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之心第二十五章苦痛抉擇
永遠的圓舞曲。
一舞驚世,一舞攝心。
遙望着窗內那一舞的姚城少年少女,從此將那震魂攝魄的一幕永恆記取。
以至於後來,當足球和華爾茲風靡五洲大陸,成為五州大陸貴族最為追捧的高雅運動和娛樂,幾乎人人都會,幾乎每年都舉辦盛大華爾茲比賽並選出舞王舞后的時候,姚城人也始終認為,這世間最美的舞蹈,空前絕後,發生於無極政寧十六年的正月,一個雪後鮮花不敗的夜晚,從此後再無人可以超越。
然而彷彿世間所有的絕豔之美都註定不能長久一般,這場驚世之舞,竟然沒能跳完。
那夜,絲竹管絃版本的《藍色多瑙河》一直在靜靜流淌,隔了一個時空和數個世紀的經典音樂,將其不變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滿園寂靜,經過控制的呼吸,輕得像午夜遊蕩的風。
卻有快馬飛蹄驚破這夜的寂靜。
馬上騎士悶聲不吭,行到縣衙前勒馬,牆頭上立即人影一閃,閃出黑衣精悍的衞士,馬上騎士將一封書信雙手遞上,立即撥馬返回。
黑衣人注視着信封上特殊標記的火漆,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返身入了縣衙花園。
他的身影極快的從屋檐上掠過,最終伏到了那間靜室的屋頂,伸指叩叩叩微彈三響。
元昭詡突然輕輕一震。
他抬起眼,這一霎飄蕩迷離的眼神變得清醒而鋭利。
三聲叩響,緊急軍報。
孟扶搖發覺了他的異常,下意識身子一滯,亂了腳步。
啪的一聲,隔間突然有絲絃斷裂聲傳出。
一直出神入迷注視着這場旋舞的琴師們,因那眩惑舞姿分外投入,孟扶搖這一亂,他們呼吸與手指也一亂,彷如正在潺潺奔流的泉水,忽然為飛石濺入,打斷了一路向前的順遂與流暢。
孟扶搖嘆一口氣,緩緩放開了手,退後一步,示意琴師停奏。
她抬眼,微笑看着元昭詡,道,“國人崇尚中庸之道,所謂強極則辱,太完美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這曲《藍色多瑙河》,停在這裏,也挺好。”
元昭詡靜靜看着她,半晌道,“扶搖,我希望終有一日我能和你跳完它。”
孟扶搖笑而不答,世事如水奔流,變化萬千,誰敢於給明天一個承諾呢?
就如這平靜美好的夜晚,照樣有十萬火急的軍情來破壞這一刻的温馨。
元昭詡一揮手關上窗扇,展開軍報的時候,臉色竟然微微一變。
孟扶搖看着他,如果什麼事能讓元昭詡變色,那一定非同小可,她不問,不説話,不打攪,給元昭詡思考的空間。
半晌後,元昭詡手指一揉,軍報化為碎屑,他站起,道,“扶搖,北線鄰國高羅國作亂,糾集五十萬軍從海路進攻,我得趕回中州。”
孟扶搖驚得跳了起來,兩線作戰!這對任何國家來説都是災難!
元昭詡伸手安撫的在她肩上一拍,道,“高羅一直臣服我國,謹小慎微,近幾年朝中權力更替,出現了一批野心人物和新鋭將領,前段日子查封的開妓院的高羅商人託利,其實就是他們的細作,‘春深閣’查封后,我預計他們遲早要有動作,果不其然,放心,沒事的,只是我終究要回去一趟。”
孟扶搖若有所悟,“你原本就料到高羅可能有異動是不是?按説你一直就該坐鎮中州的,但是你趕了來……”
元昭詡側首,一笑,燈輝下眼神華光流溢,“我做我認為值得的事,我想我是值得的。”
他站起身,向門口走了幾步,又回身,“扶搖,我但望我是那種為追隨佳人身側不惜棄國棄家的男子,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
孟扶搖眨眨眼睛,看着他,道,“有責任心的男人,才是真男兒,這責任,可不僅僅包括對朋友,家、國,亦在其中。”
“你總是這般讓我感嘆,”元昭詡深深看她,“扶搖,你因為你的苦衷想推開一切感情,卻不知道只要你存在,你所隨意表現的一切,都是對有些人的無可抗拒的莫大吸引。”
孟扶搖默然半晌,苦笑道,“那是因為我的存在原本就是個錯誤。”
“執拗的小傻瓜……”元昭詡並不氣餒的一笑,突然傾身上前,在她額上印下羽毛般輕盈的一吻。
他行動間散發的淡淡異香,和着這黎明微涼的夜風一起飄散在水晶光耀的靜室裏,氤氲出輕逸而恬靜的氣息,遠處早醒的鳥兒撲扇翅膀,婉轉低吟,一聲聲傳了來,像是給這夜,作個美好的續曲。
“扶搖。”
“嗯?”
“今晚你真美。”——
元昭詡數騎快馬,匆匆離開了姚城,臨行前他給扶搖留下了一封信,孟扶搖看完了沉思半晌,將信燒了。
同時被留下的還有倒黴的元寶大人,第一百零八次求愛被拒後元寶大人又去療傷了,等它療完傷顛顛的回來找主子,遇上的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情敵,情敵非常幸災樂禍的告訴它,他主子把它送給她了。
元寶大人五雷轟頂悲痛欲絕,當即撒丫子就追出縣衙,剛剛跳上一匹馬,就被情敵一把抓了下來,嫌棄的道,“你別折騰我的馬了,上次那匹被你啃得滿脖子是傷,到現在還沒養好呢。”
元寶大人求愛不成又被“轉送”,傷心得每月大姨媽來了三次,孟扶搖也不管它,反正這耗子療傷能力超小強,你看它整天捶胸頓足如喪考妣,但從來就沒有少吃過一頓飯。
基本上,孟扶搖認為,任何不影響食慾的傷心,都是假傷心。
她現在每日就呆在縣衙裏,偶爾看看足球,那晚那個空前的舞會後,她的女子身份不可避免的曝光了,那晚參加舞會的少年很多被她傾倒,求愛者絡繹不絕,孟扶搖不勝其擾,只好經常化妝了溜出門去——她搞姚城建設搞了一陣子,突然想到自己終究是要離開的,周遊諸國銀錢也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得為自己掙點錢,便和城中大户接觸了,商定集資開辦俱樂部,仿造現代的會所實行會員制,物以稀為貴,把胃口先吊起來,再慢慢發展姚城的娛樂業,孟扶搖特意在姚城的青樓裏尋了身段姣好肢體靈活悟性也高的女子來做舞女,和她們簽訂合同,賣藝不賣身,同時享有一系列的福利待遇,一時姚城人趨之若鶩,孟扶搖更煽情的在會所招牌上大打廣告:愛情之舞,貴族華爾茲,你們值得擁有!
於是,覺得自己“值得擁有”的人們,絡繹不絕,險些踏破了會所的門檻。
日子平靜流過,孟大亨的國際舞推廣事業如火如荼,整日裏夢想着自己數錢數到手抽筋的美妙日子,卻不知危機正在無聲悄悄逼近。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無極政寧十六年正月二十八,如往常一般平靜的姚城。
天色湛藍,晨曦方露,冬日南地的早晨的風有點寒氣,趕車出城的劉家老闆縮緊了脖子。
他趕着去鄰縣販布料,最近姚城風靡舞衣,連帶綢緞布料緊俏,開綢緞店的劉老闆很會抓住商機,起了個大早去進貨,是當日姚城最先出城門的人。
他出城,行不過十里,便見遠處騰騰冒起一陣黑煙,鋪天蓋地,如一隻巨鷹展開雙翼,俯衝而來。
劉老扳睜大眼,仔細辮認了半晌,終於隱隱約約看清了前方突然出現的陣列,看清了那些綵衣皮甲,飄揚的雙頭蛇旗幟,和反射着陽光的彎刀。
他的手一哆嗦,馬鞭子掉在了車上,怔了半晌,才發狂般的喊起來,一邊喊一邊拼命回頭跑。
“戎人打來啦!”
正月二十八,年節方過,鐵騎風煙突然毫無徵兆的出現在姚城的地平線上,南戎和北戎的軍隊明明在睢水兩翼合圍,準備和德王麾下大軍決戰,卻突然改變路線,密渡睢水,出現在姚城的正面,包圍了姚城。
接到消息時孟扶搖正在看球,聞言愣了愣,她明明一直提防着,有派出斥候每日不間斷的偵查軍情,為何戎軍逼近到離城十里,竟然沒有接到任何消息?
不過此時已經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時候,孟扶搖當機立斷下令,派出兩隊人,一隊立即至德王處求援,一隊馳出三十里,請駐紮在白亭的姚城護軍救援。隨即緊閉城門,命令所有士卒上城防守。
好在姚城的武器庫裏,各式武器倒是齊全,孟扶搖來了不久,怕戎人鬧事,收集了他們的武器,用足球掏了大户的腰包後,也撥銀子對倉庫裏原先已經生鏽黴爛的武器披甲做了更換和修理,甚至準備了一系列守城工具,只是城內守軍實在太少了,只有一千人,其中還有空額,滿打滿算八百人,而據劉老闆目測,那一大隊戎軍,足有五萬,八百對五萬,怎麼打?
守?如果能調動全城勇猛精悍的戎人來守城,説不定能堅持到援軍到來,可是,用戎人來守城?那孟扶搖得把自己掛在門閂上,才能保證他們當中不會有人半夜偷偷開了城門,“放兄弟進城。”
鐵成一得到消息,便來找孟扶搖,把胸脯拍得山響,“給我武器,我自己找人,給你守城!”
孟扶搖心情正不好,一腳把他踢出了門。
踢出門後她洗了把臉,化了化妝,一臉精神的去上班,姚城人心正惶惶,看見美麗的孟城主居然毫無慌急之色,風姿更勝往昔的去坐堂,一時都安定了不少。
姚城漢民和戎人基本各佔一半,漢民自然是最不願意城破的,戎人雖説顧慮少些,但是兵家兇危,誰能保證那些殺紅了眼的“兄弟”進城後,會不會將他們的腦袋也順手給砍了呢?殺人的時候,沒人會問你是漢人還是戎人的,這是孟扶搖前段時間便灌輸給他們的道理,讓原本期待着戎人兄弟佔領本城的姚城戎人,安定了許多。
人心雖然還算穩定,戰事卻不可避免的開始了。
第一天,剛剛紮營,戎軍便開始攻城。
戎軍前鋒兀哈帶領三千人為攻城前鋒,兀哈是戎軍中少見的雙膀有千斤力氣的勇士,性格也豪放霸烈,他在軍前立下軍令狀,一定會首戰功成,拿下戎城,如果不能提姚城城主的頭來見,他便獻上自己的頭!
