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之謎第八章此心成狂
血色如渠,在平整的地面慢慢洇開,因為流得太多,連暴雨都無法衝散,從細小的一縷縷漸漸匯成寬闊的一股股,流過那些將積水踩得啪啪響的紫色油靴靴面。
紫披風們大步自血水中走過,披風下一點森寒的劍尖閃着殷殷的血跡,他們踩着無數深紅的腳印大步入廳堂進天井闖後院,帶着血氣和風雨的披風紫影一卷,像一場噩夢降臨詩書傳家的李家宅院。
“啪嗒啪嗒。”
鞋底粘了血的聲音,敲出沉悶撲撲的聲響,暴雨裏什麼聲音都似悶在罐子裏,又或者被堵了喉嚨一般模糊不清。
“啊——”女子的尖叫聲連帶着衣裳的撕裂聲乍然響起,與此同時閃電霍然亮了一亮,彷彿也是蒼天被瞬間撕裂,露出雪色的無暇的肌體。
暴雨裏隱約笑聲淫蕩,口氣狂放。
“……果然是個美人……沒白來這一趟!”
“大哥你快些……見着這白肉,兄弟我快憋不住了……”
“急什麼!一個個排着!早聽説老李家的新媳婦百里內都是絕色,咱們今日都樂呵樂呵!”
風雨敲窗,雨絲如鞭,打得破紅塵污濁,打不破人性塵埃。
“嗷——”
突然又是一聲男子痛呼,隨即“啪”的一聲脆響,亮得這天色都震了震,有人怒極大罵:“賤人!敢咬老子!”
接着便又是掙扎聲嚷叫聲,突然“砰”的一聲那門被人撞開,衣衫不整肌膚裸露的女子撞了出來,一頭撞入了雨中。
她一身大紅的嫁衣被撕得七零八落,深深淺淺不知是血是水,滿頭烏髮都散落下來,被雨衝得粘在玉白的額上,她跌跌撞撞衝出來,一腳絆到一具屍首,骨碌碌滾開去,掙扎着爬起來一看。
“夫君啊——”
女子尖叫着,撲上去想抱住那具新郎官的屍首,她的良人,她的良人,一刻鐘前她還滿懷喜悦的對着喜燭等他金秤挑起紅蓋頭,一刻鐘後她絆着他橫在新房門口尚且温熱的屍首。
身後卻有人追了過來,女子張開的手一收,一咬牙撲下台階,台階下又是一個跟頭,摔得頭暈眼花爬起來一看,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爹爹啊——”
她的今夜來送親,因為大雨沒有回家的爹爹,對她睜着從此永遠不能合上的眼晴。
女子跪在雨地裏,渾身發着抖,大顆大顆的雨滴被她那般無可控制的顫抖激盪而開,帶着血色濺落庭前,追出來的男子們突然不追了,他們慢悠悠抱着胸,站在風雨不入的廊檐下大聲的笑。
“賤人,給你跑——今日你還指望有誰救你?”
“追什麼?等她繞完一圈把屍首都看完,還不是回來乖乖躺我們身下?”
有人輕手輕腳過來,弓腰諂媚的遞上雨傘,對着台階上繫褲子的男子:“隊長,在雨裏玩玩也挺有意思的,滑溜如魚,別有滋味……”
那隊長目光亮了亮,大笑着拍拍那人肩膀,道:“你小子夠勁!”
那人討好的笑,一彎身燈籠照出他的臉,赫然是先前席上給孟扶搖敬酒反被凍的里正。
他深深的彎下腰去,抹了把汗……這幫爺們駐紮在附近,説是尋找某個敵國要犯,卻又沒什麼事,整日逼着他找黃花女子來瀉火,甚至看上了他家十三歲的二姑娘……沒奈何,只好把老李家的媳婦兒送上去……可是可是……這些紫披風大爺,忒狠了……老李家好慘嘞……
里正深深低着頭,四處閃躲着眼光,不敢和台階下雨地裏死不瞑目的屍首對視。
那紫披風隊長卻對他的提議生了興趣,大步跨下台階,里正趕緊舉着傘小心的跟上去。
……女子已經跑不動,在滿地屍首血水間艱難的爬,她心底模模糊糊記得,縣太爺因為雨大也沒有走,現在住在後院客房裏,那是一縣之主,是父母官,是堂堂官沅縣數十萬百姓的保護人,今日李家慘案屍橫遍地,只要他老人家在,好歹總會給個公道!
李家的仇,她得報!
