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雄主第四章此心堅執
灰衣女子浮在橫樑上,虛虛點頭,“一起殺。”
孟扶搖卻突然道,“戰北野你站住!”
戰北野不理她,滿心憤怒直奔灰衣女子而去,孟扶搖立即大叫,“哎喲!”
風聲一歇,戰北野唰的停住,一旋身已經到了孟扶搖身邊,“怎麼了?哪裏痛?”
這回換孟扶搖不理他了,白了他一眼,孟扶搖對灰衣女子道,“雲魂前輩,您是戰家禮騁的供奉,您要殺誰都是您的自由,但是對這麼個女子。”她指了指戰北野懷裏的太妃,“這個飽受人間苦難的可憐人兒,您也要殺?”
“叫他放下她,我不殺不相干的。”雲魂無所謂的答,也不去同孟扶搖怎麼知道她身份的。
“您殺了我們,留下她一人在這裏,她能活命?”孟扶搖大聲嗤笑,“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道理您不知道?”
“我叫戰南成別殺她。”雲魂皺起細細眉毛。
“哎,相信一頭豬也不能相信戰南成啊,”孟扶搖沉痛的道,“豬都比他有人性。”
“那怎麼辦?”雲魂有點茫然的瞪大眼睛,居然問孟扶搖,“你看呢?”
“哎,難辦啊,”孟扶搖愁眉不展,“這樣吧,我們死在這裏,留下她在宮裏絕對也是個死,那前輩你就戕害無辜了,不如我們都出去給你殺?死在外面也比死在宮裏的好。”
她話音剛落,戰南成噗的噴出一口血,他不能説話,只得恨恨看着刁滑無恥的孟扶搖,又用哀求的眼光看唯一救星雲魂。
雲魂不説話,這個似蒼老似年輕,似天真似老成的女子眼中笑意雲般忽散忽聚,總是一陣恍惚一陣精明的樣子,她攏着袖子,漫不經心的看着太妃,淡淡道,“我看她挺順眼的,而且難得世上還有個比我慘的,不能殺。”
孟扶搖大聲應是,“是啊,害了她,您就是天下最慘的那個,不成,一定要有人給您墊底。”
雲魂笑笑,注視着孟扶搖,手指虛虛點了點,“丫頭,別把我當傻子,我只是有所不為而已。”
孟扶搖笑嘻嘻的看着她,心想十強者果然都是怪胎,一個為找徒弟蹲十三年牢獄的大風,一個被情人欺騙就以身色誘拿天下女人出氣的星輝,一個忽天真忽精明喜歡拿自己白髮送人的雲魂,其餘幾人,卻又不知何等風采。
不過,無論如何,總算鑽了空子,幸虧戰南成這個人人品太差,姥姥不親舅舅不愛,雲魂明顯不喜歡他,只是礙於責任不能讓他死罷了。
“我允許你帶着戰南成和這個女子出宮。”雲魂懶洋洋從懷裏摸出一包零食吃着,碎屑簌簌落下來,落在戰南成頭上,“但是你也不可以佔便宜太過,出宮後,你兩個和我一戰,但不論生死,戰南成都必須要放。”
孟扶搖轉頭看戰北野,這是他的仇人,他決定。
戰北野只道,“殺他的機會多的是。”
他看着孟扶搖,滿心的疼惜和感激,今日本想只見母妃一面,沒抱着奢望救走她,不想陰錯陽差,事態不斷演變,扶搖李代桃僵制住了戰南成,卻又冒出個十強者雲魂,而他帶着母妃,眼看再無可能從千軍萬馬中安然走出,偏偏扶搖一番言語,竟然看出雲魂心性,擠兑得她答應出宮決戰,只要能出宮,黑風騎趕來接應,母妃的性命便能保住,這對他,是何等的重要!
都是因為扶搖,這個在任何劣境中都絕不放棄,能從不可能中拼出可能的奇蹟般的女子!
戰北野的目光,掠過遍體鱗傷卻嬉笑如常的孟扶搖,就在剛才,他沒衝進來之前,扶搖是如何和這十強者之一的雲魂對峙,死死保住手中的人質的?
他仰起頭,無聲的看着雕龍飛鳳的藻井,他懷裏太妃突然輕輕道,“……媳婦……”
戰北野身子僵了僵,呼的吐出口長氣,樑上雲魂笑道,“對,媳婦,不是媳婦能做到這地步?你好福氣,這丫頭確實夠配你家傻小子。”
孟扶搖無奈的咧咧嘴,道,“前輩您就沒聽過紅顏知己生死朋友這類的詞麼。”
“紅顏知已?”雲魂突然一聲冷笑,宛如被這句話給刺着,聲音突然尖利起來,“還不出去?我等着殺人呢!”
吐了吐舌頭,孟扶搖一拉戰南成,大喝,“還不走?等我揹你哪?”——
一行人從內殿走出來時,整個西華宮都震住了。
孟扶搖站在台階上,笑嘻嘻推着左右臉頰上各一個大爪印的戰南成,道,“同志們辛苦了,請同志們繼續辛苦下,把那什麼弩箭啊,大炮啊,地道啊機關啊,都換個地方。”
她指揮着那羣乖乖聽令的侍衞,把弩箭塞到了炮筒裏,再把炮筒對着附近的人工湖打,於是兩炮成功炸膛。把弩弓和武器都扔進各式機關裏,就聽咔咔咔咔一陣響,弩弓和機關又毀了大半,連後期趕來包圍的火槍隊都沒放過,火槍統統扔進石階翻板之下的陷坑,戰北野一腳踢起厚重的石板,轟然一砸。
塵煙漫起,造價千金的珍貴火槍全毀。
帶領火槍隊的是回府後又趕來的六皇子戰北恆,這個雙目細長微挑的男子,面色蒼白神情陰冷,一直冷冷注視着戰北野不語,火槍隊被戰南成勒令繳槍時,他目光閃爍嘴唇蠕動,卻最終一言不發。
雲魂一直手攏在袖子裏,漠然看着,她是戰氏老皇生前多方討好禮騁到的皇族供奉,答應過他在危機時刻保全皇帝性命,別的事她可懶得管。
一行人在上萬侍衞的包圍下緩緩向外走,從高處看下去就去巨大的金色一團,包裹着小小的一簇,隨着那一簇的移動而移動,卻始終不敢靠近。
出了西華宮,孟扶搖命令,“牽馬來,爺爺我走累了!”
戰北恆手一揮,立即有侍衞給孟爺爺牽過幾匹神駿的馬,戰北野抱着母妃冷笑看着,孟扶搖也在笑,很痛快的一躍而上馬背。
戰北恆看見孟扶搖上馬,眼神一閃,孟扶搖卻根本沒坐下,而是順手將戰南成先往馬背上一墩。
“啊!”
一聲慘叫,灑落幾滴血珠,戰北恆霍然變色,戰南成渾身都在顫抖,一點細細的血液從他長袍裏流下來,順着褲腿滴到地上,他痛得變形的臉,死死盯住了戰北恆,看得戰北恆退後一步,吃吃道,陛下……我……”
“陛下啊,戳着哪裏了啊?不要是子孫根吧?”
孟扶搖站在馬上,放聲大笑,她掉了個牙齒,笑得有點不關風,鼻青臉腫的着實難看又難聽,滿宮侍衞盯着她歪七扭八的笑容,卻都覺得心底發寒。
這個大膽又精細、放肆又謹慎的女人!
孟扶搖輕蔑的一瞥戰北恆,“在爺爺面前玩花招,你還嫩了點。”一甩手將藏了針的馬鞍扔到戰北恆臉上,“給我換!換你們屁股下那個!”
重新牽了馬來,雲魂也上了馬,侍衞御抹軍都在後面跟着,剛馳到二道宮門處,忽聽前方一聲炸響,隨即吶喊聲起,馬蹄聲嘶喊聲震得地面都在隆隆作響,半天裏燃出鮮亮的火光,映紅人們的臉。
眾人霍然抬頭,便見前幾道宮門守衞的侍衞連滾帶爬的向回跑,大呼,“黑風騎攻皇城啦!”
彷彿要響應他的呼喊,前方又是轟然一聲大響,似是雷彈炸上厚重宮門的聲音,與此同時,數千人的吶喊巨雷般在宮門前響起,“殺!宰了那昏君!”
“反了!”戰北恆怒喝,火把照耀下臉色鐵青,“區區三千人竟敢強攻宮門,當我三萬御林軍和駐京皇營軍為無物麼?來人,傳令——”
“哎呀,什麼時候天煞皇帝換人做了?”孟扶搖聲音比他更高,眨眨眼問戰南成,“您退位了?還沒?您還沒退怎麼就有人這麼積極的角色扮演上了?”
戰南成怨毒的盯她一眼,又森冷的看向戰北恆,戰北恆迎上皇兄目光時心中一寒,心知今日已經得罪皇兄到底,他若能活下來,自己絕無好下場,然而戰南成一向大權獨攬,自己説到底也就一個光桿王爺,象徵性管着御林軍,其實他們聽令的還是戰南成,至於駐京的皇營軍,要麼是帝王手令,要麼是三大宰輔同時籤令,否則任何人也調動不了,戰北恆心中飛快的轉了幾圈,終究是無可奈何,只得無聲低下頭去。
戰北野長劍一指,喝令前方城門守衞,“開門!”
戰南成無聲的揮揮手,宮門次第打開,一行人走出,數萬御林軍跟隨在後,倒像是專程護送,最外面一道宮門開啓時,一眼便看見刀在手箭在弦的黑風騎,殺氣騰騰的追殺着外宮城守衞,趁着御林軍因為皇帝被制多半集中在宮內,將外城門這些力量不足的守衞殺得個痛快淋漓,門開了依舊旁若無人馳騁來去,一陣風似的大砍大殺,天街外平整的漢白玉廣場上,濺開大片大片的血花。
宮門開啓,黑風騎齊齊轉頭,看見被挾持的着龍袍的戰南成,一陣歡呼。
戰北恆森然道,“我等已棄械罷戰,閣下還要驅策黑風騎以強凌弱麼?”
他並沒有看出來戰北野的身份——戰北野戴了幾可亂真的人皮面具,説話很少,也改了腔調,更關鍵的是,他們兄弟因為不合,幾乎很少見面,根本連普通熟人都算不上。
在戰氏兄弟心裏,孟扶搖和戰北野,是一對為戰北野報仇,前來救他母妃的烈王屬下。
戰北野冷聲一笑,道,“以強凌弱這事,你戰氏皇族做得,別人做不得?”
此時黑風騎迅速集束隊形,衝進宮門迎接戰北野,馬尚未至殺氣迫體,馬一勒停就是齊齊“嚓”的一聲,看得戰南成和戰北恆都眉毛一跳。
兩騎當先過來,都是少年,超絕的好騎術,前者精悍利落,一身的殺氣和野氣,後者幽瞳如夜,坐在馬上也看得出頎長如玉村。
孟扶搖看見那人,一聲驚呼險些衝出口。
雲痕!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雲痕一抬眼,看進孟扶搖驚愕的眼眸,他先是露出疑惑之色,隨即目光在孟扶搖易容過的豬頭狀臉上掃過一圈,最後看進了孟扶搖的眼眸。
隨即他眼睛亮了,那般幽深如星火的眸,一旦亮起來,漂亮得像漫天的星光都被聚集到了一樽琉璃瓶裏,華光四射,璀璨眩人。
孟扶搖知道他認出了自己,立即對他露出了一顆半門牙的完美笑容。
雲痕又看了看她的臉,這清冷少年露出了點無奈的神情,上前到戰北野身邊,接過了太妃,太妃下意識要讓,戰北野附耳在她耳側,輕輕道,“我的兄弟。”
太妃立刻不動了,由雲痕接過去,立即有一批黑風騎士過來,將太妃護衞了,一陣風的馳走。
孟扶搖看得目光閃了閃,她總覺得戰北野的力量很神奇,超過了他一個光桿王爺應該能達到的限度,比如黑風騎,哪來的五州大陸最頂級的那些裝備?上好的弩簧,一流的皮甲,珍貴的雷彈,這些東西在五州大陸,不僅要有錢還要有門路才能得到,這些東西也絕不會是戰南成給他的,他的俸祿更是少得可憐,他從哪搞來這些的?