三千戎軍,彩袍彩甲,佩刀帶弓,如一大片青紫深藍的陰霾之雲,挾着隱約的電光隆隆而來,當先的禿頭將領,用的居然是金剛杵這樣的重型武器,輕輕一揮,地上便煙霧騰騰,捲起一層地皮。
第一戰對雙方軍心都十分重要,城樓上的守軍都如臨大敵,孟扶搖卻笑嘻嘻的不甚在意,睡飽了才來,來的時候帶了一堆工匠,命人在城樓上架起高台,大家都不知道她要玩什麼幺蛾子,也沒見過在城樓上架高台抗敵的。
兀哈按照慣例在城下喊戰,戎族好鬥,攻城前喊戰是必經程序,孟扶搖根本不理,等高台搭好,孟扶搖眾目睽睽下,爬上高台,手臂一揮。
兩隊打扮利落的足球隊員夾球上場,踢球。
不會吧……足球守城?
前來協助守城的漢民百姓仰頭看着這另類的守城方式,全都驚出了口水。
城樓上哨聲陣陣,你爭我奪,城樓下,喊戰的兀哈看呆了,這是個什麼陣勢?那城樓上飛的圓圓的是什麼東西?巫術?
足球此起彼伏,隊員喊聲震天,三千戎軍看呆了眼,兀哈看得忘記自己站在什麼地方,一開始還防備着那球是什麼新式武器,可是看了半天,那球只在對方城樓上飛來飛去,帶兵出戰的兀哈晾在那裏沒人理,罵陣嘛好像沒人睬他,退回去又折了軍心,沒辦法只好繼續待著,看球。
那球突然被鐵成搶去,一個假動作身子一躬,抬腳便欲射門,對方卻纏戰過來,足下一勾鐵成啪的倒地,足球不受控制的飛出了城牆。
鐵成跳起來大罵,“犯規!犯規!”
兀哈已經隱約看出些門道和好處,看見這招忍不住哈哈一笑,大笑道,“那傻小子,忒沒防人之心咧!”看着那足球旋轉着直落城下,便覺得腳癢,大叫,“看爺爺給你們踢個漂亮的!”
他跳起來,半空中一個利落的翻身,抬腿一踢正迎上那球,看得入迷的戎兵一起喝彩。
“好!”
“轟!”
一條腿突然飛了出去。
那球,陰險的爆了。
兀哈的腿連根炸斷,鮮血泉水般咕嘟咕嘟湧出來,黃土地都被濕透,地上一灘驚心的血跡,兀哈哼都沒哼一聲就昏了過去。
遠處觀戰的戎軍鬨然大亂,一着未攻折損主將,他們以前從未遇見過這等情形,趕緊鳴金收兵,一邊怒罵着一邊將兀哈抬了下去。
城樓上足球隊哈哈大笑,鐵成大叫,“爺爺這招偷樑換柱玩得怎樣?”他身後步出男裝的孟扶搖,黛色衣衫,飛揚的眉下目光剔透,她一腳跨上城牆,大笑着拍打着城牆上的磚,對着戎軍做了個極其輕蔑的手勢。
風吹起她的黑髮,少女的眼睛黑如瑪瑙,毫無怯色。
那樣的目光對上遠處戎軍將領迎上來的目光,明亮無畏的眼波看進兇橫陰冷的眼睛,一分一毫也不退讓。
孟扶搖噙一抹冷笑,居高臨下。
她研究過戎人的性子,既兇悍好鬥暴烈蠻橫,也欺軟怕硬心思無定,她這裏先聲奪人,搶盡上風再大加羞辱,換別人的軍隊定然怒極下令攻城,但是戎人未必,他們會思量會掂量,會猶豫着要不要看清楚你的實力再説。
何況戎軍主帥,孟扶搖打聽過了,正是當年潛伏入北戎,協助北戎王弟弟篡奪王位的那位南戎奸細,這些年因攻升遷地位尊榮,這種做過奸細的人,行事會越發謹慎。
果然,當日戎軍沒有繼續進攻。
姚城內一片歡騰,拎着一顆心的百姓見居然用玩足球的這樣的方式便神奇的殺掉對方將領抗過第一波攻擊,輕易令戎軍退兵,不禁歡欣鼓舞,已經躲進家裏的人們重新走上街頭茶館酒肆,口沫橫飛大談“城樓一球退萬軍”的新編故事。
“哎!鐵少爺那一腳,着實漂亮!只是那足球不是一直在踢着嗎?先前怎麼沒爆炸?”
“哎,説你笨你還真笨,沒見鐵少爺有個彎身動作?球就是那個時候換掉了,要不然戎軍將領怎麼會放鬆警惕動腳去踢嘛。”
“這下好了,只要抗過今日首攻,咱們便可保安全無虞了,白亭軍就在附近,德王大軍也不遠,一日之內儘可趕來,等到明天,也許就能看見德王殿下的旗幟啦,哈哈……”
滿街都是興奮的人羣,燈火一盞盞次第亮開,點綴滿城的繁華,滿街的人們從各個場所中進進出出,再奔向各自該去的地方,直到夜色深沉,那些各色的燈盞,又被人一盞盞吹滅,小心的收了回去。
姚城牛角巷裏杏花茶館的王老闆正在滅燈,忽然看見燈光暗處有個影子,他嚇了一跳,舉着燈湊過去看,才看見居然是孟城主,立在牆角望天出神。
“孟城主……你怎麼會在這裏?”王老闆疑惑的看着孟扶搖的神情,城主……看起來有點不對啊……
“哦!沒事,出來逛逛。”孟扶搖如夢初醒的回頭,對他一笑走了開去。
她掌心裏一封軍報,粗粉的紙張磨着細嫩的肌膚,她捏得很緊。
而她自從收到這軍報,已經在街上茫然無目的的遊逛了很久,直到被這人驚醒。
白亭軍已經在數天前,被德王抽調至睢水,編入虎賁營,而虎賁營,在睢水之外的鎮州駐紮,據説是為了對戎軍形成全面包圍之勢。
這是向白亭軍求援的人傳回來的消息,而德王那裏……孟扶搖隱隱覺得,她大概是等不到援軍了。
這滿城的繁華,還可以看見多久?這些矇在鼓裏的興奮的百姓,又要怎樣面對接下來一日甚於一日的失望?
這個沒有月的夜晚,孟扶搖在暗影裏站了很久,直到夜露濕遍全身,才緩緩鬆開手。
一些破碎的紙屑,從她掌間如蝴蝶般翩翩飛去。
援軍果然沒有來。
自那日開始,姚城陷入了苦守。
不得不説孟扶搖已經算是極為謹慎的城主——換成別的城主,在大軍就在旁側,臨近還有護軍的情形下,必然因有恃無恐而防備鬆懈,可孟扶搖沒有,她始終居安思危,不曾放鬆過姚城的軍備防禦,在短暫的城主期內,甚至還加固過了姚城的城牆和甕城。
作為戎族和內陸之間一個過渡性的城池,姚城很少見的擁有甕城,這使孟扶搖有了用武之地,她在相隔三十米的城牆與甕城之間,足足設置了六道城防,鐵蒺藜、鹿角木、陷馬坑、拒馬牆、護城壕、最後才是城牆。
戎軍因為條件所限,騎兵本就寶貴,第二次進攻時,孟扶搖直接放戎軍入甕城,兩邊門一關,上有甕城上女牆四側弩台不停歇的攢射,下有六道城防步步兇危,三千騎兵進去,出來的時候只剩得兩千不到,遭此重創,戎軍安穩了幾天,第三次進攻時,戎軍看準風向,準備火攻,孟扶搖啪啪啪砸下無數個簡易版足球,嚇得點火的戎軍連連後退,卻不料那是豬尿泡假冒版足球,裏面全是水,摜裂了以後打濕柴火,火攻計劃夭折,第四次進攻,一員猛將身先士卒,悍然帶領士兵以勾索飛梯強行攀城,被孟扶搖三十米外一箭生生射穿!釘死在城牆上,戎軍再次譁然敗退。
連克戎軍,本因為援軍遲遲不來的戎城百姓又恢復了幾分士氣,鐵成悄悄問孟扶搖,戎軍會不會退兵。
彼時孟扶搖抬起頭,遙望着天邊某個方向,半晌,淡淡道,“不,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我們最艱苦的時刻,終於要來了。”
事實再次被她不幸料中,當戎軍發現姚城是塊啃不動的硬骨頭之後,便猥瑣的採取了正常軍隊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採取的戰術,圍城。
姚城的糧草不多——本來應該多的!但是前幾天德王來信,負責運送軍糧的華州等地,因為今冬乾旱河道乾涸,運糧船無法航行,至今未將補給送到,前鋒營不可一日無糧,德王從姚城抽調糧草,答應等華州糧草一到便即送還——現在看來,等還回來也沒有肚子去吃了。
糧草還可以支撐十天左右,但是現在最危險的不是糧草,而是這個戎漢雜居的城,就如一個時刻懷揣着火星的火藥桶,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內裏的人給爆了,而僅僅靠八百衞士,要外抗強敵不時的騷擾已經疲於奔命筋疲力盡,還要怎麼防備這內裏的重重陰火?
向元昭詡求援?他此時應該已經遠赴海岸東線,穿越幾乎整個無極國就需要大半個月時間,一來一回等得到嗎?何況他那裏何嘗沒有戰事?孟扶搖不想不切實際的依賴他,她的姚城,她自己保護。
孟扶搖瘦了,瘦得顴骨都微微突了出來,面色也有點憔悴,唯有一雙眼晴依舊亮得像凌晨的啓明星,她下令姚城的糧食進行配給制,並首先剋扣了自己的口糧,每天只吃兩個饃饃,並嚴詞拒絕鐵成送來的食物,不過各類果子蜜餞什麼還是會收下——元寶大人失戀被甩已經挺倒黴的了,不能讓它再強制減肥。
她卻不知道,關於她的打算,有一批人曾經仔仔細細爭執過,那是元昭詡留下的他的專用暗衞,元昭詡帶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走時唯一的指令便是:保護她!
護衞們的意見分成兩派,一派要快馬馳援飛報主子,一派不同意,認為此時兩方軍力懸殊,戎軍隨時有可能攻破姚城,到時要想在五萬大軍中保護好孟扶搖便是他們的責任,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再分散力量,後一種意見最終佔了上風,那些隱身在孟扶搖左右的黑衣人,繼續沉默的隱身下去,等待某些驚濤駭浪的時刻。
姚城百姓等了這許多天,早已喪失了援軍到來的期望,他們每日排隊到縣衙前,沉默的領取食物,再麻木的分吃掉,街頭巷角,卻漸漸有搶奪食物尋釁打架的人,有走在路上突然不堪壓力砰砰砰拍自己腦袋的人,絕望的、被拋棄的陰鬱氣氛,像一場來去無聲的粘濕的雨,無聲無息在姚城蔓延。
孟扶搖將自己關在縣衙裏,什麼人都不見,除了例行上城指揮守城安排守衞之類的事,她幾乎足不出户,她眉宇間浮躁不安之氣漸去,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決然與沉靜,第九天,她突然叫姚迅送食物來,姚迅送上清水饅頭,孟扶搖手一揮。
“肉,老孃要吃肉!”
