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第四十章綺蘭
“你説同樣的季節,為什麼換了個國家,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呢?”客商打扮的秦長歌今天第二次解開上衣一個扣得嚴密的領釦,用手小小的扇風,透過時處冬季仍然深綠的叢木,很哀怨的對着那些雖然只是細碎的透過來,卻仍然顯得灼烈的陽光嘆息。
穿着普通,也是行商裝扮的蕭玦從馬車中探出頭來,先仔細的盯了一眼那個解開的扣子,順便聯想了一下去年鳳儀宮斷橋雪地上,少女橫陳的晶瑩的玉體,胸前那一點豔紅如雪中梅……不由得喉頭有些發緊,目光向下延了延,心裏想着:這太陽不妨再大些……嘴上卻正色道:“北魏地處偏北,南閔卻是往南而行,自然越來越熱。”
秦長歌瞄他一眼,用目光逼得他紅着臉掉轉頭去,才若無其事笑道:“北魏十一月已經開始飄雪,南閔卻還是夾衣,可惜了新添置的那些皮襖和水貂圍脖,東燕進口,油光水滑,毛皮特別豐美,我本想還穿穿皮草找點貴夫人的感覺,這下沒戲了。”一邊轉頭對身後馬車裏道:“非歡,你若是熱,可別脱衣服,我把簾子給你支起來就成了。”
車裏楚非歡淡淡的唔一聲,再無動靜,蕭玦嫉妒的扭頭看一眼,卻親自過去支起車簾,一變笑秦長歌,“什麼貴婦人,秦太師,你自己現在已是天下最高層的人物之一,什麼貴夫人能及得你一根手指?”
“有,”秦長歌一揚馬鞭,笑吟吟道:“完顏純箴,純妃娘娘,還是及得上我的手指的。”
“她算什麼?”蕭玦立即搖頭,“心地下乘,草菅人命,這樣漠視蒼生的人,蒼生怎會選擇她?”
“羣雄並起,枝高者的白鹿。”秦長歌微笑,仰首看天際浮雲飛卷,“説起貴夫人,我倒想起各國政壇的女子……非歡,建熹公主楚鳳曜,你那寶貝妹妹,如何?”
“她不是我的寶貝妹妹。”半響,車內楚非歡沉靜的答:“鳳曜個性剛厲,眼光高遠,她若真有心逐鹿天下,倒未必不是你的對手,只是我覺得她未必願意參與諸國之戰。”
“哦?”
“我説件事給你聽,”楚非歡聲音安詳的道:“父王當年五十大壽,諸子獻禮,鳳曜當時年紀最小,不過八歲,排在最後,二哥先獻,獻的是玉雕天下疆域圖,那圖上衣水晶為海,黃玉為地,碧璽為山巒,極其精緻,尤以離國疆域更為精美龐大,父王極喜,直贊諸子之中,唯二哥龍章鳳姿,深肖朕躬,眾臣也連連逢迎,説我離國疆域廣大,水軍雄厚,離國男兒尤其壯健,他日揮師天下,區區山海,不當健兒一踏矣,但當時我卻看出了,二哥故意將隔開離國和諸國之間的離海以及離山,都造得小了許多,看起來,我們離國並不是遠遠僻處海疆之一隅,也並無飛鳥難渡的高山阻隔,倒像戰船一啓,便可揮師西進,參與逐鹿一般。”
他語氣淡淡,卻有藏不住的諷刺,西梁的皇帝和太師興致勃勃的聽着海疆之國的皇室秘事,秦長歌笑問:“鳳曜做什麼了?”
“輪到她獻禮,她上前,從懷裏掏出一個繡帕,帕上繡着金龍飛舞,她立於殿中,昂然對父王道:陛下,這繡帕是鳳曜繡了整整一個月,和來自中川的最好繡娘學繡的,戳破手指很多次才繡成的。”
“父王當時很歡喜,他一向寵愛這個最小的女兒,便伸手去接,鳳曜卻突然扭身,將繡帕往還站在一邊洋洋得意的二哥眼睛上一蒙。”
兩人聽得都是一怔,對視一眼,秦長歌想了想,目中生出激賞之色。
“當時滿殿的人都怔住了,父王怒道,曜兒你這是做什麼?鳳曜不急不忙的答,女兒覺得,這個禮物,現在獻給二哥更合適。”
蕭玦咦了一聲。
楚非歡冷笑一聲,語調悠悠,“滿殿愕然中,鳳曜笑道,女兒是覺得,二哥被帝位這東西,給迷昏了頭,閉目塞聽,自以為是,看不見也不想看見離國真正的狀況,全國的人都知道離海茫茫,萬頃之遠,離山巍巍,萬仞之高;輪到他,離海就成了水池,離山就成了土坡,只看得見帝位看不見事實,他要眼睛何用?不如小妹把這飛金龍的遮眼布,直接送了他罷!”
“好!”蕭玦大笑,“久傳鳳曜公主女中豪傑,智勇雙全,如今聽來,果然不虛!”
“鳳曜説完,不管慢點靜寂,又是一笑道:給父王的壽禮,雖然給二哥搶去了,但不獻禮是女兒不恭,女兒現金就送上女兒認為的最好,最合適,最珍貴的禮物!”
“她霍然拔出腰間短劍,一劍砍碎玉雕典圖!”
蕭玦啊了一聲,秦長歌短暫的讚歎了一句。
“真乃非凡女兒也!”
“……當時滿殿人都呆住了,鳳曜的母親華妃幾乎急暈過去,真要請罪,便聽八歲小女朗聲道:父王,女兒今日為你,碎去這用心惡毒,完全失真的典圖,是為免我離國上下夜郎自大,自嬌自矜自我迷醉,對着這假圖,忘記離海離山的艱險難越,擴張之心無謂膨脹,最終以區區僻處海疆之國,區區六十萬軍力,棄長久短,擅動刀兵,妄圖以水軍翻越陸地高山,再參與陸戰,最終導致滅國之禍!”
“這就是女兒送您的禮物!”