還有這羣人,是怎麼隱身在這警備森嚴的磐都,又是怎麼快速得到消息聚集的?看他們很有默契接走太妃的樣子,他們在城中的落腳處又在哪?
戰北野那位“貳臣第一”的外公,到底給他留下了多少不動聲色的潛伏力量?
這些問題,現在都不是問的時候,孟扶搖迎上雲痕關切的眼色,無聲的笑笑,對雲魂道,“前輩,在京中打架實在太驚世駭俗,咱們城外如何?”
雲魂無可不可的點點頭,有點憂傷的看着天邊漸漸淡去的月色。
此時小七突然過去和戰北野咬了幾句耳朵,戰北野隨即道,“西郊落鳳山有處平台,適合決戰。”
雲魂又點頭,她攏着袖子,閒閒看天,不覺得這兩個小輩能逃出自己掌心去。
戰北野又吩咐黑風騎副首領小七帶隊離開,那少年膀子一橫,道,“不成,總得跟幾個過去。”
戰北野要拒絕,那少年大喇咧道,“給你們收屍。”
孟扶搖噗嗤一笑,覺得戰北野這個王當得實在囧,還沒笑完,突然看見雲痕湊近她,然後某大人從他袖子裏慢騰騰爬了出來。
這下換孟扶搖囧了,元寶大人不是在客棧醒酒麼?他們去過客棧了?
元寶大人很熟練的蹭蹭蹭爬上她肩頭,抱着她的臉,仔細端詳了一下她的斷牙斷指豬頭臉,那種“只有我和我主子能欺負這女人別人都別想”的小宇宙立即蹭蹭爆發,一甩頭看見戰南成,頓時認為這個人一定是罪魁禍首,跳過去就是一個“團身後空翻分腿一百八十度劈”。
戰南成臉上頓時多了個淺紅鼠爪印,和孟扶搖賞他的五指山相映成趣。
元寶大人體操動作做完還不罷休,竄上戰南成頭頂,嘿咻嘿咻的開始摳他頭頂九龍翡翠冠上的寶石,將那些儈值連城的翡翠美玉都扒了下來,一一抱進孟扶搖袖子裏。
孟扶搖老懷大慰,熱淚盈眶拍元寶大人腦袋,“娃貼心啊,知道給你家老大掙醫藥費……”
此時一行人已到了落鳳山,在山腳棄馬而行,落鳳山半腰處,一處下臨絕壁的平台,雲魂露出滿意的神情,道,“你們葬在這裏,風水挺好。”
戰北野低聲附在孟扶搖耳邊,道,“扶搖,我們一定要堅持到今夜月升。”
孟扶搖眨眨眼,看了看天色,靠,現在剛剛黎明,堅持到月升?當初強弩之末的大風,集齊長孫無極宗越戰北野之力都不是對手,眼前這個僅次於大風,十強者中排第六的雲魂,他們兩隻半殘的能堅持到天黑?
戰北野道,“取其弱點……扶搖,你不許拼命,我定保你無虞。”
孟扶搖一伸手點了戰南成穴道,示意小七帶走看守,慢慢道,“只不過一天而已,小意思。”
她微笑上前一步,身側,戰北野立即跟上一步,一直默不作聲的雲痕,突然也跨前一步。
孟扶搖立即大力推他,“不許逞能,不然我把你推下崖殺了。”
“你推吧。”雲魂不為所動,“推下去我再爬上來。”
孟扶搖氣結,戰北野卻突然笑了笑,道,“雲兄,聽説你在太淵另有奇遇,今日一見,確實進境不小。”
雲痕微微一笑,道,“比不得孟姑娘進境快,不過,應該也配和她並肩作戰了。”
他看向孟扶搖,幽瞳裏星火閃爍,問她,“配不配?”
孟扶搖摸着鼻子,覺得自己運氣真差,原以為雲痕是個老實孩子,不想居然也牙尖嘴利。
然後她一低頭,便看見蹲在地上的元寶大人,突然也邁出了一步。
孟扶搖瞪着地上那小小的一團,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那隻也不理它,站在那裏,慢吞吞從口袋裏摸出個果核,抱在爪子裏。
孟扶搖吃吃的問戰北野:“……敢情這是元寶大人的新式武器?”
戰北野啼笑皆非的看着耗子,道,“別鬧了耗子,這不是玩的。”
元寶大人根本不屑理他,倒是對面雲魂看着元寶大人,並沒有露出惱怒或好笑的神情,突然目光一變,道,“你們哪來這東西的?”
孟扶搖攤手,道,“朋友的。”
“什麼朋友?”雲魂對元寶大人的興趣竟比決鬥還大,打破沙鍋問到底,“誰?”
孟扶搖微笑,“前輩,打死了我我再告訴你。”
雲魂想了想,突然道,“把這個給我,我不和你們打了。”
孟扶搖嗆了一下,不是吧,元寶大人竟然值錢到這個地步?早知道早就開個拍賣會賣掉算了。
元寶大人對於雲魂的提議,則是彪悍的吐了一口口水。
雲魂攏着袖子,懶懶道,“怎麼樣?一隻鼠,三條命,世上沒有比這更划算的生意。”
她瞟了一眼三人,悠悠道,“你們三人都很不弱,年青一代中數得着的高手,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未必達到這般修為,但是不管如何,你們現在和我動手,下場還是死。”
她説得平淡,孟扶搖卻知道沒一個字虛言,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強者,不説浸淫幾十年的純淨雄厚真力,光是對敵經驗和駕馭自然之力的獨門法則,便不是他們這些江湖實戰經歷不足的菜鳥可比。
三條命……”
一隻鼠……
她蹲下身,盯着元寶大人,那丫回頭看着她,目光賊亮。
孟扶搖摸摸元寶大人,沉痛的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這麼值錢……”
然後她站起身,對着一副胸有成竹模樣的雲魂微笑,“前輩……”
雲魂眉毛懶懶一挑,手掌一攤,來接元寶大人。
“你還是來殺我吧。”——
有些抉擇做起來簡單,真要實踐,也是唯有慘烈兩字可以形容。
比如拼命。
一向刁滑的孟扶搖,在那句話説出口,雲魂一怔的剎那,已經腳一蹬,炮彈般的衝了出去。
她人在半空,“弒天”已如黑色閃電直劈雲魂天靈!
對於頂級大師,任何招式假動作花哨玩意都已失去其存在的意義,唯有快,比快更快,靠速度和力量,拼着砍一刀是一刀。
同樣是人中翹楚的那兩人,比孟扶搖還明白這道理,孟扶搖正面衝出,那兩人已經一左一右滑了過來。
一如風雷之烈,九萬里長空霹靂之震,一如夜風之疾,三千仞絕巔按蕩之威,平台之上風聲烈卷,滿地碎石都被風聲激得哧嘛倒退,落入半山絕崖,很久才聽見落地的嫋嫋迴音。
而空山寂寂,滿山裏都似乎蕩着那般勁烈的回聲,一層層漾開,驚破山間嵐氣和霧靄,煙雲深處,剛剛升起的日光都似乎被迫散,在那超拔出眾的少年少女面前,黯淡了幾分。
然而遇上自然浩瀚風雲吞吐,那般人力之巔的威猛,依舊高下立現。
雲魂只是懶懶的笑,一拂衣袖,平平淡淡一劃,便擋住了三個人三個方向的攻擊,她渾身氣流湧動,行動間飛雲流霧,身子若隱若現,那些無聲無息無蹤無跡的真氣暗流,可以出現在各個刁鑽的角度各個不可能的方向,然後,如堅硬而透明的水晶屏障般,將那般飛舞翻騰變化萬千的攻擊全數擋了下去。
“砰——”衝得最快的孟扶搖最先彈飛出去。
“嚓——”戰北野明明已經靠近她身前,凌厲的劍風已經在丈外哧的一聲劃破了她衣襟,卻在靠近她的最後一毫距離內,突然無聲無息被倒退着逼了出去,傾斜成四十五度的身子扯成了一面迎風的旗,靴跟在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出一連串火花,直到撞上山壁才堪堪停住。
“哧——”雲痕的快劍一向比孟扶搖都快上幾分,如今更是快得追光躡影五色迷離,目光無法追及那般光影,只能捕捉到劍光重重幻影的軌跡,然而他最快的一劍“分光”從劍光之幕裏疾然射出直射雲魂面門時,那女子突然手指一抬,只一抬雲痕眼前突然便沒有了她,只剩了一團雲。
隨即雲層中伸出一雙看似軟綿綿實則堅硬如鐵的手,輕輕將雲魂一推,一聲裂帛聲響,雲痕劍鋒倒掠過對方一抹衣角,身子一錯居然從肘底反手又是一劍,雲魂卻已到了再次衝過來的孟扶搖身後,懶懶笑着,將孟扶搖往雲魂劍上一推。
雲痕驚得目色都變了,忙不迭收劍,心神一亂,身後雲魂猛然一吹,雲霧層層遮起,孟扶搖和雲痕頓時都失了對方蹤跡,孟扶搖怕自己撞上雲痕身前影響他出劍,也在滑身而閃,這一閃,突然便覺得腳下一空。
不知何時已經換了方位,身後就是懸崖!
孟扶搖直直栽落!
雲痕立即撲了過去,半空中大力一撲生生將孟扶搖撲住,這一撲山石嶙峋頓時割破他肘間肌膚,鮮血順着山石紋理滴落,滴上孟扶搖的臉。
“拉住我——”
趴在山石上的少年眼神急切,因驚慌而手指冰涼,孟扶搖抬首對他和趕來的戰北野一笑,抹一把臉上的血,借力躍起,雲痕手一甩,她躍得高過日頭,凌空下劈!
罡風四蕩,雲氣驅散,雲魂身形再無遮掩,她仰首,便見一道虹霓般的刀光直直灌頂而來!
“好!”
由衷一讚,雲魂不得不退,咻的白光一閃,元寶大人趁這退開的剎那突然射出,張嘴就去咬雲魂咽喉。
雲魂忍不住笑,道,“你這小東西也來欺我!”
她彈彈手指,元寶大人立即骨碌碌滾出去,被孟扶搖接住,然而這剎那空隙,戰北野和雲痕再次攻到。
雲魂贊,“默契很好!”衣袖一拂遊走三人之間,她已知三人實力確實非凡,再不似先前漫不經心,那些飛舞的暗流也越發強勁,無窮無盡綿綿不絕。
雲魂自有精明處,她看出兩個男子對孟扶搖都十分上心,所以一直將攻擊重心放在孟扶搖處,逼得戰北野和雲痕不得不時時放棄聯手攻擊,然而孟扶搖的勇悍亦令她心驚,這個本已滿身是傷的女子,居然像她這種已經悟透自然之力的頂級強者一般,真力不絕意志不滅,無論打傷她多少次,無論甩飛她多少回,下一個回合,她都絕不會讓誰單打獨鬥。
元寶大人在人縫裏穿插不休,這隻耗子十分眼毒,於招式空隙看得極準,往往一爪抓出,攻敵必救,而云魂對元寶大人明顯興趣不小,無論耗子怎麼挑釁都不捨得下死手,於是耗子越發有恃無恐,衝得勇猛,咬得歡快。
四人一鼠的大戰,整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一個時辰後元寶大人先舉白旗退出,傷魂累累的三人互望一眼,都看見對方臉色青白呼吸不繼,再打下去對方不殺自己也要活活累死,於是孟扶搖轉轉眼珠,舉手。
雲魂愕然,正待發出的招式收了回來,道,“做什麼?”