姚迅瞪大眼看着她,不明白這個最近像苦行僧的傢伙怎麼突然轉性了,孟扶搖也不解釋,風捲殘雲吃了,嘴巴一抹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突然回身,道,“姚迅,你最近神色不對,有什麼心事嗎?”
姚迅正在出神,冷不防她問這一句,嚇了一跳,期期艾艾答,“……沒,沒有……”
“跟着我,委屈了你,”孟扶搖不看他,自顧自道,“你好歹也是個‘神掌幫’幫主,盜竊是你的主業,跟着我做個管家實在浪費你的人才,現在姚城岌岌可危,沒必要綁着你一起,你想走!便走吧。”
她説完,不待張口結舌的姚迅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從天際無遮無攔的射下來,爛漫而直接,孟扶搖舉起手擋住陽光,眨眨眼,笑了。
她伸出手,薄薄的掌心被淡白的光線照得一片透明,她慢慢握起拳,像是握住了那一片陽光。
今日之後,她也許便不能再見到這般美好而純粹的日色了。
那些即將要做的事,那個即將要去的地方,也許會如黑洞般吞噬掉她所有的未來,而在到達那裏的路途上,也許還有更艱難的事等待着她。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生在世,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在獨屬於自己的堅持和寂寞中頂風前行,那一樣是痛快而瀟灑的吧?
雖千萬人,吾往矣。
“啪!”孟扶搖一腳踢開縣衙大門!大步走出。
門外聚集着很多漢人百姓,扶老攜幼,眼巴巴的看着她。
城中糧草已經快要告罄,百姓們等着她拿出新主意,在他們心中,這個帶來足球、華爾茲、俱樂部和各種新奇娛樂的城主,是個行事新鮮而不拘常規的聰明人兒!他們相信她會想出巧妙而又有力的抗敵妙計。
孟扶搖看着這些殷切的眼光,看着那些飢餓而又惶恐的眼神,突然心中一堵,張了張嘴,原本想好的話,突然説不出口來了。
她閉了閉眼,仰起頭,向天。
淡淡的風掠過來,風裏有細微的清甜氣息,春天快要到了……
不論春天來得多遲,那些開在田野上的花朵,總是會生長出來的……
孟扶搖低下頭,睜開眼,目光清亮而堅決。
“父老鄉親們,姚城危殆,難以支撐,城破只在須臾之間,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如若頑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姚城生靈塗炭之時,本縣不欲以數萬父老性命,一意孤行葬送戎軍之手,這誠……不守了!”
一語出而石破天驚,如霹靂炸進人羣,足足炸得百姓們齊齊失聲。
趕過來的姚迅和鐵成都震驚的看着孟扶搖,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出自她口,孟扶搖誰也不看,緊緊抿着唇,默然不語。
半晌,突有尖利的嚎啕響起,鋼刀般戳得驚呆的人羣齊齊顫了一顫。
“你這自私無恥,卑鄙惡毒的女人!你要賣了姚城!”
有人在怒罵:
“瘋了!你瘋了!你是要拿姚城漢人百姓的性命去保你自己一條命!”
有人揀起石頭就砸,“砸死你這賤人!”
更多人開始嚎啕大哭,衝上來苦苦哀求。
“我們能戰!我們一起去守城!我們扒了房子上城樓!城主,不要獻城……德王殿下會來的!”
那些還未長成的孩子,哭泣着爬過來,從人縫裏死死攥住孟扶搖的衣角,抱住她的腿哭泣,眼淚一點點的落在她的靴子上。
“城主……城主……不能……不能啊……你一降,他們會都殺了我們……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老人伸出枯瘦得毫無血色的手,顫巍巍的在人羣中跌下爬起爬起又跌下,老淚縱橫的抖手望着她,“城主……”
人羣慌亂失措的湧上來,如被暴烈的風捲起的漩渦,翻騰着,喧嚷着,擁擠着糾纏着,而孟扶搖就在這漩渦的中心,那些一波波的前衝都衝在她身上,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泣的眼淚都灑在她身上,她清瘦的身影裹在其中,像波濤怒卷的大海中的一葉隨時將要淹沒的小舟。
孟扶搖始終立得筆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甚至連眼睛裏的表情都沒有了,她一直微微抬着頭,看向極遠的方向,半晌,她緩緩的,伸出一直背在背後的右手。
那手上提着一個包袱,孟扶搖慢慢打開。
哭聲喧鬧瘋狂戛然而止,人羣裏一片死寂的沉默。
包袱裏,是姚城城主的官印、姚城户薄、姚城刑司案卷……是姚城縣衙裏,所有代表統治權力的證明。
孟扶搖提着那包東西,面無表情的對着人羣慢慢晃了一圈。
決心已定,不容更改。
看見這包東西,漢民百姓最後一絲希冀被打擊得煙銷灰滅,他們怔怔瞪着那個包袱,就像瞪着自己的被人砍下的頭顱。
孟扶搖不再理會他們,對趕來的姚城大頭人們道,“諸位都聽見我的話了?我今日要去投降獻城,諸位陪我去吧。”
大頭人們看着她的眼神,都覺得心裏顫了顫,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了笑,提着包袱緩緩行下台階。
她全身的真氣都已放出,寒鋭逼人有如刀鋒,一些想要衝上來的漢民,遠遠的便被撞跌開去,孟扶搖每前進一步,百姓都不得不退後一步,路,慢慢被讓了出來。
更多的漢民趕了來,在長街之上排成左右兩行長長的人龍,所有人都沉默而死寂的看着她在戎人護衞下走來,握緊拳頭,目光猙獰而狠毒,那些恨意如箭根根射出,每根都將她射個透心穿,血肉淋漓的穿過這日疏涼的風。
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條恥辱的路。
幾乎孟扶搖每走過一步,她身後的漢民都會爆發出一句辱罵,就着手邊的東西狠狠扔向她背影——那也許是根爛菜,也許是半個梆硬的饅頭,也許是塊淤泥溝裏的石頭……
孟扶搖腰背挺直,頭也不回,她的束髮亂了,被無數石頭砸歪,有點滑稽的掛在那兒,她的袍子很快濺滿了污穢,還沾上許多孩子跑過來快速吐的口水搡的鼻涕,那些黃黃白白的東西掛在她衣襟上,她看也不看。
路再長,總會走完的……
“不!”
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喊。
是鐵成。
他再也無法忍耐這一刻的壓迫和窒息,無法忍耐就那樣眼睜睜看着孟扶搖在那樣一條萬夫所指的道路上走下去,看着她滿身的污垢和稀髒,看着她一步步離去的單薄削瘦的背影,他便覺得這世界都混亂了都顛倒了,那些呼嘯而去的髒石頭爛菜葉,都似一點點砸在他心上,輕輕一砸,四分五裂。
他狂吼出聲。
“不!她不會!不是!不是!”
他語無倫次的吼着,拼命奔上去阻攔那些憤怒的人羣,“她不是這種人,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你被美色迷昏了頭!”有人大聲譏笑,“你瞎了眼睛,沒看見那官印?”
有人冷笑,“你不是説要娶她?你們明鋪暗蓋早就在一起了是不?那麼,可惡的戎人,你就和你那個賤人一起吧!”
那人手一揮,一塊石頭呼嘯而來,準確的砸中他的額頭,鮮血飛濺,鐵成抹一把血,怔怔看那個砸石頭的青年——前幾天他們還在一起踢足球,是最親密的隊友。
他低頭看着自己滿手的血,突然明白了這一刻孟扶搖的心情。
這一瞬間他忽然又想起這段日子所看見的孟扶搖,那個鮮明、亮烈、敢作敢為不惜一切堅定如磐石的女子,她黑白分明的眼神常常帶着憂思看向睢水的方向,或是午夜燈火不滅間她默默沉思,想起她喃喃自語,“置之死地而後生……”電光火石間他突然讀懂了她。
她是要詐降!這姚城百姓的憤怒和攻擊,就是她用來向敵營表示自己誠意的投名狀!她詐降之後要做什麼?一人對五萬軍,她能幹什麼——
鐵成怔在那裏,忽然渾身打了個寒顫,他返身就去追孟扶搖,然而人們的憤怒已經被他挑起,此刻為孟扶搖辯白的人,便也是他們的仇人,註定要一同綁上恥辱柱,被怒火吞噬!
他們撲上去,用手撕用牙咬用頭撞,孟扶搖他們無法靠近,但是鐵成他們能夠!鐵成很快便被人羣淹沒,他掙扎着,不顧那些明拳暗揍死命踢打,在那些飛石爛泥當中拼命掙扎向孟扶搖的方向,“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真的不是!孟扶搖,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最後一聲他拖得極長,聲音長長的帶着滴血的餘音穿越人羣,聲音裏滿是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尊敬崇拜的人走向絕路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着自願走上祭壇的人卻被不知真相的世人噬咬仇恨自己卻不能説明的絕望和無奈;那一聲淒厲絕倫,像是被族人拋棄而獨立高崖對月長嘶的狼嚎。
那一聲越過喧鬧的人羣,清晰的傳進孟扶搖的耳中,她頭也不回,一步步向既定方向邁出,最後她停在城門前,手一揮,示意戎人開門。
關閉了多日的城門轟然開啓,城樓之上,忽有飛箭射下來,憤怒的漢人守軍,終於將他們的箭,對準了他們的主官。
孟扶搖一抬手,接下了所有的箭,隨手摺斷就地一擲,長箭入地一尺,在地上鑿出深長的印痕。
她昂頭,日光射過來,被深闊的門洞分割,一半亮白一半深黑,孟扶搖就站在這黑白的交界之地。
她昂起頭,抬腳,輕輕邁出,這一步邁出,便永不可收回,這一步邁出,也許她將永遠回不了姚城,甚至,回不了原先她流連過的所有地方,而那些承諾要等候她的人,註定將再也等待不到一個結果。
她抿緊了唇,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力度,那樣的力度令唇間生起火辣的痛,但是和心底的感覺比起來,微不足道。
然後她抬腳,輕盈而又毫不猶豫的邁出。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扶搖——”
那一聲極具洞穿七札力度的嘶吼,如沾了血色飾了鐵葉的撞車,呼嘯而來,狠狠撞向她這一路來早已搖搖欲墜的忍耐堅持。
她終於,淚流滿面。
無極之心第二十六章險厄相逼
高大的城門,緩緩走出單薄的人影,在那此深青色的巍巍城牆映襯下,黛色的少年薄得像一枚風一吹便可以揚起的柳葉,然而沒有人可以知道,那樣的纖細裏,藴含着風刀霜劍人心世事都不可摧折的無雙堅硬。
孟扶搖抬起頭,在陽光下微微眯起了眼。
她始終沒有眨過眼,只讓冬日的暖陽曬乾自己的淚水,如果她帶着一雙紅腫的眼去戎人軍營,她會立即被砍成肉泥。
鐵成最後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喚,她聽懂了,知道鐵成懂得了她的用意,這讓她多少有些安慰——那樣千夫所指的路走過來,堅剛如她,也不能不心生蒼涼,還好,這樣滔滔的敵意和仇恨裏,還有一個人的真心懂得,來温暖她。
孟扶搖提着那一包代表姚城行政權力的東西,走向了戎軍的軍營。
那是五萬人的營帳,連綿的帳篷如深灰色的海浪一波波起伏,一眼看過去沒有邊際,和這龐然大物比起來,孟扶搖像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瞬間便可以被淹沒。
她毫無懼色的走過去,對着瞬間豎起的刀槍之林,對着戎人士兵戒備和敵意的目光,揚了揚手中的包袱。
“姚城城主,前來獻城。”
刀槍嚓的一聲往地下一頓,戎人士兵愣愣看了她半晌,回去通報,過了一會兒一員將領出來,隔着轅門目光隼利的注視着孟扶搖,尤其在她狼狽的全身上下掃了掃,粗聲道,“既然投誠,為什麼不大開城門相迎?反倒是你自己跑來?”