“……她踩着滿地碎玉,跨前一步,盯着父王,問:此禮,救我六十萬軍,救我三千萬民,救我離國兩萬裏國土,父王,可好?可珍貴?可喜歡?”
“父王,可好?可珍貴?可喜歡?”
長空之下,驕陽之中,南閔的微笑潮濕粘膩氣息的風裏,那些天下最強,從無畏懼的人物,於縱論世間奇女子的此時,恍惚間聽見很多年前,那個碧海萬頃的國度,金瓦珠牆的大殿之上,八歲女童,挺着筆直幼小的身軀,目光如劍聲琅琅,寥寥數語以風雷之聲不斷迴盪於高遠金殿,一句凜然無畏的問話,便問啞了那許多年長兄長,問啞了滿殿文武,問啞了君臨一國的離國老王。
少女英姿,凜然天下,英風豪越,令人神往。
“可惜遠隔高山大海,否則與這樣的女子於沙場放懷一戰,倒也未必不是人生快事!”蕭玦三句話不離打仗,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你大約是沒機會了,也許可以指望下你兒子。”秦長歌微笑,“溶兒對離國很感興趣。”
蕭玦的臉黑了一黑,他自然知道為什麼蕭溶對離國感興趣,這令他着實有些鬱卒,太不公平了,只因為自己在蕭溶的生命中出現得稍微遲了一點,“父親”那個最偉大的位置,便被人捷足先登了,在蕭溶心裏,只怕乾爹要比親爹還要重要些吧?
乾爹當然好做,乾爹只負責寵他就得了,親爹要逼着他學史學武學政務,親爹要在她做錯事的時候吹鬍子打屁股,親爹這個差事,吃力不討好,早把太子爺得罪很了。
何況這次,把太子爺繼續丟在御書房監國,自己賴着長歌跟來南閔,溶兒要是沒在御書房指天大罵砸東西踩奏章,他就不姓蕭!
踩就踩吧,早知道會各州,遞上奏章時記得用結實一點的牛皮紙,不怕踩。
自北魏戰事告一段落,偷溜三人組在昶城就離開了大軍,昶城和南閔接壤,秦長歌早就打算從這裏取道南閔,去為楚非歡尋“踏香珈藍”,據説南閔大祭司哪裏珍藏有一株,上次因為幽州暴亂事件,無暇他顧,很可惜的被陰離突破圍困逃脱,這次秦長歌只好親自來了。
其實偷溜三人組根本不是同時離開軍營的,最先跑掉的是非歡,經過昶城時,他説出去吹吹風,吹着吹着便不見了,可惜秦長歌何許人也?她早知道非歡不願拖累她的心意,別説楚非歡去吹風,就是説去方便,她也毫不臉紅絕對照跟,而蕭玦,時時刻刻將秦長歌念在心上寫在眼睛裏,秦長歌失蹤不過一刻鐘他便發覺了,他比秦太師有良心,秦太師連個招呼都沒打就跑了,他還記得打個招呼,不過也就是在主帳內的軍報上胡亂畫了個“我走也”,便也丟下六十萬大軍和一大堆戰後事務,溜之乎也。
他走後,妖嬈的紅衣男子,聽着軍士惶然的回報皇帝和副帥都失蹤的事宜,對着那個幾乎辨認不出的三個字,妖嬈的剔了剔指甲,將紙揉成一團,温柔的塞進來報的士兵嘴裏,媚笑到:“記住,千萬記住,人沒丟,人在大營裏班師回朝了,萬一你記錯了,我下次塞進你嘴裏的,就不是紙團,是火炭和砒霜。”
於是西梁皇帝和太師失蹤之事,硬生生被壓了下來,於是三人組在打下北魏三分之一版圖之後,瀟灑的揮揮袖子,去南閔旅遊了。
秦長歌看見追上來的蕭玦,很是無奈了一陣子,問他:“你來幹嘛?”
“我來報仇。”蕭玦答的臉不紅氣不喘,“去年施家村之事你忘記了?我生平未曾吃過那般大的虧,我得找回來。”
“你策兵八十萬,踏平南閔就是,”秦長歌攤手,“豈不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蕭玦搖頭,語氣鏗鏘,“大丈夫報仇,當親身為之!”
秦長歌懶得理蕭皇帝的藉口,報仇?報什麼仇?倒是要去陰離的玄鏡宮,會先路過南閔綺蘭谷,蕭玦,想必是不放心吧。
此地,已經進入南閔腹地,向前三十里,便是綺蘭谷的勢力範圍。
當初,施家村雨夜,楚非歡對中年男子的一番預言,令他急急回宮,這段時間卻一直未曾聽見“上善家族”有何異動,出了陰離前段日子出現在西梁邊境有些異樣之外,南閔政局,
看來風平浪靜。
秦長歌卻不認為楚非歡當日之言是為了救她而胡謅,因為那日之後,楚非歡又狠狠病了一場,何況,若非是在有根有據,中年人,豈是為人一言逼走之人?
淡若梨花的水三公子,雅緻如蘭的水三公子,天下最好性兒的水三公子,上善之族的光輝所在,全天下景仰推崇的白璧般無暇明珠般璀璨的水三公子。
哪一個,才是真的水三公子?
他在整個事件,甚至在三年前那場迷霧般的謀殺案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一個他國巨族的非凡人物,一個和秦長歌前世只有一面之緣並無仇怨的人物,一個聖人之名傳遍天下,如珍惜自己羽毛一般珍惜名譽的人物。
為何會在三年之後,選擇踏入這趟渾水,以絕殺手段,將本就亂麻一般的纏局,攪得更亂了幾分?
