉身,面壁清修。
藍曉晴噗嗤一笑道:“小氣鬼!喝涼水,跟你開玩笑的,男生怎麼這麼‘龜毛’,有困難要面對困難去解決。
民生問題你放心,不過現在不行,晚上就有辦法了。”
“真的?”聽到有東西吃,老方欣然色喜。
“騙你幹嘛!你記得村北那兒有個亂葬崗吧,那邊平時野狗比螞蟻還多,晚上我們想辦法去宰他兩隻,起碼也能撐個兩三天,安啦!跟着我等於買了飯票,保證餓不死你,現在先好好養精蓄鋭吧!”
“就算撐過這兩三天,以後呢?”
“別想那麼多了!富貴窮神一定會把口信傳到你家,一來一往之間要不了十天,你叔叔一定會派人來接你的,這十天裏,我們也只能過一天算一天,我深信天無絕人之路,時到時擔當,沒米就吃蕃薯湯!”
老方默然無語。
兩個小癟蛋三聲無奈,各白抱頭打呼去也。
夢中無甲子,午睡不知年。
或許他們也有夢,至於是夢到“扒手雞”還是呆頭鵝,“莫宰羊”,只有當事人才知道,外人則難以理解。
三杯大醉俠乃井底之蛙,更不敢妄加猜測。
※※※※※※※※
村北亂葬崗鬼聲啾啾。這裏是界亭驛居民們的百年歸宿地。
比人還高的芒草,茂密得老鼠都鑽不過去。
夜幕初漲,草影搖曳,宛如獲人而食的鬼影,野狗淒厲的嗥叫,加上偶爾閃爍的鬼火,更令人心寒膽顫。
所謂鬼火,其實就是磷火,動物的骨質中含有磷的成份,磷是易燃的化合物,氣温若升高時,磷就會自燃,出現叢叢綠火,此皆自然現象,古人不知此原理,誤以為是鬼點燈,不知嚇壞了多少人。
荒山野地,野犬特多,當然也有少部份是界一早驛民眾所養的家犬,這些家犬少不了紅杏出牆的母狗,更少不了“家犬不如野犬香”的豬哥公狗,總數約有兩百出頭,誰也分不清哪隻是家犬,哪隻是野犬。
當夜色更濃時,兩人已裝束停當潛抵墳場邊緣。
鄉下人沒啥好消遣的,二更初,人聲寂寂。
年輕精力充沛的夫妻,正努力增產報國,年紀長的也不免“輕車熟路”“鶴蚌相爭”一番,這都是很正常的。
至於“羅漢腳”(單身漢),只好“自力更生”了。
那做客他鄉的就只好“輪休”啦!
大地一片漆黑,星也茫茫,月也荒荒。
在這寂靜的夜裏,野狗的嗥叫聲特別淒厲刺耳。
“汪!喔!注!喔——注!”
有嗥有叫,益增墳場的恐怖氣氛。
聽説墳地裏的野狗,當會扒開棺材吃死人肉,由於吃得好,所以長得特別肥大壯碩,性情十分兇猛,經常會主動攻擊人類,真實是否如此,三杯大醉俠內沒被吃過,也沒被攻擊過,恕難斷言。
對嗜吃狗肉的人而言,野狗家狗都妙不可言。
所謂黑狗香,白狗甜,兩般都沒有,死狗也不嫌。這是老饕們的詞兒,只要沾上了狗字,都是人間難得美味。老方對狗肉無所謂好惡,跑江湖的人三餐不定,有啥吃啥,什麼老鼠、田雞、蝗蟲、蟋蟀,甚至毒蛇也照吃不誤,出門在外哪能講究這些,可以説是“長毛的吃到蓑衣,四腳的吃到凳子”,在這範圍內的都啃下肚。
中國人可也是個嗜吃的民族,老方算得上是個中翹楚,他不挑嘴,管他黑狗白狗滴屎狗,他可以照單全收,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朝難,隨緣才是福。
墳場陰森森的,老方和藍曉晴同樣全身長毛。
為了侍候肚皮大爺,他們不得不硬起頭皮卯,畢竟沒有了胃,膽子也不能獨活,只好讓膽子作一點犧牲了。
人有老大,狗也有狗頭,一大票的狗兄狗弟在一隻有如牛犢般大的野狗帶領下,正合唱一首恐怖夜交響曲。
這是它們獵食的地盤。
暗夜瞳瞳,野狗的眼中,反射出折褶的寒芒。
“瞧見沒有?前面那隻肥肥的白狗,就拿它開刀?”
“我説白狗甜。”
“不!還是黑狗香。”
“白色代表純潔。”
“黑狗代表五月花!”
幹啥呀?居然扯上衞生紙品牌去了,神經病!
“你少嚕嗦!那隻黑狗太壯了,利齒森森太過兇悍,少惹它為妙,白狗看起來比較温馴,應該較易下手。”
“你説的也對,它看起來較好欺負。”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狗善被人吃,放諸四海皆然。
“我來!”老方自告奮勇。
“小心!”藍曉晴低聲叮嚀。
“安啦!”老方自信滿滿。
跟老酒鬼學了那麼多年,打狗的工夫可是一級棒,打蛇打七寸,打狗要打在兩眼之間的鼻樑上,只要敲得準,保證連哼都不哼一聲,就是一條狗命,老方自信打狗萬無一失,比捏死只螞蟻還容易。
那隻白白胖胖笨篤篤的肥狗,顯然如老方一般後知後覺,猶不知死之將至,正低着頭在扒着一座新墳的土,這可是個絕佳的下手機會。
老方躡足而行,悄然從草叢中撲出,一棒下手不容情。
但老方失手了。
不是他不夠快,也不是力道不足,只因他是衰星。
他在撲出時,居然被草梗絆了一下,人打了個跟跆,連帶棒子也失了準頭,一棒子竟敲在大肥狗的背脊上。
雖説這一棒沒對準要害,但老方的手勁奇重,一下差點將大肥狗的脊骨給敲斷,大肥狗痛極厲聲哀嗥起來,動物原本就有保護自己的本能,一受攻擊本能回首,巨口一張,森森利齒已朝老方腳上咬到。
老方大吃一驚,百忙中縮腳抬腿,反應已是相當快速,腳部雖免了一齒之危,一隻破鞋卻讓肥狗給撈了去。
大肥狗的慘嗥聲也驚動了覓食的狗羣。
那隻雄壯、威武、嚴肅、剛直……我在説什麼呀?