“我若大開城門相迎,敢問各位一定敢進去麼?不怕我有埋伏?”孟扶搖挑起眉毛,“還有什麼比本城主孤身一人入你大營,還更有誠意?”
那將領窒了一窒,他們這些日子來,和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城主多次交手,是領教了孟扶搖的手段的,以區區八百兵力對抗五萬大軍,不僅沒有在第一波攻擊中崩潰,還先後殺了他們三位將領,這樣的人開門相迎,他們確實不敢進去。
但是如今人家自己來了,區區一人,能在五萬大軍中玩出什麼手段?那是絕無可能的。
“跟我來!”他思量了半晌,粗聲道——
孟扶搖見到戎軍主帥圖貼睦爾時,已經前後經過了三道盤查。
最後一關,圖貼睦爾的親衞將孟扶搖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摸完了他無聲退開,孟扶搖很安靜的等他摸完,轉首很客氣的問他,“完了?”
那人怔了怔,一抬眼遇上她目光,只覺得心底寒了寒,孟扶搖卻已經頭也不回的走了進去。
從光線猛烈的外面走進暗沉沉的內帳,孟扶搖有點不適應的眯起眼睛,隨即便覺得角落裏有針刺一般的目光,戳了過來。
她下意識的轉頭,那坐在角落裏的人卻偏過頭去。
她目光一陣環掃,滿帳高高低低坐着彩袍將領,除了正襟危坐的主將圖貼睦爾,其他人都在或吃肉或喝水或大大咧咧摳腳丫子,滿帳裏飄蕩着油茶牛肉羊毛和男人汗臭混雜的怪味。
在主帳中摳腳丫?全天下沒有誰會這樣治軍,這是故意給她下馬威,表示輕鄙來了。
她還沒看完,正面坐在主帳裏的人卻語氣輕藐的發話了,“你是姚城城主?”
隨着他的語氣,眾將都目光寒冷的看過來,滿帳殺氣騰騰,無形的壓力逼來,如嗜血之獸,鼻息咻咻。
孟扶搖轉過頭,不説話,慢慢攤開手中的包袱。
黃澄澄的銅印灼亮了滿帳將領的眼,他們的目光睜大了,一片低低竊語聲中孟扶搖清晰的道,“我,姚城城主孟扶搖,特來獻城,以城主之印,替諸位鋪平進入姚城,乃至進入無極國腹地的道路。”
“好大的口氣!”面色薑黃雙目深陷的主帥圖貼睦爾盯着孟扶搖,語氣和神色都陰沉窒怖,“姚城小小一城,探而取之如囊中之物,何須你獻?又何來鋪平道路之説?”
“好大的口氣,”孟扶搖笑得譏誚,“姚城小小一城,八百守衞,十天糧草,無高牆利炮,無百鍊之軍,卻將閣下這五萬虎賁生生阻隔近半月之久,這個探囊取物,也實在探得太久點,取得太難了點。”
“你!”
“廢話少説!”孟扶搖將手中包袱一晃,豎眉厲目,“老子是來獻城的,姚城久攻不下,你這三路大軍之一的平姚大帥如何向南戎北戎兩王交代?你又有何面目去見其他幾路連戰連克的元帥?你又如何挽回你已經逐漸潰散沮喪的軍心,令他們在接下來的戰爭中,繼續為你拼死衝鋒?而姚城的主動獻上,是重塑你的軍心的最好辦法——老子是來幫你的,你,明白?”
最後二字舌綻春雷,霹靂也似的一聲大喝,震得滿帳故做輕慢的將領齊齊一跳,丟了牛肉油茶放了腳丫子盯着孟扶搖看,孟扶搖卻突然把包袱捆捆紮扎向背上一甩,轉身就走。
“老子是英雄,從沒輸給了你!要不是有人作祟,老子會和你們的屍首説話!來獻城,不過心灰意冷另尋明主,也好給我麾下子民們謀個出路,你們這些只長肥肉不長腦袋的戎蠻子,輕慢我?老子不侍候!”
“等着姚城城頭,被我的箭手們一箭箭射死吧!”
她蹬蹬蹬的揹着包袱,撞開身後想上來勸和的戎族頭人們,毫不猶豫的向回就走。
“慢着!”
身後傳來沉聲一喝。
孟扶搖停住腳步,背對着帳中,揚出一抹得意又微微哀傷的笑容。
果然我是對的,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傢伙……
來之前,孟扶搖想了很久,是繼續忍辱卑躬屈膝不顧一切取得戎軍主帥信任,還是跋扈囂張寸步不讓張揚個性鎮服他們,最終她選了後一種,她相信以她對戎族的瞭解,這一番雷霆霹靂以攻為守,不給對方思考機會的辦法,她不會錯。
事實證明她賭對了。
身後,圖貼睦爾再也不穩坐帥帳了,一撩衣襟,急急步下座位,“孟城主且慢,且慢,是將軍們不曉事,怠慢了你……”
孟扶搖理也不理,繼續走。
“城主,今日你來投誠,本帥極為歡喜,來人,給城主看座,來,來,孟城主,我給你介紹……”圖貼睦爾拉住孟扶搖,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彎。
剛才他一直仔細觀察着孟扶搖,這個城主,雖然出乎意料的年輕,但是天生霸氣勇烈,氣勢奪人,明明是個來投降的,居然一言不合便要捲包袱走路,他這裏浩浩威壓,眾將領熊熊殺氣,都沒能令他變色分毫,何況他字字句句,竟然對戎軍形勢瞭如指掌,句句都説中他為難之處。這樣的人才,便不是帶着姚城一起來,也值得接納,大王若是見了,也定然歡喜的,多少也算自己份功勞。
至於孟扶搖是不是詐降,他這疑慮只是一閃而過,笑話,詐降的人能這般毫不心虛,轉身就走?以他和這位孟城主交手幾次經驗看來,如果他忍辱委屈,卑躬屈膝,他倒要多防備幾分了。
“孟城主,”他客客氣氣伸手引孟扶搖,“剛才是我們不是,本帥和你賠禮,來,來……”
孟扶搖轉過身來,揚了揚眉,道,“大帥信我了?”
圖貼睦爾笑得尷尬,連聲道,“自然,自然!”
孟扶搖慢慢解開包袱,將官印托出,先在自己手中掂了掂,隨即交給圖貼睦爾,笑道,“既如此,請大帥將官印給眾位將軍們看看,省得以後説我弄個假印來糊弄人。”
“怎麼會呢?”圖鐵睦爾接過,“不過既然如此,你們這些沒長眼睛的,都給我看看孟城主的誠意!”
官印依次在將領手中傳遞,孟扶搖負手立在帳篷的暗影裏,噙一絲淡淡的笑意。
有的將領認真看了,有的隨意瞄了眼就扔開,還有人咕噥道,“漢人蠻子就是這麼稀鬆軟蛋。”
孟扶搖瞟了他一眼,微笑答,“漢人的英勇,你大概沒機會再看見了。”
傳到先前那個角落的時候,那看過孟扶搖一眼的男子,手似乎頓了頓,孟扶搖的眼光,似有若無的瞟過去,便即收回。
“大帥,我已經表現過我的誠意了,”等官印看完,孟扶搖淡淡道,“您是不是也該表現下您的誠意?”
圖貼睦爾猶豫一下,一招手,喚,“來人,準備盟誓用具。”
黃楊木盤很快端上來,瓷碗中盛着清水,旁邊兩柄尖刀。
孟扶搖眼底露出一絲笑意,森然的,不帶任何感情。
戎族的盟誓,不是普通的刺破手指,而是取心頭血,以示此心堅執。
托盤送上,孟扶搖上前一步,按照規矩,這時候圖貼睦爾應該和她並肩而立,他猶豫了一下,稍稍站在她後面一步,帳外的兩名護衞,立即跟了過來。
孟扶搖根本沒有看他,旁若無人的取刀,刺心,刀尖拔出,帶着一縷鮮紅的血,滴落碗中清水,絲絲縷縷漾開。
隨即她微笑後退一步,離開圖貼睦爾身邊。
圖貼睦爾鬆了口氣,上前取刀,刀尖一轉,輕輕刺入自己心口。
就在刀尖接觸心口肌膚的這一剎。
孟扶搖的手,突然出現了!
她明明剛才還在圖貼睦爾一臂之外的距離,她的身前還擋着護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咔噠一聲骨響,她的手臂突然伸長了一截。
她的手,剎那間便抓住圖貼睦爾握住刀柄的手。
輕輕,一送。
那柄只打算在胸口淺淺掠過的尖刀,立即無聲直沒入柄!
血花飛濺!
圖貼睦爾一聲狂吼直上雲霄,幾乎衝破大帳。
孟扶搖的手沒有放開,她繼續微笑,笑得寒氣森森,抓住刀柄的手狠狠一絞。
所有人都似乎聽見了血肉骨骼瞬間被絞碎的聲音。
大量的鮮血連帶着碎肉噴出來,噴了孟扶搖一頭一臉,圖貼睦爾的第二聲淒厲慘呼已經叫不出口,在咽喉中咯咯咯咯摩擦着,痙攣的倒了下去。
孟扶搖温和的笑着,蹭的拔出尖刀,手腕一揮,圖貼睦爾的頭顱已經給她砍了下來,她順手一邊一刀捅死那兩個拔刀的護衞,拎起圖貼睦爾血淋淋的腦袋,往腰上一掛,大笑:
“這就是漢人的英勇,給你臨死前看上一次!”