也許,這將是註定要糾纏很多的謎團,也許,南閔之行,很快便能將答案揭曉。
秦長歌眯着眼,看着傍晚南閔山野之間,慢慢升起的霧氣,那些本就油綠葉子越發深翠,葉尖帶着點妖異的暗紅,彷如一雙雙詭異的眼,在漸漸混沌的夜色裏,將來往行人不住窺視。
“還好,這個季節,大約是沒有瘴氣的,”秦長歌端詳了一下,確定那霧氣只是山間嵐氣,“不過據説再往南走,玄鏡宮所在,一年四季都有瘴氣,尤以冬春兩季最為厲害,那裏沒有蒼翠蓊鬱的樹木,只有大片亂石堆積成山嶺,長久的雨淋日炙,濕熱重蒸,加上無數毒蛇讀物的痰涎矢糞灑布其間,釀成毒氣,聽説連溪水都色澤不對,不是濃綠就是深紅,腥穢逼人,彩蠱教的妖功,就是在那裏煉成的。”
“總是要見識一下的,”蕭玦無所謂的道:“陰離那個武功,我看我還能對付……”
他説道一半突然止住,與此同時秦長歌豎起手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四周的環境立時安靜下來。
一靜下來,便感覺四周流動的空氣粘膩,風裏似乎都帶着嘶嘶的聲音,昏黃的夕陽一輪殘照,掛在奇形怪狀的飛鳥撲飛的翅膀上,那些翅膀每次扇動,都響起輕微而遙遠的鈴聲。
鈴聲輕細,卻帶着梵唱般的高遠空靈節奏,隨鳥的高飛而振動不休,在雲端和樹梢漫天遍野的響,那些鳥姿態宛轉,在半空中不住蹈舞,越舞越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聽來宛如佛光沐浴裏,黑髮潔淨的女子們,正啓唇齊聲吟唱。
“鈴鳥。”
秦長歌和蕭玦對視一眼,以此同時車簾一掀,楚非歡蒼白的臉靜靜的探出來,向背那黑壓壓鳥兒遮沒的天空看了一眼,輕輕道:“不宜再向前,這是南閔大族發生鉅變,阻止閒人前進的禮節。”
“眾鳥所舞,行人止步,若有違背,眾神所詛。”
蕭玦冷笑一聲,“好大的口氣,眾神?他是哪門子的神?”
楚非歡只是靜靜看着那鳥的數量,皺眉道:“放出這許多鳥,三十里外阻客,一定是大事,看這樣子,短期之內,要麼繞道,再想前進一步,對方都不允許。”
“不是上善之族麼,這麼霸道?”秦長歌一笑,“倒像剪徑的強盜:此鳥我放,此樹我栽,要想路過,留下路財。”
蕭玦忍不住哈哈一笑,楚非歡無奈的看秦長歌一眼,道:“你又裝傻,你又不是不知道水家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換成別人,只會覺得敬畏榮幸,哪裏會不聽。”
“這是挺像三公子之類的行事風格,以這等風雅手段拒客警戒,也不血淋淋的説什麼違者必死,來個‘眾神所詛’,唔,很好,死了也是神靈懲罰,和水家無關,多高潔啊。”秦長歌笑嘻嘻的看着那些鳥,“我們今晚吃烤鳥兒好不好?”
蕭玦立即道:“我會烤,不要你烤,十年前你烤過一次魚,從此我再不敢吃魚。”
秦長歌瞪他一眼,蕭玦面不改色的堅持,楚非歡默然半響,輕輕道:“其實也不是那麼急的……還是繞道,或者等等……”
“繞道?那要繞道中川去!”秦長歌一口否決,“至於等,非歡,誰知道水家除了什麼事?萬一等上三個月?我們不能這樣等。”
她望着那些鳥,始終在前方十丈處盤旋,顯然意思是:到此為止,再進有危險。
眯了眯眼,秦長歌真準備有所動作,不想身邊,蕭玦突然一掀長袍,朗聲一笑,大跨步的向前走,正正走到十丈處,飛鳥盤旋的範圍內,隨即,靠樹一坐。
“呼啦”一聲,漫天飛鳥立即尖嘶着俯衝而下!
“一羣鬼鳥,也配欺我!”大喝聲裏蕭玦突然由坐姿騰身而起,身形劍般的一竄,轉眼已經竄到了黑壓壓的鳥羣中,他伸出的雙手迭起漫天掌影,飛花逐葉,快得令人難以捕捉那運行的軌跡,只看見漫天裏突然下了一陣五彩的羽毛雨,紛紛而落的翅羽裏,鳥們嘎然尖叫着,掙扎着逃脱那雙迅捷得可怕的手,快速的衝向高空,不敢再接近,卻也不敢離開的哀鳴着不住盤旋。
而蕭玦大笑落地,雙手各抓着數只怪鳥,鳥毛都已被拔光。
秦長歌搖頭,笑,“行動力真是超強。”
轉目看楚非歡面有憂色,微笑道:“非歡,別擔心,憑我們三人,天下哪裏去不得?”
她一指那些倒黴的鳥,愉快的道:“乾糧早就吃夠了,今晚打牙祭!”
她一邊漫不經心的討論吃,一邊卻將衣袖頭髮全身上下,全部細緻的整理一遍。
楚非歡不再説話,回車裏不知搗鼓什麼去了。
那廂,抓着光禿禿待人燒烤的鳥,蕭玦興致盎然的一踢身邊樹身,立時落下許多斷枝,他嚓的點起火摺子,立時起了一陣蓬蓬火焰,手腳麻利的將鳥穿在樹枝上抹了鹽不住翻烤,蕭玦抬眼笑道:“如何?這許多年,我當初的戰場手藝,都沒丟下呢。”
他看似滿不在乎的烤鳥,卻有意無意間選擇了一個最好的位置點火,身前身後全是樹,前方還有斷落的樹樁,而他堆積起的生成火堆的樹枝,奇異的堆成金字懸空狀,隨意挑出一根樹枝,便可翻成一張火網!
這裏的三個人,當年都是百戰血海中走出來的人物,能立於天下頂端俯瞰眾生的絕頂之人,從來都不會是簡單愚鈍的,輕敵這樣的毛病,自然絕不會犯。
敢睥睨一切的做,也會謹慎小心的應對,戰術上藐視之,戰略上重視之,毛太祖的格言,於另一個時空,亦被另一個開國皇帝所圓熟使用。
看似談笑風生的在烤鳥打牙祭,實則早已蓄勢以待,長夜沉沉,一頓烤鳥,烤的將會是警告者與挑戰者的耐性和應對。
火光映得微笑等待的三人臉色酡紅,連楚非歡都似乎泛出了些微血色,不過那三人,沒有一個坐立不安看遠處的,都看着大廚烤鳥——火堆之上,樹枝串着的鳥兒,被考得滋滋作響,漸漸冒出油來,一種帶着樹葉草籽的清香飄散氤氲,香氣裏秦長歌謝謝靠在樹上,誇張的吸了吸鼻子,輕笑,“好,這鳥不吃葷,肉一定香的緊!”
