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冬天,一個星期四的清晨,刑露從家裏出來,朝咖啡店走去,咖啡店離家約莫二十分鐘的腳程。寒風冷颼颼地吹着,她一張臉凍得發白,更顯得柔弱。
她身上穿着一件帶點油膩的黑色皮革西裝外套,底下一襲低領的綴着蕾絲花邊的連身黑色裙子,腳上一雙黑色的短靴,風吹動她的裙子,露出纖巧的小腿。
她總是有辦法把衣服穿得很體面。她知道鞋子最不能騙人,便宜貨會毀了一身的打扮,因此,她這雙皮靴是從前在時裝店工作時狠下心腸用員工折扣價買的。皮外套是她三年前在一本外國雜誌上看到的。她把樣式抄下來,自己稍微改了一下,挑了一塊皮革,給一位老裁縫做。那位老裁縫是在她工作的那家時裝店裏負責替客人改衣服的,他那雙手很巧,店裏的女孩都偷偷找他做衣服。刑露很喜歡這件皮革外套,她連續三個冬天都穿它,好不容易才穿出一種帶點油膩的高級皮革才會有的味道。
她前幾天去把頭髮弄直了。一路走來,那頭濃密的淺栗色頭髮給風吹亂了些,她把一綹髮絲撩到耳後,裹緊了纏在脖子上那條蓬蓬鬆鬆的櫻桃紅色綴着流蘇的長頸巾。像這樣的頸巾,她有好幾條,不同顏色不同花款,用來配衣服,是她自己織的,款式舊了或者不喜歡了,就拆下來再織另一條。
她走着走着,經過一家花店,店裏的一個老姑娘正蹲在地上把剛剛由小貨車送來的一大捆一大捆鮮花擺開來,再分門別類放到門口的一個個大水桶裏。
刑露的目光停在一大束紅玫瑰上,那束玫瑰紅得像紅絲絨,剛剛綻放的花瓣上還綴着早晨的露珠。刑露伸手去挑了幾朵,手指頭不小心給其中一朵玫瑰花的刺紮了一下。她把手縮回來,那傷口上冒出了一顆圓潤鮮紅的血。刑露連忙把手指頭放到唇邊吮吸着,心裏想:
“這是個不祥的預兆啊!”
那位老姑娘這時候走過來説:
“你要多少?我來挑吧!全都是今天新鮮搭飛機來的,一看它們這麼容光煥發就知道。”
刑露問了價錢,接着又殺了一口價,她知道,這些花到了晚上關店前至少便宜一半,明天就更不值錢了。
老姑娘遇到對手了,她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小姑娘是懂花的,也愛花。於是,老姑娘説了個雙方都滿意的價錢,用白報紙吧刑露要的玫瑰花裹起來。
刑露付了錢,拿着花離開花店的時候,才突然想起咖啡店裏不知道有沒有花瓶。
咖啡店外面擱着兩個膠箱。刑露俯身掀開蓋子看看,原來是供貨商早上送來的糕餅和麪包,發出一種甜膩的味道,她聞着皺了皺眉。另一箱是咖啡豆。
她在皮包裏掏出一串鑰匙,彎下腰去,打開白色卷閘的鎖。
往上推開卷閘,露出一扇鑲嵌木框的落地玻璃門,刑露用另一把鑰匙開了門進去。她先把手裏的花和皮包隨手放在近門口的一張木椅子,然後轉身把擱在門外的兩個膠箱拖進店裏,跟自己説:
“這就是我的新生活!”
呈長方形的咖啡店地方很小,加起來才不過幾張桌子幾把椅子,倒是有一個寬闊的核桃木吧枱和一個有烤箱的小廚房,牆壁刷上了橘黃色,有些斑駁的牆上掛着幾張咖啡和麪包的複製油畫,腳下鋪的是四方形黑白相間的地板,從挑高的天花板吊下一盞盞小小的黃色罩燈,很有點歐洲平民咖啡館那種懶散的味道,跟外面摩登又有點喧鬧的小街彷彿是兩個時空。
刑露在吧枱找到一排燈掣,黃黃的燈火亮了起來。她盤着雙臂,望着橘黃色的牆壁咕噥:
“這顏色多醜啊!改天我要把它刷成玫瑰紅色!”
轉念之間,她又想:
“管它呢!我不會在這裏待多久!”
