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是個非常熱的夏天,太陽兇猛地烤着地球的北半部,路上的柏油快要融化。
為什麼很多愛情故事的開頭,不是在春暖花開的春天,就是在酷熱的夏日呢?
很簡單,因為沒人喜歡冬天冷得半死、還蹲在路邊發呆。
梅翎倒沒想過這麼多,他之所以坐在樹上發呆,只是因為今兒家裏又舉行派對了。
他母親梅夫人天生酷愛熱鬧,又喜歡眾星拱月的感覺,因此常以女主人的姿態舉辦派對。
至於辦派對的理由每次不同,譬如:“小提琴鑑賞暨薄酒萊新酒評論會”,或者是“芭雷舞姿與針花手工藝品研討派對”。
總而言之,就是以派對為目的,行吃吃喝喝之實。
他非常討厭參加派對。
因為母親永遠以炫耀的姿態,要他做各項表演。
不錯,他對小提琴頗有天才,也曾受到維也納當地名家的讚賞,但那又如何?
拉小提琴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興趣,並不是為了要讓母親拿來當作展示的工具,他厭倦透了,因此趁着傭人不注意時,偷溜出來。
這下子,看她還能怎麼辦?
不過依她那麼愛出風頭的個性,説不定自己會來段康康舞。
想到這裏,梅翎不自覺噗噗噗地笑出來。
“唉喔!”底下突然傳來小小的驚呼聲,吸引了梅翎的注意。
他透過枝葉茂密的綠葉間,偷偷地往下看。
不遠處,在滿是荷葉的池塘旁,有兩個小小的身影佇立在那兒,一般的纖巧、一般的優雅,連衣服顏色與髮型都一樣。
只見其中一個説:“別玩了吧!釣魚很殘忍的,魚鈎那麼利,魚會很痛的。”
另一個偏不依。“可是我想釣釣看嘛!快,幫我把蚯蚓勾上去。”
先前的小女孩沉默了一會兒。“蚯蚓也會痛,我不想做。”
“我要不是怕這種東西,才不求你幫我呢!真討厭。”後一個女孩發起脾氣來了。“喂!快點。”梅翎輕巧地溜下樹來,悄悄往兩人走去,小女孩渾然未覺,仍然在爭執不休。
他放輕腳步,走到小女孩身後,一對小女孩兒的髮絲飄了過來,還帶着淡淡的稚兒香。
她們是誰?八成是某夫人的女兒,跟自己一樣,被當作炫耀品拖來大人的派對之中。
他是挺同情她們的,不過池塘裏遊的魚,每一隻可都是身價不凡的錦鯉,這對姐妹也太隨便了吧!竟然拿着釣竿釣魚?
他來嚇嚇她們。
梅翎屏住氣息,躡手躡腳的靠近小女孩,看準了那個拿釣竿的,一把就揪住她的小手。
“偷魚賊!快來抓偷魚賊啊!”
好吧!他承認他很無聊,確實想找人晦氣,紓解心中那一點不爽之意,但他卻沒想到,對方的反應竟會這麼強烈。
只聽兩個女孩兒發出一聲尖叫,兩個小拳頭就朝他捶來。
梅翎別開頭,輕巧地閃了過去,嘴裏還在不停嚷:“小偷打人啦!”手裏可是沒放鬆半點。
“你放開我啦!”被抓住的小女孩尖叫,又氣又急,小臉漲得通紅。另一個也來幫忙,企圖要梅翎放開她。
梅翎和兩人一打照面,不禁呆了一呆。
好一對玉琢可愛的娃娃!
圓圓的鵝蛋臉上,襯着一對明亮漆黑的杏眼,小小的鼻頭可愛的翹着,紅嘟嘟的小嘴唇,像極了多汁的甜美櫻桃。
一個小美人已經夠教人驚訝了,沒想到一次竟然會出現兩個,而且還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太有趣了。
雖然年僅十五歲,但天生的風流骨子,讓梅翎立刻轉移注意力,只顧着欣賞奇趣逗人的兩姐妹。
被抓住的小女孩,眼見掙脱不了,突然發狠,縮頭向梅翎撞了過去。梅翎沒防備,又恰好站在池邊,只聽得“咚”的一聲,人高馬大的他竟然被撞下池塘裏去。
瞬間,大量帶着青苔的怪味水,咕嘟咕嘟地灌進他喉嚨裏;他掙扎着,想浮出水面,可腳被池底的水草給絆住了,讓他無法自由行動,反而將他往下拖。
池邊的姐妹害怕了,再度發出一聲尖叫後就跑了!
喂!回來啊……混賬東西!
