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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公元前我們太小

    [天楊]

    六一兒童節。醫院送給小朋友們一人一塊奶油蛋糕和一個文具盒,值班室的桌子被花花綠綠地堆滿。袁亮亮走進來撇了撇嘴,“無聊。”“那你説什麼有聊?”楊佩沒好氣地問。“美女,你心情不好?”他把臉湊上去,壞笑。“亮亮。”我急忙對他説,“頭又不暈了是不是?還不回去躺着呢。”

    我們的楊佩小姐這些天心情的確不大好。她的小杜正在熱火朝天地辦去加拿大留學的手續,同時極其冷靜地對她説:“我們還是分開吧,你看呢?”楊佩一邊補因為剛剛大哭一場而弄花了的妝,一邊咬牙切齒地説:“我告訴你宋天楊,男人全他媽不是東西。”

    “好男人還是有的。”我説。

    “你當然可以這麼説了。”她衝我嚷,“你以為誰都能像你一樣有那麼好的命,左一個男人右一個男人的反正有個周雷給你墊底兒。可是宋天楊你別得意得太早了,男人這東西,追你的時候把你捧上天,得到你了以後你就什麼都不是。不信你等着瞧……”

    這女人是瘋了。我懶得理她。病房裏還有一大堆事情呢。

    方圓下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終於。

    “開心吧?”我説,“熬了這半年,總算再堅持幾天就能回家了。”

    她不説話,只是笑。她的鄰牀,那個金魚眼小姑娘也跟着笑。不過那不是一個四歲孩子的笑容,她瘦了,並且沒有像剛來時那麼開心。骨髓穿刺就像一個夢魘。我親眼見過在她淘氣不肯睡覺的時候,她媽媽嚇唬她説:“再鬧我就去叫陳大夫來給你做骨髓穿刺。”笑容就在十分之一秒內從她臉上消失。倒是陳大夫現在不再“斷定”誰還剩幾個月了,儘管他把方圓的事情稱為“例外”。

    “不過回家以後也不能大意。”我繼續説,“得好好吃藥,還得定期回來檢查。”

    “可算是能回家了。”她突然打斷了我,“為了給我治病,媽媽借了好多錢。”

    “那是大人的事情。”我只能這樣説。

    “可是得病的人是我啊。”她看着我,臉上的皮膚逆着陽光變得透明。

    “別擔心。”金魚眼小姑娘突然間開了口,“你媽媽是願意的。她才不願意讓你像皮皮哥哥一樣呢。我媽媽説,皮皮哥哥就是因為家裏沒錢,治得太晚了。又沒錢吃好藥。”

    看到了吧,我對自己説,你永遠別小看小孩子們。

    “阿姨,”方圓突然像想起來什麼一樣轉向我,“皮皮那個時候還跟我説,他長大以後就要娶你這樣的女人。”

    “我很榮幸。”我微笑。

    “他吹牛。”小金魚眼笑了,“他怎麼娶她?他已經死了。”

    我最愛的海子有兩句詩説:

    “公元前我們太小,公元后我們又太老,沒有誰能夠見到,那一次真正美麗的微笑。”有道理。

    夜晚來臨,我走到家門口,就聽見裏面一陣笑鬧聲。現在我們的“好男人”周雷有了經常往我們家跑的理由——宋天櫟小朋友現在幾乎是每個黃昏都打個電話給他,“今天你有空嗎?來和我玩吧。”——這小傢伙的中文確實有長進:會説一個完整的句子了。像是回應我,他又加上了一句:“來吧,我姐姐今天晚上不值班,在家。”好吧,用周雷的話説:“我現在已經征服了你們家的老老小小,解除一切後顧之憂以後就來‘解決’你,等着看,這叫‘論持久戰’。”

    持久戰倒是戰績輝煌,他現在已經可以在吃過晚飯之後當着爺爺奶奶的面公然進我的房間了。奶奶還要加上一句,“你倆好好聊。”然後再對不不説:“走,不不,跟爺爺奶奶出去‘乘涼’。”

    饒了我吧。

    他站在我的身後,跟我一起盯着電腦屏幕。新浪首頁。“點擊這個看看。”他指着屏幕上一則變態殺人狂的消息,激動得什麼似的。

    “你還記不記得?”他問我,“咱們高三上學期的時候,冬天,有個殺人狂在全市流竄作案,殺了三十多個人,在抓住他之前,咱們學校都把晚自習取消了。”

    明知故問。當然記得。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想什麼?”他很進入角色地自説自話,“我想老天有眼,這種事兒我平時只是熬夜寫作業的時候隨便想想而已,沒想到成了真的。”

    我笑。

    “天楊,”他突然間換了一個語氣,“我大學的時候跟一個女孩同居過一年,那時候我很想就這麼跟她過一輩子,有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在拼了命地追你,醒來以後我覺得這不過是想想而已。可是沒想到,這會變成真的。”

    “那個女孩呢?現在在哪兒?”

