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凌晨的這一天,就像過去幾天一樣,真莉睡房裏亮着一盞昏暗的牀頭燈,她穿着睡衣蜷縮在被窩裏,一隻腳穿着保暖的襪子,另一隻腳卻光着。一個枕頭丟在牀尾,那兒還散着幾張唱片和兩條她前幾天換下來的睡褲。真莉消瘦了,那模樣就像一件羊毛衫不小心在熱水裏泡過似的縮小了。她兩邊臉頰陷了下去,兩條本來圓滾滾的大腿如今穿任何褲子都顯得鬆垮垮,甚至胸脯也變小了。她從早到晚就那樣癱在亂糟糟的牀上,任由自己頭髮纏結,有時連臉都懶得洗,反正她又沒有什麼人要見!她也不想見任何人!她醒來就睡,偶爾翻個身動一下,睡不着就骨碌骨碌地灌幾口爸爸留下的一瓶白蘭地。她從來沒喝過酒,只覺得那瓶酒好苦好難喝,她一喝就覺得腦袋發脹,心裏的痛苦這時都湧上眼睛,她趴在牀上哭着哭着就昏睡過去了。
這會兒是三點鐘,電台裏有一把聲音報告新聞和天氣,真莉等着她的牀頭歌——那不是一首歌,而是一休的聲音、他那些遊戲和他故的那些歌,只要每個孤寂的晚上還能夠聽到他,就成了她唯一的慰籍。
然而,在天氣報告和一首開場歌之後,真莉聽到的卻是一把完全陌生的女聲。真莉驚得從被窩裏探出頭來,望着書桌上那台白色的收音機,喃喃説:
“一休呢?為什麼不是一休?他昨天沒説會放假啊!噢!他怎可以放假!”
真莉失望地把頭鑽回去被窩裏,思忖道:“天哪!他什麼時候會回來?也許明天吧!”然而,片刻之後,她整個人茫然地拉下蓋在身上的被子,坐起來,難以置信地瞧着那台收音機,真莉聽到那把陌生的女聲宣佈,她將會是以後每晚這個時段的新主持,節目名稱也換了。
“一休昨天晚上並沒有説他不再做節目啊!他連再見都沒説一聲?不會的!不會的!我一定是喝醉了!”真莉焦急地想道,又掀開被子四處找那個遙控器,終於在枕頭下面給她找到。她神經質地不停轉枱,卻始終再也聽不到一休的聲音,剛剛那個頻道是對的。
“《聖誕夜無眠》!”真莉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在心裏喊道。“現在不是已經過了聖誕節嗎!所以一休的節目也做完了,那只是特備節目!”她沮喪地丟開那個遙控器愣愣地坐着。新的女主持喋喋不休地説着話,她放的那些歌真莉一點也不喜歡,可真莉捨不得把收音機關掉,她不知道會不會有奇蹟出現。
“也許……也許……一休調到其他時間去了。他節目做得那麼好,不會不做的?”真莉心裏樂觀地想道。
那台白色的收音機就這樣從早到晚一直開着。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也過去了。一月七號這天凌晨三點鐘,真莉終於明白。她也許再也聽不到一休的聲音了。真莉甚至想過一休會不會轉到另一家電台去,她這幾天不停轉頻道尋找那把陪着她大半個月的聲音。卻落了空。
這會幾,真莉就像元旦凌晨那天一樣,蜷縮在被窩裏,卻連最後的慰籍都失去了。她灌了幾口白蘭地,覺得頭好昏,依稀想起她小的時候在收音機裏聽到一個故事一傳説每一台收音機旁邊都坐着一隻很愛聽收音機的鬼魂。人是看不見它的。這隻鬼魂會拿一張椅子坐在那兒。它有時會忍不住施法讓人把收音機轉到它想聽的電台去,因此,當一個人神推鬼使地選了一個電台。也許正是那隻鬼魂在作怪。
真莉聽到這個故事時覺得好害怕,每到夜裏都擔心自己會不小心撞到坐在收音機旁邊那隻鬼魂。事隔多年,這天晚上她又記起了那個傳説,卻不再覺得那麼恐怖了,她覺得也許還有幾分真實。她瞧着書桌上那台白色長方形兩頭連着揚聲器的收音機,想起她那夭晚上不小心坐到遙控器上,收音機彷彿變魔術似地跳到一個電台,她第一次聽到一休的聲音。誰又知道這一切會不會是那隻鬼魂做的事?