她笑得悲憤而狂放,嘹亮得像是衝上雲霄的鷹,那聲音鋼鐵碎玉般在血腥氣瀰漫的大帳內橫衝直撞,如劍如戟般中人即傷。
滿帳被驚呆了的將領此時才反應過來,眼見那遍地鮮血中圖貼睦爾無頭的屍首猶自微微蠕動,而孟扶搖鮮血披面仰首大笑,頓時都發了狂。
“殺了她!殺了她!”他們紛紛拔出武器踩着鮮血狂衝而上,有人連靴子都沒穿,赤着腳揮舞着刀衝上來。
孟扶搖腳踩圖貼睦爾屍首,冷笑睨視着他們,突然橫身一旋,黑光一閃,身後“弒天”流線般被拉出,她雙手執刀,躍起半空,像一隻翱翔九天的鳳,展翼間寒氣逼人,黑色匕首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帶血的印痕,劈!砍!刺!戳!
鮮血激飛,頭顱亂蹦,斷肢在偌大的營帳中四處飛起,撞到牛皮帳篷上再彈落在地,孟扶搖這段日子以來鬱積在心的憤怒與剛才行過那段恥辱之路的痛苦此刻終於全數爆發出來,換了這些倒黴的將領去承受,長刃如血,殺氣如鋒,鮮血一滴滴從她刀尖滴落,灑遍她黛色衣袍。
這是一場一面倒的殺戮,中了官印上軟麻散的將領們,無一人是孟扶搖一合之敵。
只是剎那之間,遍地屍首橫陳,一帳鮮活的生命變成屍首,這樣兇橫暴烈的殺戮,終於讓天生勇悍的戎人將領也開始恐懼,有幾個中毒較輕的將領,看着殺氣騰騰猙獰如魔的孟扶搖,本已發軟的手腳越發抖得舉不起刀,拼命嘶吼掙扎着向帳外奔,“救命——救命——來人——殺人了——”
“哧!”
一線冷電在幽暗血腥的空間一閃,那個跑得最快即將衝出帳篷的將領背心突然多了一把刀。
不是孟扶搖的匕首,是一把戎族將領專用的纏金絲的彎刀。
被殺的人駭然轉首,指着那個背後出刀的男子,喉頭格格作響,半晌掙扎道,“沙馬,你——”
那個叫沙馬的男子,正是孟扶搖進帳時和她對視的男子,他平靜的收回自己的刀,對霍然轉身看他的孟扶搖躬身,“孟城主,在下沙泓。”
“你是漢人?”孟扶搖眯起了眼。
“是,”沙泓在一地鮮血狼籍中面不改色,“上陽精騎十八分隊第六隊暗隱所屬。”
孟扶搖看着他,慢慢收刀回鞘,“難怪你能夠看出我官印上塗了軟麻散。”
沙泓笑了笑,道,“在下接到主子命令,如果有遇見您,無論在何時何地,務必全力相助。”
孟扶搖看着他,又看了看殺戮一開始就被自己點倒的姚城大頭人們,輕輕道,“你潛伏在這裏,必然還有你的任務,沒必要為我壞你的事。”
沙泓正要説話,忽然目光一轉,驚道,“不好,我怎麼才發覺,這裏少了一個人!”
話音剛落便聽重重腳步聲傳來,有人在帳外笑道,“媽的,關鍵時刻鬧肚子,大帥,聽説姚城來投誠了?也讓我老哈見見?”一邊説一邊掀開簾子。
還有一個漏網的!
孟扶搖眼神一厲,無聲的道,“對不住!”刀背一拍將沙泓頭破血流的拍昏。
隨即輕巧的躥到帳篷後,掣刀在手,靜靜等待,黑暗中眼神亮如一雙欲待捕捉獵物的獸眼。
只要他一進門,這一刀便要了他的命!
門外的漢子,手指已經掀開簾縫一線。
孟扶搖蓄勢待發。
那手指卻突然縮了回去。
一陣難捱的靜默,靜得聽得見轅門口士兵查問暗號的聲響。
簾外那人,呼吸逐漸粗重,隔着厚厚的牛皮帳篷,聽得見他似乎在喘氣,緊張的、不安的、內心充滿驚疑的喘氣。
孟扶搖的眼神,一寸寸的冷了下來。
事情已不可挽回,一舉滅掉所有將領完身而退的計劃,功虧一簣。
天意如此,天意要滅她孟扶搖。
不過,要滅她,還要看她願不願意!
孟扶搖靜靜的,用衣袖拭去劍上糊住的血肉——接下來有硬戰要打,保養好自己的劍。
能隔着帳幕便發現裏面情形不對,並且判斷出她的存在的男子,必然不會像他言語表現出的那般粗擴,這應該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對鮮血和死屍氣味無比熟悉,這樣的人,會是棘手的對手。
帳篷外,那個叫老哈的將領,突然一個跟斗倒翻出去,人還在半空,已經沉聲下令:
“有刺客!弓箭隊集合!”
他話音未落,黑影一閃,主帳中躥出一條纖細的身影,來人快速如風,單手一揮,人在丈外刀光已經到了他心口!
碧色刀光映青了那將領驚駭的眉眼,他話也來不及説了,拼命側身後退,還是逃不過孟扶搖夾上“破九霄”內力的利刃。
一條膀子,無聲無息被卸落,骨碌碌滾倒塵埃,將滿地沙土染紅。
相距太遠,一刀未能滅敵,孟扶搖想再補上一刀已經遲了,層層疊疊的士兵,已經在受傷的將領指揮下如黑壓壓食人蟻羣般湧了上來。
兵甲如海,人羣如山。
血海,刀山。
這是殺戮的時刻,這是收割生命的時刻,這是血肉成泥的時刻,這是屍骨遍拋的時刻。
到得這一步,孟扶搖已經將全部思緒放空,逼自己成為殺人機器,她躍身投入那武器刀光血肉的海洋,黑色長刀如閃電不停的刺進戳出,她如摩西分裂紅海,所經出左右紛飛綻開鮮血的波浪,那樣的波浪中她已化為黛色追光一抹,攜着午夜厲烈的風攜着激飛的血雨攜着漫天的肉屑,如一條呼嘯的血線穿裂彩色的士兵之洋,每前進一步便是一個血腳印,每前進一步便是一具殘肢斷臂的屍首。
她不知道自己結束了多少生命,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添了多少傷口,那些進不了包圍圈的士兵,隔着人羣用長矛胡亂攢刺,那樣密集的攻擊,總有刺中她的時候,只是在那樣拼搏近乎麻木的戰鬥中,她已經不知道痛的滋味。
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只知道後來腳下不平,一具具全是屍首,她只得一邊殺人一邊將屍首踢出去,踢出去的那些屍體在半空爆出血雨,再將那些重重疊疊衝上來的人撞飛……永無止境的殺。
《國史-神瑛皇后本紀》第一卷第三節:
政寧十六年初,戎軍亂,困姚城,時後為姚城城主,以八百士對五萬兵,守城半月殺敵三將,四戰連勝滅敵數千,戎軍不可得之……後為姚城漢裔存亡事,孤身忍辱詐降,時為萬夫所指而不改其志,於戎帳奪主帥之威,立歃血之盟,尖刀割心,暴起殺人,殺戎將七,傷一,為戎軍所困,後陷重圍不改其色,劍指弒天,浴血踏屍,所經之處,血流漂杵……此役,後以單人之力滅敵近千,自神武永烈皇始,百年之下,未曾有也……
那是怎樣一場慘烈的殺戮,慘烈到孟扶搖踩着那些屍首,恍惚間那些斷掉的肢體都化為血色的藤蔓,從黃土沙地上破土而出,豎成了藤蔓之林,痙攣着,呼嘯着,死死纏住了她……
孟扶搖殺累了——連番不斷的殺殺殺,她便是鐵人真氣也將耗盡,來之前即使早有準備幹掉了一大碗肉,也架不住這般無窮無盡的包圍和消耗,抬眼一望,人頭好像一點都沒減少,依舊數量驚人的黑壓壓傾倒過來,而自己先前殺掉的那些人,卻好像只倒掉了大海里的一滴水。
孟扶搖手臂已經痠軟,劍要揮不動了,拿來自殺的力氣卻還有,她苦笑着,慣性的一劍捅進一個士兵的心窩,正在考慮是不是給自己一劍,忽然聽見前方異動。
那聲音聽來和自己這方很像,竟然也是人被殺的時候發出的慘叫聲跌落聲骨頭和骨頭的碰撞聲血肉和血肉的擠壓聲,而那瘮人和密集的聲音竟然不是在一處發起的,而是同時發生在三處,甚至把腳墊高,還能看見前方人羣突然發生騷動!靠近轅門處有三處地方像是被尖刀突然刺進,血肉橫飛的混亂着,原本一直攻擊着孟扶搖的士兵,都愕然轉過頭去。
孟扶搖壓力一鬆,跳上屍首張目一看,那是十幾個黑衣人,正在用毫不弱於她的殺氣和手段在殺人,這十幾人分三處,每處五人,呈尖刀陣型突然插入人羣,剎那間便極其有效破開陣型,並最大效力的驚動了整個龐大的隊伍,造成了騷亂——看得出來,絕對是經過鐵血訓練的百戰精英。
這個時候,哪來這麼一批人救援自己?孟扶搖愕然看着,她從未親眼看見過隱身在元昭詡背後的暗衞,自然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那衝進到最深入的一個黑衣人已經看見了她,遠遠向她做了個手勢,是“向我靠近”的意思,孟扶搖深吸一口氣,打起最後的精神,再次揮刀。
又整整經過小半個時辰的砍殺後,她和黑衣人才艱難的匯合在一起,兩人都是一身的鮮血和碎肉,孟扶搖的眼睫毛都快給血糊住了,黑衣人身側的四人,也只剩下了兩人。
幾人一碰面,黑衣人目光中露出喜色,二話不説疾聲道,“孟姑娘,我等奉主子之命保護您,請務必信我們——”
“我有什麼理由不信你們?”孟扶搖笑着,一口截斷他的話,“我們,衝吧。”
她累得搖搖欲墜,浴血全身,靠劍支撐着才能勉強站穩,卻依舊笑容乾淨目光明澈,黑衣人看在眼底,心底有小小的感嘆,突然想起出現在主子身邊的另一個女人,兩相一對比,他在內心裏搖了搖頭,隨即將這個念頭趕緊掐滅。
他轉身,扶起孟扶搖,道,“走!”——
一夜衝殺。
當孟扶搖在那個逐漸縮小的隊伍的保護下殺出重圍一路驅馳,終於看見姚城的城牆時,夭色已經微明。
從身後刮來的風帶着濃烈的血腥氣息,戎人士兵在那個斷臂了依然十分兇悍的將領驅使下,策馬追殺不死不休,孟扶搖環顧身側,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四個人,接到她的時候,這些人已經死傷三分之一!這一路追殺下來,戰死的,力竭的,那些陪着她從屍山血海中殺過來的人,一個個從馬上跌落,再瞬間被呼嘯而來的騎兵踩成肉泥,孟扶搖只能含淚伏在馬上向前衝——她的繮繩握在領頭的黑衣人手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來自身後的暗箭。
終於看到了姚城城門,孟扶搖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總算到了,如果這十五人因為她而全數陣亡,她真的覺得自己難以面對元昭詡。
這一鬆懈便覺得全身的傷口都叫囂起來,都骨頭都似乎立刻要散架,孟扶搖掙扎着,策馬上前對城上喊話,“開門!我回來了!”