    “嫁人了。”他搖頭,“女人,女人,媽媽的。”

    我大笑。我想起高中的時候學校的課本劇比賽,我們班參賽並奪魁的劇目就是由周雷同學擔綱主演的《阿Q正傳》,最經典的台詞是這句惟妙惟肖的“女人,女人,媽媽的”。當時全場爆笑,校長——就是江東他爸都憋不住了。

    “我本來沒這個打算,天楊。”他的呼吸吹着我的脖頸,“我下火車的時候只不過是想來看看你,但是後來我突然發現,我終於有了這個機會,我不能放棄。我曾經差一點就忘了你了,天楊,差一點。所以我得爭分奪秒,在我還愛你的時候,在我還能愛的時候,試試看。我得抓住一樣我認為重要的東西:理想也好,愛情也好,我需要這樣東西來提醒我:我不是靠‘活着’的慣性活着的。天楊你明白嗎?”

    精彩。我們認識了二十二年,他從來沒有如此精彩過。

    我不是靠活着的慣性活着的。可是這話要是讓我病房裏的孩子們聽到了,又會作何感想?活着的慣性,對於他們,是多珍貴的東西。不過周雷,你依然感動了我。

    那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着。我想着周雷這個傢伙,想着他説過的高三那年的冬天,想着那段因為殺人狂所以不上晚自習的日子。第二天早起去上班精神依然好得嚇人。跟頹廢的楊佩對比鮮明。

    上午十點,又有一個小姑娘住了進來。短髮,戴着大眼鏡,一副小精豆的模樣,叫張雯紋。最關鍵的是,楊佩説:“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媽。”這時候那個母親走了進來,“您好。”她的聲音不太像是生活中的聲音,充滿了磁性和人造的婉轉。我想起來了,那個女主持人。那個問過皮皮想不想老師和同學的女主持人。

    生活是件有意思的事兒。我像個世外高人一樣自言自語。

    [周雷]

    我不是靠“活着”的慣性活着的。靠。我也有這麼風騷的時候。要是那個時候我會説這種話,該省了多少周折。

    我得説説高三那年冬天。上天保佑那個殺人狂吧,惡貫滿盈的他畢竟做過一件好事:就是取消了我們的晚自習。您老人家可以考慮考慮,給在地獄裏煎熬的他放下去一根蜘蛛絲什麼的——瞎扯瞎扯。

    我還記得那時候。一九九六年年底,我們那座城市裏的大街小巷還會飄出一首所謂校園歌曲的旋律:“你從前總是很小心,問我借半塊橡皮;你也曾無意中説起,喜歡和我在一起……”全是扯。高中女生要是真都這麼無邪的話,這社會就沒前途了。以我高中三年的“女同桌”為例:她想用橡皮的時候從不會借,而是直接從我文具盒裏拿並且再也不還;她決不是無意中告訴我她喜歡和我在一起,而是直截了當地説:“我做你女友,你看好不好?”

    我多害怕傷害人家女孩子純真的感情呀。可我不想説“高三了我們都該好好學習”之類,那種爛理由我自己都不信。我只好直截了當地説:“對不起,我心裏有別人。”這純真女生笑了,“不就是那個宋天楊嘛,一個讓江東玩膩了的女人你也稀罕,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他媽把話説清楚!”我一激動把手裏的塑料尺子掰斷了。

    “本來。”她不示弱,“你沒聽説?江東早就和方可寒那隻雞搞到一起了,不信你就去問張宇良他們,全北明的人都知道,就只有宋天楊還矇在鼓裏呢。”

    看見了吧,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高中女生。當然並不全都是這種貨色,也有傻得可愛的,就像你,天楊。

    一九九六年冬天的你總是穿着一件玫瑰紅的布面羽絨衣。很適合你的顏色。襯得你的臉更白,眼睛更黑。你就穿着它每日跟着江東進進出出,一副神仙眷侶羨煞旁人的模樣。聽了我同桌的話我才漸漸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件玫瑰紅上衣託着的臉由白皙轉成了蒼白,那對眼睛依舊漆黑,只是黑得有點濕濕的,像只小鹿。

    沒有晚自習的日子,回家的路上總是冬日漫天的晚霞。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才四點半,就已經是滿天的殘紅。教室裏漸漸空了。你一個人坐在座位上,光線很暗,我看不見你的臉。

    “怎麼不開燈?”我説。

    “周雷,你看見江東了嗎?”