“
諸位卻吃葷,連聖鳥也要烤了吃,就怕香過頭了,忘記怎麼回去怎辦?”
半空里語聲未落,嘩啦啦突然一陣亂響,隨即天上刷的砸下無數黑色細小物體,直接砸在火堆上,頓時將蕭玦精心佈置的火堆砸倒砸滅!
隨即,那些鈴聲、鳥振翅的聲音、尖嘶的聲音、遠處的風聲、樹葉簌簌搖動的聲音,草叢和樹根深處蟲子唧唧低鳴的聲音、自然環境所擁有的一切聲音突然都神起的消失。
宛如被一柄巨刀看,霍然一砍,萬靈噤聲。
天地彷彿轟隆一聲被突然裝進了一個密不透風毫無聲息的巨型銅鐘裏。
四周,頓時沉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卷二:六國卷第四十一章妖花
被扣進悶罐子裏是什麼感覺?
黑暗、窒悶、拘束、無聲。
世間什麼感受最會令人心生恐怖?
安靜,絕對的安靜,不僅沒有人聲,甚至連萬物生靈都完全無聲的安靜。
就如此刻。
明明就算什麼聲音都自動消失,最起碼也該聽見自己的呼吸之聲,然而,沒有。
空氣沉重而粘滯,仿如糖汁一般緩慢流動,那些一直不絕的風聲也停歇了下來,於夜的沉黯幕布裏,抽出比夜色更黑的細絲,一道道將人捆縛。
時間好像突然走快了一步,明明一刻前,還是黃昏,夕陽殘照一線微光,轉眼間,夜已深。
難道,是不知不覺間,生命已經消失?所以,墮入永恆黑暗?
否則,怎麼會連自己的呼吸,都無從找尋?
遠處突然有了聲音。
彷彿只是一聲笑聲。
一聲笑聲,輕,而短,似有,若無。
那聲音,不算清朗不算明亮不算華麗不算綿柔,也並非旖旎誘惑惹人遐思,卻聽來低沉悦耳,無限優雅,彷彿一幅上好的九華錦,輕輕拭過釉面明潔的名貴瓷器一般的,滑潤熨帖,光華暗隱。
只是一聲笑,令人窒息得要發瘋的沉默的黑暗裏便彷彿突然開啓了一道光,推動人的腳步,不由自主向着那笑聲裏的美好追尋。
秦長歌和蕭玦,緩慢的動了。
黑暗中楚非歡目光清澈明亮,如星子不斷閃耀。
笑聲響在西南方,那兩人尋覓着一路前行,前方黑暗空洞,不知從哪裏生出了風,風聲聽來盤旋如舞。
“蓬!”
目光茫然走在稍前一步的秦長歌,突然身子一斜,消失在地平面上!
蕭玦立即伸手去拉,卻不知怎的突然一滑,也傾身滑落!
轟隆隆一陣滾落的聲音,無休無止令人心驚的一路跌落下去!
笑聲盡頭,是為懸崖!
“嚓!”
宛如黑暗中天神之手微笑着擦亮了火摺子,點燃了月亮的明燭。
漫天的星光立如燭火騰起閃爍。
原本的漆黑之色自天際緩緩剝脱,剛剛入夜的淺淡暮色,一點點如渲染般的塗上色彩,天上的浮雲如碎雪,月色卻斑駁嬌豔如桃花,蒼穹幽浮,殘星零落。
桃花般的月色下,油綠深翠的闊長葉面上,冉冉凸現淡白的人影。
藹藹浮光溶溶月,灩灩雲霞深深雪。
沉沉靜夜,曉風清淡,仙姿瓊葩,有美一人。
天地交合之處,一片深黑暗昧,唯有光源所在,一抹筆直銀亮。
銀冠素袍銀玉帶的男子,如一幅仙家筆觸的名畫般立於柔弱不堪風的碧葉之上,帶着悲憫而朦朧的神情,微微望向山崖之下。
“咚!”
流光一抹,極星彈射,黑沉沉山崖之下突然青影一亮,宛如飛石力擲,瞬間橫越絕崖,長空直襲素袍男子!
與此同時一直沉靜坐於落葉之上的楚非歡,袖底一抬,白光曳着燦亮尾羽,直打素袍男子前胸。
青影如電,電射而來,速度超越人力所能達到的極致,人在半空黑絲一展,一個圓滿的弧度,化成一道深黑的光幕,鋪天蓋地,幻化成無數同樣的光影,大圈套小圈,小圈生大圈的套向了男子頸項!
“刷!”
男子伸指,夾住白光。
隨即身子一斜,衣袂翩翩倒飛而起,以詭異的角度做無數個連閃,每次身形的閃動都細微卻準確,間不容髮的避過了那些虛虛實實,不知哪個是真的套圈。
漫天圈影齊齊落空,秦長歌突然露齒一笑,雙手一張,沾滿爛樹葉和淤泥的手髒兮兮的往男子臉上便抓!
那手上明明應該是泥巴,卻又生出碧綠磷光,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男子微微露出嫌惡之色,一抽身飄然後退,他身法極其優美,靈秀輕逸如飄落的梨花,只是雖有梨花悠然清冽風姿,卻又不減飛速,一眨眼間已流光般退出數丈。
然而身後,蕭皇帝砰的踢飛了一樁腐爛了半邊的大樹!
對面,秦長歌突然再次衣袖一揚,向上空發了道白光。
樹倒,那些腥臭的爛葉子臭枝子嘩啦啦的向男子倒下來,男子背後卻彷彿有眼睛,也不回首,衣袖一拂,半空中硬生生登雲般的拔起丈高。
這一拔起,恰恰遇上向他面門呼嘯而來的白光!