那隻雄壯如牛犢的狗老大,遠在數十丈外,驀地人立而起,喉中淒厲嗥起處,羣狗紛紛響應,剎那犬吠如雷,但見狗羣揭竿而起,出現一片洶洶抗暴怒潮。
這種“羣眾運動”,老方可是第一次碰上呢!
狗老大嗥聲未歇,一躍數丈,凶神惡煞般撲來。
一時之間羣犬狺狺,波奔浪湧而至,令人不寒而慄。
同一時間,藍曉晴一聲清叱,從旁一躍而起,腳下奇準的踹中仍在翻滾嚎叫的肥狗,正對兩眼之間一擊中的。
肥狗的叫聲驟然中止,藍曉晴隨手一撈,扯起一條狗腿扛上肩就跑,同時招呼老方:“風緊!快扯活!”
幹嘛呀!這個時候還説黑話,難道怕被狗聽去不成?藍曉晴口中急叫,腳下也不敢怠慢,一躍兩丈落荒而走,扛着條死狗依然快似奔馬,逃命時刻不得全力施為。
老方也顧不得拾鞋,一腳高一腳低隨後飛奔。
兩百多隻狗狂紀而來,不跑的止同定是傻瓜!
“狗多勢眾”,連一流高手也會手腳發軟。
眾狗一路狂吠狂追,漫山遍野而來,那光景可真夠瞧。
尤其是那隻狗老大,威風凜凜悍不畏死,率四五隻特壯的大狗,幾乎貼着老方的腳跟死追不休,怎麼也甩不脱。
人至衰的時候,連狗都不放過他。
兩人七狗(死狗也是狗)一路飛調,跑得老方剩下的那隻鞋子也掉了,腳跟敲上後腦勺,上氣接不上下氣。
人的潛在能力非常神奇,在遇上危險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就發揮出來,老方也不例外,跑的速度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跑了近半個時辰,居然還沒被追到,只是一條褲子被狗爪抓得千絲萬縷,像個稻草人。
雖説人的潛能十分神奇,但也不是無窮無盡的,短時間之內或可發揮驚人的力量,時間一長可就不管用了。
經過半個時辰的狂奔,鐵打的人也吃不消,兩人氣力放盡,都快癱啦!千杯不醉的老方,這回沒喝酒也腳步跟蹈。
藍曉晴扛着一條四十來斤重的肥狗,自然更是耗費體力,此時也是心跳氣促,但仍捨不得丟掉那隻大肥狗。
那可是得來不易,也是他和老方的晚餐呢!其實他若丟掉那隻肥狗,狗羣就不至於像這樣盯着死追不放了。
他只顧逃,卻沒發覺一頭烏黑柔軟的秀髮,已如瀑布般流瀉下來,臉上的化妝也已被汗水洗淨,露出紅馥馥吹彈得破的粉頰,居然櫻口瑤鼻柳眉如黛,幾分英氣中又有幾分嬌媚,十足是個美人胚子哩!
藍曉晴無意中現出“本尊”,他就要改稱“她”了。跑呀跑,跑在前面的藍曉晴暗道一聲:完了!沒戲唱了。
只見面前一條大江阻路,暗茫茫的也不知多寬。
這下問題可大條了,要知道一個在劇烈運動中的人,血管擴張,熱血正在奔騰當中,若是驟然跳進冷水中,冷縮熱漲的原理下,血管猛然收縮,造成心臟不堪負荷,於是心臟麻痹,心肌梗塞,心臟一艮竭降臨,這些都是很快致命的症狀,許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而枉送性命。
藍曉晴和老方都是練家子,當然明白這種狀況,也知道後果的嚴重性,前有大江阻路,後有咆哮羣大,這下沒得玩了。
為了想吃狗,弄得要被狗分屍,真是始料未及。
正危急間,驀爾救星從天而降……
當然,從天而降的未必是ET或UFO。
反正所有的小説全都一樣,只要主角有難,保證就會有救星從天而降,如果情節不這麼安排,它一定不是小説。驀爾吼聲如雷,一條高大矯健的人影從天而降,雙掌同出風雷乍起,當先的狗老大沒吭聲便已腦漿四溢。
此人掌勁來收,雙腳蹴處,快如流光逸電,另外兩隻雄壯的惡狗慘嗥半聲,翻飛三丈外腹破腸流,一一了賬。
剩下的幾隻顯然已魂飛膽落,露出一副“伶牙利齒”虛張聲勢一番,慢慢後退,退出五丈外,夾起尾巴翻身逃命去也。
這個人招式快捷掌力渾厚,顯非無名之輩。
老方驚魂猶未定,只顧着大口喘氣,衣破褲裂,狼狽已極,上頭拼命呼吸,下頭也通風涼快,還好沒穿幫。
這條衰命註定死不了,天公疼憨人又一例證。
藉着微弱的反光,藍曉晴打量這個高大雄壯的救星,但見他燕頷虎鬚濃眉如帚,銅鈴大眼開闔精光如電,上身一件虎皮背心,包不住如墳般的胸肌,下身虎皮短褲,腳穿虎皮快鞋,虎背猿腰,壯得像一座山!看年紀,約在四十上下,笑吟吟的負手而立。
這只是瞄一瞄的粗略印象,藍曉晴可不好意思老盯着人家看,抱拳一拱道:“晚輩敬謝前輩援手之德。”
她可沒發覺自己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濕透,露出玲瓏柔美的女性身材,女生行抱拳禮,似乎有點不倫不類。
壯漢似乎也是個神經大條之人,並未發覺有什麼不對,仰天朗聲大笑道:“甭客氣!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老方喘息一會總算順了氣,開口道:“好在我老方洪福齊天,命不該絕,也多虧老哥您多管閒事,否則我明天就變成一堆狗屎了,對了,還沒請教老哥您尊姓大名,今年幾歲,家住何方,改天好帶份禮物答謝您。”
壯漢尚未回答,藍曉晴明眸一轉,已綻出慧黠可愛的笑容道:“前輩且慢説出名號,容晚輩猜上一猜如何?”