“元寶要換尿布。”孟扶搖義正詞嚴的答,“不換它會長痔瘡。”
被專門拿出來賣的元寶大人翻翻白眼,丫的,你就不能換個文雅的拖延時辰的理由嗎?比如——元寶大人要練舞,元寶大人要唱歌,不行嗎?
雲魂呆了呆,沒想到孟潑皮會説出這句話來,半晌道,“換吧。”
孟扶搖裝模作樣拉了那兩人,棒了耗子轉過山石,一轉過來,三人齊齊一側,孟扶覺得全身骨頭都要碎了,搖齜牙喇嘴的道,“戰北野,天黑……天黑支持不到哇……”
雲痕微微喘息,半晌才開口道,“為什麼要等天黑?”
“我也是猜測……或者説是一個希望……今天是滿月之夜……”戰北野沉吟着,苦笑道,“撐吧,就看我們有沒有這個運氣了。”
三人抓緊時間調息治傷,孟扶搖把宗越給的金瘡藥不要錢似的分發,“吃!吃!死了想吃也沒用了。”
雲魂一直恍恍惚惚坐在山石後面,估計尿布換完了,招呼,“喂,繼續。”
這一戰又是一個時辰,幾個人輪番的被摔出去扔出去踢出去滾出去,平台上到處鮮血斑斑,這一輪的戰利品是雲魂的一截袖子,半個指甲,以及白髮三根。
於是孟扶搖舉手,“元寶要餵奶……”
下一輪,三人共添十八道傷魂,賺到雲魂小臂劍傷一記,戰北野給的。
孟扶搖舉手:
“元寶要噓噓……”
下一輪,雲痕一劍揮去,咕咚一聲從突然半空栽了下來,被孟扶搖拼命接住,兩人撞成一堆,孟扶搖喘息着舉手:
“元寶……要嗯嗯……”
再下一輪,孟扶搖喃喃着“天黑……天黑……”試圖爬着去揍人,被戰北野拉了回來,他支劍站起,搖搖晃晃對着雲魂,“前輩……請……”
天色將近黃昏,漫天雲霞如火燃着,燒得半天赤橙黃綠一片徇爛,深紅的日頭自蒼青的山後緩緩降下去,每降一分,都似多一分生的希望,每降一分,戰北野眼底都光芒閃爍,雲魂的神情,卻都要煩躁上一分。
雲魂的臉色也很差,激戰將近一天,縱橫天下三十年無敵手的她,竟然被逼使盡全力也無法誅殺三名小輩,她眉間泛出淡淡白氣,眼底微微發青,唇邊有血絲沁出,被她不耐煩的抹去。
她有些焦躁的看看天色,一改先前懶散神情,突然冷哼一聲,身形一掠,素白的手掌微屈成拳,掌間亮光一閃,多了一柄玉如意。
如意輝光閃爍,亮若白虹,剎那間便挾風雷之聲,重重撞上戰北野胸膛。
戰北野拼盡全力轟拳而出,砰然一聲兩人相撞,雲魂後退一步,噴出一口血,戰北野卻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
他重重揮落孟扶搖身旁,摔在一地碎石泥濘裏,他身側雲痕已經暈了過去,孟扶搖則在不住喘息,掙扎着一點點挪到他身側,道,“……我眼發花,看不見天……天黑了沒有?”
戰北野心底一酸,手輕輕覆在她眼上,道,“……快黑了……”
“還沒…來吧……”孟扶搖有些失望,隨即又笑了,扎手紮腳的往地上一攤,喃喃道,“戰北野,我們終究沒能堅持到底……”
戰北野緩緩拭去她唇邊血跡,看了看懸崖邊氣息起伏生出怒色的雲魂,突然也笑了笑。
他笑得平靜温和,心滿意足,全然不是平日裏暴烈豪放,爽朗明鋭的大笑。
他道:“扶搖,我覺得我一生最快樂的就是此刻,一起作戰、一起殺人,一起拼命,然後……死在一起。”——
磐都硝煙滾滾殺氣騰騰,千里之外,中州花紅柳綠歌舞昇平。
時間拉回到數日前,大抵是孟扶搖剛剛踏上天煞土地,在西子崖前沐浴陽光時,那陽光同時照進無極皇宮御書房。
書房裏一室的明亮,滿地嵌金十二扣明磚閃亮如玉,倒映斯人埋首伏案的頎長身影。
門輕輕開了,太監小心的捧着中書閣擬定的奏章節略進來,擱在明黃書案後。
長孫無極看見那些數量可觀的奏章,微微向後一仰,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皺一以前他從來不覺得處理國家公務有什麼不習慣,如今卻覺得,管理一個國家是有點煩,事真多。
太監看看他臉色,小心的退後,順手卷起了簾子,陽光被細細的竹蔑害成細縫,一點點在地面上寫整齊的詩行,長孫無極看着那層層疊疊的光影,突然道,“公主近期都在做些什麼?”
“在各寺談講,拜訪有道高僧。”太監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曾經請見過一次,奴才們按您吩咐,只説不在。”
長孫無極“嗯”了一聲,道,“公主出來也很久了,璇璣皇后想必思念擔憂?聽聞公主在無極境內,曾經遭遇盜匪?你命禮部修書,向璇璣致歉,稱未能接到公主,護持不力,險些令公主陷身賊子……他們知道怎麼寫。”
太監立即躬身,“是。”
他俯低的嘴角微微勾起點笑意,知道太子終於不耐煩要趕人了,璇璣那位出了名的妒婦皇后,對聲名卓著享譽七國、能夠鞏固她後位的佛蓮公主十分上心,如今聽説她遇險,還不趕緊派人接回?以後公主再想借拜佛之名暢遊大陸,只怕都難。
他轉身想去傳令,突然想起一事,回身道,“啓稟太子,前幾日皇后娘娘不知怎麼的聽説公主駕臨,曾經説過要禮部安排會見。”
長孫無極正在批奏章的手一停,他隱在細碎光影后的容顏沒有波動,只眉毛微微挑起,半晌淡淡道,“然後?!”
“禮部答覆説請報太子。”太監指了指那捲奏章,“節略就在其中。”
“哦,”長孫無極隨手一翻,翻出一卷來瞄了一眼,往旁邊一個描金盒子裏一擱,道,“留中。”
“是。”
太監退了出去,長孫無極卻似突然沒了興致繼續伏案,他輕輕將案上書卷一推,起身下座,暮春的風從大開的窗户裏飄進來,拂起紫檀花架上的白玉蘭花,滿室散逸開清雅馥郁的香氣。
長孫無極立在風中,看遠處御花園裏緋衣的宮女挎了藤籃去採花,年輕女子矯俏纖細的身姿看在眼底,漸漸虛化成另一個相似的影像,長孫無極微微的笑起來,拈過一朵花葉肥厚的雪白花瓣,用指甲在上面輕輕的寫……
身後卻突然傳來熟悉的暗號聲,長孫無極拈花的手一停,卻沒回身,只“嗯?”了一聲。
“天煞生亂,烈王在長瀚山脈遇伏失蹤……”
長孫無極霍然回身,道,“她呢?”
灰衣人影一抬頭看見太子的眼光,嚇了一驚,竟然畏縮的退了一步才低低道,“據查戰南成設數萬伏兵於長瀚谷口,當時有一人衝崖相救,事後和烈王一起失蹤,另外……”他不敢説下去了。
長孫無極閉上眼,半晌後睜開眼平靜的道,“説。”
“他們被逼潛入長瀚密林,那林,號稱死亡之林,據説從無人可以活着穿越,屬下們冒險進入,發現一些只剩骨架的屍體,從遺留血肉來看,是數日內新亡的,屬下們欲待再探,只行出一日,便折損三人,無奈之下只得迴轉……”
同樣是頂級精英的無極上陽隱衞,在一個林子內一日內折損三人,這也是上陽宮從未有過的記錄。
沒有人説話,沒有人動作,室內的空氣卻越來越沉越來越冷越來越令人窒息,似有人在用巨大的冰塊擠壓着人的呼吸空間,壓迫得人胸肺欲裂無處可逃,灰衣人俯身立着,滿額漸漸沁出了汗珠。
長孫無極一直沉默着,沒有任何反應,他指間寫滿字的白玉蘭花,卻突然慢慢的,無聲的枯萎下去,掐在掌心的翠綠飽滿的莖葉,漸漸折出一個不能承受的弧度。
“啪!”
天煞雄主第五章愛之追逐
我們要死在一起。
戰北野躺在地上,身側是半昏迷狀態的孟扶搖和已暈去的雲痕,連元寶大人都渾身濕透的鼓着肚皮喘氣,山崖上的風鼓盪,掀起他們的衣袂,那些衣袂破碎而帶血。
雲魂慢慢的走過來,眼底有很奇怪的神情,她俯視戰北野,看進他堅定無畏的眼眸,半晌淡淡道,“你們,雖敗猶榮。”
戰北野吐出口長氣,他知道雲魂這句話發自肺腑,也知道這句話重逾千斤,十強者排行第六的雲魂的這句評語,會很快傳遍五洲大陸,等同於承認並奠定了他們年青一代頂級高手的地位。
五洲大陸垂三十年,再沒出過可抗十強者百招者,尤其當十強者前五位絕跡江湖後,雲魂就是實打實的天下第一,然而今日,他們三人足足和傳奇類人物雲魂激戰了一天,令這位天下第一人物,仗恃着自己的無比豐富的經驗和修煉半甲子的頂級真氣,用盡手段,依然掛了彩,受了傷。
這等於説明,如果單打獨鬥,三人都已有足夠實力和雲魂單獨鬥過百招。
這是足可驕傲的戰績,之前沒有過,之後也未必能再有。
戰北野只在笑,笑得風骨卓朗,琅琅道,“其實我挺感激你。”
雲魂的目光,緩緩在他緊緊攥着孟扶搖的手上掠過,看見他染血的手指萬分疼惜的輕輕撫過孟扶搖斷掉的小指,看見他縱在接近油盡燈枯的此刻依舊手按在孟扶搖後心試圖為她恢復點真元,她的眼神微微震動,震動裏生出點浮薄的疼痛,像是被一些觸動內心隱秘的東西,無聲的刺了一下。
她怔在那裏,突然就開始發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金紅的夕陽漸漸沒入蟹青色的西山之後,長天之上爛漫無垠的紅漸漸淡去,換了黛色的青,四面的光影沉黯下來,將人的影子塗抹乾淨。
夜色將至,明月將升,將升而未升。
雲魂終於輕嘆一聲,道,“我發過誓的……保護戰氏繼承人,不放過戰氏敵人。”
她伸出手來,手掌中雲氣繚繞,戰北野盯着她的手,沒對自己有任何防禦,卻始終將掌心偷偷按在孟扶搖後心,等着雲魂下殺手的那一霎,將孟扶搖推出去。
後面不遠,小七帶人等着接應,一定能接下孟扶搖。
那一團雲霧,剎那間到了戰北野心口前!
戰北野低聲一喝,最後一絲真力全數透體而出,不向着下殺手的雲魂,卻猛力向後一推。
“小七,接着!”
小七衝了上來,他看見孟扶搖的身子被戰北野推出飛向自己,居然沒去接,只是頭也不回的也一聲大喝,“你們接!”
然後他呼的一下繞過孟扶搖,二話不説,一槍就對雲魂搠了過去。
戰北野氣得嘴都歪了。
他怒喝,“你這混賬,給我滾!”
小七桀驁的回嘴,“救了你再滾!”