等於將自己大好頭顱送上去一般。
男子反應奇疾,半空深吸一口氣,呼的降下三寸,白光掠發而過,帶起青絲幾縷,呼的一聲釘在了對面樹上。
天羅地網算計精準的三招精巧避過,秦長歌的笑聲卻也到了。
她雙臂一張,黑絲成網,等君入甕!
這時楚非歡又是兩道白光,完全對空虛發,卻封死了所有退路,無論他往哪裏躲,立即會以肉身相撞!
而蕭玦,冷笑着出現在頭頂一株大樹上,抱臂冷睨,揚眉相視。
目光如水波般一掠全場,素衣人再次半空旋身,手指一擎,掌間突然出現一面鏡子,鏡面凹凸,成無數細小稜形,在半空滴溜溜旋轉,月光頓時被轉成了無數激射的碎片,四面八方的濺開去。
秦長歌目中也不禁露出驚異之色,從對戰到現在,素衣人被自己三人連環逼攻戰術逼得一口真氣始終沒有來得及換過,在半空中騰挪遊移毫無滯礙,真氣綿綿不絕也就罷了,居然還能使出如此大面積的月光斬!
只是那激射的月光,竟無一縷是衝自己三人而來,所為何意?
秦長歌心生警惕,然而接着便眼睜睜的看見素衣人終於因為真氣難以轉接,直直下落,跌向她的黑絲之網。
機會在前不可錯過,秦長歌一眼瞄過四周發覺沒有異狀,立即上前,雙臂一振,“温柔的擁抱”了素衣人。
一聲輕微的聲響,千萬個黑絲精準而完美的套上對方頸項。
低眉,看了看頸間那線黑色,男子一抹笑意,淡若素梨。
身後蕭玦則在鼓掌,“好!”
他笑得明亮,亮過月光,目中有讚賞之色,這天下無論誰,躲過他和秦長歌圍攻,同時還完美應付了楚非歡出奇狠毒計算精準,專挑死角和退路攻擊的暗器而毫髮無傷,都以值得驕傲。
先前,假作滾落絕崖的秦長歌,一腳踢下斷樹偽裝跌落,本想就此瞞過對方,不想對方並不輕敵,竟然不惜現身,也要查看自己幾人的生死,秦長歌怎敢將非歡置於那人攻擊範圍之內,和蕭玦對視一眼,蕭玦立即一掌拍出,雄渾真力颶風剛卷,將身子輕盈的秦長歌遠遠的送了出去。
僅是那一送,融合兩大高手全部功力的極速行進,速度可比拔地而起的龍捲風,遠超秦長歌和蕭玦平日單獨一人能夠達到的速度,不想對方竟然輕輕鬆鬆便躲了過去。
如此清妙,如此強絕,如此意氣高絕,風華迥徹,對着殺身之器圍攻之人亦能笑若和風,明明風神清越不與羣芳同列,然而眼神温存悲憫,彷彿切身感知塵世悲歡哀苦,憐我世人之憂患,轉側間莫大心傷。
將高遠與和藹,悲憫與超拔,奇異而又和諧的融合於一身。
心明如鏡,智識似海,悲憫萬物,不染塵埃。
水鏡塵。
秦長歌目光感慨的注視着他,想起很多年前,最後一次諸國混戰中,本已將大敗的南閔神奇的翻轉不利局勢,還從北魏手中多奪了三郡,當時她正因為一塊絕世明鐵,跑到中川尋絕頂匠人,當時的戰場螭郡離中川的舞陽城很近,大戰之時她也曾遠遠觀戰,只記得萬軍陣中,不着盔甲的素衣人指揮若定,運籌非凡,輕衣素袖穿行鐵甲陣中,身姿側影丰神清絕,最後戰勝之時,他遙遙回首,對着無數橫屍的血染戰場,一笑悲憫。
……就像方才,他那一笑……
有什麼念頭閃電般一亮,悍然砍裂思維的罅隙,必先前還要鮮明的警兆頓如潮水般奔湧,秦長歌霍然抬頭!
但是已經遲了。
月光碎片,遠遠激射,射於草木繁茂的山崖。
立於樹梢的蕭玦,突然身子一傾。
而秦長歌,則忽然被什麼絆了一跤,手一鬆。
接着便有一個好似很柔軟的拳頭,嗵的一聲撞到她的後心,力道不大,卻逼得秦長歌必須放開水鏡塵。
秦長歌不肯放。
她惡毒的將手中黑絲一緊。
抓緊我你才有機會繼續!
蕭玦和她一個心思——他突然被隱形的東西往樹下拖去,蕭玦立即拔劍去砍,那東西一縮,一縮之時蕭玦什麼也不管,一劍順勢砍向水鏡塵。
“譁!”
四面突起尖嘯之聲!
接着又有彷彿藤蔓爬行,或是繩索飛越的聲響,刷刷刷刷幾聲,月色下鋪天蓋地紛繁的黑影一陣亂閃,已經纏上蕭玦手臂。
那東西一觸體膚,蕭玦立時覺得手臂麻癢,宛如無數小針在刺,麻癢之後便是僵木感,大驚之下再顧不上砍人,回劍飛斬藤蔓。
而勒緊黑絲的秦長歌,突然聽見水鏡塵温和的嘆息了一聲。
他閉目——卻不是等死的閉目。
他開始念大悲咒。
秦長歌無奈的笑,無奈的鬆手——背後,就在她剛才勒緊黑絲的那一刻,突然有巨大的吸力衝來,彷彿有巨神之口在努力吸氣,或者地獄開啓,正想猙獰的將她吸卷而入。
秦長歌心神全在前方水鏡塵,因為她知道背後沒有任何物體,然而那吸力真真實實存在,力道強大,那種背後生出黑洞般的漩渦和巨獸灼灼窺視的感覺,令人心生寒慄。
蕭玦一劍斬斷藤蔓,一抬首看見秦長歌被吸得往後一仰,大驚之下長劍出手,奪的一聲釘在秦長歌身前地面上,大喝:“抓住!”