梅翎想開口叫人,但臭水一直灌入鼻孔,看來他不被淹死也會被臭死了。
身體漸漸虛弱無力,肺部開始缺氧,梅翎只覺得整個腦袋嗡嗡作響,胸口疼得不得了。
不會吧!難道他會溺死在自家池塘裏?
啊啊啊——好醜的死態!他絕對不要這樣無聊的死去。
想到這裏,也不知哪來的神力,他左腳用力一抽,竟然抽斷了纏人的水草,身體一獲得自由,梅翎立刻劃動雙臂,往水面一浮去。
一探出頭,新鮮的空氣大量湧入肺中,梅翎仰着頭、貪婪地吸着救命的氧氣。
好險,差點就溺死了,而且是死在小女孩的手下。
想到這裏,氣惱與害怕同時湧上心頭,這兩個不知哪來的小鬼,再被他撞見的話,他一定要好好教訓她們不可。
梅翎邊划着水、邊往岸邊遊近,他利落的跳上岸、抹去滿臉的水,才一舉手,一股刺痛卻自指尖傳來。
他定眼一看,原來是方才在水底掙扎時,不小心打中池邊堅硬的岩石。血絲自指尖緩緩滲出,很快就染紅了整個指頭。
梅翎張開嘴,正準備吸去血水之際,忽然,一個小小的聲音制止了他。
“不要,很髒。”方才的小女孩回來了,只見她滿臉驚慌,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還敢回來?!”梅翎氣得差點咳嗽起來,連忙拍胸順氣。
“對不起,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們都太害怕了。”小女孩小聲地説。
她?哦哦,梅翎會意過來。
他就想嗎,推他下水的女生,哪有這個膽敢回來看自己行兇的後果!原來眼前的她,是另一個女孩。
“給你!”
看到他手上的傷口,小女孩自口袋中掏出一條手帕,雙手遞到他面前。見梅翎不接,她乾脆拉過他的大手,將手帕塞進梅翎手中,接着一溜煙兒的跑了。
“喂喂……”
望着她倉皇離去的背影,他想開口叫住她,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叫她。
想要責罵她嗎?或許有一點,畢竟將人推進水裏就跑,未免太惡劣了。今天他若是運氣差一點,不就成了“怒海浮屍”了嗎?
不過罵她也沒用,推自己下水的是另一個!真正惡劣該罵的,應該是這個兇手才是,沒理由要另一個人代她受罰。
掌中的手帕傳來淡淡的香氣——是甜橙花與洋柑菊混合的香味。
他本來想直接扔掉,可想起女孩臉上那無措的表情,突然有點心軟。
用手帕將手指傷口,裹成一大肉粽的樣子,梅翎縮起鼻子,努力摸出鼻孔內的臭水。
一模一樣的長相,一樣甜美可愛的臉蛋,但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卻讓他心裏有了極端的感覺。
他討厭心地不好的女孩子——
“阿翎,你去哪裏了?渾身還弄得濕答答的,所有賓客都在等你呢!”梅夫人急忙衝過來,吩咐傭人。“快將少爺的禮服拿出來,小提琴呢?弦調好了沒?”
冷眼看着一頭熱的母親,梅翎心中十分反感。
這個女人眼中除了炫耀、出風頭,還能塞得下別的東西嗎?
他此刻渾身濕透,手上還包着條滲血的手帕,明明就是一臉發生意外的模樣,她居然完全沒發現,只顧着找禮服與小提琴?!
反倒是管家梅爵注意到了。
“少爺,您的手……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聽到下人提醒,梅夫人才將眼光調回來,一見到他包裏的手,只是急急問道:
“怎麼了?手受傷了,真糟糕,那豈不是不能拉小提琴了?”
她高分貝的叫道。
梅爵解開梅翎的手帕,仔細端詳一下,接着吩咐女傭拿藥箱過來。
“指尖破了,不是嚴重的傷,不過確實無法演奏小提琴。”
“唉喔,阿翎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手指可是你最重要的寶貝,你應該要好好保護它啊!怎麼能讓它們受傷?”
梅夫人嗦地抱怨。“而且你什麼時候不傷、偏偏挑這個時候?人家威爾斯公爵夫人,今兒個可是特地來欣賞你的琴藝呢!你説,這下子我該怎麼跟人交代?”
“夫人,少爺也不是有意弄傷自己,我想一切都是意外!”梅爵在一旁安撫焦躁的夫人。
“意外?哪來那麼多意外?唉唷!煩死我了!”梅夫人一陣風似的出去,一邊還大聲吩咐:“快!快去把我的康康舞衣找出來……”
梅夫人一去,室內立刻恢復成一片冷凝,梅爵同情地看着梅翎。
“少爺,夫人只是因為寂寞,畢竟老爺……”他為難地停下口。
梅翎嘲諷地一笑。
他自然知道,老爸在太平洋的另一端金屋藏嬌,公然帶那女人出入各大場合,反而將母親丟在台灣小島上,任她自生自滅。
母親是寂寞的……因此她熱愛派對、喜歡喧鬧,將家裏置成大型宴會廳,只為了讓川流不息的賓客,填滿她空虛孤獨的心靈。
但他又算什麼呢?