    “沒……有。”不對,我不能跟着他們騙你,“好像是在籃球館。跟張宇良他們。”

    “我去過了。老師説他們今天不訓練。”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你笑笑。那笑容令我膽寒。

    “咱們回家吧。”

    “我知道他在哪兒。”你自顧自地重複着。

    “天楊。”

    “我知道他在哪兒。周雷,我不想再自己騙自己了。”你拎起書包衝了出去,留給我一屋子的暮色。

    第二天天楊沒來上課。我們的變態學校覺得晚自習不能白取消。因此那段時間我們高三的學生星期天都得巴巴地來學校煎熬上一上午。班主任滅絕師太一大早就走上講台問班長:“吳莉,人數齊了嗎?”“只少宋天楊。”“宋天楊請過病假了。”滅絕師太説話的時候不怒而威。很強的小宇宙。我聽見這話時心裏一驚,抬起頭往天楊的座位上看的時候,正好碰上另一個人的眼光——好機會,我可以對他“怒目而視”,像阿Q同學一樣。我知道你是罪魁。小子,別裝蒜,你敢欺負她,又是為了那麼個婊子。他轉過頭去了,真是不過癮。我於是在一上午的時間裏往天楊的座位上看了N次,就是想再找個機會碰觸他的眼神好“怒目而視”,可惜未遂。倒是把天楊的同桌,就是我們的班長吳莉小姐惹惱了。

    “看什麼看。再看她也不會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吳班長杏眼圓睜地衝我嚷,惹得周圍一陣鬨笑,我的女同桌笑得最響。

    她就坐在我的對面,她的卧室的小牀上,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真讓我難受,像個闖了大禍的孩子。

    “天楊。”我開始找話説,“你今天沒去上課,感冒了是吧。”

    她點點頭。

    “這種天氣就是容易感冒。得多喝水。我覺得你平時不太愛喝水,這不好……天楊,咱們上個禮拜的代數卷子發了,我已經給你帶來了,還有今天的筆記也借你抄。你代數考了六十八,高興吧?你還説你肯定不及格……”我住了口,因為突然發現自己像個傻瓜。

    她説:“周雷。”

    “還有就是,差點忘了。江東讓我把這個給你。”我當然不是差點忘了,我一直在盤算到底給還是不給,結果還是良知贏了。

    她拆開那隻紙袋。是隻小狗熊。長毛,表情很傻。我以為她要像電視劇裏一樣,抱緊那隻小狗熊淚如雨下。可是她只是淡淡地笑笑,就把它丟到一邊。

    “周雷。”她説,“你坐過來行嗎?坐我旁邊,陪我待一會兒。”

    當然行。我坐過去。她今天沒有編辮子,她的頭髮散落在肩頭,這讓她看上去比平時大了一點兒。她的眼睛真黑。突然間她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對不起,能這麼靠你一會兒嗎?”

    能,當然能。要不然你就利用我吧。從明天起你就開始跟我出雙入對讓那個王八蛋看看,你一點都不在乎他。他愛跟哪個婊子或是聖女鬼混都傷害不了你。欺騙我的感情吧,天楊,我很高興能成為你用來報復他的工具。利用我吧,把我當成個替身吧。既然這狗日的高考已經成為生活唯一的意義,既然這意義並不是我們的選擇,那就讓我們在這意義面前墮落吧。大家一起像玩丟手絹老鷹捉小雞一樣玩弄感情,玩弄別人的也玩弄自己的,除了這與前途相比一錢不值的感情,除了這不能吃不能喝只能回憶的感情,我們還有什麼可以揮霍浪費的嗎?

    我胡亂地,幾乎是悲憤地想着。

    這時候她突然笑笑,她説:“周雷,謝謝你。”

    我抱緊了她。她的手臂環繞着我的後背,我們聽見彼此心跳的聲音。我以為她會哭,可是她沒有。大大的眼睛,只是怯怯地看着我。看得我心裏一陣疼。

    我摸摸她臉上的頭髮。沒有越雷池一步。

    “天楊,”我説,“不管怎麼樣,明天還是去上學吧。咱們畢竟高三了,你説呢?什麼事兒都過得去,天楊,全都過得去。”

    我説一句,她就輕輕點一下頭,像是讓什麼事兒嚇傻了,六神無主的樣子。我什麼都沒問,只是摟着她的肩膀,她乖乖地靠着我,安靜得像在睡眠中。

    [江東]

    我和方可寒第一次做愛是高二那年暑假。那天正好是我的十八歲生日。距離我在肖強的店裏吻她已經過了三個月。當時天楊和她爺爺奶奶去九寨溝玩了。她還給我打電話説:“江東這個地方簡直太漂亮了,等咱們高考完以後一起來吧,就咱們倆。”我説那不是像度蜜月一樣。她笑得很開心。

    我是個王八蛋,我這樣對方可寒説。那時候我們並排躺在她家的牀上,就是那棟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有人住的筒子樓,陰暗簡陋的走廊盡頭的一間。擺設和我們童年時一模一樣。

    “我是個王八蛋。”我説。

    她轉過身來看着我,甜蜜地笑笑,“至少你從沒跟宋天楊做過這件事。據我所知,真正的王八蛋才不會放過天楊那種小姑娘呢。”

    “你説的那是禽獸。”我冷笑。

    “據我所知,有好多男人連禽獸都不如。”“據我所知”是她的口頭禪。

    我穿衣服的時候從牛仔褲裏摸出五十元錢給她。她看着我笑了笑,“不要。”

    “這算什麼?”我説。

    “你呀,江東。”她從牀上爬起來,蹬上她那雙鮮綠色的涼拖——一九九六年,在我們的城市裏,那種色澤與式樣的鞋是公認的婊子的行頭。

    “江東,”她走到鏡子跟前,污漬斑斑的鏡子裏我看着她的臉,“給我錢是不是能讓你心裏好過些?——我不是在偷情,只不過是嫖妓而已。這樣就對得起宋天楊了?如果是,那你把錢放下,我收。可是江東我告訴你,對於我,你和張宇良他們不一樣,我説過我不想賺你的錢。”

    “為什麼?”