壯漢大笑道:“好啊!你不妨猜猜看。”
“晚輩猜想,您一定是縱橫武陵山區,專門濟弱鋤強,率領五虎山寨百多名兒郎的武林鐵漢,人稱武陵野虎的袁前輩!”
高帽子人人愛戴,武陵野虎也不例外,聞言已自掀髯洪聲笑道:“姑娘好眼力,我正是那頭不馴的野老虎!”
藍曉晴一怔道:“前輩您……”
武陵野虎笑道:“姑娘雖然身着男裝易釵為弁,可是衣服已經濕透,有穿沒穿差不多……不!不!我的意思是説姑娘已現出女性的身材,加上姣美的花容月貌,就是笨蛋也看得出姑娘的性別,何況我比笨蛋聰明些。”
藍曉晴低頭一看,不禁面紅過耳,羞態可掬。
老方眼都看直了:“你什麼時候變性的?”
“神經病!誰去變性啦?”
“白天是男生,晚上變女生,變男變女變大便。”
“你才變大便!大笨牛!”
“你在罵牛一毛嗎?”
“我是在罵你!”
“我怎麼又變大笨牛了?”
武陵野虎大笑道:“你真的是大笨牛。”
老方不爽道:“怎麼連老哥您也罵我大笨牛?”
武林野虎笑容未歇道:“牛有什麼不好?牛耳,是首領的意思:牛奶,是很營養的飲料,還可以用來洗澡美容養顏:牛頓,是有名的科學家;牛刀,是大才的意思,牛黃,可以入藥救人:牛肉場,養眼怡情,牛皮還可以吹。
牛,是忠實勤勞的動物;牛痘,可以預防天花,牛的好處説都説不完,我想當姑娘口中的大笨牛還不夠格呢!”
老方回嘖作喜道:“真的呀?那我就當大笨牛好了。”
藍曉晴差點沒瞪死老方。
武陵野虎看了他們的狼狽形象,不禁疑惑道:“你們怎麼會被野狗追得那麼慘?據我所知,野狗攻擊人類的事是有,但追得那麼遠的卻是絕無僅有,它們對新鮮的人肉興趣不大,只愛吃腐屍肉……”
“前輩是説……”藍曉晴心中咚的一跳。
“這些狗都是吃墳場腐屍肉的。”
藍曉晴一聽,差點就反胃。
原本她沒想那麼多,只因肚子餓才會把腦筋動在那些野狗身上,聽武陵野虎這麼一説,此生大概聞狗色變了。
老方只得把如何潦倒異鄉,如何被“請”下車,如何缺糧才合謀宰只野狗充飢,以及如何被狗追等講了一遍。
武陵野虎道:“這麼説你們是餓了兩頓啦?”
老方點點頭,為了博取同情,還嘆了口氣。
武陵野虎笑道:“現在總算沒事了,瞧這四隻野狗,夠你們吃好幾頓了,來吧!大笨牛,準備升火烤狗肉啦!”藍曉晴突然嬌叱道:“不許動!”
武陵野虎和老方同時舉起雙手……幹嘛?搶劫啊?
對不起!因為最近黑道軍火猖獗,治安每況愈下,人人聞槍色變,我們的演員有點反應過度,鏡頭穿幫啦!
“不許吃那髒東西!”
“可是……”老方看着藍曉晴發怔。
“這種狗怎麼能吃?難道你不願心嗎?”
“可是……不吃我會餓耶。”
“餓死了也不準吃!”
老方老大的不服氣道:“打狗的主意是你出的,死狗也是你扛來的,現在又説不準吃,女人!你的名字叫亂來!”
藍曉晴辯道:“我怎麼知道它是吃那種肉的?我説不準吃就不準吃,你要是敢吃上一口,今後休想我理你!”武陵野虎大笑道:“你是大笨牛!從來沒聽説過有牛吃狗的,兄弟,你就認了吧!別因為吃狗惹毛了女人。”
藍曉晴價顏像塊大紅布:“前輩……”
武陵野虎端詳一會道:“姑娘好美!真是我見猶憐。”
老方突然捻起酸來:“美不美關你屁事。”
武陵野虎一怔,隨即恍然大笑道:“原來如此,三八兄弟,呵呵!你放心好啦!我武陵野虎是隻桀傲的老虎,可不是色浪的突變種,我袁某人的年齡足可做你們的父執輩,在武林中縱無赫赫之名,沒聽過我的人倒也不多。
袁某一生早已獻給五虎山寨,從未有成家的打算,縱使西子再生嫦娥下凡,我也不會心動,你又何必吃醋?”