他衝上,左一槍右一槍沒頭沒臉對着雲魂猛劈,這個地痞流氓出身、從三歲剋死父母就開始在街上流浪打架,被戰北野收留親自傳授武藝的少年,並不像表面那樣粗莽,他看出雲魂畢竟是女子,天生體力受到限制,激戰一天真力必然受損,對這樣的人不能再玩招式,倒不如死揪着拼力量。
他揮槍,槍勢虎虎生風,每一槍都用盡全身力氣,帶得山崖上風聲都被絞碎,每一槍揮出去他都似乎能聽見自己筋骨肌肉被調動使用過度,所發出的不堪負荷的細微拉扯聲,感覺到全身上下都在突突微顫,似乎隨時要軟成爛泥,然而下一槍,他依舊一模一樣的揮了出來。
山崖上沙石都被那般猛烈的風聲捲起,雲魂眉宇間透出怒色,冷然道,“你這樣的小角色,也敢挑釁我?”衣袖一揮,小七頓時重重飛了出去。
然而那少年飛到一半單手在地上一撐,又把自己撐了回來,還是一模一樣的一槍!
雲魂的細眉挑起,挑得快成了豎起來的兩道“一”,今天遇見的人都是怎麼了?為什麼他們不懂退縮不懂自保不懂逃生?為什麼他們只知道用自己的血肉肌體和生命傻乎乎的一直堅持?
她煩躁的伸手,一次次將小七擲了出去,她不屑於殺這種小角色,堂堂十強者,欺凌一個奴僕,傳出去聲名着實不堪。
那些斑斑的血痕裏,很快添了小七的,他哈哈的笑,死命擋在戰北野身前,累得快要暈去時,便從地下抓起一把沙子,狠狼往臉上一擦!
粗糙的沙礫將他的臉磨得火辣辣的疼痛,在那樣的疼痛裏他一抹臉上的血,再一次舞槍衝過去,那一柄高樹的長槍沒有挑着任何旗幟,卻有一種堅持和信念氣凌天地,以鮮血為墨,蒼天作旗!
戰北野説不出話來,也再沒有力氣喝斥他,他只是默默扭過頭去,看天際那一輪月色。
月色終於升起!
今夜,滿月之夜!
金黃而圓潤的月,終於在小七那一陣拼死拖延後,升起于山崖之巔,雲海浮沉,月在其中。
今夜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蒼山青翠如洗,銀光從遙遠蒼穹深處奔來,剎那間便到了天涯盡處。
雲魂霍然回首,看見天際滿月,面色微微一變,她凝神傾聽了一下,突然無聲無息便飄了起來。
她飄起,玉如意光芒一收再漲,終於毫不猶豫的重重砸向小七天靈!
“噗——”
不是天靈被砸碎的聲音,而是玉如意被捲入網中,撞上某件軟物的聲音。
那是一張美得炫目的網,每一根經緯都光亮如銀,滑潤明潔,輕輕一顫便銀光盪漾迷離如夢,如絕世名琴奏春風十里時優雅起伏的弦,又或是豆蔻樓頭,自佳人纖手中細細流出的錦紗明絲,不動時是一泊玉般靜水,飄飛時便是一抹最為純淨的月光。
綿綿纏纏的月光,曾惜美人遲暮、曾嘆繁華調落、曾映王朝烽火、曾見多情離別、歲歲年華更替,不分今古,銀輝如恆的月光。
那月光在人懷中,那人在月中。
月色清涼高遠的灑下來,月中的那個人,淡得也像是其中一抹光,他纖長的手指白得也如月色,牽着那張纏綿的網,斜飛着弧度優美邪魅的眼角,瞟着雲魂。
他曼聲道,“躲我幹嘛呢?”
雲魂的臉色一變再變,她自從那男子出現就迅速轉身,再不肯回頭,手抬起又落下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有兩次她似乎在試圖將自己的灰白的長髮往衣領裏塞,但是塞到一半立即放手,只好手足無措的轉過頭去。
那男子卻似乎根本不介意她的諸般小動作和拒絕的身姿,悠悠的上前幾步,這人自出現,一直光亮迫人,給人感覺藏在月色中才這般炫目逼人,然而他行出這幾步,才發覺他天生就像一輪月色,周身真氣流動光暈朦朧,走到哪,哪就新添了一抹驚豔的華光。
他一頭銀色長髮,行動間光芒粼粼,一張宜嗔宜喜的容顏,美至不瓣男女,只令人覺得奪目,含着笑意的唇角如一彎新月,高遠卻又奇異的風情,他給人感覺是冷的,眼眸卻又是熱的,尤其看向雲魂的時候,像一輪詭異燃燒的月。
他一伸手,拍開小七,遠遠將他扔了出去,道,“氣息濁臭,不要燻着阿雲。”
雲魂一聽那聲阿雲,二話不説便想跑,被那纏纏綿綿的網立即扯住,那男子慢慢收着網,將雲魂拉得一步步往自己身前來,一邊哀怨的道,“阿雲,你這麼狠心總躲我,要不是滿月之夜我感應加強,我還找不着你。”
雲魂僵着背,堅決不回頭,削瘦的肩膊向前傾,一昏死命抵制那網和那閨怨的模樣,卻沒看見那男子唇角笑意,詭詭的。
她激戰一天強弩之末,哪裏抵得過那男子有備而來,掙脱不得不禁發怒,“月魄,你再纏着我我就和你決一死戰!”
“這話你説了三十八年,共計二百一十七次,”月魄的眼光邪邪的在雲魂全身上下流過一遍,那眼神不像是看倒像是在撫摸,“來吧,決一死戰吧。”
那個“吧”字給他説得纏綿盪漾,聽得人幾欲噴鼻血,雲魂背對着他,隱約看見連脖頸都紅了,吃吃結巴着,再也説不出話來。
月魄也不説話,他只是在看着雲魂背影,先前的嬉笑放蕩都無聲收斂,眼神里漸漸浮上寂寞和蕭索。
這兩人默然對峙,那廂被扔出去的孟扶搖借那點真力又奔了回來,奔到戰北野身邊,呼哧呼哧的喘着氣,看着月魄,呆呆道,“這是你要等的人?”
戰北野欣慰的吐出一口長氣,“終於等到了。”
“你認識?!”
“不。”戰北野有點狡黠的笑,“我只是知道一個傳説,據説月魄追雲魂追了很多年,雲魂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死活不肯接受他,整天東奔西逃的躲避,後來月魄有次趁雲魂不注意,在她體內種了點引子,月圓之時,憑他的‘月引潮汐’便可以感覺到雲魂方位……”
“停!”孟扶搖越聽越狐疑,手掌一豎打斷他,“你就這麼確定他會來?假如他有事呢?假如他離得遠呢?假如他根本不在天煞呢?”
戰北野無辜的答,“所以我説看運氣嘛……”
“你叫我們堅持到天黑,就是因為月魄‘可能’會來?”孟扶搖崩潰,抱着一點小小希望問,“那他來,一定會救我們?”
“不知道,”戰北野老老實實答,“月魄喜怒無常,一切行事憑心情定奪,而這心情栓在雲魂身上,所以……他有可能幫我們,也有可能更快的殺我們。”
孟扶搖黑線,因雲魂對他的態度而決定喜怒?那不完蛋?看雲魂那彆扭德行,月魄八成要碰第二百一十七次一鼻子灰,到時候不是死得更快?
“丫丫的給你害死,”孟扶搖嚎,“耍人不帶這樣的。”
“扶搖,”戰北野執着她的手,“不這樣説,我們早在半天之後就再無力量繼續,那早就死了。”
孟扶搖默然,半晌吸吸鼻子,微笑,拍拍他的肩,“是,給一個希望,便有堅持的勇氣。”
戰北野看着她歪七扭八的笑容,眼神里飄過一絲黝黯。
有些事,也許根本就沒人給希望,卻依舊不想放棄,比如,眼前的這個女子。
孟扶搖沒注意他的神情,她一直盯着那對男女,眼珠子轉啊轉,突然拐了拐戰北野,興致勃勃的道,“喂,月魄是男的女的啊?嘖嘖,人妖。”
她聲音低得遊絲一般,那邊月魄居然卻已聽見,回眸一笑,曼聲道,“你可以親自來試試。”
孟扶搖臉紅也不紅,趴在地上死狗般的看着那美人,道,“月魄前輩啊,區區有一句勸,您老要不要聽?”
月魄纏纏綿綿拉着那網,眼光只在雲魂背影流連,明明那女子相貌和他比起來天差地遠,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絕世佳人。
他隨口答,“嗯?”
孟扶搖肅然道,“這句話很重要,不能白説。”
月魄這回終於轉頭正眼看她,“果然是個刁滑女子,要我保你們的命是不?可以,條件是這句話對我有用。”他笑了笑,慢慢道,“沒有用……我先殺了你。”
“行。”孟扶搖一把甩開戰北野的手,答得乾脆,雲魂卻霍然回頭怒道,“月魄你憑什麼干涉我的事?”
“憑我追你追了三十八年,憑我敢於在這些小輩面前坦承追你追了三十八年。”月魄不生氣,話卻説得字字都像磨過的金金石,雲魂一接觸到他眼光,立時就啞了,唰的一下又掉過頭去。
孟扶搖從地上慢騰騰爬起來,戰北野掙扎着要去拉她,“扶搖,別冒險!我們還有別的機會求生!”
孟扶搖喝令,“耗子,上!”
元寶大人撲上去,將肥壯的身子堵住了戰北野的嘴。
戰北野呸呸的吐出元寶大人,支肘欲起想要拉住孟扶搖,可惜他和雲魂最後單獨拼的那記實在太狠,好容易支起半個身子,轟一下又倒下去,險些壓死元寶大人。
孟扶搖不回頭,支着刀慢慢走向月魄,那美麗男子迴轉頭來,手中銀網依舊不放,近看他才發覺,這人竟然容顏不老,永駐青春,和星輝遠看風姿動人近看年華已老完全不同,孟扶搖看着他明月般光潔的臉頰,也不禁心中油然升起妒意。
世間還有人這般得天獨厚,姿容不改,讓天下女子還怎麼活?
她瞟了一眼雲魂,那女子僵硬得木偶似的,攥着自己灰白色,遠遠不及月魄華光流溢的銀髮的長髮不語,手指一直在緊張的繞啊繞,不住扯斷自己的白髮。
孟扶搖笑了笑,對自己的想法更堅定了幾分,她慢慢過去,走近月魄,附在月魄耳邊,低低道,“我要教你如何追女人。”
她前面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後面兩個宇略微清晰了些,正好在雲魂可以聽見的範圍內,孟扶搖眼角瞥到,雲魂又僵了僵。
月魄狐疑的看着她,“你?牙沒長齊的黃毛丫頭,你懂?”
孟扶搖露出一顆半門牙的標準微笑,答,“牙不在多而在精,追女人不在年紀而在悟性。”
她靠得月魄極近,幾乎擦着他的肩,月魄心有所思不覺得什麼,雲魂的眼光卻有意無意瞟過來,孟扶搖奸笑着,拉月魄,“前輩,我們一邊慢慢談。”
“不行,她會跑。”月魄不肯放開網。
“我向你保證,她不會跑。”孟扶搖湊在他耳邊輕輕道,“想要知道她對你的感情麼?跟我來。”
她明明鼻青臉腫,卻笑得妖女似的,眼神卻在月下閃爍着明珠似的光,月魄看着這樣亮得迫人的眼神,終於鬆開了網,卻道,“她若跑了,我便殺你。”
“請便。”孟扶搖笑得胸有成竹。
果然雲魂不走,她背對着月魄,大聲道,“我要把這幾個人殺了再走!”
“行行,”孟扶搖笑,“等我和月魄前輩談完情,您想咋殺就咋殺。”
雲魂衣袖下的手指捏得緊緊,蒼白的手背透出淡淡青筋,她一言不發的轉過頭去。
月魄瞟一眼雲魂背影,若有所思,隨孟扶搖轉過山石才道,“二百一十七次以來,她第一次沒有主動逃。”
“前輩,不是我罵你,你真蠢。”孟扶搖蹲在山石背後,叼着根草,張嘴就罵。
月魄立即轉頭,“嗯?”鼻音很重,月色森涼。
“知道她為什麼不接受你不?”孟扶搖一句話又把森涼的帶着殺氣的月色換成樓頭紅羅帳頂的柔曼月色,“自卑!自卑!”