便是這麼個最後的希冀,支撐着她以殘破之軀,一步步在雨水橫流中掙扎,向着幾步便可以跨到,如今卻如天塹般難越的後院爬去——
後院客房裏,孟扶搖盤膝安坐,吩咐急急趕過來的鐵成:“一步也不要出這屋子,不要讓人驚擾我們,現在我倆就靠你了。”她瞟一眼聞聲也趕過來的鐘易,低聲道:“記住,你責任重大。”
鐵成會意,重重點頭,他轉個身,背對孟扶搖面對窗户,拔劍在手,眼晴眨也不眨的守着。
雨太大,衝去一切呼喊嚎叫,在那樣轟然如雷的雨聲裏,想要辨出異聲實在很難,鐵成卻突然皺了皺眉。
他隱約聽見了一聲悽慘的呼喚爹爹的聲音。
鐵成睜大眼,試圖從茫茫雨幕裏尋找到那個聲音的來源,然後,他看見後院院門處,有什麼東西在緩緩爬來——
女子在爬,大雨中泥地裏,拖着一身的淤泥和血跡,用肘尖和膝蓋,走這一生裏最淒涼最艱難的路。
那紫披風隊長噙一抹冷笑,亦步亦趨慢慢跟着,她掙扎爬一步,他悠悠走一步,頭頂上里正小心的打着傘,風雨不着,他懶懶的抱胸笑着,目光在地下濕透了曲線畢露的女體上溜來溜去,覺得那臀兒嬌俏隆起,那肩線薄而俏麗,雨水濕透衣襟半露不露閃着水光的肌膚,還有那般掙扎蠕動的姿態,比在牀上剝光了更多一分韻味,更能激起男人血脈深處湧動的獸慾。
他嚥着口水,覺得下身又緊了緊。
後院已經在望。
正對着後院門的三間廂房,住着一縣的父母官,尊貴矜持的縣太爺,李家媳婦的最後希望。
縣太爺醒着。
他是個淺眠的人,尤其這些年銀子拿多了,越發走夜路怕碰見鬼,沒事睡在自己家裏還要半夜爬起來數牀下的銀子,何況睡在別人家裏。
他縮在窗户後,舔破窗户紙,抖抖索索的看着那女子在暴雨裏鬼一般的蠕動爬來。
他身邊還有同住的鄉官坊長,一般的驚惶抖如篩糠,眼見李家媳婦一寸寸以肘支地鬼似的爬過來,身後男子獰笑着步步逼近,越發慌張怨恨,想着那女子把那殺人不眨眼的紫披風帶進後院,使他們陷入危險,忍不住“嚇”的一聲低低罵:“嘿!這女子!這女子!”
縣太爺無奈的捂住眼,嘆氣:“昏聵!昏聵!”
也不知道在罵誰。
李家新婦聽不見貴客的低罵,她抬起血水淚水雨水橫流的臉,滿懷希冀的看着台階上緊閉的門,恍惚中彷彿看見縣太爺大步推門走出,義正詞嚴的叱罵這些惡狼,大手一揮帶着官兵衝上,救下她,為李家老小報仇。
然而雨那般嘩嘩的下着,門依舊死死的閉着。
“大人——”
哀婉的女子,掙扎着爬上台階,去扒門環,紫披風隊長冷笑看着,也不阻攔。
“她敲門了,她敲門了,説我不在,説我不在啊——”
“大人別慌,別慌,裝睡就是……”
“大人!!”女子推不開門,門被凳子死死頂住,她趴在台階上,半身雨中半身門前,砰砰砰落地有聲的磕頭,“大人……求您救救我……”
“死女子死女子!”大人背轉身,被子往頭上一蒙,將哀慟欲絕的女聲和傾盆雨聲都隔在人家提供給他的厚重保暖的被褥之外。
門內風雨不驚,厚被子裹成繭,門外鮮血橫流,雨地裏淚成殤。
正義和熱血的星火,從不會開在卑陋的心田。
女子仰起頭,額頭上一片青紫鮮血涔涔,她卻似乎並不覺得,只是突然安靜下來,靜靜注視着那扇屬於她家的,卻永遠也不會對她開啓的門,剎那間明瞭這塵世的骯髒和無恥,人性的怯懦和自私。
紫披風隊長卻已經不耐煩的獰笑起來,大步上前,一把拎起那女午頭髮,轉身就走。
“大人,”里正急忙舉傘追過來,指指這間廂房更後面一點,道:“今天好像有幾個江湖客在這投宿呢,武功好高的,您看要不要……”
他撫着仍然僵痛的手臂,恨恨看着那個方向。
“江湖人?”紫披風隊長怔了怔,隨即狂笑起來,“江湖人又怎樣?還不是不敢吱一聲?敢管?老子一樣宰!你且看着,我今日便在那幾人門前把這女人玩遍,保管他們也不敢吱一聲!”
他狂笑着,拽着李家媳婦的頭髮,拖着她往孟扶搖門前一摜,抬手一抓,“撕拉”一聲,那女子身上已經寸縷全無。
“啊——”——
李家媳婦爬入後院的時候,孟扶搖已經進入了入定狀態。
為了更好的補充長孫無極失去的真力,她不惜將自己的真力還回去,只是這種行為如鋼絲走繩一般危險,稍有驚動便前功盡棄,甚至禍及兩人。
鐵成的眼睛,卻已將瞪出眼眶。
他守在房中,聽着院裏的哭泣和慘呼,猶如受着世間最慘烈的酷刑熬煎,他無數次急得扒着窗子墊腳看了又看,滿地裏拳頭擊着掌心亂轉,一次次的看孟扶搖,希望她早些醒過來自己好脱身去救人,又聽見那女子哀哀欲絕呼喚縣太爺的聲音,指望着那縣太爺能為她出頭,最終她求告無門,他亦目眥欲裂。
滿室裏響着他的呼吸——急促的、混亂的、不能自抑的。
他無數次欲聳身而起,電射出窗,又無數次半空中停頓,頹然落地。
他不是一個人,他身後有需要他保護的人,他一生裏最大的願望,就是跟隨她,保護她,哪怕她很多時候並不需要他。
然而這次,真真切切,她説:你責任重大。
她的話重逾千鈞,他便再不能跨過承諾的高牆。
不,不能。
雨幕如牆,天神之手惡狠狠砸下來的透明巨牆,那堵牆那麼森冷的橫亙於他眼前,再堵進他心底,他睜大已經睜得痠痛的眼,透過檐下飛泉一般濺落的水流,看見數道影子大步過來,“跨達跨達”踩着水,手裏拎着什麼軟軟的東西。
那軟軟的東西被拖過來,狠狠摜在後院水坑中,手勢一揚衣服連同哭叫聲驚起。
天地白花花一片,鐵成卻連眼都紅了。
他渾身的血都像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全部奔湧出血管,呼嘯着衝向這暴雨之夜,衝向這雨夜裏的殺戮和無恥,姦淫和暴虐。
他一抬腿,飛身而起,一往無前的衝了出去。
身子突然被拉住,一回首看見是鍾易,鐵成怒道:“放開我!”