只是兩人曾經在一起的證明罷了。
所以母親極力培養他,要他在眾人面前表演;事實上,她不過是把兒子,當成一種自我安慰的工具而已。
沒有好丈夫,也是可以有好兒子的——而且是如此俊雅、出眾的兒子。
雖然只有十五歲,但梅翎的身高已超越一般同儕,朗秀的臉上隱約透出美男子的雛形。
即使小時候有一點胖,因而與另外三個死黨被稱做“Fatty4”,但迅速抽長的身高,讓梅翎很快就與圓潤告別,成為一位翩翩男子。
他擅長古典音樂,拉得一手好琴,又喜歡看書,各種領域的東西都懂一點,最重要的是臉蛋悦目、斯文淡定之中、又藏着説不出的瀟酒。
梅夫人的派對受歡迎,梅翎可是佔了很重要的因素,否則那些夫人、閨秀又不是沒事做?哪有空三天兩頭就往梅園跑。
“你不用説了,我明白。”
他撥撥頭上的濕發,冷淡地説:“我答應過自己,十五歲之前,我要做一個安慰她的男人;但十五歲以後,我將為自己而活。”
他鬆開領口,脱去黏在身上的衣服,標準而精瘦的身材露了出來,這是一副即將讓女人瘋狂的迷人體魄。
“我會上台表演,完成她對那個啥威而剛夫人的承諾,不過,這將會是最後一次。”
衣服沿路被扔掉,接着是皮帶、鞋子、長褲、襪子與X褲……一連串的丟去,就如同他對母親的逐漸厭倦與放棄。
悠揚而清亮的小提琴,迴旋在華麗的宴客廳中,眾女性們無論老少,都陶醉在這陣絕美的琴聲中。
少女們眼角含春,凝視舞台上那抹俊逸的身影,幻想能和他來上一段激烈的戀愛;年華稍長的夫人們,則十指交叉,邊欣賞邊期盼拉琴的少年,能多長個十歲,好跟她們來段黃昏之戀。
一曲《春之頌》奏畢,整個宴會廳響起如雷的掌聲,大家主要都是來欣賞悦目的臉孔,至於琴藝,已經不怎麼重要了。
因此,會場上雖不乏懂琴的人,不過誰也沒心思去挑剔毛病。
正當梅翎微一欠身,正準備退下舞台時,大廳角落,傳來了小卻清晰的稚嫩童聲。
“我覺得普通嘛!而且指法不夠流暢,兩三個地方都有凝滯,不好!”
眾人的眼光像投射燈一樣,“啪”的往發聲處望去,卻又同時露出微笑。
那是一對非常漂亮的小女孩,一樣的長髻發,相同的大眼睛、厚嘴唇,連胸前的石榴石別針都同樣豔紅。
女孩的母親立刻掩住其中一個的嘴,悄聲説:“夜蝶,別亂講。”
那名叫夜蝶的女孩翻着白眼,不以為然地看着頭頂上的大水晶燈。
滿頭白髮的威爾斯夫人笑着説:“哦,小妹妹也會聽琴嗎?”
女孩的母親陪笑,滿臉不好意思。“小女略學過幾年,技藝普通。”
梅翎在台上冷冷注視着她們。
就是方才那對姐妹?!
他犀利地在兩人臉上巡視,想找出哪一個是推他下水的人。
一模一樣!實在分不出來。
指尖微微發麻,受了傷又勉強演出,傷口開始疼痛起來,但他仍然咬牙忍下,他不能違背自己最後一次的承諾。
雖然討厭,不過那小女孩倒是清楚,竟然可以聽出他特意掩飾的地方;沒辦法,手指受傷,就算他再怎麼厲害,琴藝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
故意忽視底下的騷動,他瀟灑地行完禮,然後退下舞台。
欣賞完小提琴演奏,大夥兒開始取用茶點,女士們聊天的聊天,休息的休息,自由自在地享受悠閒。
梅翎避開眾人,躲在花叢後面喝茶。
不是不喜歡眾星拱月的感覺,只是他今天沒心情;而在心情不好的情況下,很容易做出讓女士不安的行為,所以他乾脆藏起來,免得麻煩。
花叢旁突然來了幾位女士,攖攖蘞蕕亟財鴰襖礎
“丁家小姐真是玉雪可愛呢!若是我有一雙這麼可愛的女兒,那有多好?”