“自卑?”一把年紀的美麗男子愕然喃喃,“自卑幹嘛?”
孟扶搖仰天長嘆,這男人比雲魂還奇葩!
“你過來,”她一把扯過月魄,指着地上一處水窪道,“看看你自己,容顏不老青春永在,美得是個人都會嫉妒。”
月魄盯着水波里那個影子,比然道,“咦,好像是,哎,我不照鏡子好多年。”
孟扶搖強忍揍人的衝動,繼續開導,“你得天獨厚,容顏永駐,而她,她呢?她卻少年早白,容貌平平。”
“那也不能不要我啊。!”月魄答,“美麗又不是我的錯。”
“你武功好像也在她之上吧?但是定排名的時候,你因為對她的情意也讓了她是不是?!”
月魄默然,半晌道,“她不喜歡輸給我嘛。”
“真是笨蛋啊……孟扶搖翻白眼,愣是不懂得女人就是口不應心的動物,你輸給她她才傷心呢。
“我問你,你是不是平日裏説話無拘無束,尤其喜歡和女子調笑,説些風流話兒?”
“你怎麼知道?”月魄慢慢理手中的網,“其實除了她,其餘人在我看來不分男女。”
“傻喇你——”孟扶搖恨鐵不成鋼,“你看來不分男女,她分啊!”
“啊?”
“你這般美麗,本就讓她自慚形穢;你讓出排名,她覺得你大概是不屑於和她爭;你容顏絕色,又喜風流調笑,自不缺美色投懷送抱,而你又心無拘束不知道男女之防,看在她眼底,卻又是個什麼感受?”
月魄如被雷劈一般呆住了。
這個美麗的男子怔在月光下,皺起弧度完美的眉,喃喃道,“難道這麼久,我都錯了?”
孟扶搖看着他,覺得這些頂級強者其實一個個也蠻可憐的,痴心練武練到絕頂,把心智都練出問題了,更因為長久的人在高處,反而再不能看見人世間一些最平凡的道理,而以他們的身份,世人畏懼多於愛戴,見之如避蛇蠍,以至於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人敢於冒險點撥一下這對深陷情網卻又情感弱智的一對。
“喂,你的意思是説,”月魄突然一把揪住孟扶搖,“她不是不喜歡我,而是不敢喜歡我?”
“對,”孟扶搖很哥們的拍拍他的肩,“你太美太強太風流,看起來太不可靠,她怕芳心託付,將來反被你傷得更狠,倒不如從來都不接受,那還能多看你幾次。”她奸笑着,湊近月魄的耳邊,低低道,“不然為什麼她每次都能被你‘找着’呢?”
月魄斜睨着她,半晌道,“小小年紀,情聖似的。”
孟扶搖得瑟的笑,“誇獎,誇獎。”
她鬼鬼祟祟看看另一邊煩躁的雲魂,笑道,“瞧,吃醋了吃醋了……”
月魄卻突然道,“我瞧那兩個傢伙也對你有意思,你和我這般故作親熱,他們怎麼不吃醋?”
孟扶搖怔了怔,半晌挑了挑眉,“好朋友,吃什麼醋。”
月魄曼聲一笑,“你真當我白痴麼?”
孟扶搖瞅着他,翻了翻白眼道,“信任,信任你懂不?你們兩個之間,就是缺乏信任。”
“……信任……”月魄若有所思,突然道,“我和她其實是青梅竹馬,在三十八年前,我一直喜歡着她,我以為她也知道,我原本打算那年年底向她求親,結果,那年中秋她生了場怪病,病好後頭發全白,那時我在遊歷江湖,聽説了便回去看她,路上遇見仇家,幸得霧隱相救,她説想拜訪我的家鄉,我便帶她回去,那天我和霧隱雙雙去看她,霧隱一推門,她正攬鏡自照,一回頭看見我兩人,鏡子碎在地下……”
孟扶搖沉默下來,她微側身,看着焦燥原地踱步的雲魂,想起她總在微微恍惚,想起她不斷扯斷自己的白髮,想起她彆扭而又古怪的性子,想起身為十強者的她説自己是天下最慘的人,想起她聽見那句“紅顏知己”時受傷的神情。
想起三十八年前,青春少艾的女子,一夜之間頭髮全白,正傷心欲絕自暴自棄時,卻見情郎攜着姿容完美的女子姍姍而來,那一刻,她又是怎樣的疼痛?以至於痛到了三十八年後的今天?
原來,不過是一個一直為愛患得患失,不敢面對只好逃離的可憐人。
她也有點恍惚的笑起來,為那些塵封在久遠歲月裏,帶着故紙香氣的故事,而漾開了悟的笑意。
她湊近月魄,輕輕道,“想不想知道她到底對你是什麼心意?”
“嗯?”
“就是這樣!”
孟扶搖突然“呼”的一拳擊出,拳風虎虎裏她頭髮披散厲聲大喝,“你不給我活,大家一起死!”
拳風激盪,擊上相距極近的月魄的身,他本就背對懸崖,猝不及防身子已經落下!
灰光一閃,快得像原本就存在於這裏。
雲魂以人力難以想象的速度剎那間掠了過來,她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管殺人兇手孟扶搖,她直奔懸崖之下,惶急大呼“月——”
她撞入山崖之下,以一往無前決不回頭的力度。
她撞入一個等候已久的懷抱中。
山崖下,月光般的男子牽着一袖銀光,靜靜張開雙臂,等候着睽違三十八年的擁抱,當輕盈的灰髮女子果真毫無猶豫的奔下絕崖,奔入他的懷中時,那男子瞬間紅了眼眶。
他放開手,任銀網悠悠搖盪蕩住兩人身子,伸臂緊緊攬住了她,將下巴擱在她發上,仔細的、温存的、輕輕的摩挲,他的聲音低低柔如這一刻半山雲霧間的月色,少了幾分調笑魅感,多了幾分凝重心酸。
他道,“阿雲,這聲呼喚我等了三十八年。”
雲魂在落入他懷中那一霎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她欲待掙扎,卻為那般從未聽過的語氣而心酸心驚,她埋首他懷中,淡淡的男子香繚繞全身,熟悉而陌生,她亦有三十八年未曾聞見過。
月色沉靜而清涼,照見半躺於深黑山崖乳白雲霧間,沉默相擁的人兒。
雲魂被月魄擁着,即羞且喜且心酸,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隱約間聽見他道,“原來這皮相也壞事……”隨即動了動。
她不知道月魄在做什麼,她卻只貪戀這一刻的温暖,靜靜不動不語。
月光照見月光般的男子,照見他突然輕輕吸氣,隨即一吐,吐出一點跳躍的銀光,隨即那一頭銀白光亮的頭髮,突然慢慢暗淡下去,淡成了灰白色,比雲魂的還要枯澀幾分。
而那不瓣男女光潔青春的絕色容顏,漸漸出現歲月的細紋,那些鏤刻在眼角唇角的紋路,瞬間讓他老去二十年。
隨即他笑一笑,拔身而起,輕輕落上崖頂,他始終沒有放開雲魂,那女子被他緊緊攬着,自覺羞赧,又彆扭的背過身去。
孟扶搖卻突然“啊”了一聲,指着月魄瞬間老去的容顏和一頭白髮,驚駭的道,“你……你……”
月魄向她一笑,突然一拂袖,掌間銀光平平飛向她。
“這是我們師門獨有的練氣之寶,練至五十年以上,真氣極度精純的高手才可能有,我的不老容貌就來自於此,如今我用不着了,便宜你吧。”
孟扶搖接了,掌心裏斂了銀光,小小的圓潤的一團,舍利子似的半透明,她有點猶豫的看着……這個謝禮,太重了點吧?
雲魂卻霍然抬頭,看見月魄容顏的那一霎,“啊”的一聲,眼淚便瞬間流了滿臉。
她半晌説不出一個字來,只含淚痴痴看着月魄的臉,看他的笑意如常妖嬈,那老去的風華依舊,看三十八年不老容顏,今日一朝為了她,竟至自棄。
當他明白她仰首看他的疼痛,他便甘心俯低自己的一切。
“前輩,人生難得有心人。”孟扶搖突然開口。她仰頭看着山石上那對人兒,靜靜道,“月魄前輩向你證明了,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也請你以後,放棄你無謂的自卑,學會信任他。”
雲魂回過頭來,她注視着孟扶搖,半晌無奈一笑,道,“我是該謝你還是罵你呢?”
“只要不殺我就行。”孟扶搖聳聳肩。
“戰南成我還是要帶走,這是我的誓言,然後我辭去天煞皇族供奉,從此不再插手戰家之事。”雲魂一彈指,彈出個小小盒子,“我想,還是要謝你的,送你個小玩意,這東西我到手幾十年,一直沒明白到底有什麼用處,你若有這機緣,便便宜了你。”
孟扶搖眉開眼笑接了,覺得今天雖很吃了點苦,但生意着實划算。
月魄回眸一笑,牽着雲魂拎着戰南成飛身而起,沒入月色星光雲山霧海,身影漸漸遠去,孟扶搖立於崖巔,想着剛才月魄的笑容,平靜而圓滿,竟比初見他那一刻的驚豔更美。
她回身,看着搖搖晃晃立起的戰北野,看着緩緩睜開眼睛的雲痕,看着又慢悠悠掏出果子來啃的元寶大人,而頭頂月朗風清,雲開霧散,亦是人生裏掙扎得來的圓滿——
從落鳳崖回來後,孟扶搖和戰北野雲痕立即被接到磐都城西一處普通宅子養傷,那宅子看起來和所有磐都民居一模一樣,內部結構卻驚人的複雜廣闊,機關密道重重,在那座宅子的地下,孟扶搖見識了“貳臣第一”的老周太師深謀遠慮的佈局和計劃——這個在金朝末期亂政時,一直保護着大批能人重臣,並在金朝覆滅已成定局的情形下,寧可揹負着世人詬罵千秋罪名,以太尉之尊帶頭獻城以降的老太師,用一生的時間來廣收門客廣施惠澤,為自己的唯一後代,留下了無可比擬的寶貴力量和財富。
這位老人,在明知有人慾待謀害他的情形下,依舊懇請將戰北野遠遠封王,並主動提出封在貧瘠的葛雅沙漠——那是因為一位飽學碩儒告訴他,葛雅沙漠前身是個富饒的大陸,後被風沙覆蓋,沙漠深處有覆滅的古國遺址,那個富盛的王朝留下了難以計數的珍寶,這些珍寶,後來便成了戰北野黑風騎的頂級裝備來源之一。
而天高皇帝遠的葛雅,成為戰北野練兵的最佳地點,在那片廣袤的沙漠深處,除了黑風騎,還有戰北野以邊軍換防吃空額等多種手段招募的數萬精兵,他的軍隊裏,甚至有以鉅額財富招募來的彪悍驍勇的摩羅兵。
而因為老周太師的投誠,使他最終能以太師之尊保住了當時許多文武之臣,這些人雖然大多被削去權柄,還有些人隨王朝更替心意已變,但還有部分人,歷經宦海浮沉,如今各據一方實力,這些將舊事和感激默默壓在心底的人,始終在等待一個機會,來回報很多年前那位不凡老人的恩惠。
八方雲動,風雷將起,當蟄伏多年的蛟龍悍然昂首,帶來的必將是天搖地動的翻覆。
在密室裏養了一陣子傷,戰北野在某個日光明媚的早晨走出黑暗,對迎面向他微笑的孟扶搖道,“扶搖,我要走了。”
孟扶搖“嗯”了一聲,平靜的看他,這段日子他雖然在養傷,同時也在一批批的見人,和一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幕僚整日整夜商討計擊研究路線,然後在他傷養得差不多的這天,她知道他要離開了。
戰北野注視着她明亮的眼眸,心底有豪氣萬丈更有離情千絲,此去關山萬里血火滌盪,再回來時一切是否如常?他很想和她説:扶搖,跟我走。然而他不能。
他不能這麼自私,他要改了這天地換了這朝野,他已經置她於亂世,再不能繼續置她於危險,她為他折掉的骨,斷落的齒,如同折在他心底某處血脈,永遠突突冒着血液,傷痕難愈的疼痛。
戰北野的手緩緩伸進懷中,撫摸着一個小小的錦囊,那裏是那半截斷齒——那日內殿之中,他偷偷揀起,揣在懷中,如果這一生不能擁有和她交換信物的那一日,他有了這個也算屬於他的東西,他留存到死,然後和他的骨灰同燃。
他道,“扶搖,我已經命人去通知宗越,讓他回來給你治傷,另外,黑風騎我留給你……”
“別,”孟扶搖拒絕得很乾脆,“帶走,我知道你在京中的力量無法和皇營軍以及駐京京軍對抗,所以你要送你母妃回葛雅,然後帶領你的精兵,和那些聯絡好的力量起兵一路打過來,但是你回葛雅的這段路,一定要有人護送,我本想親自護送你,可是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我們都各自做各自的,誰也不用擔心誰。”
她笑,目光閃亮,她確實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真武大會戰南成這個皇帝會親臨武場,第一名會獲得戰南成當面嘉獎,還會獲得一部分天煞軍權!