説的聲音不大,但字字入耳,藍曉晴羞得無處容身。
老方心頭舒了口氣,又自嘲的笑了笑,他奶奶的,就算武陵野虎發了春情去泡藍曉晴,這跟我老方又有何於?難道這就叫戀愛嗎?怎麼可能,才認識一天而已,可是……藍曉晴是這麼的聰慧,這麼的可愛……
但是……老方神色倏然一黯,眉頭打了個結。
老方神色問瞬息的變化,大而化之的武陵野虎並未發覺。
“這幾隻狗你們真的不吃嗎?”
藍曉晴堅決道:“不吃!”
老方嚥了口唾沫道:“想吃,但不敢吃。”
武陵野虎笑道:“好極了!既然你們不想要,那就賞給兄弟吧,我那些郎們想狗肉都快想瘋了,夠他們爽的啦!”
“前輩要的話就全部拿去吧!”
“你也無須前胸後背的客套,我是個野性難馴之人,虛偽客套去他娘,不嫌傖夫粗鄙,叫我一聲老哥足矣。”
老方同意道:“對嘛!什麼全背全背,把人的手氣都叫背了,如果您能招待一頓飯,叫你一聲老哥又何妨?”
“帥!酷斃了!”武陵野虎關懷大笑:“你很現實,也很坦白,越來越投我的緣了,當今社會上,像你這般率性的人已是絕無僅有,很多人在當面稱兄道弟,背後卻桶你一刀,有些人心中恨不得宰了你,見面卻胡説八道打哈哈。
你是真小人,真小人比偽君子可愛多了,真小人要你的命,會讓你死得明明白白,偽君子要你死,你還不知道怎麼死的,我喜歡這種有話直説有屁快放的人,成!我武陵野虎袁仇是交定你這個朋友了。”
“我説老哥,閒話別説那麼多,我可餓死了。”
武陵野虎猛敲自個腦瓜子笑道:“瞧我,只顧着哈啦打屁,記憶力居然成了薄薄的一片,差點就長翅膀飛走了,居然忘了你們還沒吃飯,走!到我那蝸居去,你們要吃多少就吃多少,直到你們撐死為止。”
武陵野虎今天很怪,老提“死”這個不祥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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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野虎袁仇,也就是流傳川、湘、鄂三省歌謠當中“虎落平陽被羊欺”所指的那隻虎,他是個坦率豪爽之人,誠如他自己所形容:野性難馴,至於為何有“被羊欺”之説,下文自有一父待,在此先略過不提。
這隻野性十足的大蟲,不僅在兩湖四川一帶享有盛名,就是在整個中原武林也是灸手可熱大名鼎鼎。
提起這位個性剛猛無比的人中豪傑,武林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之所以譽滿武林,不僅由於他的武功狂猛辛辣,出手間有我無敵,氣吞河嶽,主要的是他對人義薄雲天正氣不阿,令同道敬仰有加,出道近廿年盛名不墜。
今晚;他是出山……不不!他是出外巡邏,正好碰上了這檔事,老方命不該絕,該感謝這隻野虎適時的出現。
不對!老方該感謝的是三杯大醉俠,安排如此巧妙的情節。
武陵野虎找了條山薩,將四隻死狗捆在一塊,也不管血淋淋的腥臭撲鼻,單手一提便已上肩,這四隻狗加起來不下於兩百斤,看他上肩毫不費力!兩臂怕不有千斤之力,盛名之下無虛土,修為羅責了得。“走吧!”武陵野虎死狗上肩,邁開大步依舊縱躍如飛,兩百來斤對他來説輕若無物,絲毫不影響矯健的身手。
對這種草莽英雄,老方和藍曉晴也不客氣,隨後便跟。
武陵野虎在江邊隱密處藏了一隻木舟,當下帶領二人上舟,也不用槳櫓,雙掌推處,小舟已如箭般激射而出。
武陵野虎算是一位草莽中的傳奇人物。
草莽人物其實沒什麼不好,人有三六九等,綠林人物也是有好有壞良莠不齊,上焉者劃地佔山開疆闢土,漁樵耕獵,自給自足,對所謂的王法嗤之以鼻,自己當自己的土皇帝,這種人固然也是狂人,但人不犯我,我亦不犯人。
中焉者,打着替天行道的大帽子,專搞劫富濟貧的玩藝,土豪劣紳貪官污吏見了他們非破財不可,但只要錢不要命,只劫財,不劫色,得手錢財也會濟孤助貧,他們心中自有一把尺,正所謂盜亦有道不是非常盜。
下焉者,擄人勒贖,勒贖不成便撕票毀屍,劫財劫色燒殺姦淫無所不用其極,不分善惡,視人命如同草芥,看不順眼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那不叫綠林,那叫土匪,等而下之的武林敗類!