“也許一休的節目根本就不曾在地球上存在過!就像一出奇幻電影的情節,一休那個節目原本只向外太空廣播,那天晚上,因為那隻鬼魂作怪,他的節目給我無意中截聽到。他留了下來,現在又走了!”真莉醉醺醺地在被窩裏想道。
真莉無法接受一休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只留下無邊的失落。她把那台收音機關掉,把牀頭那盞小燈也關掉,臉埋枕頭裏,只有舌尖還留着白蘭地苦澀的滋味。她心裏茫然地想道:
“我以後的夜晚怎麼過?那是失戀後無止無盡的長夜啊?”
幾天之後的一個夜晚,真莉一個人來到中區一家戲院的售票窗口。她買了一張九點半的戲票進場。戲院裏黑漆漆的,只有七成滿,看戲的幾乎清一色是情侶。真莉孤零零地坐在後排,她原本以為她會在首映禮上看到這齣電影,至少也會是拿着贈券進戲院裏看。她一直期待電影上映,而今她等到了,卻又似來得太遲。《收到你的信己經太遲》——這個戲名現在聽起來多麼諷刺?
戲看到一半,真莉就後悔了。銀幕上的每一場戲、每一句對白,她幾乎都會背出來,拍的時候,她也都在場。戲裏的每一個小節都讓她想起當時的情景。她記得女主角在家裏寫信的那場戲是最後一天才拍的。那天晚上,真莉坐在公寓外面寬闊的台階上,子康從一樓的窗口探出頭來朝她喊,問她想吃什麼飯。這一切就好像昨天才發生。
真莉在黑濛濛一片的戲院裏一邊看戲一邊啜泣。坐在她前面的一對情侶忍不住轉過頭來瞥她一眼,不明白她為什麼哭得這樣傷心,他們覺得電影還不至於那麼催淚啊!
真莉瞧着大銀幕,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想,她還是不該來的,現實裏的愛情永遠也不會是電影,所有的約誓,所有的深情,都是留不住的:永遠不會像電影那樣,即使是遺憾,也近乎圓滿;即使生死永訣,也今生不渝。
“根本就不會有今生不渝的愛情!”她心裏苦苦地想。
真莉揩了揩眼睛,她儘量憋住眼淚,免得前面那雙好奇的情侶又轉過頭來看她。他們看到她一個人來看戲,又哭成這個樣子,説不定會以為她的遭遇就跟戲裏那個女主角一樣,男朋友出車禍死了!
“要是那是真的,該多好啊?”真莉惡狠狠地想。要是那樣,她也許還會永遠懷念子康,可她如今倒寧願從來沒認識過這個人。
後來,電影完場,真莉在片尾看到了大飛、她和子康的名字,可他們三個人不會再走在一起了!戲院裏亮起了燈,所有出口的布幔都掀開了。真莉緩緩站起身,低下腦袋蹣跚地走出戲院。
“啊呀!那些信!”突然之間,她記起了那天在郵筒裏找到的信。她己經拿去寄了嗎?還是放在什麼地方?還是交給子康去寄了?
真莉回到家裏,衣服脱下來丟在牀邊,把睡房裏每個抽屜都打開來,沒找到那疊信。那天她和子康回去拍戲的那條長街,把郵筒扛回去倉庫,她無意中發現郵筒裏有一疊信。她後來是把那些信寄出去了還是放在什麼地方沒寄?她這陣子白蘭地喝得太多了。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要不是今天晚上看了電影。她壓根兒就忘記了這件事。
真莉找了一會兒就放棄。她記得那疊信裏面好像有幾封情信。
“情信寫來幹嘛!收信的那個人可能已經死了呢!要嘛就是寫信那個人己經變了心,”真莉溜上牀。幸災樂禍地想道。她現在最討厭的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一陣怪風突然把睡房的窗簾吹開了,真莉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瞥了窗外一眼,心裏發毛地想:“他不會是真的死了吧?”