秦長歌立即伸手去抓長劍,不妨水鏡塵手一揚,指間突然出現一個精緻的琉璃小瓶,瓶中瀉下青色石露一滴,落於長劍劍柄,柄上立時起了青青霧氣,秦長歌的手剎那間就縮了回去。
縮回去才聽見水鏡塵温和的道:“沒有毒的,我不用毒。”
秦長歌大恨,左足千斤墜用力一跺,直入地面,穩固住自己的身形,以抗拒那巨大的吸力,右腳騰空將劍尖踢起,踢起那一霎劍光忽轉幽綠之色,直衝水鏡塵而去,綠光大盛裏秦長歌冷笑道:“我這個有毒沒有毒?”
“還是沒有毒。”水鏡塵輕笑,很温和很同情的道:“你踩錯地方了……”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整個地面突然神奇的抽去一層,地下露出無數橫絲豎絆的巨大的綠色枝條藤蔓狀的物體,那些東西彷彿見不得光一般在被抽開的瞬間立時糾結成一團,惡狠狠的將一條腿踩進去的秦長歌絆倒!
隨即彷彿有大地妖神提起裙裾般一提,綠色妖枝們嘶嘶的被連扯帶拉成網,牢牢裹着秦長歌全身,將她裹得連手指都動不了,隨即又將地面之上所有物事,連同那些火堆啊鳥骨頭啊行李啊亂七八糟打包在一起,刷刷的向後飛退,呼的消失在黑暗裏。
又是呼的一聲,蕭玦一腳踢開幾條糾纏不休的枝蔓,捂着手臂衝過來!
水鏡塵衣袖一揚,飛身而退,躲過蕭玦,再次立於翠枝之上。
蕭玦根本不管他,只大力往飛卷的綠色藤蔓上一撲,明知那藤蔓帶毒,仍無所畏懼的撲上,不顧那毒辣的倒刺立即肆虐的鑽入肌膚,沉聲一喝,揮掌之間已經毀去一大塊綠色麻團,一眼看見深綠之間血色肌膚一閃,目光一喜,立即努力的伸手去夠秦長歌的手。
然而那綠色妖枝實在太多了,整個樹林,浮土之下的地面,全部被這東西佈滿,毀去一大團還有更大一堆,立即補上,這些手臂粗細也如手臂靈活的千萬枝條,不放過地面任何一個物體,呼啦啦的從後罩上,將趕來的蕭玦也一陣亂裹,這東西中人之後立即渾身麻痹,蕭玦頓時身子一僵。
完全失去動彈之前,他拼命伸手,扣住了亂糟糟妖綠色之間露出的秦長歌的手指。
“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聲音瞬間被隆隆捲過地面的藤蔓一同捲去,消失在十丈之外山崖之上——那裏,突然出現了一朵碩大無朋的花形物體,佔據了整個山崖,花瓣妖嬈豔麗,佈滿眼狀花紋,花蒂之處一道血紅橫溝,有如血盆大口——暗夜下這花看來便如生有無數雙眼睛的詭異巨獸,正微笑着等待自己今夜送上門來的大餐——蕭玦和秦長歌。
那些潛伏地下的綠色枝條,正是由它的花根處伸展而出,佈滿了整個林中地面。
飄身而起,姿態莊嚴,水鏡塵悲憫的看着那兩人消失的地方,悠悠笑道:“是老朋友吧?險些又在你們手下栽一次,在下這許多年來,兩次被制,兩次都是閣下們所賜,實在難得……可惜,此生此世,註定要永別兩位風采了……英年早逝,折於中途,真真人間扼腕憾事……”
月光照上他晶瑩肌膚,翩翩佳公子眉目之間,溢滿惋惜。
他突然揚眉,輕咦了一聲,目光在林中細細搜索。
“還有一位呢?”
衣袖一拂,正待飄落。
遠處突然傳來悠遠梵唱,空靈,肅穆,帶着悲憫塵世的淡淡憂傷。
水鏡塵欲待尋找的身影,頓了一頓。
他於樹梢之巔回首,望了望聲音來處,臉上浮現出奇異的神情,憂傷、憎惡、猶豫、無奈……隨即他輕輕嘆息一聲。
饕餮花長年沉睡,只有在極亮月光照上花蕊之時方才開啓,一旦被驚醒,會瘋狂飢餓,吞噬所有經過的活物,這種花年歲越長,威力越強大,而嘯風崖這一朵,已經生長百年有餘了……
“乾天鏡”擊碎月光,照上花蕊,饕餮甦醒,萬物難存。
那個不良於行的男子,一開始就被拖了去吧……
雖然有饕餮花最討厭的“碧露”護身,但被驚醒的饕餮花,還是不要靠近的好……
桃花般的月色下,梨花般的男子,温和的笑着,輕輕撥起因為蒙着一層青露,而被綠色枝條紛紛避開,棄如敝履的絕世寶劍。
“我拿去,給兩位做英雄冢吧……”
月光如綢,一匹嫣紅桃花綢,温柔的拂上他温存的容顏,遙立高枝之上的他,閉目嘆息的神情,高潔如雪。
宛如聖人。
卷二:六國卷第四十二章距離
被饕餮花肆虐過的山林,彷彿抽去了筋骨的大地,地下陷出一個個銅盆大小的坑,那些綠色的紙條看似無害的縱橫於其上,以一種妖異的姿態,靜靜吸收月色精華——看來饕餮花肚子還沒飽。
林子裏一片寂靜,連蟲鳴聲也不聞——已經沒有蟲子了,都和西梁的皇帝太師一起,被吃了。
某棵腐壞了半個樹身的樹洞裏,突然微微有了動靜。
那個非常污濁,佈滿不知什麼顏色樹液腐葉的,令人看一眼都恨不得逃脱的樹洞裏,突然探出了一雙手。
清瘦的,秀氣的,蒼白的,可以於月光下看見淡淡青筋的手。
手緊緊的抓住那早已腐爛的樹身,對自己抓了一手淤爛惡臭的物質也不理會,只是用力的,艱難的,一寸寸摸索,一寸寸挪移,直到挪出了自己的身子。
好容易從樹洞中完全爬出,滿身上下青青綠綠已經不知道都是些什麼東西,他卻彷彿根本沒看見般,依着樹,吐着長氣脱力的滑下。