鍾易望着雙眼血紅悲憤若狂的他,默然半晌,真的放了手,鐵成趕緊向外奔,卻聽身後人冷冷道:“你去,你快去,然後把敵人一起引來,然後,害死你主子。”
鐵成維持着一條腿外一條腿裏的姿勢,僵住不動了。
“真不知道她怎麼會收你做護衞?”身後那人聲音譏誚,再無一路來的乖巧可愛服服帖帖,鋒芒如刀刀刀灼人,“一個護衞,一生裏唯一該做的事就是保護好你的主人,而不是時時記着鋤強扶弱路見不平,那是俠客乾的事,我説,你還是去做你的俠客吧,做護衞,你不夠格。”
鐵成僵在那裏,五指深深插入窗欞,木刺刺出指尖鮮血,卻真的再也不動了,半晌他極慢極慢的轉身,他轉得那般艱難那般吃力,以至於鍾易竟然聽見了骨骼生硬扭轉所發出的吱嘎之聲。
然而他還是轉了過來。
他轉過來的那一霎,眼晴竟然會部變成深紅之色,殷殷如血。
鍾易看着他,眼神奇異,半晌低低道:“忍……忍過這一刻,你忍得這一霎,勝過你為你主子做一千件事。”
“點我的穴道吧……”鐵成咯咯咬着牙,哀求,“點我穴道!”
“你就放心我了?”鍾易冷笑,鐵成僵了僵,猛地低嚎一聲,抱頭狠狠蹲下去。
地上還蹲着一團小小白影,元寶大人早已找到了一個老鼠洞,不顧骯髒將腦袋埋在了親戚家裏。
室內沉寂下來,所有人都在壓抑着呼吸,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暗色中反射爍爍之光,那光裏寫滿血色和疼痛,刺到哪裏哪裏便添了新傷。
那般的沉寂裏,風雨之聲和慘呼之聲便越發猛烈清晰,鞭子似的抽打着男兒熱血。
牀上的孟扶搖,突然輕輕動了動。
她的真力在剛才運行了一周天,正要試圖順着長孫無極經脈輸入,因為這一關太過要緊,她不敢燥進,想要先摸清長孫無極的真氣流向,於是她先停了一停。
便是這麼一停,她聽見了窗外的呼叫聲。
那是屬於女子在遭受暴力時的掙扎呻吟之聲,衣衫被撕裂之聲,不止一個男子的淫笑之聲,那些聲音混雜在猛烈的雨聲裏,十分微弱,聽在她耳中,卻如巨雷般驚心!
就在她屋外,窗前,眼皮底下,有女子在遭受人間至慘摧殘!
怎麼!可以!
孟扶搖腦中轟然一聲,手下意識的一鬆,第一直覺就是跳起來衝出去,殺人!
然而就在手指那麼一撤之間,掌下長孫無極真氣因她不寧的氣息頓時被引動攪亂,驚濤駭浪般那麼一湧,剎那間亂了內息!
孟扶搖僵住。
她不能動……不能動……不能動!
她真力已經進入長孫無極經脈引流,此刻移開會害死長孫無極!
可她此刻不動,窗外那女子會在她眼皮底下被輪姦致死!
孟扶搖開始發抖。
此刻,眼前,一生裏最難的抉擇。
放開他,失去他;不放他,失去做人的尊嚴和理由!
她一生果敢勇毅無不敢為,卻在這異國小鎮風雨之夜裏遭受此生未有的萬般為難。
要她如何放開手,葬送相伴風雨此心如一,為她才落至如此地步的知心之人?
要她如何不放手,生生聽着世間所有女子都不能容忍的事發生在自己眼前,還不動巋然?