    她用毛巾狠狠地擦掉嘴上殘留的口紅,轉過頭來,“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想説的是,我跟你上牀是心甘情願的,因為我,”她停頓了一秒,“因為我喜歡你。”

    [天楊和江東]

    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在冬天的大街上狂奔。夕陽在你的前方搖搖晃晃的,直撞到你的胸口上。撞出了一個洞,十二月的寒風就從這個洞灌了進來,在你的身體裏橫衝直撞。喚醒了你的小狼。你聽見它開始長嚎,你覺得你整個人在一瞬間荒涼下去。雖然你才十七歲。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高三上學期,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把自行車丟在學校,一口氣跑回家,足足跑了半個小時。一邊跑一邊對自己説:其實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聽説了,你並沒有發現什麼,你只不過是印證了什麼而已。

    他們抱在一起。我不想提起那兩個名字。他和她。在頂樓的天文觀測室。那是我和他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天楊。”他朝我走過來。

    “別碰我。”

    “天楊。”這時候她也朝我走過來,“天楊你聽我説好嗎?”

    “不聽。”

    “天楊。”她説,“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對吧?我靠這個賺錢。江東只不過是我的客人而已。天楊,這沒什麼,我知道你生氣,可是我告訴你,很多男人都是這樣。你認識高一的那個徐駿鋒嗎?就是那個學張學友唱歌學得很像的。上個星期他賒了賬,昨天是他女朋友把錢給我送來的。我不騙你,天楊這沒什麼嚴重的,我不過……”

    我輕輕地説:“我嫌你們髒。”

    然後就是馬路上那場狼狽的“馬拉松”。胸口劇烈地疼痛着,呼吸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兒。然後就是那個夜晚,像條死魚一樣僵縮在被子裏,沒有一分鐘的睡意。十點半,奶奶走進來,“天楊,你們班有個叫江東的同學打來好幾次電話了,他可能有什麼急事。”別跟我提這個名字,求求你。我安靜地説:“就説我睡了吧。”

    就在那一秒鐘之內,我明白了一件事。一件非常簡單的事。那隻小狼。我曾費盡心思也沒想出它到底是什麼的小狼。那隻常常莫名其妙地騷動的小狼,那種經常毫無原因偷襲我的深重的疼痛,那種常常於猝不及防中把我推到懸崖邊的孤獨,那種一閃即逝的粉身碎骨的邪念。原來只不過,只不過是無數情歌裏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歌詞,只不過是一句我因為見得太多所以已經對它麻木不仁的話。三個音節,每個都是元音結尾,還算抑揚頓挫,怕是中文裏最短的一句主謂賓俱全的句子:

    我愛你。

    眼淚就在這時候湧了出來。奶奶為我關上了燈,走了出去。一片黑暗之中我告訴自己:這就是你自作聰明的結果。你以為你自己是誰,也配討厭這個世界。你一直拒絕使用世界這本字典,你不過是個鬧彆扭的小孩。現在你知道這字典的善意了,你終於明白了,那個《局外人》裏充滿星光與默示的夜晚是這本字典終於展露温情的瞬間,當你受夠苦難和屈辱的時候它就會來臨,你只能等待不能尋找——所以它不是江東——不,別提這個名字。它也不是你以為的愛情。當你終於看清這個的時候你愛了,你發現這就是愛了。在這世上發現一件事情要受夠與它相同程度的折磨。是嗎?折磨?那他為什麼選擇了我最不能接受的“背叛”作為折磨我的手段呢?不,比背叛都不如。“天楊,這沒什麼,很多男人都是這樣。”這沒什麼,只不過你們弄髒了我。這個世界弄髒了我。在我看清我的愛的時候它就已經髒了,那不是別的東西那是愛。你可以不要它可以拒絕它可以拋棄它可以傷害它可以瞧不起它,可是你不能弄髒它。傻孩子,我自問自答,如果不是“最不能接受的手段”,又如何配稱為折磨。

    眼淚就在黑夜裏肆無忌憚地流着,流着。我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哭得出來。我永遠不會在別人踐踏我的尊嚴的時候流眼淚。比如今天的事,眼淚是最珍貴的東西,只能留給這種深切的悲傷,這悲傷與羞辱無關,與委屈無關,與疼痛無關,你依靠這悲傷和這世界建立更深刻的聯繫。你和這悲傷在煙波浩淼的孤獨中相互取暖,相依為命。