她看看吧枱後面的大鐘,七點三十分了,咖啡店還有半小時才開門營業,她在廚房裏找到一個有柄的大水瓶,注滿了水,把剛剛買的新鮮玫瑰滿滿地插進大水瓶裏,擱在吧枱上,心裏想:
“有了玫瑰,才算是一天。”
隨後,她脱下身上的皮外套,換上女招待的制服,那是一襲尖翻領長袖白襯衫和一條黑色直筒長裙。她腳上仍然穿着自己那雙皮靴,對着洗手間的一面鏡子繫上窄長的領帶。別的女孩在若隱若現的白襯衫下面穿一個黑色緞面胸罩,總會顯得俗氣,但是刑露這麼穿,卻又一種冷傲的美,彷彿這樣才是正統似的。
她口裏咬着兩隻黑色的髮夾,把長髮撩起來在腦後紮成一條馬尾,凝視着鏡子中的那張臉和完美的胸脯。從小大大,別人都稱讚她長得漂亮。母親總愛在親戚朋友面前誇耀女兒的美麗,刑露覺得自己長得其實像父親。
但是,媽媽總愛用上海話對聽得懂和聽不懂的人説:
“露露是我的心肝兒,我的小公主。”
刑露一度以為,自己天生是公主命。
她紮好了馬尾,用髮夾固定垂下來的幾綹髮絲,繫上一條黑色半截圍裙,走到吧枱,開始動手磨咖啡豆,然後把磨好的咖啡豆倒進黃銅色的咖啡機裏。
過了一會兒,咖啡機不停地喧譁嘶鳴着,從沸騰的蒸汽中噴出黑色的新鮮汁液,咖啡的濃香瀰漫。刑露自己首先喝下第一杯。
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客人陸續進來,都是趕着上班的,排隊買了咖啡和麪包,邊吃邊走,也不坐下。
等到繁忙的上班時間過去,進來的客人比較悠閒,點了咖啡,從書報架上挑一份報紙,邊喝咖啡邊看報,一坐就是一個早上。
刑露坐在吧枱裏,一杯一杯喝着自己調配的不同味道的咖啡,心裏埋怨道:
“咖啡的味道真苦啊!”
於是,她把苦巧克力粉加進一杯特濃咖啡裏,嚐了一口,心裏説:
“這才好喝!”
她愛一切的甜,尤其是苦巧克力的那種甘甜。這裏的苦巧克力粉還不夠濃,改天她要買含百分之八十可可粉的那一種。
她那雙大眼睛不時瞥向街外,留意着每一個從外面走進來的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彷彿愈來愈急促。她直直地望着咖啡店落地玻璃門外面穿着大衣、縮着脖子匆匆路過的人,心裏跟自己説:
“只是咖啡喝得太多的緣故罷了。”
要是在珠寶店裏,平日這個時候,那些慵懶的貴婦們才剛起牀,裝扮得一絲不苟,然後去逛珠寶店,買珠寶就像買一頭可愛小狗似的,眼也不眨一下。
這世界多麼不公平啊!
坐在門口邊的一位老先生終於離開了。刑露拿起抹布和銀盤子走過去清理桌子。這時候,寒冷的風從門外灌進來,她感到背脊一陣涼意,轉過身去,看到一個高大瀟灑的男人,手上拿着書和筆記簿走進店裏。他約莫二十五六歲,瘦而結實,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高領羊毛衫和牛仔褲,深棕色的呢絨西裝外套的肘部磨得發亮,上面沾着紅色的顏料漬痕。他有一張方形臉和一個堅定的寬下巴,一頭短髮濃密而帥氣,那雙大眼睛黑得像黑夜的大海,彷彿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上面還有兩道烏黑的劍眉,好像隨時都會皺起來,調皮地微笑或是大笑。
他在刑露剛剛收拾好的桌子坐下來,書和筆記簿放在一邊,投給她一個愉快的微笑,説:
“看樣子我來得正是時候。”
刑露瞥了他一眼,沒笑,淘氣地説:
“是啊!那位無家可歸的老先生剛剛在這張桌子坐了大半天。”
他覺得這個女孩很有趣,笑笑説:
“放心,我不會霸佔這張桌子多久,我是有家可歸的。”
“沒關係,反正也只剩下大半天就打烊了,況且咖啡店本來就是這麼用的。”刑露擱下手裏的銀盤子,從圍裙的口袋裏掏出筆和簿,問他:
“先生,你要點什麼咖啡?”