這種人為一般武林人所鄙視,亦不屑與之為伍。
五虎山寨的作風介乎中上之間,山寨建在武陵山南麓靠近沅江的支流處,闢有百數十畝的良田和園地,種些水稻、甘薯、玉米和一些尋常菜疏之類的作物,從外觀看,這種根本不像是山寨,跟一般山村並無二致。
其實五虎山寨並不指望這些莊稼,武陵山方圓數千裏,有的是上好的木材,百十條大漢“旦旦而伐”砍都砍不由兀,把木材紮成木排,順沅江下放到常德脱手,省本又厚利,是寨中主要的收入之一此外打獵也是他們另一個重要的財源,武陵山多的是飛禽走獸,隨便拿根棒子去敲敲就能敲到野雞野兔什麼的。
照理説武陵山寨並不窮,日子卻不見得好過,但他們很少“出草”,除非碰上大贓官大惡霸時,才偶爾出動一次,目的不是為財,只是為了懲惡,同時也把“出草”當成調劑身心的餘興罷了。
閒言表過,且説武陵野虎帶着老方和藍曉晴上了木舟,木舟如箭矢般激射而出,老方立足不穩,嘩啦一聲笨牛落水。
武陵野虎忙掉頭救人,正所謂欲速則不達。
還好老方水性不差,倒沒喝多少水。
武陵野虎可沒敢再快風駛快船,讓小木舟緩緩劃過水面,朝五虎山寨蕩去,夜深清幽萬籟俱寂,波光如鏡,映出山光倒影上葉扁舟盪漾水中,多麼的詩情畫意,陡然一聲哈啾震耳,一切美景瞬間破碎,老方在“剎風景”。
武陵野虎關心道:“老弟,你受涼了嗎?”
“沒有,剛才是一條小泥鰍鑽到我鼻孔裏。”
武陵野虎差點打跌,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
“我真服了你,連鼻孔也能撈魚。”
“那有什麼了不起,牛一毛還會嘴巴噴糞呢!”一句話逗得大家都開了懷。
説着説着小船已靠了岸,武陵野虎舍舟就陸,一條不甚明顯的小徑不知道往何方,遠遠卻有三兩燈火明滅其間。
老方這個衰星真的很悲哀,光着兩隻腳丫子,渾身濕淋淋的,暗中不辨路面,高高低低挨挨蹭蹭翻翻滾滾跌跌撞撞,也不知撞出了N個皰,走得眼中發花,頭上冒泡,總算把兩條不聽使喚的腿給拖到地頭了。
五虎山寨名動武林,照理來説應該山門巍峨氣派十足才對,可是眼前的景況卻跟想像中差距不只十萬八千里。
嚴格來説這根本不是寨,這是一個山窩,三面俱是插天高峯,數十楝木屋依山環抱而建,莊左山腰有一道流泉,飛瀑衝下形成一座深潭,再沿莊前流過,形成一條十餘丈寬的護莊河,壘巨石為寨牆,牆高不過丈多而已。
這種建築也能稱為寨,那三杯大醉俠所住的公寓高達十二層,鋼筋水泥堅固非常,窗口正對泳池,“景觀”特佳,堪稱“療心殿”矣,此外內部密如蛛網大門全是一個樣,三杯大醉俠醉酒之時經常在家門口迷路,三過家門而不入,所以又可稱為“大禹治水”閣,有次被人闖空門搬光了家當,又名叫“杳如黃鶴樓”,各位賢明讀者以為然否。
題外話暫且休提,言歸正傳。
五虎山寨絲毫沒有綠林的霸氣,反而顯出寧靜純樸。
然而,今晚卻有了不尋常的緊張氣氛,寨中人來人往,個個露出緊張的表情,似乎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空氣中顯露出一種浮躁不安的氣息。
武陵野虎一出現,那羣人立即圍了過來。
“什麼事?幹嘛慌慌張張的?”武陵野虎不悦道。
“這、…:”一名瘦黑的漢子欲一肓又止,看了老方和藍曉晴一眼。
武陵野虎道:“沒關係,這兩位都是我的‘內人’……”
“兩位都是?”瘦黑漢子嘴巴張成O字型。
武陵野虎尷尬道:“我的意思是説他們不是外人。”中國的文字的確妙不可言,“內人以外vto外人”、“開心vs關心”,字意相反,指的卻是不相關的詞,令人莞爾。
“到底是什麼事?”
“回大哥,”瘦黑漢子恭敬稟告道:“我們插在重慶府的旗子回報,羊家那三個狗腿子,糾眾準備來襲了。”
武陵野虎忙問:“什麼時候的事?”
“回大哥,旗子傳書説是今天早上出發的。”
武陵野虎神色一緩道:“重慶到此地路途遙遠,最快的腳程也要三天,他們要發動攻擊也是三天後的事,放心吧!我們還有充裕的時間從容佈置,今晚我有貴賓,吩咐下去,安排大魚大肉來吃個又醉又飽,免得做了餓鬼。”
武陵野虎話中充滿不祥的預兆。
“大哥……”瘦黑漢子眉頭微皺。
“別説了,快安排宴席為兩位貴客接風。”
“是!”瘦黑漢子不敢再説什麼。
“對了!等下叫老二、老三、老四他們一起過來商議,順便介紹你們認識我新交的兩位朋友,大家好好幹幾杯。”
瘦黑漢子領命欲走,武陵野虎又叫道:“等一下!這幾隻肥狗拿去廚房整治整治,全部賞給弟兄們打牙祭。還有,主席上不可有香肉,明白了嗎?”
瘦黑漢子點了點頭行了一禮,拎了狗屍自去張羅。
“來來來!兩位這邊走。”武陵野虎肅客入屋。
老方此時的扮相實在不是狼狽二字所能形容,衣被褲裂渾身濕透,披頭散髮還光着兩隻腳丫子,若説這樣的人也稱得上貴客的話,那三杯大醉俠寒天剃光頭打赤膊,豈不成為“上賓(冰)”了?
在一大票“觀眾”的驚訝目光下,老方和藍曉晴被當成佳賓般的請進大廳,外面的人終於開始竊竊私議起來。
“大當家的莫非不正常,怎麼把這種人當朋友看?”
“可不是嗎?八成有根筋不對。”
“大概是腦袋變‘控固力’啦。”
“那男的長得像三個月沒東西吃的青蛙,又瘦又凸目。”
“不過那女的倒很標緻,莫非大當家的動了色心啦?”