孟扶搖這一霎,聽見自己心底狼一般的,一聲長嚎——
那一聲嚎叫殷然帶血,磨碎她一生俠氣勇烈,那般混着血色狠狠搓揉,心深處鋼絲般的堅持不堪承受,戛然斷裂。
蒼天無情,一至於斯!——
這一刻窗外女子身受悽慘蹂躪,這一刻窗內所有人都在深受良心折磨。
已經無法分清誰比誰更痛。
鍾易沒有動,他背對窗户,仰着頭,蒼白的面色越發蒼白。
鐵成沒有動,他抱着頭,手臂壓得自己頸骨格格作響。
孟扶搖……沒有動。
她當真巋然端坐,按在長孫無極後心的手穩定如初,連手指都沒一絲顫抖,導氣、引流、疏導、納入……一步不錯。
只是她的唇角,卻慢慢沁出血來,那是被她自己咬破舌尖和唇的鮮血,以及內腑裏早已無法控制激流湧動的鮮血。
那血先是成滴,隨即成串,最後匯聚成流,越流越多越流越急,落下下頜落上衣領落在衣襟最後將被褥也濕了一大片,她就這樣盤膝坐在一半雨水一半血水的被褥中,目光裏燃着火,嘴角流着血,神情和手指卻平靜如一的,注意着長孫無極。
她只看着長孫無極。
看他背影消瘦,看他烏髮如絲,看他輪廓精緻卻又蒼白如透明的側臉,看他平靜垂下的長長眼睫。
這樣的他,這樣寫在她記憶裏永不磨滅的容顏,她可以不自私擁有,但永不願意就這樣任其永遠消失。
她要他好好的活,如遇見她之前那般,尊貴,瀟灑,自如,強大,在人間的頂端將風雲翻覆俯瞰,一笑間變換滄桑。
為了這些本就該屬於他的字眼,她不惜夸父逐日般奔跑,搶在命運的前方,想要拼湊回完整的無暇的他。
哪怕那代價,是用她一生的尊嚴來換取。
就讓她這一生……自私一回,哪怕從此後揹負永生的罪——
有人在大聲的笑,有人在無聲的哭。
雨地裏,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紫披風們,輪番品嚐着身下的女子,享受着此生未曾嘗試過的雨中的“滑溜如魚舒爽潤澤”的馳騁。
雪白的肌膚沾滿粘稠的水汁,在地面上也似魚般的撲騰,慘叫聲已經漸漸弱下去,那一方摸爬滾打的地面上,有淡紅的色澤不停的混入雨水,四散流開。
男子們縱情的笑,啪啪的互相拍打,肆意嘲笑聲響徹庭院,傳入寂靜的室內。
“……爺不是説嘛,就在他們面前玩!保準屁也不敢放一個!”
“什麼玩意,敢和咱們作對?”
“看呀……爺好爽……出來磕幾個頭,爺高興了也分你玩玩!”
“給爺舔乾淨就成!”
一陣肆意的狂笑聲,夾雜着女子似乎拼盡力氣的淒厲高呼:
“蒼天無眼!不佑無辜!”
“轟!”
一聲炸雷響在當庭,震得連屋子都似乎晃了晃,蒼穹之上閃電穿梭,明滅飛射,黑雲被層層鍍亮,魚鱗金甲一般沉沉壓下來。
蒼天有怒!
巨雷震得滿院男子住了聲,震得跪在地下的鐵成身子一歪,撞在牀邊,長孫無極和孟扶搖都晃了晃,隨即長孫無極衣襟裏,突然滾落一個小小的盒子。
盒子打開,現出先前孟扶搖交給他的雪白藥丸。
藥香清冽,逼入鼻端,孟扶搖睜眼,這一霎目光如電,在藥丸上掠過。
功力提升……功力提升……能提升,就能早一點脱手,就能救下這女子一條性命!
她自動忽略掉宗越的再三告誡——藥性霸道,服後必須靜養一月,慢養真氣不動武。
孟扶搖目光抬起,直接逼向鍾易,示意他將藥丸餵給她。
鍾易猶豫了一下,孟扶搖目光愈厲,鍾易眼神在她唇角至今未斷流的鮮血上掠過,咬咬牙,快步上前,將藥丸塞入她口中。
他有些擔心的手撐在牀沿,仔細觀察孟扶搖神態,藥丸入口,幾乎是剎那,孟扶搖肌膚轉紅,連未戴面具的手腕都是通紅的,彷彿全身的血氣都被剎那激起,鍾易嚇了一跳,隨即便見紅色退去,孟扶搖恢復正常。
藥丸入口,孟扶搖腦中便是一暈,彷彿一個巨炮在胸中炸響,將血肉意識瞬間炸開碎屑飛上雲端,遍身血氣剎那一湧,直欲噴薄而出,此時正是提升功力的衝關關頭,只要她順勢一引,第七層便可再上一級,然而孟扶搖卻立刻逆轉丹田之力,將那真氣往長孫無極經脈裏一送,感覺掌下身子一震,長孫無極龜息的真氣,因這突如其來沛然莫御的一衝,終於甦醒,開始了緩慢的自我修復。
孟扶搖舒口氣,小心的收回手,她手掌離開長孫無極後心那一霎還很小心很穩定,一旦完會脱離他的身體,立刻就成了一道閃電!
黑色的,卻燃燒着紅色烈火的閃電!
那黑色閃電在室中唰的一晃,快得彷彿四面都是那淡淡殘影,便即消失,只留下一聲低喝:“鐵成留下護衞!”
大雨未休。
“轟然”一聲,彷彿第二聲巨雷,男子們抬頭,便見對面屋子窗户突然齊齊破碎,一道黑色身影,奔雷一般飆了出來。
比雷更烈,比閃電更急,比暴雨更猛,比血色更烈!