“牛奶咖啡。”他説。
刑露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不禁皺了皺,重複一遍:“牛奶咖啡?”那語氣神情好像覺得一個男人喝牛奶咖啡太孩子氣了。
他靦腆地側了一下頭,為自己解窘説:
“牛奶可以補充營業……”
“所以……”刑露望着他,手上的原子筆在那本簿上點了一下。
“正好平衡咖啡的害處……”
“所以……”刑露拿着筆的手停在半空。
“兩樣一起喝,那就可以減少罪惡感!”他咧嘴笑笑説。
“這個理論很新鮮,我還是頭一回聽到。下次我喝酒也要加點牛奶。”
“你是新來的嗎?以前那位小姐……”他問刑露説。
刑露瞥了瞥他,説:
“她沒在這裏上班了。我調的咖啡不會比她差。你想找她嗎?”
“呃……不是的。”
“老實告訴你——”刑露一本正經地説。
他豎起耳朵,以為以前那位女招待發生了什麼事。
刑露接着説:
“她冬眠去了。”
他奇怪她這麼説的時候怎麼可以不笑。剛進來看到刑露時,他還以為她是那種長得美麗卻也許很木訥的女孩子。他還從來沒見過繫上長領帶的女孩子這麼迷人。
他饒有興味地問道:
“那麼你——”
刑露偏了一下頭説:
“我只有冬天才會從山洞鑽出來。”
“那麼説,你就不用冬眠了?”
刑露朝他撤撤頭,終於露出一個淺笑,説:
“我又不是大蟒蛇!”
他憋住笑,禮貌地説:
“麻煩你,咖啡來的時候,給我一塊巧克力蛋糕。”
刑露朝他皺了皺眉,搖搖頭。
“哦,賣光了?那麼,請給我一塊藍莓鬆餅。”
刑露又搖了搖頭。
“既然這樣,”他想了想,説:“請你給我一塊奶酪蛋糕吧!”
刑露還是搖頭。
“什麼都賣光了?”他懊惱地轉身看向吧枱那邊的玻璃櫃,卻發現裏面還有很多糕餅。他滿肚子疑惑,對刑露説:
“有什麼就要什麼吧!”
刑露仍然皺着眉搖搖頭。
他不解地看着刑露,心裏想:
“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刑露瞥了一眼旁邊正在吃糕點的客人,湊過去壓低聲音跟他説:
“這裏的糕餅難吃的要命!只有咖啡還能喝!”
他覺得刑露的模樣可愛極了,探出下巴,也壓低聲音説:
“我也知道,但是,有別的選擇嗎?”
“明天這個時候來吧!”刑露挺了挺腰背説。
他好奇地問道:
“明天會不一樣?”
刑露拿起擱在桌上的銀盤子説:
“明天你便知道,要是你不介意,今天先喝咖啡吧。”
他笑着點頭表示同意。
刑露託着銀盤子,滿意地朝吧枱走去,動手煮他的那杯咖啡。熱騰騰的咖啡送過去的時候,上面漂浮着一朵白色的牛奶泡沫花,總共有五片花瓣。他還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牛奶咖啡。
刑露靜靜地躲在吧枱裏,不時隔着插滿新鮮紅玫瑰的花瓶偷偷看他。後來,他又再添了兩杯同樣的咖啡,一邊喝咖啡,一邊低頭看書,有時候也放下手裏的書看看街外,就這樣坐了大半天。
刑露今天一整天灌進肚子裏的咖啡彷彿比她身體裏流的血液還要多,她覺得自己每一下緊張的呼吸都冒出濃濃的咖啡味,那味道很衝,險些令她窒息。
回去的路上,她經過一家酒鋪,沒看價錢,就買了一瓶玫瑰香檳,想着以玫瑰開始的一天,也以玫瑰來結束,反正以後的日子都會不一樣。
她跟明真在窄小的公寓裏邊和香檳邊吃火鍋。明真問她第一天的工作怎麼樣,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辭掉珠寶店的工作而跑去當個咖啡店的女招待。在明真看來,咖啡店女招待是次一等的。
刑露敷衍過去了。後來,喝光了那瓶酒,她搖搖晃晃地拎起香檳到廚房裏倒杯水喝,一不小心又把杯子掉到地上,那個杯像鮮花一樣綻放。她蹲下去撿起碎片時,手指頭不小心割傷了,正好就是這天早上給玫瑰花刺紮了一下的那根指頭。
明真走進來問她:
“你怎麼了?”