    我想要一點好聽的聲音。音樂也好,海子的詩也好,或者一個悦耳的嗓音給我念一段我喜歡的小説。小的時候,每天臨睡前都是奶奶唸書給我聽。那是一天裏最快樂的時候。唯一的遺憾是奶奶的嗓子已經沙啞,無法傳達好多我想要的東西。奶奶説:“你長大了以後可怎麼辦?還要你丈夫天天唸書給你聽呀?”很久以來,我都有一個夢想,就是有一天,我和江東真的能在某個深夜裏並排躺在一張牀上,他念書給我聽——我真喜歡他的聲音呀,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迷上了這個聲音。這個我童年時就夢寐以求的聲音。煎熬又排山倒海地席捲而來。是的,你知道你愛他。要知道你一旦能夠用語言表達出一樣東西時,你就再也忘不了它了。我在這反覆的煎熬中看見清晨的陽光一點一點艱難乾渴地降臨。然後奶奶走進來叫我起牀的時候發現我額頭的温度比平時高了些。那當然,因為我的大腦在一夜中運轉了太多,我這麼想。

    只不過一天沒看見她,可是發現她瘦了。天楊。我知道你受夠了煎熬。

    “我嫌你們髒。”她輕輕地,沒有表情地説。然後她就跑了出去。我想去追她。但是我突然想起,這一次即便我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也改變不了什麼了。這麼明顯的事兒,我卻是剛剛才想起來。

    方可寒站在我的身後,“江東我跟你説了要小心,你不聽。我做過的缺德事兒夠多了,可不想再招人恨。”

    我一個人站在家裏的陽台上。我很想去肖強那兒抽根煙,可是我怕萬一在那兒撞見天楊,我更怕肖強那種似乎什麼都預料得到的眼神。“江東,等她知道了以後你會後悔,不信你就等着看。”我信,我已經開始後悔了。

    夕陽在樓羣裏掙扎,像個鮮血淋漓的肺部。要是我也能像《廊橋遺夢》裏的梅麗爾·斯特里普一樣該多好。用我滿臉絲絲入扣的心碎表情,用我手指移向車門的小動作,用我兩行來自靈魂深處的眼淚,表現我的掙扎,這樣觀眾們就可以在一秒鐘之內原諒我的不忠。可是我不行。在生活中我們誰都沒有觀眾,因此我不會被任何人原諒。

    也因此,沒有任何人知道,當我聽見天楊輕輕地説“我嫌你們髒”的時候,我還聽見了自己的心臟裂開的聲音。先開始只是裂了一條小縫,就是那種表層的淡紅色薄膜,然後就是摧枯拉朽地一路撕裂下去,把我的左心房和右心室變成了隔着天河遙遙相對的牛郎織女。連呼吸都會泛上來一陣帶着血絲的疼痛。

    冬天,天短了。暮色襲來,媽媽從廚房走出來,“小東,不早了,你去接一下陶陶。”我説:“哎,就去。”陶陶是我媽媽的同事的小孩,這個同事的老公得了癌症住院,媽媽就主動把她的陶陶接來我們家住。媽媽一向這樣,願意幫別人的忙。“小東。”她一邊擺碗筷一邊説,“一會兒你給陶陶買串糖葫蘆。我昨天就答應她的,可是忘了,不過得跟她説回來以後再吃,外面風大,冷。”

    “知道了。”我説。平時我很煩去幼兒園接陶陶——我這個年齡的人拉着一個小丫頭在大街上招搖過市覺得很不像回事兒。可是今天我沒有力氣對任何温柔地跟我講話的人説“不”。

    “她愛吃那種山楂裏面塞着豆沙餡兒的,別忘了。”

    “行。”

    媽笑了,“你今天怎麼這麼乖?”

    “媽。”我説,“你這麼喜歡幫別人,你是不是知道我將來會是個混蛋,好給我積點德?”

    “怎麼這孩子今天瘋了?”她笑得很開心。沒聽出來我不是在開玩笑。

    天楊,我知道你受夠了煎熬。

    我在走廊裏看見她,我叫她:“天楊。”

    她不理我。繼續往前走。

    我攔住她。

    “能讓我過去嗎?”她安靜地説,聲音裏,臉上都沒有一點怨氣。

    我該説什麼?對不起?什麼叫對不起。別丟人現眼了。反正你自己已經是個混蛋了,那就混蛋得徹底一點,做個坦率的混蛋,別再給自己找藉口。

    “天楊,我不管你怎麼想,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我不想聽。”

    “我愛你。”

    沒錯。我終於説了。就是這麼簡單。我夠下賤吧?我和張宇良之間的差距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天楊,來,這兒是走廊,人來人往,當着所有的人給我一個耳光。那清脆的一聲響會令所有人側目,會令這嘈雜的走廊突然間鴉雀無聲。但是我必須對你説,我愛你。

    她笑笑,“讓我過去。”

    放學之後的教室,看上去比平時大很多。值日生走的時候滿臉曖昧的笑容,“待會兒記住鎖門,你們倆!”