她要拿真武第一,她要奪天煞京軍軍權,她要殺了戰南成!
她要在戰北野打到磐都之下時,親自為他打開城門!
她小小的臉龐,因這些決定而光輝四射,明亮至不可逼視,戰北野深深的看着她,欲待伸手去撫,卻終於半途縮手,最終朗聲一笑。
“扶搖,且看你我,天煞金殿再相會!”——
送走戰北野,孟扶搖進入了沒日沒夜的苦練期,她要做的事很多,和雲魂一戰,她的真力又有提升,她必須抓緊時間把大風的內力融合,她還得研究月魄的練氣精華到底和自己的真力合不合,順便還研究了雲魂給的那個盒子——巴掌大,黑色,沒有邊沿,看起來根本無法打開,也看不出什麼質料,研究了很久只好先撂開,等那個虛無縹緲的機緣。
雲痕留在磐都——他來本就是為了參加真武大會的,太淵分裂成上淵和太淵後,雲家現在是上淵國的新貴,以他的身份,自然要代表上淵參戰,當初太淵宮變,他受傷後被孟扶搖拋下,是戰北野派人悉心照料,自此便有了交情,這次來磐都,雲痕聯絡上黑風騎,知道戰北野遇險,立即前來接應,如今戰北野託他照應孟扶搖,自然責無旁貸。
雅蘭珠在戰北野離開後第二天拼死拼活趕了來,發現遲了一步啕啕大哭,拔腿又要去追,被孟扶搖拉住——這孩子勞師動眾一追,戰北野的行蹤豈不鬧得天下皆知,孟扶搖巧舌如簧,大肆吹捧雅蘭珠武功,讓雅蘭珠以為真武大會沒有她這個第一必然失色不少,於是也乖乖留下等比武,準備弄個第一名回去向父王母妃炫耀。
這日孟扶搖練武練得無聊,帶了雅蘭珠拖了雲痕偷偷溜出來閒逛,此時真武大會召開在即,磐都武風濃烈,滿街帶刀佩劍的江湖客,茶樓酒肆擠滿了來自各國的武人,經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搶先預演了淘汰賽。
三人去了“醉扶歸”,在那張坐過的桌子前坐下,看見花公公一如既往喝得爛醉,一如既往被傻小子絆倒,一如既往敲詐人家賠償,雅蘭珠看得咯咯直笑,孟扶搖也笑,眼神里卻微微酸楚——這個不愛喝酒,卻為戰北野整整醉了二十年的老人!
花公公臨出門時,她上前攙了一把,老人抬頭看了看她,接過了她遞過來的一個蠟丸。
孟扶搖坐回原位繼續喝酒,和雅蘭珠猜拳,忽聽隔壁一個酒客道,“此次大會,其餘各國大可不必派人來了,來了也是自取其辱,我們太淵的比翼雙劍,年紀輕輕執掌玄元宗,雷動訣名動天下,普天之下,誰是敵手?”
“比翼雙劍確定要來?”另一人問,“聽聞燕氏夫妻忙於政務,未必有閒。”
“師兄會來。”説話的是一個神情倨傲的少年,“他就算不來,我在也一樣,我可是得過師兄親自指點,雷動訣早已爛熟於心。”
眾人一陣附和,諛辭潮湧,那少年神情越發驕傲,環視四周傲然不語,一眾酒客都默默低下頭去——這少年在這酒樓已經連擺了數日擂台,劍下從無敵手,確實手下有兩把刷子,怨不得人家驕狂。
卻有人突然哈哈一笑。
“喂,啥叫比翼雙劍?”孟扶搖趴在桌上,大聲笑問雅蘭珠,“比什麼翼?一對鴨子?一對鷺鴦?還是一對蝙蝠?”
雅蘭珠眨眼,“莫不是一對雞翅?”
兩人頓時笑得拍桌子擂板凳,酒樓裏鴉雀無聲,都用憐憫的目光看孟扶搖——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得罪雷動訣的傳人,這下只怕要死無全屍了。
孟扶搖一邊笑一邊抹眼淚,“我滴親孃耶……雞翅雙劍……”
忽然寒光一閃,一柄劍直直指到孟扶搖鼻尖。
“你敢辱我燕師兄?找死!”
天煞雄主第六章讓我去痛
“哦?”孟扶搖恍如不覺那般凌人殺氣,抬頭笑問,“誰是你燕師兄啊?我咋沒聽過。”
眾人又是譁然一聲,都覺得這小子要麼不知死活要麼就在裝傻,上淵雙璧近來聲名鵲起,出身尊貴男才女貌,是武林中無與倫比的佳偶,燕驚塵更是玄元三大劍派之一玄元宗的新任掌門,又怎麼會有人沒聽過?
孟扶搖只在笑,笑得和煦且純真,那少年以為她怯了自己,不由有些得意,冷笑道,“那是你無名之輩孤陋寡聞,我們上淵雙璧,普天之下,誰沒聽過?你今日辱我燕師兄裴師姐,便是和我玄元宗過不去,我們大人大量也不和你計較,跪下來磕個頭也便罷了。”
“唾!”
一根脆骨吐了出來,濺到那少年臉上,蹭了他一臉油膩。
孟扶搖給了這驕氣沖天的少年一個最為簡單的回答。
隨即她回頭,對雅蘭珠和雲痕笑道,“走吧,我心情好,不想打架。”
雲痕自聽見燕驚塵的名字便默然不語,幽瞳暗光一閃,默然起身。
“站住!”
那少年想也沒想到竟有人敢對玄元宗這麼放肆,脆骨上臉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眾目睽睽之下直怒得七竅生煙,二話不説長劍一閃,隱起風雷之聲,直扎向孟扶搖後心。
他劍勢極為凌厲,舞起時有微微雷鳴之聲,手腕一振便是數朵劍花,炫目閃亮,酒樓裏一陣鬨然叫好。
有人大呼,“雷動訣!果不愧是天下一流的絕頂武功心法!”
有些善良的酒客則驚叫,“小心,快逃!”
一片喧鬧聲裏,凌厲劍光剎那到了孟扶搖後心,風聲烈烈,勢必要將孟扶搖捅個透心穿。
孟扶搖彷彿什麼都沒看見聽見般照直向前走。
一些人的嘆息已經即將逸出了喉嚨。
然而他們的嘆息只嘆了一半便突然止住,隨即慢慢瞪大了眼睛。
前方。
風聲突歇。
劍光如落花瞬間枯萎。
那一柄百鍊精鋼的長劍,不知何時已經穩穩捏在孟扶搖的掌心,她捏着那劍,就像捏着一截軟泥,若無其事,漫不經心。
穿堂風掠起她長髮,她微微靠近劍尖,似乎近視一般的認真端詳,然後,輕輕一抹。
精鋼打造的長劍,突然便被她捏薄捏長,捏成細細鋼絲,然後孟扶搖三繞兩繞,繞成一個動物形狀,眯眼看着,很滿意的點了點頭。
滿酒樓的人都倒抽一口氣,有些眼光厲害的,隱約想起剛才劍光離孟扶搖後心只差毫釐的瞬間,她突然一抬手,黛色衣袖一閃閃出目光不可捕捉的虛影,一霎間便捉住了那少年劍尖。
抬手就捉住了附着雷動訣心法的快劍,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內力?
江湖中,什麼時候出現了這麼一個少年絕頂高手?
剛才還很張揚的幾個太淵武人,此時都啞了聲,有些驚惶的對視了一眼,他們原以為憑玄元宗這些日子雷厲風行的作風,新掌門舉世無雙的雷動訣,真武大會魁首手到擒來,不想今日酒樓裏,一個不起眼的少年,竟然抬手就讓玄元宗近日風頭最勁的弟子狼狽受挫。
其餘酒客卻都興奮起來,看來今年真武大會,並不是想象中那般沒有懸念了。
那長劍被孟扶搖挽成花的少年僵在當地,不敢置信的瞪着孟扶搖在慢條斯理用鋼絲編織,孟扶搖將手中編好的一對狗在掌心掂了掂,扔到他懷裏,淡淡道,“玄元派永遠都只會背後傷人這一招,麻煩下次玩個像樣點的,還有,這對狗兒幫我帶給你們掌門,算作我給他們夫妻的賀禮。”
她拍拍手,轉身就走,身後突傳來一聲羞憤的怒吼,隨即“嚓”的一閃,一片黑色的牛毛般的細針自那少年袖底射出,直打三人。
孟扶搖理都不理,雅蘭珠哼了一聲,欲待出手被孟扶搖一拉,走在最後的雲痕衣袖甩出如鋼板,細針無聲落地,那針顏色青藍,一看便知有劇毒,雲痕冷然回首,一言不發,清冷的幽瞳盯住了那再次背後偷襲的少年,他目光裏星火繚繞,冷光懾人,看得那少年激靈靈打個寒戰,忍不住後退一步。
他這一退,突然發現原本還在前面門口處的孟扶搖,竟無聲無息站在他背後。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霍然跳開,然而已經遲了一步,身後孟扶搖冷冷道,“不接受教訓的人,就必須給你個更重的教訓。”
她抬手,手指拂出,她的動作看起來不快,那少年盯着她的手,卻發覺這手勢包羅萬象,他無論向哪個方向逃,都躲不過她的下一變招,他驚恐的瞪大了眼,剎那間寒意直滲入心底。
“嚓。”
一聲輕微的裂響,血光濺起,伴隨着“啊!”的一聲慘嚎。
孟扶搖一出手,便穿了那少年琵琶骨。
收回手,孟扶搖冷然俯視着捂肩滿地打滾的少年,道,“你得罪我,不至於受罰如此,然而你不僅驕狂,還心性狠毒濫殺無辜,你這樣的人會武功,遲早有更多的人遭殃,那麼我就辛苦一下,解決了你。”
滿地鮮血殷殷,如血色寫意一幅橫陳,孟扶搖立於鮮血之上,語氣平靜而煞氣微生,滿酒樓的人屏息不語,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他們此刻才認真注視着孟扶搖,才發覺這個不起眼的少年,一旦動武,一身的鐵血殺氣,凌厲迫人,一看便知就是從屍山血海白骨堆裏衝殺過的百戰精英。
幾個誇誇其談的上淵武人已經悄悄溜走,剩下的少年的同伴畏畏縮縮過來將他扶起,那少年也硬氣,痛得在地上輾轉也始終沒有呻吟,滿頭大汗面色焦黃的死盯着孟扶搖,咬牙嘶聲道,“……玄夫……門下尊嚴不容……侮辱,留下你的……名字來,本門燕掌門……定會如數……回報!”