刑露吮吸着冒血的手指頭,心裏想:
“這是個不祥的預兆啊!”
到了第二天午後,太陽斜斜地從街上照進來,那個男人又來了,還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看見刑露時,先是朝她微笑點頭,然後還是坐在昨天那張桌子上,把身上的外套脱下來搭在旁邊。
刑露走過去,問他:
“還是跟昨天一樣嗎?”
他愉快地説:
“是的,謝謝你。”
“我會建議你今天試試特濃咖啡,不要加牛奶。”
他那雙黑眼睛好奇地閃爍着,説:
“為什麼呢?而且,昨天你在咖啡裏做的那朵牛奶花漂亮極了。我還想請教你是怎麼做出來的。”
刑露抬了抬下巴,説:
“這個不難,只需要一點小小的技巧,我還會做葉子和心形圖案。”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逗趣地做出很嚮往的樣子,説:
“噢!心形!”
刑露憋住笑,説:
“但是,今天請聽我的忠告,理由有兩個——”
他一隻手支着下巴,做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刑露瞥了瞥他結實的胸膛,説:
“第一,你身體看來很健康,少喝一天半天牛奶並不會造成營養不良。第二,待會兒我給你送來的甜點,只能夠配特濃咖啡。”
他點點頭,説:
“第二個理由聽起來挺吸引人!那就依你吧!”
過了一會兒,刑露用銀盤子端來一杯特濃咖啡和一塊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他面前,説:
“試試看。”
他拿起那塊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咬了一口,慢慢在口裏咀嚼,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刑露緊張地問:
“怎麼樣?”
“太好吃了!我從來沒吃過這麼美味的蛋糕。你們換了另一家供貨商吧?早就該這麼做。”
刑露搖搖頭,懶懶地説:
“是我做的。”
他訝異地望着她説:
“你做的?”
“你不相信嗎?廚房裏有一個烤箱,不信可以去看看。”
看到刑露那個認真的樣子,他笑笑説:
“美女做的東西通常很難吃。”
刑露皺了皺嘴角,説:
“看來你吃過很多美女做的東西呢!”
年輕的男人臉紅了,低下頭去,啜了一口特濃咖啡,臉上露出讚歎的神情説:
“吃這個蛋糕,咖啡果然不加牛奶比較好,否則便太甜了!”
這時候,鄰桌那兩個年紀不小的姑娘,聞到了香味,探頭過來,其中一個,高傲地指着人家吃了一半的蛋糕,説:
“我們也想要這個蛋糕。”
“哦……對不起,賣光了。”刑露抱歉地説。
然而,過了一會兒,刑露替他添咖啡時,悄悄在他空空的碟子裏又丟下一塊香香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他投給她一個會意的神色。她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鄰桌那兩位姑娘,聞到了誘人的香味,兩個人同時狐疑地轉過頭來,把椅子挪過去一些,想看看男人吃的是什麼。他用背擋住了後面那兩雙好奇的眼睛。雖然吃得有點狼狽,卻反而更有滋味,刑露美麗的身影有如冬日的斜陽,靜悄悄投進他的心湖,留下了一縷甜香。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也是約莫三四點就來到咖啡店,喝一杯特濃咖啡,吃一塊好吃得無以復加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有一次,刑露還帶他去廚房看看,證明蛋糕是用那個烤箱做出來的。
一天,刑露建議他別喝特濃咖啡了,索性罪惡到底,試試她調的苦巧克力咖啡,一半咖啡結合一半的苦巧克力粉。他欣然接受她的建議。
咖啡端來了,他嗅聞着濃香,閉上眼睛嚐了一口。
刑露問:
“怎麼樣?”
他回答説:
“我覺得自己甜得快要融掉了。”
刑露皺了皺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説:
“是太甜嗎?”
他發覺她誤解了他的意思,連忙説:
“不,剛剛好!我喜歡甜。”
刑露要笑不笑的樣子,説:
“從沒見過男孩子吃得這麼甜。”
他笑着文刑露: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夠甜了?”
刑露沒好氣地説:
“那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温莎公爵的夫人説過,永遠不會太瘦和太有錢,依我看,還要再加~一項。”
他好奇地問道:
“哪一項?”
“永遠不會有太甜的人!”刑露笑笑説,説完就端着托盤轉過身朝吧枱走去,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彷彿換了一張臉似的。她聽到心裏的一把聲音説:
“是啊!永遠不會有太甜的人,只有太苦、太酸和太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