“是很正點,我見猶憐。”
“那男的會不會是個‘拖油瓶’?”
“不對!看樣子當小舅子還差不多。”
“不像,同‘公司’出品的品質不可能差那麼多。”
“簡直是美女和野獸!”
“會不會是一對私奔的小情人?”
“要是這樣,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此時此地,老方完全被瞧扁了。
大廳裏,武陵野虎點了數支牛油巨燭,亮如白晝。
不一會,瘦黑漢子已帶着另外三名漢子告進。
老方斜着眼打量這些人,但見他們各個形容古怪,就説那個瘦黑漢子吧,尖嘴猴腮縮頭縮腦其貌不揚,瘦得跟老方差不多,臉色蒼黃一臉病容,像是患了第三期肺癆症的人,風都吹得倒,實在不怎麼樣。
第二個則是個大水缸般的胖漢,體積起碼有瘦黑漢的三倍大,胖嘟嘟肥篤篤的,渾身肥肉鬆垮垮像要滴下油來,兩撇鼠須往上翹,八字眉兒往下吊,眯着眼似乎還沒睡醒,或者仍在半睡半夢半醒之間。
第三個是個紅光滿面,嘴角上翹,不笑也有笑意的大漢,酒糟鼻,綠豆眼,腰間還掛了個瓢大的酒葫蘆,呼吸間仍有酒味,連站都站不穩,大概仍在醉鄉之中,老方打心眼裏喜歡他,因為同是酒國夢裏人。
第四個則是個碩長的漢子,大鼻子臨魚嘴,穿着一身無袖皮靠,露出筋肉虯結的雙臂,挺胸凸肚,甚為雄壯。
這些人見了老方的樣子,不由得齊聲笑了起來。武陵野虎也暗自好笑,忙叫人準備衣服讓老方換下,藍曉晴自有女眷接去,重新梳妝打扮,忙了好一會。
等他們重新出現時,大家眼睛為之一亮。
倒不是老方在換了衣服之後有什麼奇蹟出現,他那副尊容,就算穿了金鏤衣也難以遮掩,反而欲蓋彌彰。
問題出在藍曉晴,換過女裝後的藍曉晴,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雖然僅是布衣素裙,亦未抹胭脂粉黛,但已顯出她的絕世風華,她的美不是那種豔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的美,而是一種非常純真、無邪、聖潔的美。
美美的女生穿什麼都好看,尤其是“穿幫”……什麼話!
藍曉晴嫣然抿嘴一笑,宛如春風解凍般,令人心曠神怡。
“沒想到你長得像‘天花’一般漂亮。”老方由衷讚歎,但並不得體,他還以為天花就是天下最美麗的花呢!
眾人重新見禮,武陵野虎也分別作了介紹。這四個漢子就是五虎山寨的精英,和武陵野虎並稱五虎。
瘦黑病容的漢子叫病虎勞三期,在五虎中排名老二,手底下的功夫可絕不含糊,二當家的交椅可不是白坐的。
胖子是老三,叫睡虎餘不醒,平常他站也睡,坐也睡,睡也睡,五虎當中以他的智商最高,他常説他不是在睡覺,僅是閉目思考。
腰上掛酒葫蘆的是老四,叫醉虎解千愁,一套醉拳有酒全步數,沒酒就沒半步,只要有酒喝他做啥事都來勁。
精壯的皮靠大漢是老麼,叫水虎阮小三,據他説他是水滸傳裏阮小二的後人,水中功夫高人一等,著名的水中蛟龍。
老方這個人見食眼開,對五虎都一見如故,大哥長二哥短,熱活得比親兄弟還親,很快的就博得五虎的好感。
説起來也真夠嗆,只不過為了一餐飯,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賣力表演,連自己都感到嗯心,雞皮疙瘩掉滿地。沒多久,熱騰騰的飯菜已然上桌,無非是山雞水鴨、野鹿野豬、魚蝦鱉蟹、山筍野菜……之類,滿滿的擺了一桌,未待武陵野虎下令開動,老方已然自行開工動土,身手捷如電閃飄風,其快無比,剎那間風捲殘雲,有詩為證:
未曾舉筷手先抓,橫拽倒拖口中扒;
淋漓湯汁濺如雨,連皮帶骨不吐渣。
嚼快嘴邊流油水,吃穿齦肉現紅牙,
只恨喉小難吞象,恰似一隻癩蛤蟆!
老方的吃相實在是惡形惡狀,但卻很投武陵野虎的緣,野虎本來就是個不服五化的人,討厭世俗的拘束,凡事率性而為,心如海闊天空坦白磊落,最怕的是虛偽客套,這種人恩怨分明,有時固執得不近情理。
老方毫不客套正是一種率性的表現,餓了就是餓了,餓了就是要吃,人家端上來的就是要給你吃,客氣什麼?
武陵野虎看得心中“氣毛”大爽,忍不住和老方搶起菜來,食慾也有擴散性,大家也都胃口大開,吃得不亦樂乎。
內中只苦了個小美女藍曉晴,幾個臭男生大肆“攻城掠地”之下,幾乎找不到地方下箸,好在江湖兒女比較不拘於俗套,幾個男人也對她稍有禮讓,菜也夠多,她也只能儘量吃,撈個夠本。
有了七八分飽,老方又開始作怪了,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接着凝視酒杯良久,現出黯然哀傷的表情。
“怎麼啦?”武陵野虎好奇的問。
“看到這酒杯,我就想到一個死去的朋友。”
“你朋友是賣酒杯的嗎?”