“是啊!尤其是姐姐,叫日蝶是嗎?個性温順害羞,瞧她那羞澀的模樣,真想抱在懷裏親幾下。”“那妹妹呢?”
“喔——”聲音頓時冷淡一些。“雖然沒説過話,不過感覺頗驕縱呢!剛才梅家少爺在拉琴,她沒事兒突然冒那幾句話,真糟糕!”
“是啊!未免太失禮了吧!好歹人家是主人,至少給人留幾分面子。”
“沒錯,看來這妹妹遠不如姐姐般可人。”
幾個人紛表贊同。
或許是杯中飲料、早被運動過量的舌頭給吸乾,眾人又離開花叢,往大廳走去了。
梅翎思索,原來兩姐妹是丁叔叔的女兒。丁家與他們梅家,在生意上往來頗為密切,尤其兩家家長,更是外出治遊的好同伴。
據説丁叔叔在紐約,也跟父親一樣,帶個美女招搖過市,不顧丁夫人的面子與感受。
男人,尤其是有錢或有勢的男人,就這麼管不住自己的嗎?
女人見一個愛一個,新鮮感一過便扔,像絕不與同只母牛交配第二次的公牛一般。
他才十五歲,對女人還沒什麼深刻的體會,只覺得她們聒噪、寂寞、可愛、逗人。或許等他自己長大,會比公牛更誇張也説不定。
誰知道呢?
腳開始痠麻起來,正當他站起來、準備離開之際,又有兩把聲音響起了。
“剛才的小茶點滿好吃的。”
“嗯……”另一個頗不感興趣的説。
“喂,夜蝶,你剛才為什麼會批評梅家的男生啊!他拉得不錯啊!”
“那是因為他……”
一聽到這個名字,梅翎頓時沉不住氣,他走出花叢,直視着驚慌的兩姐妹。
“你做什麼躲在這裏,嚇我們一跳!”其中一個小女孩開了口,滿臉不悦,像是討債人家養出來的小孩子似,不大友善。
梅翎的視線移往另一個女孩,只見她一臉蒼白,渾身顫抖,驚恐得幾乎要昏過去了。
若依剛才那羣女人的説法,嚇得要命的應該是姐姐,而酷得發冷的是妹妹!
那麼推他下水的是……
“你……你……”小女孩滿臉,圓眼睜得大大地。“剛才我……夜蝶……”
她求助地拉住妹妹。
望見女孩臉上的驚慌與無措,剛才的事立刻回到腦海之中。
他轉向名叫夜蝶的小女孩,以非常冷的聲音説:“犯了錯又不敢承擔,你不覺得自己很卑鄙?”
夜蝶很明顯地愣了一下,隨即反擊。“我為什麼要覺得自己卑鄙?”
她漲紅了臉,大聲地説:“是你自己要嚇人,怪得了誰?”
梅翎冷笑數聲,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女孩,不但不認錯,反而咄咄逼人!真是有夠差勁的。“剛才你所做的一切,已經構成了犯罪,只要我説出去,你就完蛋了。”
“嗚嗚……不要啊!”丁日蝶害怕地啜泣起來,反倒是丁夜蝶,一臉的無關痛癢。
他討厭這種女生!
驕傲、任性,死不認錯——而且心腸很壞!
“你姐姐都哭了,你還不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梅翎對她的無動於衷感到相當不滿。
丁夜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在乎地説:“我的行為沒有錯!”
“你!”梅翎握緊拳頭,氣得差點動手。
“請你不要説好不好,”日蝶可憐兮兮地哭着。“我們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啦……”
梅翎也並非真要追究,他只是看不慣丁夜蝶做錯事、還一副囂張的模樣。這不關你的事,我要的是她的道歉!”
梅翎手指着夜蝶。
夜蝶氣憤地咬住下唇,她澄亮的黑眸裏滿是怒火。“你這個人這麼笨,淹死活該!”
“你説什麼?”梅翎隱含怒意。
“我説你笨得要死,乾脆淹死算了。”
她看出梅翎動了怒,拳頭已經蓄勢待發,於是摔下這句話後,便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那隨風揚起的黑髮、小而纖細的身軀……説實在的,和送他手帕的女孩完全一樣;若非身旁還站着另外一個,他肯定會錯認。
只可惜……他現在一點感謝的心都沒有。
丁夜蝶的所作所為,簡直快氣炸了他!
他從小就是個好脾氣的孩子,即使母親諸多要求,眾女生的包圍糾纏,也從沒讓他俊朗的臉上泄出一絲不耐。
沒想到,今天這個叫丁夜蝶的女孩,竟然挑起他幾乎不曾有的怒火。
很好!她有本事
有本事成為他梅翎生命中,第一個討厭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