彪悍的鐵騎在以每刻鐘數十里的速度飛快接近,孟扶搖幾乎已經聽見領頭的馬嘶聲,城樓卻上毫無動靜,守城的士卒從堞垛後面木然的看着她。
孟扶搖若有所悟,趕緊取下腰上繫着的人頭,舉起來給他們看,“我是詐降!這是敵軍主帥圖貼睦爾的人頭!戎軍將領幾乎死盡,三日內一定退乓!開門,快開門!”
依舊一片死寂,這回城牆上的士乓乾脆走開了去。
身後大片馬蹄踏地之聲響起,如一陣雷鳴轟然而起,天邊起了一陣黑雲,騰騰包卷天地。
戎軍追到近前了!
孟扶搖猛的一揚鞭,快馬衝到城門前,一鞭將城牆磚打得粉碎口激起的煙塵裏她心急如焚的大喝:“開門!追兵馬上來了!你們要害死我們嗎?”
城牆後探出一張冷漠的臉,那臉冷漠的對着她,高聲道,“開城門,讓你這個賣城賊帶戎兵進來殺我們嗎?”
孟扶搖心底一沉,眼前黑了一黑,身子一晃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她身後黑衣人急忙扶住他,隨即便聽見他一聲悶哼。
孟扶搖回頭,便看見他肩上明晃晃插着一支箭——追兵到了!
身後那斷臂追來的老哈將軍突然大笑道,“孟城主,你説能叫開門的呢?你失信了,大帥會不高興的!”
孟扶搖霍然回首,死死盯着他,老哈對上她這樣的目光也不禁驚得顫了顫,然而他的帶上內力的笑聲已經遠遠傳了開去,別説城樓上的人,就是城內的人,也已經聽見了。
砰的一聲,城內的鐵成撞上了城門,他是被一羣漢民踢上去的,那些人指着城外的方向,瘋狂的笑着,“你這到死還説賤貨無辜的戎狗,這下你可聽見了吧?你去開門啊?給你的女人你的主子開門啊?”
鐵成滿臉是血,一條腿已經被打斷,詭異的拖在身後,他咳嗽着,一口血沫吐在塵埃,憤然怒罵,“我説不是,就是不是!“
他當真支起身子,去開城門,立即有漢民衝上來要踢打他,一羣戎人也衝了上去,城門口頓時混戰成一團。
鐵成什麼人都不理,他已經聽見外面的衝殺聲,心急如焚的去拔門閂,城門上卻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銀色的暗光閃耀的鎖鏈,鐵成用上真力拽不斷,想了想,拔出刀。
“嗆!”
百鍊精鋼的刀在半空光芒亮烈的落下,落在鎖鏈上,卻連一道印痕都沒留下。
鐵成怔住了,忽然覺得身後有一道靜而冷的視線咯在背上,他霍然轉頭,便看見混戰一團喧嚷不已的人羣外,胡桑姑娘面色蒼白,靜靜的看着他。
鐵成又是一呆,這才恍惚想起,胡桑姑娘的父親,好像是這城中有名的打鐵匠。
“這是我父親珍藏的一塊千年明鐵打造的鎖鏈。”胡桑譏誚的看着鐵成,一字字道,“你砍不斷的。”
“為什麼?為什麼?”鐵成狂吼,“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該死。”胡桑從眼神到表情到身體的每個細節都在透露着她對孟扶搖的瘋狂的嫉妒和厭惡,“她該死!”
鐵成呆呆的看着她,從她眼中看出了深受刺激的絕望和瘋狂,他怔着,心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
“砰!”
人體撞上城門的聲響悶得像夏天天邊的悶雷,鮮血從門縫裏濺進去,濺到鐵成的手指上,他低頭看着——這是不是孟扶搖的血?
那點淡淡的紅——他想起孟扶搖離去時微紅的眼神,寂寞、蒼涼、無奈而又堅決,那般的温和裏有不容抗拒的堅持,堅持裏又生出青煙般嫋嫋的滄桑。
那樣的眼神,不應該屬於十八歲少女。
流血又流淚的命運,不該屬於這個勇於承擔一切的女子!
鐵成突然跪了下去。
這個長到十九歲,別説軟過膝蓋,便是脖子也沒軟過的青年,突然就在城門前,塵埃裏,對着胡桑跪了下去。
他砰砰砰的給胡桑磕頭。
“求求你,放過她,她是無辜的……”鐵成跪在塵埃裏,一臉的血和泥土交粘在一起,再混上額頭的青腫,幾乎不辨眉目,他不管不顧的磕頭,此生第一次下跪,此生第一次這樣苦苦哀求,還是為一個甚至不算朋友的女子,但和全城人對她的虧欠相比,他卻覺得自己的付出不夠補償她萬一。
“求你,救她,鑰匙,鑰匙呢,給我鑰匙,我用我全部家產來換——”
胡桑冷冷的看着他,眼底全是憎恨,半晌,她轉身走開。
“沒有鑰匙。”
鐵成怔怔的跪在地下,腦海中空白一片,身後突然又是砰的一響,不知道是誰的身體又撞上城門,再毫無聲息的趺落城下,鐵成不敢回頭從門縫裏看那屍首,他害怕那具身體是他所尊敬崇拜的那個女子;害怕看見那個女子,永遠不能睜開那雙明亮而堅定的眼;害怕這一錯便是永遠,而自己,眼睜睜看着她,孤身而去,浴血廝殺,最後並不曾死在敵手,卻死在自己人的猜疑和私心中。
“啊!”
鐵成突然仰頭,發出了一聲驚破蒼穹的泣血號叫——
“啊!”
又是一聲慘叫,倒數第二個黑衣人,死在新一波兇猛攻擊下。
戎軍始終沒有放箭,他們冷笑着,以一種貓捉耗子般的心態,看着孟扶搖在自己的城門前不得其門而入,看着這個兇悍殺掉他們無數兒郎的少年終於遭受了自己人的背叛,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傷殆盡。看着城門上士兵始終無動於衷的看着,並認為這仍然是孟扶搖的苦肉計。
他們笑得十分痛快。
孟扶搖卻已經沉默了下來。
她靜得像一株經了霜落了葉卻始終筆直的樹,冷得像一泊覆了雪結了冰卻恆定如初的水。
她靠着那扇應該已經不可能為她打開的城門,滿身的血在城牆上一靠便是一道斑駁的印痕,那印痕是她留給這個城最後最鮮明的紀念,就在這裏,在這個城門口,在她滿身浴血身側遍地橫屍,依舊不能讓姚城守軍解除疑慮和憤怒的城門前,她沒有了未來。
孟扶搖的目光,緩緩掃過面前那片滿是血跡的黃沙地。
那裏,地上零落着三具屍體,屍骨不全,而身邊的人,只剩了領頭的那個黑衣人,他也已受了重傷。
這支百戰精英的暗衞隊伍,因為她幾乎全軍覆沒,而身邊,這支隊伍的首領掙扎着,拔出近戰匕首,搖搖晃晃的走上前,準備用自己最後的血肉,去為她面對這浩浩湯湯的嗜血大軍。
孟扶搖的手指,深深扣進了城牆,指尖沁出豔紅的血。
這是心頭血。
而這座城。
這座她住了兩個月的城,這座她真心喜歡過得到過温暖的城,她喜歡那些晨昏裏的問候帶笑的關懷,喜歡那些她過去寂寞人生裏未曾體驗過的紅塵之暖,她珍惜並留戀,而正因為那些喜歡和温暖,她在最艱難的時刻擔下了她原本可以不必去理的責任,卻從不曾想到,會換來這樣的一個結果。
她為之付出犧牲的,他們將她拒之門外。
她從無絲毫惠及的,他們為她拋卻生命。
這世間的帳,叫個什麼道理!
而這樣顛倒的帳,有什麼理由繼續?
“啊!”
鐵成在城門內悲憤泣血的號叫直衝天際,衝入孟扶搖耳中,隨即她聽見鐵成絕望的嚎哭。
深深吸一口氣,孟扶搖仰頭,雲端之上,隱約看見微笑展開的容顏,寧靜、和煦、包容、博大,如那些永遠漂游在她前路之上的夢想。
她突然濕了眼眶。
那個遺落的故鄉,那個堅持的執念,那些飄蕩在夢境中的希望,一直在召喚着她,而今日這個結束,是不是能夠幫助她迴歸原點?
如果已經註定逃不掉一死,何必芶延殘喘拖着別人送命?
這樣……也很好。
“先生,”她突然一伸手,拉住一瘸一拐上前的黑衣人,“不用去了。”
黑衣人愕然看着她,孟扶搖看着他眼睛,平靜的道,“他們要的是我死,我死了他們不會再動你,我不能再拖累你。”
“姑娘你在説笑。”最初的驚愕過後黑衣人開始微笑,“您認為他們會放過我麼?我殺了他們那麼多人。”
孟扶搖沉默半晌,道,“好吧,那我們就一起死。我本來有句話想託你帶給他,現在看來也不可能了,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在我之後死,毀掉我的屍身,不要讓我落在戎人手裏。”
“好。”黑衣人盤膝坐下來,雙手按在膝上,“主子的命令是要我保護您,無論生,或者死,我都完成任務了。”
孟扶搖對他笑笑,又彎下身,敲敲城門,對着門縫道,“鐵成,我知道你盡力了,不要哭。”她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不穩,“請原諒……欠你的情,我只有來世再報了。”
來世再報,來世再報。
那些在意過、停留過、回眸過、感謝過的人或事,請原諒這一刻我不得不棄你而去,至於來世……但望能有。
孟扶搖閉上眼,緩緩拔刀。
名刀“弒天”,今夜之前,它收割了千數生命,如今輪到她自己收割她自己。
薄而雪亮的刀身,照映她蒼白而堅定的面容。
“嚓!”
無極之心第二十七章絕處逢生
城門下,血染黃沙中,黛色人影孤獨佇立,劍芒耀眼,橫在雪頸之間。
兩軍無聲,漠然等待一個女子被迫入絕路的死亡。
孟扶搖緩緩閉上眼。
該告別的都已告別,不能告別的,唯有留存心間。
從沒想過自己這場異世人生會在十八歲時,心願尚未完成時結束,然而當事到臨頭,孟扶搖心情卻突然寧靜,如靜水一泊,匯入死亡的源頭。
就這樣吧。
單手一掣,劍光橫掠。
“嚓!”
“孟扶搖!你敢死!”
一個紅色物體帶着一道腥臭的風突然呼嘯而來,狠狠撞上孟扶搖的刀尖。
那東西似乎很軟,來得雖兇猛勢頭卻不足,然而早已衰弱至極的孟扶搖根本經受不得任何外力,刀尖啪的一下被撞開,凌厲的鋒鋭之氣卻依舊在頸上劃開一條血線,鮮血慢慢沁出。
孟扶搖低眼,虛弱的看着刀尖,那裏竟然穿着只血肉模糊的軟歪歪的耳朵,剛才就是某人把這個東西擲過來,救了她一命。
“媽的……真狗血……就不能玩點新意的……”孟扶搖喃喃的支住身子,罵,“是哪個混賬行子阻止我捨身就義?”