那人半空中腳一蹬,一腳便蹬翻了半面牆!轟隆倒塌聲中她旋身一踢,飛落的磚頭頓時被她踢成漫天石影,劈頭蓋臉兇猛無倫的砸向那羣紫披風。
“列陣——”一聲高喝,訓練有素的紫披風反應極快,齊齊赤着身子鯉魚打挺的跳起,身影閃動瞬間拉開陣法,那些飛落的磚頭,反而全部砸向了地上的女人。
孟扶搖卻已經到了。
她身手貼地,黑鷂子一般輕巧靈捷的掠過來,手一抄便將那女子撈起,抓着她零碎的衣物將她身體勉強遮了,往旁邊天井裏的一個藤蘿花架下一放,隨即一個轉身,半空裏一個跟斗,便翻到了陣法側邊一個紫披風身前。
那正是這個剛剛拉開的陣法最弱的一環——這人剛剛瀉火,衣服最不整,還在試圖拉褲子。
孟扶搖什麼花哨招數都不玩,直接將自己當成炮彈,轟隆隆的撞過去,她將自己撞成了一道黑光一道流影一道狂嘯着的巨石,四面裏連綿城牆的雨水被她的罡氣和真力撞得四散濺開,她身週一米方圓內成為真空,滴水難潑!
她黑色巨石一般當頭砸下,在牢牢鎖定無法躲避的對方眼底看見絕望膽寒的驚恐。
令她快意,令她滿腔似要迸射的悲憤熱血有所宣泄的驚恐!
“哧!”
身子撞上的那一刻,肘底暗藏的“弒天”一現又隱,現的時候烏黑,隱的時候血紅。
雨地上潑辣辣射上一道寬寬的血虹!
孟扶搖笑,近乎瘋狂的大笑,一抬手黑光一劃,那頭顱血糊糊飛出,砸向他身側同伴!
那人看見剛才還好好站在自己身側的同伴的頭顱突然向自己飛來,頭顱上還殘留着人生最後一刻的絕望和驚恐,那般越來越清晰的放大在自己的視野裏,噴湧的鮮血飛濺,糊住了他的眼。
然後他便覺得脖子一涼。
隨即他看見自己的頭顱也飛了出去,在深黑的暴雨的夜空裏詭異的打着旋,翻翻騰騰間變換了三百六十度的全景,看見四面的屋舍,看見屋舍上一動不動隱伏的人影,看見滿院子的屍首和還在外院翻箱倒櫃找細軟的兄弟們,看見自己的身體,站在雨地裏,然後被那道可怕的黑色颶風,一腳給踢了出去。
“砰——”
連鎖人頭踢!
剛死的這個人的人頭和屍體,再次被孟扶搖踢了出去,撞向下一個。
下一個暴退!卻退不過那人頭夾帶着孟扶搖暴怒之下真力的疾,劍還沒拔出一半,死人頭顱凸出的眼晴已經逼到了他眼前,那翻白的眼珠一頂,隨即他覺得腦中白光一閃,然後什麼東西也爆了。
他的人頭也生生的被砸了出去,砸向下一個!
死亡頭顱之多米諾骨牌。
“砰砰砰砰”的悶響不斷響起,暴雨之聲裏像是猛獸一聲聲的低吼咆哮,滾滾響在庭院之中,孟扶搖濕透的黑色身影已經摸不清那般具體的輪廓,只看見團團的風和影,在人羣中穿插來去,那風裏四濺開紅紅白白花花綠綠,帶着漫天的斷肢殘臂和碎肉零星,伴隨着一聲連着一聲不間斷的低嗥慘叫,滌盪開這血腥午夜不休的暴雨。
剎那之間,連殺九人!
庭院之中雨中施暴的十個,是這一隊中身體最好武功最高精力最旺盛的十個,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強大到敢於在暴雨之中行房事,紫披風本身就是王朝最彪悍最悍厲的暗殺揖捕機器,一向採用最鐵血最無情的方式進行訓練,這一隊尤其是精英中的精英,按説就算遇上孟扶搖,多少還能支持一刻。
然而絕世人物不惜傷損之爆血之擊,風雷辟易!
這最優秀的十人,依舊絲毫不能抵擋孟扶搖不顧一切的霹靂之殺雷霆之怒口
孟扶搖颶風前進,剎那踏着九人之屍,衝到最後一人身邊,這正是這次獵豔滅門行動的領頭者,那名最先將李家新婦扔在孟扶搖門前的隊長。
他也最聰明,隔着雨幕看見頭顱一個接一個連環飛撞的那一刻,立即便試圖後退轉身。
他剛剛移步,天際一個閃電豁拉拉劈下來,正劈在他腳前,庭院青石地被打得焦裂的一條縫,只差一步便燒了他腳趾。
他嚇得一縮腳,隨即便聽見身後風聲。
那風聲一閃便至,然後亮徹天地的白光裏,他看見黑色的光芒揚起,狠狠一拍!
“啪!”
慘叫聲連同細微的碎裂聲響起,地上滾下一些醜陋的物事。
孟扶搖一劍橫拍,生生拍碎了他的子孫根!
隊長疼痛之極在地下扭曲成一團,無意識的彈跳了跳,這回不再是舒爽滑溜的飛魚,這回是翻着白肚皮掙扎的死魚,他捂着下身,在地上拼命滑移,試圖在滑膩的地面上游出去,遊得離這個九天殺神遠一點,游到生命的區域!
後院這個客院之外,還有四十人分散在前院中,尋找財物。
再遠些,他們還有三個小組,每組五十人就在附近梭巡,只要他逃出後院,驚動前院兄弟,再驚動附近其他組,他們便可以不必死!