他一仰首,月色勾勒出驚心秀麗的輪廓,微微凌亂的鬢髮浸出細密的汗水,襯得眉睫深黑。
楚非歡。
站不起來的人,因為視野方向和接觸地面的面積都和直立的人不同,楚非歡比秦長歌蕭玦早那麼一霎,發現了那記落空的月光斬的秘密。
然而也只早那麼一霎,楚非歡發現身下有東西有異動想提醒秦長歌時,巨大的妖花產生的吸力已經讓他胸口劇痛無法開口。
隨即秦長歌一腳踩落妖花的觸鬚,自己將自己陷進了陷阱,蕭玦為救她也將自己帶落。
楚非歡幾乎立刻選擇了逃離。
三年之前他不知道逃離是什麼滋味,正如那時他也不知道污穢、飢餓、被人揍是什麼滋味。
可是沒關係,三年的苦痛時光教會了他在最惡劣的環境中,為生存而對原則步步退讓,只要能活下來,能等到自己想等的,怎樣都沒關係。
不懂,不願,那就去學,去勉強自己接受。
哪怕在很多寂靜獨處的夜裏,想起往事而心中淚流。
就如此刻,他在那一霎決定了不去救,背對着她爬入樹洞。
爬洞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假如站在她身邊的是自己,假如撲過去的是自己,假如伸手去拉她的是自己……
沒有假如。
這一生,也許都沒有假如了。
當年一劍光寒震九州,冷眼笑看紅塵亂的少年,在三年之後她陷身危險之時,只能背對着她,倉惶的選擇逃離。
她那一刻,想必只看得見滿面焦灼撲向她的人,只看得見那般不畏生死,上天入地下黃泉的決然陪伴吧?
楚非歡的手指,深深的扣進那些腐爛的樹木紋理裏,指尖微微沁出了血。
然而他的面容依舊平靜如恆。
要逃。
總要有人留得自由。
不能三個人都落入險境。
不能陪她舞劍如飄風,不能陪她策馬似流光,但,他可以選擇別樣的方式去保護她,如此刻,三年的乞丐生涯,讓他經受住了這般的令人難忍的污穢腐臭氣味;三年劣境,讓他懂得如何在最不利的環境中發現生機保全自己;所以他才能在那短暫一霎間,發覺綠色妖枝很討厭腐爛的東西,凡是半腐的樹周圍,都有一小塊地方沒有那枝條。
楚非歡靜靜的坐在那一小塊地面上,小心的不讓自己碰到任何妖枝,他仔細的看了看,發覺這個林子,很多樹都有點腐爛,而腐爛的樹旁,都有點音樂的骨殖,獸類為主,也有人的,只是很少,一節指骨之類的,南閔之地,本就以陰森詭秘,妖物眾多著名,所以三人先前看見這些東西也沒在意,死人骨頭對這三人來説,和樹枝也就差不多,所以忽略了骨頭出現的規律。
樹身腐爛之處,都是迎着妖花之口的方向。
腐爛的樹根,對着妖花之口的方向,都有碎骨。
楚非歡神色凝重,盯着前方山崖上那絢麗詭異,如一張千眼魔臉的妖花,心中一陣陣發冷。
有沒有可能,這些骨頭都是妖花噴出來的?噴出的同時帶着花內融化掉它們的液體,落在這些朝向山崖的樹上,導致這些樹的部分腐爛?
那些融化掉的獸骨人骨……
楚非歡抬起頭來,眼神幽深,凝視着妖花的方向。
………………
“喂。”
“嗯。”
“這什麼鬼地方?”
“你問我我問誰?”
“下面的這些黃水,看起來不是好東西,不能碰。”
“嗯……”
“長歌……”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蹭我?”
“……”
秦長歌自蕭玦身上抬起頭,無奈又好笑的瞪他一眼,又瞅了瞅自己身下那個蠢蠢欲動的部位,幽怨的嘆氣。
這個……非我所欲啊……
就算我有欲,這個姿勢……也太具有挑戰性了吧……
抬頭看四周,朦朦朧朧的四壁呈圓形,乳白色,有綢緞般的厚重質感,卻生出無數細小的觸勾狀的細絲,底下,一片萼綠色中,浮着些冒着泡泡的深黃色液體,散發着古怪的氣味,萼綠色底託四邊,各有白色的光滑的一小片絮狀物,偉大的西梁皇帝蕭玦,正是以極其彪悍的姿勢,雙手雙腳反撐着那四小片白色,把自己撐成拱橋形狀,供秦長歌伏身其上。
至於為什麼會形成這麼詭異的姿勢,秦長歌自己也不知道。
只隱約記得方寸,山洪海嘯般的巨力突至,直將渾身突然麻木的她拖拽至一處大開的穹窿般的黑洞之前,看見黃光紅肉一閃,便翻騰着捲了進去,與此同時一直拉着她的蕭玦忽然猛喝一聲,手腕大力將她騰空一甩,大約是本想趁最後一刻將她甩出去,結果拿東西及時閉攏,蕭玦那一甩,頓時將秦長歌重重的甩到了自己身上,壓得他一聲悶哼,就要落到黃水之中,好在被摔得七葷八素,撞到某人堅實的肌肉,鼻子差點流血的秦長歌突然看見一隻山鼠卷落黃水,浮上來的卻是森森白骨,剎那清醒,百忙中用腳一勾頭頂一處柱狀的白色莖狀物,伸手用力將蕭玦攔腰一提,硬生生將他在離黃水只差毫釐之處撈起。
不過須臾之間,生死關頭兩人都走了一遭。
現在蕭拱橋繼續拱着,秦長歌一腳勾在長莖之上懸空吊着,整個上半身趴倒在蕭玦胸前,看起來有點像雙人雜技,姿勢優美而驚險。
可如今在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以這種難以支撐的姿勢,能堅持多久?