“你才混賬行子!”
黑紅二色的飆風捲了過來,手一伸便奪過孟扶搖手中的刀,再一撈將她撈上馬,重重往馬鞍上一墩。
“女人,我一刻不看着你,你就出問題!”
孟扶搖趴在馬上咳嗽,沒心情理會橫眉豎目的戰北野,喃喃道,“你一個人來的?……逃命去吧,別再為我死人了……”
“你怎麼不看清楚你面前的人是誰?”戰北野不滿,“我是那些三流衞士能比的嗎?”他撕下一截衣袖,胡亂將孟扶搖脖子一裹,又看看她滿身的傷,皺着眉撒着手,覺得自己的衣服就算撕光也不夠包紮的,不由又是怒從心起。
霍然轉頭,黑眸如夜,氣質卻如烈火的天煞烈王厲聲下令,“黑風騎,給我通通殺,能拍碎就不要拍扁,能拍扁就不要只戳個洞!”
“黑風騎?”孟扶搖昏眩中聽得這一句忍不住要笑,“你想哄人也不能這麼瞎咋呼,這好像是你的百鍊強兵吧?但這是在無極,不是你天煞……”
話音未落便聽見整齊如一的馬蹄之聲,迅猛、利落、有力、剛硬、彷彿從蹄聲中便能聽出森然殺氣和浩浩軍威。
孟扶搖抬起頭,以為自己累昏了,居然看見一片黑色的浪潮,神奇的突然出現在城西側一處高坡,當先者長刀一揚,漫天煙塵裏一色黑衣黑甲刀光雪亮的健騎,立時如黑潮一般隆隆泄下,瞬間就一往無回的衝入敵陣,這些人提繮放馬,馳騁來回,放箭如飛雨,殺人似割菜,狠厲中有種睥睨天下旁若無人的特別氣質,一看就很戰北野。
可是……這怎麼可能?
天煞國烈王麾下第一等強兵黑風騎,名揚七國,雖然只有數千騎,卻個個是以一當百的戰場霸主,戰功彪炳威名赫赫,是西域摩羅國聞風喪膽的煞神之軍,這樣的軍隊,怎麼可能渡過無極國國境?又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這裏?
聽得身後戰北野冷聲大笑,緊貼着她後背的胸膛微微震動,“我早就來了,半路折回去等我這些兄弟,過無極國境的時候,我直接用闖的。”
孟扶搖無語,這人……總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然而戰北野接着又自言自語的道,“説起來也奇怪,無極邊境的邊軍追了我一陣也就不追了,我給他們七追八追,不知怎的就被追到一座該死的山裏,好不容易走出來,居然離你這裏很近了。”
他眯眼注視着前方打得猛烈的戰場,喃喃道,“可惡,又給這傢伙順手用了一次,偏偏還沒法子不被用……這個場子,我一定要找回來。”
孟扶搖疑惑的轉頭,“嗯?”了一聲,戰北野看着她被血糊住的臉,連睫毛都掛着血屑,滿身傷痕,傷口多得他都不敢碰,衰弱狼狽得像頭受了重傷的小獸,他突然沉默下來。
看這樣子,她不知道血戰了多久,以她的性子,若非山窮水盡走投無路,又怎麼可能有自盡之舉?什麼人能逼她到這個地步?
而那個人,他又幹什麼去了?好吧……他有兩線戰事不得抽身,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該任她在他的勢力範圍內落到這個慘狀!
還有自己……他恨不得抬起手揍自己一下,若不是自己這個路痴加武痴,在深山裏弄錯了路,又偏巧撞上了十強者中性子最古怪的“霧隱”,幹了一場架惹怒了她,愣是將一座山都設置了障礙,使他多費了許多周折今日方到,他早就該提前半個月到達這裏的,那根本不會出現這個狀況,天知道他剛才看見孟扶搖舉劍自刎的時候,突然腦子就空了,原本一劍該把那個攔路的乓腦袋給砍掉,結果只削下了耳朵,情急之下,劍勢反拍,把耳朵就那麼拍出去了。
這一擲他又是一身冷汗,他拍得太慌張,來不及灌注真力,孟扶搖那樣的功底,那一耳朵八成打不掉她的刀,萬幸孟扶搖已經是強弩之末,一耳朵終於撞開了她的刀。
只差那麼一點點……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就要死在他面前。
戰北野懊悔得恨不得撕一把頭髮去堵住那些汩汩流血的傷口,他看着那些猙獰的皮開肉綻的傷口,實在覺得堵心,想了想,脱了自己的大氅,小心的給孟扶搖裹上,道,“你忍着點,等我下。”
孟扶搖把頭往他的大氅裏一縮,不理他,她現在沒心情理會任何人。
戰北野看着她累得發青的臉,怒火又上來了,一轉頭目光隼利,緊緊盯住了對方軍中一看就是主將的斷臂老哈。
老哈正被戎兵圍在當中,小心護持着向後退,想逼死孟扶搖已經不可能,而突然出現的這羣黑甲騎士,那戰鬥力可怕得令人做噩夢,昨天孟扶搖和那十五個衞士,已經惡魔般誅殺了他們幾千人,這些騎士殺氣手段絲毫不遜色,比他們還更擅戰陣,他們馳騁如閃電,刀出似飄風,刀光每次掠起,都能飄出不止一個血雨飄灑的人頭,他們在戎兵漸漸散亂的陣型中不斷呈縱深隊形衝殺穿刺,看則毫無章法實則步步緊逼,他帶出來追殺的五千兵馬,居然就像一塊木頭般,被殘忍而又毫不停息的漸漸削薄。
更糟糕的是,他突然覺得心中一寒,背上像是被蟲子爬過一般麻了麻,全身的汗毛,都站了起來。
他在擁衞他後退的人羣中惶然回首,便看見遠遠,數百步外,着鑲赤色邊黑衣的男子,端坐馬上,對着他的後心,緩緩挽開了一柄赤金大弓。
那男子隔着那麼遠,居然殺氣透體,僅僅一個目光,便有如實質般,似要將他背心鑿出一個洞來狠狠刺來。
老哈嚇了一跳,隨即放寬了心,開什麼玩笑,他已經衝出幾百米,這麼遠的距離,什麼人的膂力和眼力可以射及?
當然,天煞國那位號稱箭術天下第一的烈王殿下也許可以,可是人家是天煞親王,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裏……
他的思緒突然頓了頓。
天煞……黑甲精騎……不動如山侵掠如林的第一騎兵……那些騎士胯下馬腹上的火紅仙掌花標誌……黑風騎!
天煞烈王的黑風騎!
老哈突然怪叫一聲,一揚臂拼命打馬,一邊聲嘶力竭的大喝,“快!快!退!退!”
他反應不可謂不快,可惜已經遲了。
“咻!”
一支赤紅重箭,一團火般自那柄更紅的大弓上突然綻開,像一支煙光四射的火箭,剎那穿越漫長的距離,穿越馬蹄揚起的黃沙和漫天遍灑的鮮血,穿入了拼命逃離的那具身體的後心。
如火的箭,剎那穿透肌骨,自前心穿出,帶出瞭如火的血液,那血液曼陀羅花般搖曳出細長的枝葉,在半空中濺出驚豔的畫面。
老哈還在維持着拼命奔逃的姿勢,單手還揚在半空拼命催馬,那隻高高上豎的手突然被那絕無可能的一箭定格,就那麼滑稽的定在了死亡的永恆。
他喉間格格一響,發出一聲似哭泣似輕嘆的怪音,似在嘆息自己命運不濟,偏偏遇上了戰北野,又似在哭泣自己為何一定要追出來,為何沒能抓緊時機殺掉孟扶搖,最終賠上了自己性命。
他就那樣舉着手栽下去,栽在了千軍萬馬中,和那些用生命護衞了孟扶搖的黑衣人們一樣,瞬間被踏成肉泥。
孟扶搖伏在馬上,眼含熱淚看着,心底不住盤桓着四個字:報應不爽,報應不爽……
就算戰北野不出手,只要她留得命在,有些帳,都會一筆筆索回的!
老哈一死,戎兵無主,頓時亂成一團,原本就不是對手,這下更成為了黑風騎掠奪生命的殺戮場,黑風騎趕豬玀似的將沒頭蒼蠅般四處亂撞的戎兵驅趕在一起,然後不温不火卻又毫不遲疑的,殺。
慘叫連同奔跑聲肌骨斷裂聲馬嘶聲刀槍撞擊聲交雜在一起,一陣陣撞向姚城,城牆上的士兵早已看呆了,他們原本認定了孟扶搖無恥賣城,勾可了戎兵前來破城殺人,如今看這血淋淋活生生的大戰,擺明了不是一回事,不由都呆了。
孟扶搖攏在戰北野的大氅裏,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過他們的表情,那些混亂的喊殺聲裏她只覺得無比疲倦,疲倦得什麼都不願意想。
然而身後卻突然傳來輕微的“嗒”的一聲。
那聲音在這殺聲隆隆的戰場中如此清晰的傳入她耳中,她霍然回首,便看見先前死也叫不開,她差點濺血其上的姚城城門,開了。
厚重的鑲鐵巨門緩緩開啓,拉開一道亮白的彎弧,弧度正中,站着滿面血汗歪歪倒倒的鐵成,站着神情羞愧,手中抓着一把簡易鑰匙,腳邊還有個小包袱的姚迅。
孟扶搖只這一眼,便明白了。
姚迅原本是準備再一次背棄她的吧?不知道為何卻留了下來,而趕製出一個簡易鑰匙,打開城門,除了天下第一偷兒姚迅,這姚城之中除了他,還有誰能做到?
她淡淡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
先前拼死奔去的方向,先前鐵成苦苦哀求都沒能叫開的門,先前身邊衞士一個個死去,陷入絕境被逼自刎的她如此慘狀都依然沒能為她開啓的門,如今卻在這塵埃落定萬事已矣的時刻打開,真是個頗為諷刺的笑話。
這個笑話,她現在不想面對。
前方,一場局部戰事已近尾聲,孟扶搖從大氅中探出手,抓住繮繩,狠狠一抖。
馬兒放蹄奔去,揚起的灰塵灑在姚城的城門上。
“你要去哪裏?”
“不知道,反正我現在不想看見姚城。”——
“你到底打算在這山裏住多久?”戰北野雙手枕頭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我的黑風騎還需要進城補給呢。”
“你讓他們進城就是,”孟扶搖閉着眼睛,漫天星光灑下來,照見她蒼白的臉烏黑的眉,“姚城沒糧草了,你們可以順便到大營裏去補養一番,這時候一定混亂得很。”
“你説得很對”,戰北野笑得牙齒比月色還白,“我已經派他們去了。”
他坐起來,抱着膝,有點可惜的道,“哎,要是我高興,把戎軍奪下來的平城和黃縣也搶過去,無極國不就有塊地盤是我的了?”