不僅可以不死,還可以聯絡分佈在官沅縣的大隊,再上報在端京的總隊,甚至上報大皇女!將這個殺神層層包圍碎屍萬段——他們紫披風,本就具有強大的信息網和層層遞進聯繫的組織結構!
只要他逃出後院!
小隊長拼命掙扎着,鮮血淋淋慢慢向前爬,姿勢和先前李家新婦試圖逃命時一模一樣,孟扶搖叼着劊,披頭散髮寒芒四射,替代了先前他的角色,冷笑抱胸一步步跟在他身後。
暴雨如傾,蒼天潑瓢,這一場雨下得無休無止,似要將這殺人者反被殺的血色之夜的所有鮮血和悲憤都大力衝去,卻再也衝不去熱血女子結鬱在心的滿腔怒火。
小隊長爬着,孟扶搖跟着。
跟了三步,她霍然上前,手一揚,一隻手臂蒼白一閃,翻翻滾滾蹦開去。
“啊!!”
沖天慘呼聲裏,孟扶搖聲音清晰冷厲,似深井裏撈出來的冰。
“這是償李家滿門被殺的債!”
小隊長捂着斷臂,黃着臉抖着唇,在即將昏眩的劇痛裏拼命的加快速度向外爬,孟扶搖又跨上一步,寒光一亮。
一條腿整整齊齊永久留在了青石板地。
“這是償李家新婦被辱的恨!”
撕心裂肺的慘呼聽起來已經不像人聲,倒像是這午夜閃電和閃電交錯摩擦發出的慘人的吱嘎之聲,地上那團血糊糊的東西也已經不像是人,更像一頭飽逞淫慾之後落入獵人滿室利齒陷阱的獸。
他還在遊戈,在地上滾出一道又一道濃稠的血,孟扶搖再次上前一步,“弒天”黑光如瀑,戳入胸腹,那般毫不猶豫殺氣凌然,哧聲一剖直抵咽喉!
“這是償我被你逼至墮落的仇!”
遍地裏濺開紅紅綠綠,那醜惡的身子抽搐一下,寂然不動。
孟扶搖垂下劍,低低喘息,半晌用手捂住了眼。
雨水和着她掌上鮮血湍急的流下去,像是心深處那些自從聽見那聲音做出那選擇後便堵塞鬱結住的眼淚。
我和你……其實一樣無恥……
地下那團東西,卻突然又動了動。
這個生命竟然如此頑強,凌遲至此依舊殘留一息,還在荷荷的爬着,拼命用剩下的那隻手去夠前方的門。
隔開後院和前院的門。
到得這一刻,瀕死的男子已經沒有了清醒的意識,也忘記了身後木然不動的孟扶搖,他血色記憶裏唯一記着的,就是這道代表生機和希望的門。
只差毫釐。
門邊藤蘿花架下,突然衝出一條人影,跌跌滾滾撲過來,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狠命一扳!
“咔嚓”一聲骨裂聲響,一生裏雞都沒殺過的柔弱女子,用盡她此生最大的恨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量,終聽見這一聲驚心動魄的斷裂。
小隊長再也叫不出,在地下抽搐成一團,終於挺了一挺,徹底不動。
李家新婦鬆開手,坐在門檻上,仰天大笑。
她雙腿萁張,渾身上下青紫鮮紅慘不忍睹,破衣服片子根本遮不住身子,那般雪白底上濕漉漉混着各種凌虐之後的傷痕,比地上那團東西更加不成模樣。
然而她那般笑,那般痛快的瘋狂的凌厲的撕心裂肺的笑,那笑聲狠狠打壓下滿天的雷聲雨聲,衝破壓在污濁塵世上空的烏黑層雲,利劍長槍一般直戳破這死去家族遊蕩不休的冤屈和寂靜。
孟扶搖在這樣的笑聲裏顫抖起來,抖得那般劇烈,彷彿亦在身受凌遲。
她上前一步,試圖去抱起那女子,低低道:“別笑了……求你……別……”
那女子卻突然一偏頭,狠狠咬住了孟扶搖的臂膀。
她尖尖的小牙利劍般戳在孟扶搖臂膀裏,很快咬破衣物直入體膚,濕濕鹹鹹的液體浸出來,瞬間染紅她的白牙。
她不鬆口,青色的瞳仁裏閃着野獸般快意的光。
孟扶搖不動,輕輕道:“你咬吧……假如能讓你好受點……”
“呸!”
她卻突然鬆開牙,齜着一嘴血紅的牙,偏頭一啐,將滿口血連帶碎掉的牙齒吐出,輕蔑而鄙視的看着孟扶搖,低聲而狠厲的,唯恐不夠憎恨的一字字道,”
“髒血!”
孟扶搖如被雷擊,退後一步,靠在藤蘿花架上,一朵被雨打殘的紫羅花被撞掉下來,落在她蒼白的頰邊,粘住不掉,看起來有幾分滑稽,她卻麻木得不知道拂掉。
李家新婦披掛着零碎的破布,坐在門檻上,劈頭蓋臉的大雨中直直指着她:
“一身好武功,烏龜似的縮着,眼睜睜看我李家遭難!”