留下你的名字來。
孟扶搖微微仰首,看着酒樓外豔陽如許,那一片燦爛陽光如水般在她眼前鋪開,現出那年大雨傾盆中少年俯首一笑的温暖;現出玄元山上決裂之夜她一劍割裂的衣袖;現出演武場林玄元不顧身份的偷襲;現出後山洞中裴瑗伸手將她往絕崖下一推。
那些過去了,卻也代表了開始的隱瞞出身的歲月。
在那樣的歲月裏,她孟扶搖,是一個誰都可以輕視的小卒,是被歡喜的男子鄙棄的廢物,是玄元劍派上下合力欺辱的對象。
時光滔滔,變幻命運,當初猥瑣無用的醜女,如今也該到了讓玄元上下乃至全天下聽清這個名字的時辰。
孟扶搖笑起來,明朗的,亮烈的。
她俯首看那少年,琅琅道,“告訴燕驚塵,我孟扶搖,接受你們的挑戰,並決意踐踏你玄元門下尊嚴,他最好趕緊收拾包袱離開天煞,否則,我會讓武林史上,再無玄元。”——
孟扶搖從客棧回宅子時,赫然發覺鐵成已經帶着護衞趕了回來,而正廳裏坐着一個慢條斯理喝茶的人。
此人白衣如雪,氣質潔淨,用着自己專屬的茶杯,喝着自己單用的茶葉,周圍三尺之內別説是人,連只蒼蠅都不敢靠近。
宗越。
孟扶搖一看見他,直覺就是想繞道,剛轉了半個身,就聽見毒舌男淡淡道,“一段日子不見,孟將軍惹桃花的本事越發見漲,身邊什麼時候都不會缺人。”
雲痕眉毛一挑,目中閃起怒色,孟扶搖拉了拉袖子,低低道,“這人就這德行,別理他,好歹是個大夫,用得着。”轉身笑嘻嘻道,“是啊,這不,你看你不也趕來湊數了?”
宗越慢慢品茶,道,“我嘛,好歹是個大夫,用得着。”
孟扶搖訕訕笑,在他面前轉來轉去,堅決笑容露齒,宗越就當沒看見,穩穩坐着喝茶,半晌才突然發現般的道,“咦你化了新妝?真是仙風道骨超凡脱俗,一枝獨秀半壁江山。”
孟扶搖摸了摸半顆斷齒,嘆道,“個性就是這樣塑造的……”
好容易宗大夫終於毒舌完了,拉着孟扶搖進了內室看她的斷齒,命人着手準備材料,補牙在古代算個技術活,不過難不倒天生巧手的宗越,他用白錫、銀笛、汞合成“汞齊”,也就是如今的假牙,怕銀牙影響美觀,還特意巧手雕琢了一個極小的玉套,孟扶搖捧着那個幾可亂真的牙嘖嘖讚歎,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出來的。
然後宗大夫拉她進室拔牙,半顆牙不好裝,乾脆拔了裝全顆,結果雅蘭珠和雲痕以及元寶大人就聽見室內叫聲如殺豬,一陣陣的嚎,“哎呀——痛呀——哎呀——”
雅蘭珠目光呆滯的問雲痕,“這人當初傷成那樣都沒皺過眉,現在拔顆牙怎麼就叫成這樣?”
雲痕也思索不出孟扶搖的行為模式,將疑問的目光投向和孟扶搖呆時間最久的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抱着果子在啃,根本不屑於回答這麼弱智的問題——拼命的時候,叫痛沒人理,叫了幹毛?現在有人理,自然要叫痛。
果然晚上孟扶搖要求上滿漢全席補身,以撫慰她受傷的牙牀,結果宗越涼涼答,“牙還沒凝固,你只能喝稀粥。”
喝着稀粥的孟扶搖愁眉苦臉哀嘆不絕,宗越不理她,自己數着藥囊裏的藥物,突然微微嘆息一聲。
孟扶搖好奇,問,“怎麼了?”
宗越淡淡答,“解藥還差一味。”
“真的?”孟扶搖欣喜,結果就聽見他答,“我打聽過了,這最後一味,只有穹蒼長青神殿有,我進不去。”
孟扶搖目光呆滯,將稀粥喝到了鼻子裏,半晌哀怨一嘆。
看來自己上輩子和長青神殿有緣,千絲萬縷,這般那般,最後都要集中到那裏去。
她想起月魄給的那個珠子,掏出來給宗越看,宗越臉色立即變了,聽孟扶搖説了來龍去脈,半晌才嘆息道,“好人不長命,禍害多幸運,看來真是這個道理。”
孟扶搖當沒聽見前面那句,驚喜,“好東西?”
宗越取過那珠子,小心的掰成兩半,用雪蓮和酒泡了,陳放在陰涼處,道,“夜半時服了,運氣三週天,以後調息都在夜半月最明時,保你更上一台階,並終身受用無窮。”
孟扶搖小氣兮兮看着剩下半個,道!“那一半呢?”
“你現在不能用這麼多,那一半留着,”宗越答,“等你再上兩層的時候再用,效用加倍。”
孟扶搖想了想,從懷裏摸出雲瑰給的那個盒子,道,“蒙古大夫,你幫我治了這麼多次病,我都沒給你付診金,這個盒子送你吧。”
“原來你還記得欠我診金。”宗越習慣性刺她一句,接過盒子看了看,一時也沒看出什麼,道,“這東西也許用藥可以溶出縫隙來,我先收起。”
孟扶搖擺擺手,呵欠連天的要睡覺!宗越端坐着不走,屋外柳樹陰影打在他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笑意明滅,忽然道,“我回來時從璇璣邊境過,正遇上璇璣國前來迎接佛蓮公主回國的鑾駕。”
孟扶搖心跳了跳,眯了眯眼道,“與我何干?”
宗越目光一閃,扯出一抹笑意,道,“你果然見過她,否則你會直接問佛蓮公主是誰。”
説漏嘴的孟扶搖立刻大大打了個呵欠,道,“路遇而已,此公主個性獨特,人生觀世界觀道德觀非同常人,我不敢對她有興趣。”
“只怕你沒興趣也沒用。”宗越閒閒的道,“據聞,佛蓮公主在回國途中,忽蒙神佛指引,稱天煞將出佛之聖徒,作為五洲大陸含蓮出生的出名聖女,公主虔誠,是一定要親眼見聖徒出世,並有所拜會的。”
孟扶搖“呃”的一聲,道,“可憐的佛祖,什麼時候能擺脱被她拿來當萬能盾牌的悲慘命運呢?”
宗越意味深長的看着她,半晌道,“既然你對這個消息不感興趣,我走了。”
他施施然出去,留下孟扶搖咬了個被角在牀上入定,半晌,她小小聲對身邊小牀上的元寶大人道,“喂,耗子,在長瀚密林,當初你到底想和我説什麼?”
元寶大人坦然高卧,蹺着二郎腿抖啊抖,不理睬孟扶搖。
誰叫你當初不肯聽我解釋,害我損失四根毛!現在你想聽,我也不説給你聽了。
反正都要來了,讓你們當面去鬧吧,啊哈哈哈哈。
耗子十分解恨的睡着了,留下某人,蹲在牀上,在黑暗中目光灼灼,活生生兩盞雪亮的探照燈——
次日孟扶搖去天煞武功司登記,凡是參加天煞真武大會的各國武人都必須在武功司錄名,孟扶搖在名冊上寫下自己名字,負責記錄的官員盯着那名字看了半晌,時間之久令孟扶搖擔心是不是自己的身份露餡了,卻聽那官員道,“孟扶搖?無極國忠毅將軍孟扶搖?”
他這聲一出,全屋子的官員都湧過來,看稀奇似的看着孟扶搖,七嘴八舌的問,“你就是那個無極傳奇將軍孟扶搖?”
“你就是那個單人闖戎營,獨力殺七將的孟扶搖?”
“聽説你力保姚城,卻在城門口險些被逼自刎?”
“聽説無極國反叛的德王大軍事敗,是因為你潛伏大營裏應外合?“
“聽説德王是你殺的?”
“聽説德王臨死前大呼:恨與孟扶搖生於同時!是不是真的?”
“聽説無極太子十分青睞你,曾經在上陽宮親自設宴宴請你?”
……
真是越傳越神奇,越聽越離譜,孟扶搖目瞪口呆的聽着,喃喃道,“靠,誰這麼牛逼?不是我吧?”
她向來小人物慣了,實在有點受不了一夜成名的感受,眾人好奇探究的目光,還有身後其他報名者的既羨且妒的眼神都讓她如芒在背,乾脆抽身就向外走,還沒走幾步,身後內室簾子一掀,一人冷然道,“不過是個攀附皇室才飛黃騰達的賤民,你們這些人,身為我天煞官員,竟然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孟扶搖聽得那語聲熟悉,回身一看,目光立即縮起如針尖。
古凌風,“天煞之金”的首領。
長瀚山那個暴雨之夜立即奔來眼前,孟扶搖似乎都再次聽見那震耳的雨聲,聞見箭矢發出的淡淡鐵腥味兒,就是那夜,就是古凌風帶領的“天煞之金”的包圍逼迫,逼得戰北野和她不得不奔入長瀚密林,接受那九死一生的考驗,直接引發了後來的一連串事件。
這個踩着部下身體翻出陷阱的涼薄傢伙,還沒死嗎?
看樣子,他也要參加真武大會?
孟扶搖笑起來,笑得十分開心,一邊開心的笑一邊對古凌風彎彎腰,道,“古統領嗎?幸會幸會,久仰久仰。”
古凌風目光睥睨,“你也知道我?”
我知道你快死了……孟扶搖微笑,答,“自然,古統領剛厲決斷,有所必為,在下聞名久矣。”
“孟將軍還算識進退,”古凌風斜視她一眼,“真武大會時,在下會留你一命的。”
“多謝,多謝。”孟扶搖再次彎腰……真的很值得感謝啊,我都沒打算留你的命,你還想着不要我的命,太高風亮節了。
她一邊彎腰一邊向外走,大抵腰彎得太勤姿態太諂媚,沒注意撞到一個人,那人身子一讓,手虛虛一抬,道,“兄台小心。”
温和的聲線,得體的舉止。
孟扶搖身子僵了僵,隨即一笑,低低道,“兄台也小心。”
眼角掃到一角紅色的衣袂,繡着飛舞的金鸞,華麗而高貴!色彩已經夠奪目,還垂着金黃的腰帶絲穗,真是沒有最張揚只有更張揚。
孟扶搖眼風飛快一掠,在一幅深紅面紗前停住,然後滿意的迅速將眼光溜開。
身側有一些人在打招呼,有點殷勤有點敵意,“燕掌門伉儷也來了?今年真武大會可謂好戲連台羅。”
有人則悻悻道,“是啊,燕掌門近年來好生威風,橫掃上淵十八門派,麾下聲威一時無兩,如今也要來爭奪真武魁首了麼?”