想了想又道,“算了,昭詡那傢伙沒這麼容易給我割地的。”
孟扶搖突然睜開眼,“昭詡?”
戰北野奇怪的看着她,道,“幹嘛?”
“你一個大男人,叫得這麼親熱做什麼?”孟扶搖古怪的看着他,“不會是斷背吧?”
“什麼叫斷背?”戰北野皺眉,“你自殺過一次怎麼就不正常了?説話古古怪怪的聽不懂,我叫長孫無極的尊號,有什麼不對?你別和我説你不知道昭詡是什麼。”
孟扶搖呆了呆,半天才道,“啊?”
“啊什麼?”戰北野又好氣又好笑,伸手要來摸她發燒沒,被孟扶搖打開。
她有點混亂,坐起來,抱膝咬唇不語。
原來,昭詡是他的尊號。
懷疑他的身份,是早就有的事,當初問過雲痕,雲痕的答案一度讓她打消了疑慮,畢竟一國太子跑到別人國家裏生事,這膽子也實在太大了些,可是當來到無極國後,行宮裏的邂逅開始讓她生出疑慮。
她可不認為僅僅一個太子幕僚便可以那麼隨意的使用行宮裏的事物,好歹她是學考古和歷史出身,古代社會等級之森嚴,豈是隨意可以僭越的?
真正確認,卻是小刀事件。
南戎和北戎內戰,十一歲的長孫無極千里驅馳深入草原,一番説合,鬥得正凶的南北戎從此一個頭磕下來,成了兄弟,這段姚迅説給她聽的故事,她可記得清楚。
而小刀要殺“説合南北戎,害父親被放逐”的元昭詡,這個時候再不知道他是誰,孟扶搖就不是孟扶搖,是孟豬頭了。
不是沒有鬱悶的,覺得元昭詡不夠坦誠,好在孟扶搖不算個鑽牛角尖的人,自己咬着被子想了很久,想起當初相遇,長孫無極實在也不方便透露真實身份,何況,自己不也有許多事瞞着他?
何必要計較那麼多呢,一個時刻打算要離開的人,實在是沒有資格要求別人那麼多的。
舞會之後,他離開之前,終於比較明確了坦白了他的身份,孟扶搖自己覺得,足夠了。
如今在戰北野口中,正式證實了元昭詡的身份,孟扶搖雖然心中已經明白,還是忍不住怔了半晌,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長孫無極的母后,姓什麼?”
“元皇后嘛。”戰北野毫不猶豫的答,“挺厲害的一個女人,長孫無極八成像她,肚子裏全是彎彎繞。”
隨母姓,尊號昭詡,孟扶搖低頭想了想,忍不住釋然的笑笑,哎,長孫無極沒有隱瞞過她啊,這麼明顯的化名,等於告訴她自己是誰了,是她這個小白,潛心練武,對五洲大陸孤陋寡聞,才會很久都沒想過他的身份。
看着她有點恍惚的神情,戰北野臉色有點不好看,他轉開話題,伸手去掀孟扶搖身上大氅,“你死死裹着這個幹嘛,脱了,我給你治傷。”
孟扶搖刷的一讓,裹着她的大氅爬起來,伸手推戰北野,“邊去,我要去洗澡。你走遠點,不許偷看。”
“你洗什麼澡!”戰北野跳起來,“這寒冬臘月的你滿身的傷,洗澡!洗澡!”
他豎眉怒目,氣得語無倫次,孟扶搖根本不理他,拖着他長可及地的大氅,走到一條小溪邊,二話不説,“噗通”一跳。
“哎,你穿着大氅不怕被淹死!”戰北野衝過來,孟扶搖手一甩,大氅灑着水球飛出,砸到戰北野身上,等他放好大氅,孟扶搖已經脱完衣服潛了下去。
她水性很好,和魚差不多檔次,在水中可以閉氣很久。
月色沉靜的升上來,將這山谷裏的一泊池水照得碎銀萬點,水下的世界依舊是靜謐的,一些水草無聲飄搖,銀色的小魚從腳底遊過,簌簌的癢。
這是個寧靜的、無人打擾的世界,是孟扶搖現在想要的世界。
她浮在水中,長髮散開,絲絲縷縷水草般飄蕩,身上的傷口被水沖刷着,一些凝結的血塊被衝開,淡淡的血色洇開來,將身周的水微微染紅。
那些早已麻木的細碎的疼痛,被這般森冷而巨大的刺激喚醒,孟扶搖全身都痙攣起來,縮成一團。
這是一個自我保護的姿勢,如同在孃胎裏的胎兒,用原始的姿勢護住自己的要害,護住自己的心,孟扶搖深深蜷縮,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那裏,今日遭受了最大的戕害,那巨大的疼痛,超過今日身體上所有疼痛的總和。
可是她不準備記住它——帶着疼痛的記憶上路,以後的每一步都會帶着記憶新鮮的血痕,如同走在刀尖之上,步步疼痛,步步退縮,最終走歪了原本筆直的道路。
孟扶搖捂住心口,仰起頭,在透明的水中,一個看不見淚水的哭泣姿勢。
哭吧,她允許自己軟弱的哭一次,將那些長街受辱,城門被拒,被逼自刎的種種委屈和苦楚,都化作淚水,和這裏的千滴萬滴水珠,永遠融合在一起。
今夜,只有昊陽山谷中這一泊池水,會記取她這一次流淚,而她,亦會記住這一刻水波激起的渾身傷痛,記住那些在背後翻雲覆雨,賜予她這般疼痛的始作俑者。
池水清澈,月色極具穿透力的射進去,照亮那一方碧色中長髮飛散的少女,照見她女神般的玲瓏軀體蒼白容顏緊閉雙目,照見她微微翕動的長睫。
那些不願讓人看見的淚水,流在了碧水中央。
月色無聲,淚落無聲。
卻有男子聲音,清清楚楚的穿進來。
“孟扶搖,你還活着嗎?”久久不見孟扶搖出來,開始心急的戰北野趴在水上,對着水底喊話,“你被憋死了沒?憋死了回我一句話啊!”
孟扶搖差點嗆了一口水,這叫個什麼話!
她一轉身遊了開去,不想理這個霸道傢伙,戰北野等不到她回答卻已發急,大喝道,“你不答我我下來了啊!”
“噗通”一聲,烈王殿下也撲入冬季寒冷的池水中。
他剛剛躍進池中,入水的剎那隱約看見雪白的身體一閃,如一條游魚般滑過淡藍的水波,瞬間消逝在他視野,戰北野一急便要追過去,頭頂卻傳來有人上岸的聲音。
戰北野又趕緊浮上來,一眼看見月色下,雪白而玲瓏的女體一閃,閃入濃密的樹蔭後,池塘邊的青石上,留下一排纖巧的腳印。
戰北野泡在水中,怔怔的盯着那排腳印,想着剛才從水中冒頭剎那驚鴻一瞥,隱約看見纖細而美好的身體,冰肌雪膚,曲線精緻,看見晶瑩的水珠從更為晶瑩的背部悄悄滑落,一路向下,滑向那些挺翹的,纖長的部位……他怔怔立着,泡在水中的身體冰涼而掌心卻灼熱,他下意識的伸手,虛虛向前一握,似要想握住一個女神般飄走的身體,卻最終握着一手流動的水,從指縫裏緩緩瀉盡。
撒開手,戰北野默然往上爬,眼光再次掃過那幾個腳印,腳印旁淡淡的血跡攫住了他的目光,他知道這是孟扶搖身體裏流出來的血,那些猙獰的傷口,寫滿如花的生命……他立在青石上,心底突然如被石塊砸了一下,四分五裂的痛了起來。
這是自己的錯吧……自己來遲了……長孫無極破例默許他帶着黑風騎闖入他的國境,也許就是希望在他自己分身乏術的情形下,有人能夠幫助孟扶搖,結果自己因為那個見鬼的決鬥延誤了時辰,差點害死她……
“鏗!”
戰北野突然拔出長劍,惡狠狠對着青石一劈,碎裂之聲,在寂靜的山谷中遠遠傳了開去。
“我,天煞戰北野!此生若非有人挑釁,決不再尋人動武!若違此誓,有如此石!”
他吼聲聲聲激盪,驚得夜鳥撲啦啦飛起,衝散一天祥和的月色,在樹後換好衣服的孟扶搖也被嚇了一跳,不曉得這個二百五好生生髮這個亂七八糟的誓做什麼,從樹後探出頭來罵:
“夭壽哦,半夜三更的號什麼喪!”
……——
孟扶搖和戰北野,在這山谷中死耗着呆了三天。
死耗的其實是孟扶搖,她堅決賴在山洞裏不肯走,無論戰北野怎麼勸説山間陰濕,缺醫少藥,她傷重於調養不利,又説姚城百姓一直在找她,連元寶大人都被姚迅帶來吱吱過幾次,孟扶搖理都不理,蓋着個大氅呼呼大睡,可憐戰北野費盡唇舌,還得每天心驚膽戰給她守夜。
第一夜,孟大小姐半夜做夢和人廝殺,跳起來踢飛了大氅拳打腳踢一番後又直挺挺倒下去繼續睡,大氅落在火中險些燒着,幸虧守在洞口睡覺的戰北野聞見焦味,奔進來一番搶救才避免孟扶搖成為烤乳豬,可惜直到他把陷入廝殺夢魘的孟扶搖抱到安全地方,那傢伙都沒醒,還順手一拳,賞了戰北野一個大青眼圈,第二天一大早看見他的黑煙圈,還很無辜很好奇的問他,“王爺你昨晚整夜自摸了?瞧你臉色難看的”……
第二夜孟扶搖直接把自己滾到火堆裏去了,好在戰北野有了防備,直接睡在她和火堆之間,孟扶搖滾過來時他眉開眼笑,正準備把主動投懷送抱的軟玉温香抱進懷,孟扶搖卻一個翻身,把她幾天沒洗血跡未去的臭靴子一把甩到了他懷裏……
第三夜孟扶搖開始發燒咳嗽,戰北野一夜沒睡命人連夜去抓藥,守在她身邊降温拭汗喂水喂藥忙得不亦樂乎,結果早上孟扶搖醒來看見他滿眼血絲,十分同情的道,“王爺你該娶老婆了,瞧你慾求不滿的,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結果戰王爺忍無可忍,啪的用果子塞住了孟扶搖的嘴,順手點了她穴道,怒道,“好好的城不回去,非要本王和千騎兒郎陪在這風餐露宿,你這冥頑不化的死女人!”
孟扶搖用眼神回罵,“又不是我要你陪的!”
戰北野瞪着她被燒得通紅的臉,二話不説,手一顛將她扛上肩。
“該算的帳要算,該討的債要討!”
他扛着孟扶搖大步往山下走。
“我們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