“正堂上座,家翁好酒,白獻芻狗”
孟扶搖靠着花架,直直的瞪着她,這一刻滿世界的雨橫風狂,都化作青煙飄散開去,天地縮成藤蘿花架下這一小塊,四處飛濺的只剩下了李家新婦的罵聲,那罵聲彈在雨地上再濺起,亂箭似的毫無方向的向她攢射,她無力無能無言無法躲避,任那刀刀帶血,箭箭穿身。
孟扶搖慢慢彎下身去,不勝疼痛似的捂住自己,卻又不知道該捂哪裏,身體仍舊完好無缺,意識和尊嚴早已千瘡百孔,每個孔都大如深淵,穿過帶着血色的呼嘯的冰風。
她一生錯過輸過失敗過,但是卻從未虧心過,然而此刻李家新婦句句錚錚,刀般橫劈豎砍,她卻無言以對,只有任人宰割。
那麼一個蒼涼的認知。
原來……她和他們沒什麼兩樣,所謂正義在抉擇之前,因私心而不堪一擊,她原來從未比誰高尚,一樣自私、卑陋、無恥、怯懦!
因天地不仁,萬物中芻狗之一!
她一生都站着,此刻卻終於跪在塵埃。
從此後……她要如何面對這一刻的自己?
李家新婦卻已不笑,也不再罵。
她坐着,靠在門牆上,脖子微微的後仰,一個永恆定格的姿勢。
她死了——
“啊——”
淒厲長喝沖天而上,喝聲未畢,漫天騰起灰黑色的狂影。
孟扶搖旋風似的狂奔出去,連前後院之間的門都沒走,直直撞破兩院院牆,硬生生穿了過去。
她從塵煙瀰漫中衝出,沒用真氣防護,生生撞出一頭鮮血,那般鮮血涔涔而下,粘住視線,額頭上一跳一跳劇烈疼痛,她卻連擦都沒有擦。
和心底燥鬱悲憤的疼痛比起,這點疼痛遠遠不夠!
孟扶搖狂奔在雨中庭院,狂奔在一地屍首之中。
她高估了自己。
她以為她可以面對並承受那樣抉擇帶來的後果,她以為以後可以用一生的心意和時間來彌補她的自私,然而當李家新婦大罵之後死在她眼前,她終於崩潰。
天地坍塌,宇宙穹窿旋轉砸下,將她淹沒。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覺得四面空氣冰涼如雪,自己卻滿心的燥怒如狂,全身的血狂奔亂湧橫衝直撞,在四面八方亂拱亂竄的尋找出口,那些暴湧的血氣像一條條捆綁着她意識的蛇,死死絞緊她,絞得她呼吸困難神智不清。
她要掙脱!掙脱!掙脱!
她呼嘯着狂奔!
前院裏蒐羅李家財物細軟的其餘四十人,此時都已聽見了動靜。
李家正房老兩口住的廂房裏,窗户和門打開,探出幾個人頭,對外看了看,又相互對視一眼,道:“什麼聲音?鬼喊鬼叫的?”
然後他們便齊齊看見一道黑色身影,鬼一般的踏上長廊。
他們的眼睛剛看見長廊出現黑色人影,下一瞬便都覺得,一道黑光捲過,有什麼冰涼的東西,電般掠過他們的頸項。
天地在這一刻永遠停住,沖天的血從腔子裏噴出來,飛起來的人頭看見四顆頭齊整整落在門外,四具無頭屍首倒在門內,那屍首還保持着愕然探視的姿勢。
孟扶搖踏上廊檐,持刀從他們身前一衝而討。
只一招!
一刀,四頭!
四頭落地,孟扶搖看也沒有看一眼,抬腿飄入下一間,此時才傳出人頭落地的“咕咚”之聲。
正在對着燈查看黃金成色的一個紫披風聽見聲音愕然抬頭,話還沒來得及問出來,便覺得燈影暗了一暗,然後又亮了一亮,亮起來的時候,已經完全成了紅色。
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緩緩低頭,發現前後心不知何時開了個大洞,一隻蒼白帶血的手,正將一柄黑色的刀拔出。
隨即他看見黑色的衣袂一飄,鼻端嗅見帶着血氣的風,那黑影已經不見。”
他倒下,最後一個意識是……那不是人。
孟扶搖此刻也不想做人,做人太難太苦痛,不如成魔!
殺盡這無恥人性,刺破這無目蒼天!
她飛奔在整個李家宅院,看人就是一刀,到得後來紫披風都衝了出來集合對付她,其中有個漢子十分悍勇,竟然欺近她身側,孟扶搖一刀便穿透他鼻樑骨,生生對穿。
鼻樑骨堅硬,卡住刀一時沒拔出,而身前身後都有人攻到,孟扶搖乾脆不拔,連屍掄起,劈頭蓋臉就是猛砸!
這般兇猛,見者心驚,有人開始怯懦後退,紫披風越發不成陣勢,於是死得更快。
殺人過程中孟扶搖看見一個水缸後拱着兩個抖抖索索的黑影,一把揪出來卻是那縣太爺和鄉官,孟扶搖抬手要殺,那兩人哭叫饒命,口口聲聲辯解他們手無縛雞之力,救人也是有心無力。
孟扶搖一刀將劈終於還是收了回去——她有什麼資格責問他們殺他們?她自己比他們更卑劣!