    我這才知道原來教室裏只剩下我和她,都在作用功學習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不敢朝她的座位看,聽見一點椅子的響動我就心驚肉跳,我還以為她要走過來跟我説分手,我還以為她要站起來回家把我一個人晾在這兒。清校的鈴聲悠然響起。我們曾經在籃球館裏一起聽着這悠長的聲音。訓練的間隙,我坐在她的旁邊,看台上一排又一排橙色的椅子,是我們的底色。我渾身是汗,她清清爽爽。

    這個女孩真乾淨,第一次見天楊的時候我這麼想。

    “梁東。”那婊子對我笑笑。那一瞬間我忘了自己現在其實是叫“江東”。“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跟你上牀是心甘情願的,因為我,因為我——”

    江東你去死吧。我只能這樣説,你去死吧。你是腦子裏進水了還是怎麼的?你沒聽説過所謂愛情就是視一切天楊之外的誘惑如糞土?沒聽説過難道還沒學過《孔雀東南飛》?還不知道楊過和小龍女的故事?就算她方可寒不僅僅是“一個誘惑”那麼簡單,不僅僅是一個漂亮的婊子而已,那又怎麼樣?不過是糞土。不過是自私貪歡下流無恥而已。沒有藉口,你是個混蛋,你也是糞土。你是配不上愛情這樣東西的下流坯。你明知故犯地傷害一個愛你的女孩子還可以用“混蛋”來解釋,你明知故犯地傷害一個你愛的女孩子又算什麼——你比混蛋還惡劣,你是精神病你活得不耐煩了你。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因為我喜歡你。”她的口紅沒有擦淨,一抹濃濃的桃紅留在嘴角。這句話在一秒之內判了我死刑。不過是場交易而已,不是嗎?張宇良那個狗雜種把頭歪成一個卑微的角度,盯着我凝視着方可寒的背影的眼神,“你這傢伙怎麼這麼分不清‘輕重緩急’呢?宋天楊怎麼説也是你的‘主菜’。”

    “我叫宋天楊。”她的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藏藍色的揹帶裙拂着她的小腿。

    江東你去死吧。

    我不知道我哭了,操。什麼都丟光了就不要再丟臉了。但我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就像我管不住我自己對那個婊子的慾望。

    我聽見一聲椅子響。她輕輕地走過來,她的小手軟軟地摸着我的頭髮,我狠狠地摟住了她,我真害怕我自己會弄斷她的腰。天楊,我的天楊,要是現在來一場大地震就好了。把這座樓震塌,把這個城市夷為平地。這樣我就可以把你護在我的身體下面,這樣我就可以為了你被一塊橫飛而來的大石頭砸死。這樣我就可以證明我愛你。這樣你就可以相信了不是嗎?

    “江東。”她説,“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只能説:“我不知道。”

    她什麼都沒説,把我的臉緊緊地貼在她的肚子上。她身上有股牛奶的氣息。她的小手,摸着我的頭髮,慢慢地。

    “江東,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

    説。我知道你要説什麼。一陣噁心湧了上來,天楊我不能沒有你。你説吧,江東咱們分手吧。你該説,我會點頭同意然後再跑到無人處扇自己耳光。那是我應得的懲罰。

    “江東,”空氣凝固,“我愛你。非常,非常愛。”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

    十二月的黃昏,天黑了。我打開教室的日光燈,回過頭去,我看見他的臉。面色很平靜,可是他在哭。我抱緊了他。

    這就是小説裏提到過的愛情嗎?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愛情是神話,可是不是童話。我這麼想着的時候突然覺得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宋天楊。我緊緊地,摟着他。他的眼淚沾濕了我的毛衣。我並不是原諒他,並不是縱容他,並不是在用温柔脅迫他懺悔。我只不過是在一瞬間忘記了他傷害過我,或者説,在我發現我愛面前這個人的時候,因他而起的屈辱和疼痛也就隨着這發現變得不那麼不堪。愛是夕陽。一經它的籠罩,最骯髒的東西也成了景緻,也有了存在的理由。

    “江東,”我説,“我愛你。非常,非常愛。”

    距離那個時候,已經過了差不多八年。八年來我談過很多次戀愛。和五六個男人説過“我愛你”,可是我再沒有在“我愛你”後面加上過這句“非常,非常愛”。這可不是什麼讓人激動的事兒。

    我為什麼會想起這個?因為今天張雯紋那個小丫頭——就是那個主持人的女兒問我幾歲的時候初戀。我説十五歲。她故意做出一副努力不表示輕蔑的表情,“夠晚的。”我説那當然,我們老了。然後我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問她:“你呢?幾歲的時候初戀?”“讓我想想。”她開始玩深沉,“我今年十一歲,我開始喜歡羅小皓的時候還不到九歲吧。”她歪着頭看我,似乎在等待我搖頭嘆氣地説一句:“現在的孩子。”