有人道,“天煞古統領,無極郭將軍,軒轅昀公子,扶風雅公主,太淵驚風劍,璇璣華小王爺……如今再加上後起之秀上淵雙璧,今年的真武魁首之爭,有得戲看啦。”
那人只在微笑,謙和的四處拱手,“不敢,不敢……”
身側雲痕冷哼一聲,孟扶搖一拉他,快步向外走,正在四處應酬的那人突然回身,一道含着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孟扶搖早已大步跨出門去,將那一對“賢伉儷”遠遠拋在身後。
晚上吃飯時,孟扶搖含着個筷子若有所思,問宗越,“怎麼辦?我咋不知道我的名氣都傳到天煞來了,這下我想在天煞搞七捻三有難度哇,戰南成是不會要別國將軍入朝的。”
宗越專心吃飯——他只吃自己面前的菜,並拒絕別人筷子伸入,更拒絕有人邊吃飯邊和他説話,不過孟扶搖一向無恥,她想説什麼從來不管宗越臉色,宗越眼看自己的飯有被她口水噴濺的危險,趕緊移過飯碗,答,“那好辦,你和無極決裂就是。”
孟扶搖目光呆滯的道,“咋個決裂法?”
“這事交給長孫無極操心,他有一千個辦法讓戰南成相信你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嫌棄無極國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慾薰心的小人。”難得宗越説長句都不打結,“但前提是你必須拿第一,只有拿第一,十分缺人才的天煞才會籠絡你。”
“哦,”孟扶搖叼着雞腿找了紙筆寫信,“尊敬的太子殿下,請想個辦法,讓戰南成對我形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嫌棄無極國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慾薰心的小人印象……”
他要是讀斷氣了,正好。
“我看今年第一有難度。”説話的是雲痕,他只吃青菜,還要慢慢挑掉裏面的姜蒜,“扶搖你注意到沒有,燕驚塵夫妻有點不對勁。”
孟扶搖默然,她當然注意到了,只那一眼她便發覺,燕驚塵不僅武功進境飛速,甚至連內功都似有變化,那變化也不完全像是雷動訣的功勞,倒像是另練了某種邪門武功,眼下有淡淡青氣,而裴瑗,雖然沒能看見她的臉,但她記得當初裴瑗是被戰北野廢了武功的,然而今日看她步伐,分明又恢復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有,當初太淵宮變,燕驚塵為了她不肯救裴瑗,裴瑗被當場氣得吐血,經歷過這一場如何還肯嫁他?當真愛他愛到什麼都不計較?
還是賤到覺得除了他全天下男人都不是男人?
孟扶搖腦筋打結想了半晌,覺得燕驚塵夫妻本來就是詭異人種,不是她這種正常人能揣摩的,只好放棄,笑嘻嘻的問雲痕,“驚風劍是你吧?這名字好,比那個什麼比翼牛叉多了,戰北野説你另有奇遇,什麼樣的奇遇?”
“太淵分裂後我曾經領兵和上淵作戰,”雲痕言簡意賅,“追兵追得太久一個人和部下走散誤入深山,遇見個腳底長瘡的老道士,我揹他出了山谷,臨別時他拍拍我的背,説‘好心性,好根骨,老道士送你個謝禮。’我當時聽了也不以為意,回去一看背上不知何時被人寫了一套劍法和內功法門,劍法只三招,可變化無窮,我到現在還沒完全參透。”
孟扶搖“噗”的一聲噴出正在啃的雞腿,引起元寶大人怒目而視,而宗越早已抱着飯碗閃到一邊,吩咐管家,“麻煩以後給我另開了飯在房裏,像這個樣子我沒法好好吃飯。”
孟扶搖哪有空理他,抓着雲痕袖子問,“是個邋遢老道士?一看就很猥瑣?頭上長瘡腳底流膿?滿身蝨子亂爬?”
雲痕想了想,道,“我沒注意蝨子。”大意就是承認該道士確實很猥瑣。
孟扶搖長長吐出一口氣,將雞腿一扔,兩眼無神的看着屋頂,喃喃道,“又來禍害人了……”
雲痕轉目看她,“你認識?”
“認識,認識得很,”孟扶搖咬牙切齒的答,隨即拍拍雲痕,道,“你運氣説好也好,説不好也不好,總之,以後再見着這老傢伙,一定要避,他沒事就裝個瘸子啊瘋子啊的在路邊勾搭人,看順眼的也許有好事,看不順眼的一定倒黴,你不可能回回好運氣,所以還是離他遠點。”
雲痕看着她,幽瞳裏星光一閃,道,“我覺得他是我恩人,否則我要如何追得上你……的進境?”
他那句話説到一半時孟扶搖心中一跳,説完後立即釋然,高高興興大力拍他肩膀,“哎,沒事,咱們自家人,打不起來。”
雲痕看着她,眼神里有些更為深黯的東西飄過,半晌道,“孟姑娘,燕氏夫妻很奇怪,你不要掉以輕心。”
“嗯,”孟扶搖蹲在椅子上,捋袖子,“來一個宰一個,來兩個宰一雙!”——
真武大會如期召開,共分四輪,第一輪初賽,選出四十人蔘加第二輪,再選出二十人蔘加第三輪,最後一輪則是抽籤決定名次。
第一輪因為人多,在磐都城西商山慶元寺的演武台舉行,第二輪第三輪在天街廣場舉行,最後一輪,則在天煞皇宮正儀大殿舉行。
孟扶搖用了三分之一實力,便順利的過了第一第二輪,同樣的,各國派來的最精英武者自然也在其列,燕驚塵夫妻和她不在一個組,沒能對上,不過孟扶搖有特意去看過,果然兩人武功大有進境,且內力奇異,劍法一展,不僅有雷鳴之聲,還有淡淡煙氣生起,卻又不知道是什麼功法。
在這兩輪比試中,孟扶搖聲名鵲起,原本天下武人將奪冠目光集中在古凌風,郭平戎,軒轅國軒轅昀,雅蘭珠、雲痕、燕驚塵幾人身上,如今都多看孟扶搖一眼,只是孟扶搖故意藏拙,在第二輪比試中成績平平,也就是個三十多名!大家也只覺得無極國這個少年將軍很是不錯,這個年紀這修為相當了得,除了極少數眼毒的,大多人還沒把她和那幾位並列,更沒把她和真武冠軍爭奪者這個字眼聯繫在一起想。
第二輪隔三日是第三輪比試,孟扶搖離開比武場時,聽見幾個看比武的天煞貴族小姐興奮的竊竊私語,道,“最後一輪一定要去看……”
“是啊,只是在皇宮正殿呢,怎麼拿到邀請?”
“想辦法唄,機會千載難逢啊,除了這事,還有什麼事能見到他呢?”
“聽説本來也沒工夫過來的,後來不知怎的就接受邀請答應了,五洲大陸真武大會歷來有邀請各國皇族做仲裁的,以往太淵國主,扶風大族長都擔任過,不過他可從來沒出席過……”
“哎呀不行不行,我得趕緊回去想辦法,我家姑奶奶認識大長公主,我得去磨她給我説情……”
“等我,我也去……”
一行人匆匆離開,孟扶搖鼻子朝天,搖頭笑笑,真是什麼年代都有人追星,卻又不知道是什麼彪悍人物,引得這些豆蔻少女春心蕩漾了。
她這輪比武和雲痕雅蘭珠不在一組,欲待去找他們一起回去,忽聽身後有人喚,“扶搖。”
孟扶搖站住,深吸了口氣。
這人,一旦討厭起來,怎麼連聲音都覺得這麼難聽呢?
她運足真氣,做好防備,才回身,挑眉,道,“燕掌門,貴師弟終於將我的話傳給您了?”
身後一株楊樹前,正站着燕驚塵,依舊温醇親和,俊秀挺拔,只臉色略有些青灰,也瘦了些,倒多了幾分清逸的味道,只是這清逸,和雲痕的骨秀神清氣質微涼比起來,又少了幾分自然,不過依舊是個出眾男子,立在樹下的身姿有幾分倚馬斜橋紅袖招的味道,引得路過的女子頻頻看過來。
他看着孟扶搖,眼神深深,隱隱藏着幾分難以自抑的疼痛——眼前的這個女子,雖然是少年裝扮,但是挺拔,自信,眉宇間氣度傲而不驕,神采非凡,如果説當年隱瞞真容的她還只是一塊璞玉,如今便塵盡光生,華彩璀璨,照破山河萬朵。
他吸氣,牽動內腑都似在隱隱疼痛,這是扶搖,這曾是他的扶搖,然而他終究錯過,那一場錯過如利刃日日削痛他,那樣的鮮血淋漓裏他一次次後悔,當初為什麼要嫌棄她?為什麼要和她明白説要娶裴瑗,如果先瞞着她,也許還有轉機……當初那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他還是不夠了解扶搖,不夠了解她的剛強柔韌和內心裏永不可磨滅的驕傲,於是,一句話,一生錯。
不過……也許還有機會……如果用言語再也不能挽回錯失,那麼他不怕嘗試別的方法……
他的手指微微蜷起,掌心裏沁出絲絲的汗,他温和微笑,道,“扶搖,我師弟年輕無知得罪了你,我已經懲罰他了,所謂挑戰之説,再勿談起,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對你動手的……”
“但是我會對你動手,”孟扶搖漠然道,“你既然這麼讓步,願意收斂你的門下,好吧,我也不好再對玄元宗趕盡殺絕,但是你,我們擂台上見。”
她轉身要走,身後燕驚塵苦澀的道,“扶搖,你當真這麼討厭我,連和我對面説話都不願意嗎?”
“不!我不是討厭你,”孟扶搖回身,搖了搖手指,燕驚塵目光一喜,孟扶搖已經接了下去,“我是噁心你,和你説話我想吐。”
她不再理會燕驚塵,大踏步走了出去,聽得身後燕驚塵突然道,“扶搖,請再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孟扶搖頭也不回,決然搖頭,“燕掌門,利慾薰心的人不配得到任何機會。”
身後一陣沉默,有高高低低的呼吸聲,燕驚塵似乎在調整氣息,孟扶搖冷笑着繼續前行,想動手麼?很好,那麼今天就讓裴瑗做寡婦。
她快步前行,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剛才這裏不是演武場附近,還一直有人來人往的嗎?怎麼突然人都沒了,而四周景物變幻,煙光迷離,山間像是起了嵐氣,淡青色的,朦朦朧朧的,一層層煙紗一般的罩下來。
這樣的煙紗重重,一點點春蠶吐絲般繞起,慢慢裹住了人的呼吸、手腳、意識、血液,孟扶搖聽見自己心跳越來越緩,血液在血管裏如老牛慢車一般的流動,而手足痠軟,無力抬起。
她心底一沉,趕緊試探內腑,卻發現自己根本沒中毒,這些煙,與其説像毒霧倒更像一種武功,無聲無息鬼魅般的控制人身甚至自然,這樣的武功,根本不是燕驚塵能有!
她一直加倍提防燕驚塵,哪怕背對他,她的會部精神都在探測他的舉動,他根本不可能在她目光審視下做任何手腳。
到底發生了什麼?
煙光裏,突然有人桀桀笑了一聲,聲音粗啞難聽,像是過長的指甲颳着堅硬的石板,磨得人牙根發酸。
隨即,孟扶搖便倒了下來。
倒在了無聲靠過來的燕驚塵懷中。
風聲蕩蕩,煙光迷離,煙光裏那粗啞的聲音哈哈一笑,道,“寶貝徒兒,人我給你弄來了,怎麼謝我?”
燕驚塵抱着孟扶搖,衝煙光裏彎了彎腰,低低道,“如您所願。”
他低頭凝視着孟扶搖,看她濃密長睫靜靜垂落,神情平靜安恬,那般温順的在他臂彎,再不復一直以來的冷漠凌厲張牙舞爪模樣,而這樣近的抱着她,亦是他渴盼很久的第一次,在以前那無數寂靜淒冷的夜裏,他無數次對她的幻影伸出手去,然後抱着一懷冰冷的虛空。
他微笑起來,滿足而疼痛,手指流連而細緻的撫過孟扶搖臉頰,姿勢輕柔而眼神決然。
低低道:
“扶搖,你説過,有些錯誤,就像快刀劃過的傷口,一開始什麼都發現不了,時間久了,便要疼痛流血……那麼,讓我去痛,勝於被你擦肩而過,漠然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