一抬手摜開那兩人,她卷着刀繼續衝,滿腔熱血騰騰躍動,衝在喉間碰一碰便似要濺開,她模糊的知道藥力的副作用開始散發,此時最需要停下靜養,然而她無法停下,她只有不停的衝,不停的殺,才能將那一心的鬱憤,化為沖天的血液,洗去這一刻徹骨的痛楚。
刀起……刀落……刀進……刀出!
鮮血錦帶般曳出來,誰的也不比誰的更紅!
那般狂猛的殺,電馳的奔,説起來很漫長殺起來很短暫,不知什麼時候身後跟了人,隱約知道是自己的人,隱衞,鐵成。
隱衞試圖攔住她,她抬手劈開。
“護你們主子去,滾!”
鐵成雙眼血紅的拉她,她一個巴掌就煽了過去。
“為什麼你沒去救?為什麼不救?”
清脆的巴掌聲驚得閃電都避了避,身後響起那錚錚漢子的泣血般的嚎哭。
不哭這下手不輕的一巴掌,哭人生裏無可奈何的抉擇,哭主子這一刻流血未休的傷痕!
孟扶搖卻還在騰騰的竄,人好像已經殺完了,她還在翻着屍體找,四面裏蹦着她黑色的身影,浮躁的跳躍的歇斯底里的。
隱約聽見有人在大叫:“攔住她攔住她!”
“讓她哭出來!不然她會瘋!”
回答聲已經帶了哭腔,“攔不住哇……”
瘋了吧瘋了吧,這天地如此冷酷森涼,人活着不過是捱着那苦痛,不如一起瘋了吧!
眼前突然掠過一道淡淡的影子。
她彷彿沒看見,直直迎着那影子火球一般撞上去,她撞的那般狠,存心要撞死一個人的力道,管你面前是山是石是人是鬼,敢攔我,撞死你!
那影子沒有讓開。
“砰!”
她狠狠撞進一個温暖的懷裏。
天地如此冰冷徹骨,唯有這個懷抱温暖如初。
孟扶搖僵了僵,全身都抖了抖,此刻她渾身上下冰得僵硬,內腑裏燒得焚熱,唯一沒有的就是這平和博大無所不在的沉靜和温暖,這般迥異的暖,一霎間温柔困住她狂躁的熱血,換取了即將走火入魔自傷而死前最險一刻的挽回。
感覺頭頂之人輕輕一震,似乎咳了咳,隨即一點濕熱落在她頭頂,孟扶搖略微清醒了些,抬手去摸,那人卻立刻阻住她,將她抱得更緊。
他緊緊抱着她,大雨傾盆裏他附在她耳側,輕輕道:“扶搖扶搖扶搖扶搖……”
他一聲聲的喚她名字,喚回她自我鄙棄這一刻對自己的認知。
他説:“你這樣可叫我怎麼活?”
他説:“論起罪人是我不是你,我若不出事不會發生這事,隱衞如果不是給我派出去偵察截殺紫披風也不會發生這事。”
他説:“扶搖我們都有錯,但是記得任何時候我和你一起背,不要一個人不要一個人。”
他説:“你若不活,這裏的人都會死,我第一個。”
他説:“哭吧,沒有什麼不可以面對,沒有理由不可以哭。”
他托起她滿是血跡和雨水的臉,兩人濕漉漉的額頭貼在一起,孟扶搖恍恍惚惚看着他濃密長睫下滿是血絲的眼,那裏翻湧的苦痛和心疼瞬間淹沒了她,他的唇輕輕落下來,那般沉重而執着的吻她,將那些因為真氣崩裂而流出的七竅微血混合着雨水一一吻去,他唇齒纏綿而神情疼痛,似乎想用自己全部的温暖,去撫平她此刻難以癒合的傷痕。
隨即她看見晶光一閃,一點迥異於冰冷的雨的微鹹的液體,落於她的頰。
“叮——”
這一刻彷彿聽見淚水落下擊破堅冰的聲音,他滴在她頰上的淚終於敲開了她自從被罵後便無聲凝結,瘋狂燥鬱無處化解的黑色心冰,如一點不滅的星火燎上萬裏冰原,一點點化開淤血積凍,壓下奔湧的波瀾。
一口惡氣長長吐出。
她突然便軟了下來。
軟在長孫無極的懷中。
她紮在他懷裏,不管不顧撕心裂肺痛痛快快的哭,彷彿開了決口的堤壩泄了洪水的河,將大片大片積鬱的眼淚連同劇烈疼痛的心事噴井般的噴湧出來,那些嘩啦啦湧出的淚水,似是用盡了她一生的眼淚,迅速濕開長孫無極裏衣外衣,濕上他的心。
長孫無極一動不動的抱着她,無遮無攔的雙雙坐倒血水泥濘的庭院正中,大雨沒頭沒腦的澆下來,長孫無極微微抬起雨水橫流的臉,將懷中女子漸漸轉熱的身子擁緊,神情間,竟似生出微微的感激。
還好……一切還來得及。
相信時間,可以彌補一切深重的傷。
天色深黑。
長空下,暴雨中,一地屍首裏,濕透的男女無聲相擁,她哭着她的悲憤與疼痛,他痛着她的痛,並感激着她的未曾失去。
她在他懷中淚眼迷離,哭到最後噴出暗紅的血,他微微綻開放鬆的笑意,臉色卻一程一程的越發蒼白。
然後,兩人相擁着,倒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