    張雯紋住進來一個禮拜,已經光榮地當選為全病房想象力最豐富的小朋友。評審團成員是我們這幾個護士外加陳醫生。至於她和羅小皓小朋友之間的浪漫故事我們都已爛熟於心。因為她的白血病——這個故事已經漸漸有往《藍色生死戀》方向轉移的可能性——這是她的原話。她告訴我:“你知道嗎?我告訴羅小皓我正在跟媽媽辦移民加拿大。他不知道我住院。”“幹嗎不告訴他?”楊佩問。“那怎麼行?”張雯紋瞪圓了小豆眼,“他知道了會受不了的!而且他知道了一定要來看我,我可不願意……”她一臉驕傲,“你們想想,那是生離死別呢!”楊佩愣了一下,“宋天楊,我覺得我是真的老了。”我忍着笑,對張雯紋説:“也別那麼悲觀,我們這兒有好多病人現在都回去上學了。”她不説話,瞟我一眼,像是怪我掃了她的興。

    張雯紋的天賦着實令我欽佩,她能徹底地把對別人來説是悲劇的東西變成她炫耀的資本。這天賦尤其令楊佩“景仰”。她平時不像我一樣喜歡和這些孩子們聊天,可是現在倒是跟張雯紋打得火熱,似乎這樣可以幫助她用另一種觀點看待她該“遭天譴”的小杜。

    可是我懷疑,張雯紋能否將這天賦貫徹到底。再過一段時間,當她失去了充當《藍色生死戀》的女主角的新鮮感,當這場病開始變成她的折磨,她對羅小皓的興趣會不會變淡,或者羅小皓其實現在就只不過是精神鴉片而已?可我依舊滿懷希望。擁有張雯紋這樣的病人工作就不會那麼無聊。我總是對周雷談起她,周雷聽了之後笑笑説:“她要是再大一點,我一定追她。”

    周雷還説,愛情是場革命。這傢伙最近説話越來越經典。他自己説是因為備考而看的那些大師的文藝理論把他“提煉”了一回。沒錯,這個詞我找了很久,革命。被最美的理想屠戮得七葷八素,這和戀愛真的異曲同工。一場火熱的洗禮中每個人都在剎那間以為自己就是聖徒。很奇怪,熱情這玩意兒,明明從自己的大腦誕生出的東西,但是往往,它最終會變成你的命運。所以我祝福張雯紋能康復,像她這樣的“情種”該碰到很多的羅小皓才對。

    至於我和周雷——革命尚未成功,或者説,尚未開始。

    我常常夢見一個火車站,這個夢跟隨了我很多年。第一次夢見它大概是五歲的時候,醒來後沒幾天,我媽媽就和我爸爸離了婚。後來我發現,每當我的生活會有什麼重大的變化,這個火車站就會如約來臨。當我第一次看見天楊的時候,我高考的那幾天,我去公司應聘的前夜等等。在這個火車站上永遠是我獨自一人,站在空空的月台上,有時候是要上車,有時候是來接人。儘管沒人可接,但是在夢裏,也不覺得荒唐。

    總是冬天。那火車站上永遠在下雪。有時候是零星的雨夾雪,地面濕濕的;有時候是夜晚,月台上燈光昏黃,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有時候是早上,地面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地上只有我一個人的腳印,陽光嫵媚地照射着。

    我和安妮剛剛結婚的那陣子,有一天我夢見了它。火車汽笛很悠長,地面上一片銀白,這時候我看見了方可寒。明明在下雪,但她穿得很少,拖着一個大箱子,箱子上的輪子像切蛋糕一樣歪歪斜斜地割開了雪地。她一轉身看見了我,笑笑,説:“江東,下雪了。”那個場景讓我覺得似曾相識。總之絕非我的原創。

    驚醒之後我突然想起來,是那個叫《不夜城》的電影。那個女人對金城武説:“健一,下雪了。”然後健一,就是金城武就殺了她。“下雪了”是那女人最後的話。我們一定是在肖強那兒看的這部電影,當時方可寒應該在場。是在她對我説“做生意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我不願意賺你這份錢,你不能逼我”之後,在她説她喜歡我之前。我在夢裏沒殺她,儘管我在現實中曾經無數次地想要這麼幹。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自從她説她喜歡我之後。

    在我跟她做愛的時候我總是在想,要是我現在狠狠地卡住她的脖子,扼住她的呼吸就好了,她就保證動彈不得,十幾秒內完蛋。這樣我就再也不用忍受她妖嬈的眼神,再也不用在她把煙噴到我臉上時像個呆鳥一樣不知反抗,再也不用在那面污穢腌臢的鏡子裏打量她嘴角的劣質唇膏和她那張其實根本不用化妝的臉;這樣我和天楊就有太平日子過了。當然我自己也知道我犯了一個邏輯性的錯誤——六祖慧能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但有一次我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她開始的時候尖叫,我在聽不到尖叫聲之後突然放開她,她含着淚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撲上來打我,吼着我都不好意思説出口的髒話。