“不!他是不小心吞下這種小酒杯給噎死的。”
武陵野虎大笑道:“原來你是嫌杯子小喝得不爽,既是酒國英雄,成!來人哪,給我換成大碗,今晚不醉不散!”
醉虎解千愁大聲道:“看不出來方老弟是真人不露死相,咱們算是同一國的,難得碰上同好,來來!先幹三十碗再説。”
老方豪興勃發道:“怕你不成!”
水虎阮小三手提兩把大酒壺,容量各二十斤,四平八穩的替雙方斟了滿滿一碗道:“我來服務,小費隨您打賞!”
兩人既不划拳也不行令,就這麼我一碗你一碗干將起來。
但見碗起碗落,碗落時碗碗酒滿,還有“表面張力”,水虎斟酒涓滴不差,碗起處如長鯨吸水,口到酒幹!不一會四十斤老酒分別灌入兩人的肚子裏。
醉虎這回可真遇到對手了,在第三壺喝不到一半時,終於棄甲丟盔承認喝不過老方,對老方的海量為之嘆服。
其實醉虎的酒量也足以自豪,能喝五十斤老酒的人畢竟不多,要是三杯大醉俠喝那麼多,早被酒杯給噎死了。
醉虎喝掛了,躺在那像只瘟豬,口中還念念不忘説些什麼五虎山寨要當老大之類的話,語音呢喃似不可辨。老方其實也有了九成九醉意,大著舌頭結結巴巴道:“老……老哥,有件事我……呃,我不明白,剛……剛才勞……勞二哥説……呃,説什麼羊家的什麼……什麼狗腿……腿子,我記得狗……狗已被打死,呃,為什麼會……會跑到羊身上去,老……老哥,您倒是説……説説看,這狗……狗呃……死了,腿還……還會跑嗎?”
老方説得斷斷續續,還邊打酒嗝,醉態可掬。
武陵野虎洪聲笑道:“老弟,你大概醉了,剛才勞二弟口中的狗腿子,指的並不是狗的腿,而是活生生的人。”
“人?人……人人什麼時候改為狗腿子的?”
藍曉晴道:“老方,你喝醉了。”
“醉?誰……誰説我醉了?呃,我醉‘八擺’,只喝那……那麼一點點,我……我怎麼會……呃……醉。”
喝成那樣還説沒醉,大概真的醉了。
武陵野虎道:“方兄弟,可別太勉強。”
“什…什麼叫……叫醉?殺人放……呃……放火是死罪,喝……喝酒又……不犯罪,所以……就沒有醉……”
藍曉晴婉言道:“老方,可別硬撐……”
“硬撐的是鳥!”老方喝多了滿嘴噴毛:“怎……怎麼,你……你們都……呃,不相信我——沒醉,我老……老老方此刻……清醒得有點……點點迷糊,你……呃,你們不信?不信我……我吟個詩你們聽。”
説着説着嗯嗯唔唔的清了清喉嚨,接着大聲嚷起來:
“君……君君不見黃……黃黃的河水天……天天上不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笨牛到上海不復回(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軍人見……高……高……高唐神女犯了法(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招惹青……青竹絲去嘗血(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仁兄得經這一關(人生得意須盡歡),莫……摸屎臭了三個月(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天生五胎有屁用(天生我才必有用),千……牽筋散形回不來(千金散盡復還來)”
什麼跟什麼嘛,竟然把青蓮居士李太白的“將進酒”拼成這個樣子,詩仙若是地下有知,必然掀棺破土而出,為之痛哭流涕,捶胸頓足之餘和老方同幹三百杯,醉後再到水邊重演一招“水底撈月”再死一次!
藍曉晴怫然不悦道:“你別藉酒裝瘋了。”
老方叫屈道:“我哪有,我不藉酒已經夠瘋了。”
説得也是,老方要瘋何須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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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雖沉,五虎山寨卻是內弛外張。
所誚山寨,其實徒具其名,其實跟一般山村差別不大,同樣是有攜家帶眷的,不管老弱婦孺,只要能動的人都動了,男人們搬磚疊石鞏固寨牆,巡風放哨加強警戒,婦孺們則努力後勤補給,甚而磨刀霍霍向豬羊……
幹嘛那麼客氣,客人早已吃飽喝足,何必再……哦?他們準備宰羊是沒錯,可是要宰的可不是十二生肖中的羊。
重慶府羊家三兄弟也不是温馴的羔羊,在三省武林中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名頭比五虎山寨不遑多讓,兩者之間的差別僅在別人的評價上,五虎山寨是譽之者多,謗之者少,而羊家卻正相反,江湖風評並不佳。
明洪武五年,距離臭頭皇帝朱元璋起義已有十八年之久,元朝勢力並未完全被消滅,據有蜀境一地的夏王明界,在前一年才被平定,四川一地的政事仍未進入正軌,亂世之間必有梟雄,羊家兄弟就有人想做亂世梟雄。
羊家和五虎山寨結怨固深,卻也不是什麼深仇大恨,但羊家卻發誓要剷平五虎山寨,此中緣故耐人尋味。
在大廳裏,老方醉酒出洋相,還演出了續篇。老方發神經出饃,藍曉晴也覺得尷尬不已,恨不得挖個地洞好藏身,只是藏身太久又怕變成“地藏王”……什麼話!