何況那些帶着觸勾的細絲不斷騷擾,秦長歌忙着為自己和蕭玦揮撣開那東西,身子動個不休。
只是她這般動個不停,蹭來蹭去,對蕭玦是個嚴重而艱難的考驗,因為天熱,她衣服脱得只剩下內衣和單件長袍,因為搏鬥兇猛,胸口釦子掉了,現在的姿勢又不方便整理,一大片肌膚都露在外面,在蕭玦眼前晃來晃去,令蕭玦不知道自己是該噴血好還是該閉目好。
其實非關暴露……對於肖想秦長歌很久的蕭皇帝來説,就是她穿着裏三層外三層的棉襖,只要她在他身上,他就受不了。
蕭玦覺得自己好生悲慘,這種拱橋式的姿勢讓他覺得腰都快要斷了,身前女子的雪白肌膚又太晃眼太刺激,以及她正巧壓到了某個重點部位,令他覺得那裏也快要斷了。
偏偏那女人還很沒良心很好奇的嘖嘖讚歎,“哇塞,蕭玦你的腰力好棒,你的妃子們一定好性福。”
……
蕭玦想自己乾脆撒手掉黃水裏去算了。
但轉念一想,自己撐着那女人呢,自己一撒手,她不也跟着掉?只好繼續辛苦的煎熬。
煎熬中還不忘申明自己的清白,“……什麼我的妃子好幸福……長歌,我沒有臨幸過她們你不知道麼?”
“真的嗎?忒可惜了的。”秦長歌吸氣,努力使自己身子輕盈,面上卻笑吟吟繼續取樂。
蕭玦苦笑了下,道:“我這輩子最可惜的事,就是莫名其妙丟了我的皇后。”
秦長歌微微斂了笑意,隨即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邊塞了顆藥丸到蕭玦嘴裏。
“什麼東西?”
“剛才那些藤條上的倒刺,大約是有點短暫麻痹的毒效,對身體傷害不大,不過為了小心起見,還是弄顆解毒丸吃吃,這個對一般毒物都有用。秦長歌神色慶幸,四顧一週,道:“蕭玦,這好像是花,我們現在在花心裏。”
“我也覺得,”蕭玦皺眉,“花心裏的東西和外面的觸鬚類的東西不同,只怕毒性要大些,咱們現在什麼都不能亂碰,你試着把花頂端戳戳看。”
“戳什麼?”秦長歌感覺到身子越發的靈活了些,毒性幾乎全散,小心的試了試那白色莖狀物的柔韌度,估計勉強能承擔得起兩個人的重量,遂道:“不能隨便亂戳,萬一刺激了這花噴毒液,你我兩人正對那黃水,逃都無法逃。”
她懸空將自己順着那莖葉往上蹭了蹭,一把撈起蕭玦的腰,笑道:“來,也給我佔點你的便宜。”
看出來西梁皇帝不太適應這個姿勢,但仍死撐着面子,“我倒覺得是你終於送上門來給我了。”
“那你吃啊,”秦長歌笑嘻嘻,“請,請。”
……
此姝愈來愈卑鄙,教我直想放倒之……
調笑歸調笑,秦長歌神色裏,卻一點輕慢的意思都沒有,她緩緩將蕭玦上提,試圖將蕭玦也提得夠上那唯一安全的白色長莖,省得這姿勢實在辛苦。
眼看蕭玦的手即將夠着長莖。
花體突然一陣顫動!
長莖刷的一收,蕭玦手落空,隨即長莖再一放,砰的一聲,秦長歌再次被惡狠狠摜到蕭玦身上,漂亮的鼻子巧巧撞上他牙齒,嘩啦一下鼻血長流。
更糟的是,蕭玦剛才已經脱離了那四處白色安全地帶,這下直接被撞向黃水!
………………
每顆腐爛的樹之間,都有一定的距離。
對於武功高強者,如掉進花裏的那兩位,那點距離,抬抬腿就得,然而對於武功已失,身體因長年摧殘而越發荏弱的楚非歡,每一步,都是在艱難的跨越天塹。
月色淺紅,在樹影間緩慢移動,大約有點不忍看那男子的掙扎與艱辛,色澤分外黯淡。
楚非歡就着那點黯淡的月色,看向下一棵樹。
他袖底裝着的機簧發射機關已經拆了下來,那些鋼條被他靈巧的接在了一起,如一條長鏈,在月下閃着銀色的波光。
波光之上有鮮紅點點——鋼條不是打磨光滑的鏈子,真要用起來很磨手,楚非歡的手早已破了,不過那皮開肉綻的傷痕,根本未曾換得他自憐的去看一眼。
他只是用盡全身氣力,甩出鋼條,搭上樹,利用全部的手勁,將自己拖拽過去,以避免碰上地下那些縱橫的妖枝。
每挪動到一棵樹下,他都不得不倚着腐爛的樹根喘息半天。
不過當他抬眼看着自己離那朵妖花更近了一點,便有了淺淺的喜悦。
離她……還有十七棵樹的距離。
楚非歡不去想那十七棵樹對他代表着什麼,不去想他那每挪動一棵樹都累得面色蒼白幾欲窒息的身體,在如此這般重複十七次後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他只是很簡單的認為,女人再強大,依舊需要男人的保護,秦長歌也是如此。
妖花離奇,力量強大,到現在她還沒能出來,説明這東西沒這麼好對付,如果他不去努力,他會再錯一次。
他曾經以為她強大到不畏一切暗算,在最關鍵的時候遲疑了一步,那一步便鑄恨終生,幾乎沒能再給他贖罪的機會,從此他發誓永不單獨置她與險地。
為過去的那個錯,他已經狠狠的後悔過一次,後悔到他覺得,失去武功,健康,健全的肢體,是他完全應當承受的懲罰。
他永不想再錯。
鋼條出,銀光飛閃,利用巧勁,霍霍纏上下一棵樹。
楚非歡再一次將自己蕩了過去。
仰首,秀麗男子汗出如雨,在如雨的汗水裏,他目光裏交織着欣喜與焦灼。
離你……還有……十六棵樹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