    那段日子——我是指那段我和天楊已經在一起一年多,我已經厭倦了像小孩一樣整日吵架和好的生活的日子,説得再確切一點,我已經開始厭倦並背叛天楊但還沒發現我早已是那麼愛她,就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對偵探推理小説感興趣,對小報上的謀殺案新聞感興趣,對警匪電視劇感興趣,甚至對書店裏的犯罪心理學教材感興趣,我知道只是想想而已,我不會那麼傻照做。可是這“想想而已”讓我膽寒。一九九六年的酷夏因着這份膽寒有了一點凌厲的味道。在那間筒子樓裏的斗室中我和她兇惡地吻着,她的手柔若無骨,即便是夏天也仍是冰涼——那時我就想:“賤貨,你活着不過是浪費人類的生產資料。”

    徹底打消我這個“想想而已”的是天楊的一本書,叫《罪與罰》,那時天楊已經跟她爺爺奶奶旅遊回來了,那個暑假我經常在天楊的小屋裏泡着,卻只是吻她的臉——為治療我可憐的犯罪感。《罪與罰》是我有生以來從頭到尾一字一句看完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長篇小説,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學你幫了我大忙。那麼好吧,別讓偶然的一點靜電變成電閃雷鳴,你以為你是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省省吧,你以為你能像人家小四那麼好的命碰上楊德昌?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號,暮色襲來的教室裏,我絕望地等待着天楊的審判。判決書由十一個字組成,含標點:我愛你。非常,非常愛。

    天楊我願意為你死。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到一九九七年二月,我和天楊在一起差不多三個月,這三個月是我們最幸福的日子。我發誓要永遠對她好,再不背叛她傷害她從此不離不棄地久天長。她一如既往地喜歡粘着我,從不做出一副“是我原諒了你”的恩賜模樣。那些日子裏充滿着幸福。不是城堡門一關王子公主從此白頭到老的那種弱智幸福,那幸福就像一些長途跋涉遷徙的動物,終於在嚴冬時趕到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這幸福不是快樂,是艱辛的温暖,和劫後餘生的寬容。那段時間在故鄉乾冷的朔風中長久地抱她吻她的時候總覺得像是站在一片廢墟上,無處話淒涼之際還好剩下了你。

    那些日子她一下課就會到我的座位這兒來,趕走我的同桌,跟我待一會兒,我同桌總是很不滿地嘀咕:“都老夫老妻的了,還肉麻兮兮的。”也對,放眼全年級,從高一一直走到高三的算上我們也不到五對。張宇良總是戲謔地看着我,嘆口氣:“哥們兒,你總算是想明白了。”他是方可寒的熟客,熟到可以賒賬打折的那種。他女朋友對此早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用他自己的話説:“我是為我女朋友好,眼看要高考了,她自己也害怕萬一懷孕,可是我也有正當需要吧。”我真的很想知道要是老師們聽見他們的寶貝模範生再加學生會副主席的這番話會作何感想,我更想知道為什麼這傢伙永遠能把什麼事都分得清清楚楚:學業和戀愛,戀愛和——我該把他和方可寒之間的東西稱為什麼?總之,我不行。

    更神的是,他會在對我説完這番話之後再走上講台,一本正經地面向全班,“同學們,這次班會主要是為了討論一下,元旦全校的新年文藝匯演上我們班該出個什麼節目,我個人認為,這是我們中學時代的最後一個元旦,所以……”

    一九九六年年末,我和天楊的蜜月。我們常常在走廊裏撞上方可寒,她倒是很大方地跟我們打招呼。上課的日子她不化妝,但可能是因為冬天的關係,寒冷讓她的嘴唇蒙上一種凜凜的鮮豔。零下二十度的寒冷裏,她居然在冬季校服的上衣下面穿了條短裙。真行。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握緊了天楊的小手,嘲笑自己:真沒種,差點為了這麼個婊子淪落成失足青年。這婊子她轉過臉對我笑笑,然後用你聽不見聲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後來,我上大學的時候,看了一部叫做《西西里島的美麗傳説》的電影,莫尼克·貝魯奇演的瑪蓮娜讓我想起方可寒。我是説方可寒到了三十歲一定會是那副模樣。比高中時再胖一點,穿細細的高跟鞋,我保證三十歲的方可寒會選擇瑪蓮娜的髮型,在荒涼的堤岸上走一圈,任何和她擦肩而過的女人都會恨得咬牙切齒。只不過我已經沒有機會印證我的猜測。我所能做的只是回憶,她七歲的時候怒衝衝地打開門,劉海下面一對大眼睛:“一羣流氓,你們!”我們這羣流氓從小就為了她打架,有好幾次媽媽因為我臉上的烏青罰我站。這羣流氓中更有一部分為她從小打到大變成了真正的流氓,而她倒是做了一路的好學生考進北明。但是,十八歲時的我有時會想:對她而言,北明算什麼呢?

    一九九七年三月,方可寒因為那個我們都知道的原因被北明中學開除。四月,她死了。還差一個星期滿十八歲。那天晚上我又來到了我的火車站,看見她笑吟吟地拖着一個大箱子,箱子上的輪子像切蛋糕一樣歪歪扭扭地切開了雪地。我問她:“要不要幫忙?”她説:“不用不用,裏面全是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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