有關他的身世,若照他自己所描述,有太多不近情理之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是個沒有城府的人。
他説他家是個大户,這一點可信度存疑,但為了十餘縣災民,她寧願相信老方説的話是真的,有機會就不要放過。
她父母都是武林中名號極為響亮的高手名宿,聲譽之隆也不輸武陵五虎或重慶羊家,只是她年紀尚幼,而且因為某種原因,所以沒有學到家傳武功的精髓,她之所以藝業未成便出道江湖是另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什麼?您問什麼是不可告人的原因?這您就問對人了,我可以替您開一次茅廁……現在誰還用茅廁啊?現代人都用抽水馬桶……話題好像扯遠了,三杯大醉俠每次喝多了就這樣,答不出來便顧左右而言他。
嘎?您又問顧左右而言他的他是誰?哈哈!您總算問對人了,有次三杯大醉俠酒醉迷了路,只好“左看右看”找人問路,對方是個泰勞,言語不通,“他”也愛莫能助,所以説“顧左右而言他”的他指的就是那個泰勞嘛。
還有,剛才問的是不可告人的原因是吧?三杯大醉俠學如瀚海,交通標誌知道一半,幾個指頭全都知道,那天三杯大醉俠在路上掉了一塊錢被別人家小孩撿去不還,一怒之下準備告他,買狀紙就花了二十元,所謂不可告人的原因就是不可亂上法院告人,因為訴訟會勞民傷財得不償失。
您就別再問了,藍曉晴現在“氣毛”很不爽,問了她也不會説,本書的編著她沒參與,詳情仍得繼續看下去。
“老方,如果你還是如此不識大體,我可要生氣了。”
武陵野虎忙道:“不必如此,方兄弟是個率性的人,坦蕩磊落的表現,總比虛偽客套的好,我並不介意。”
藍曉晴臻首微搖道:“袁前輩大人大量,但做人就要像人,人是萬物之靈,總有個禮儀規範,如果違反了應有的應對禮節,變成主不主,賓不賓,君不君,臣不臣,沒有了長幼尊卑,那不叫率性,那叫亂來!”
武陵野虎仍心平氣和緩頰道:“方老弟還年輕,年輕人氣盛,行為略狂放無傷大雅,姑娘又何須苛責呢?”
“不然,”藍曉晴是個鬼靈精,辯才相當機敏:“或許袁前輩個性狂放不拘,但不代表沒有主從之分,以貴寨百餘名弟兄加上眷屬,若非尊敬前輩為一寨之主,前輩又如何能統御他們?又如何能使他們忠於五虎山寨?
敬人者人恆敬之,或許前輩不計較老方的狂顛舉措,但旁的弟兄可能已將老方視為不受歡迎的狂客、惡客了。
連野生獸類都有領袖者,何況是人類?是人就要識大體、行禮儀,這和年齡的長幼無關,而是個人的修為和涵養,年輕人哪個不衽?狂有一個限度,若狂得以自我為中心,視天下如無物,以眾人為芻狗,那不是狂,是無知!
小女子無狀,但家父卻是飽學之士,小女子個性叛逆頑劣,但幼承庭訓,從不敢諭越向教二字,前輩以為然否?”武陵野虎大概好久沒刮鬍子了,這下被颳得好慘,臉上一熱赧顏乾笑道:“姑娘高見,老哥哥我承教了。”
藍曉晴在武陵野虎家訓起這頭野老虎,行為也算夠狂了,自己想想都覺得不好意思羞笑道:“前輩海涵。”
老方被罵了一頓,倒有了三分清醒,疑惑的道。“我本來沒那麼狂,是為了迎合老大才狂的,武林人物不是都爽快俐落,口沒遮攔,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三分六眼快意恩仇的嗎?拼地盤賭性命,生死等閒,不才是好漢所為嗎?
人家拿眼睛瞄我;我就桶他,敬酒他不喝!桶他,看他不爽;桶他,不給錢!桶他,時下的江湖人不全都這樣嗎?
有一本書裏面描寫一百零八個好漢,個個憨不畏死,掉顆腦袋不過碗大的疤,這本書叫做……叫做‘本許傳’!”
武陵野虎糾正道:“是水滸傳。”
水虎阮小三立正肅容道:“大哥是在叫我嗎?”藍曉晴差點笑得打跌。
“方兄弟,你的思想偏差了。”武陵野虎喟然道:“好漢與惡漢其實是差不多,但失之毫釐則謬以千里,好漢固不惜命,不畏死,但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為國家、為民族而死是很該死,不不!我是説戰死沙場馬革裏屍,其死才有意義,或為救人、救災,或捍衞人間正義,拋頭顱、灑熱血,這才是真正的好漢。
好漢應以仁義為重,不僅對人有仁恕,對己亦須有仁道,死固不足懼,但不輕言死,犧牲未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尊重生命,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説起來簡單,要身體力行去做,那可就難了,我就辦不到。
我這個人性子急,易衝動,很多道理我都懂,但是經常忍不下來,忍字頭上一把刀,武林人能勘破這個字的少之又少,所以我不敢稱俠,要做俠是很辛苦的,至於像三杯大醉俠那麼厚臉皮敢自稱為俠的人,早該碎屍萬段!
還有少數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動不動拿傢伙亂打亂殺一通,那不是好漢,那是莽漢!那不是英雄,是狗熊!好勇鬥狠,心胸狹窄,吸督必報,輕賤別人的生命,也輕賤自己的生命,父母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不珍惜自己就是不孝,不珍惜別人就是不仁,未盡自己本份是為不忠,未能善待事是為不義,不忠不義不仁不孝,這種人實在沾不上英雄好漢的邊,真正的英雄不見得一定要以力服人,也不是在市井中用拳頭刀槍打出來的。”
藍曉晴拜服道:“前輩高見。”
武陵野虎訕訕道:“不好意思,我出生也早,沒受過什麼國民教育,所以識字無多,這麼一長串的台詞差點害我背昏了頭,不過導演有交待,以上言論純屬個人意見,不代表三杯大醉俠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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