真莉把露在被子外面的一隻腳縮了回來,過了一會,那陣風靜止了,她想起自己己經好多天沒到學校去。曼茱前幾天打過電話來,問她是不是病了。
“我和他分手了。”真莉當時有氣無力地説。
真莉認為失戀就有權逃學、就有權自暴自棄、就有權什麼人都不見。然而,看完那齣電影,一路走回來的時候,一些她想不到的改變發生了。再精彩的電影也會落幕,再糟糕的電影也會有散場的時候,真莉突然覺得,她不想再喝白蘭地了,那滋味太苦。她也不想無止無盡地放棄自己。她好想再拍電影,好渴望可以再次坐在課室裏,即使只是在那兒做着白日夢。
“不管多麼困難,我要克服它!”她心裏想道。
第二天,真莉大清早起來挑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離家上學去。她太久沒回去學校了,黑色就像保護色,讓她感到安全。她也看到自己憔悴了,除了黑色,什麼衣服披在身上都好像不對勁。
真莉一回到學校,就走去儲物櫃拿她的筆記本。她擰開那把密碼鎖,櫃門打開來的時候,真莉發現儲物櫃裏空了一半。只留下一些屬於她的東西。那天是她要子康清走他放在儲物櫃裏的東西的,然而,看到他果然照做了,而且還做得那麼快那麼幹脆,她心中不禁浮起一陣酸楚和恨意。她決定明天要換過一把鎖。
“我不要再想他!”她心裏想。
然後,真莉深呼吸一口氣。在櫃裏找找有沒有那疊信,但她沒找到。她想了一會,記不起是寄了還是丟失了。
真莉關上儲物櫃,轉過身來,剛好看到曼茱朝她這邊走來。
“真莉。你回來啦?”曼茱咧嘴對她笑笑,一邊跑過來打開自己的儲物櫃拿東西一邊對她説:“你瘦了哦!還好吧?"
真莉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心裏想:“我怎麼會好呢!她現在最好別問我為什麼跟子康分手。我怎麼告訴她子康勾搭了大飛的女朋友?我説出來都覺得羞恥!”
讓真莉感動的是,向來包打聽的曼茱。此時此刻並沒有問下去。真莉並不知道,那是因為她那咬緊了嘴唇的樣子彷彿是在告訴曼茱:
“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説?”
“真莉,你是不是學過法文?”曼茱識趣地轉了個話題。
“我是學過啊,什麼事?"
“那麼,這份兼職也許適合你!一家法文書店想找個懂法文的兼職店員,時薪很不錯。我留起來沒貼出去。想着這幾天要是見到你就交給你。幸好今天見到你,我不能一直藏起來啊!這個招聘電郵傳過來學生事務處時,剛好是我值班。”曼茱一邊説一邊在儲物櫃裏找到那張列印出來的廣告塞給真莉,上面有書店的電話和負責人的名字,還列出了一些簡單的要求。
“可我只學過三年法文,而且很多都不記得了。”真莉皺了皺眉頭説。
“上面寫着只需要懂一點簡單的法文啊?你打電話過去問一下。試試沒關係哦。”曼茱一邊鎖上儲物櫃一邊説。
中午的時候,真莉打了一通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一把年輕的男孩子的聲音。背後隱隱約約傳來搖滾樂的歌聲。他叫路克,是個中國人。真莉告訴他,自己學了三年法文,平時也有看法國雜誌和法國電影,那個路克聽完就直接問真莉什麼時候可以上班,看來似乎很急着用人。
“曼茱把他的廣告藏起來,我是唯一一個打過去應徵的呀!”真莉好笑地在心裏想。真莉跟路克説好了明天就可以到書店上班。她也巴不得找些事情做,這份兼職來得剛剛好。
真莉掛上電話之後,離開電影系大樓,到學生餐廳那兒買了一份火腿乳酩三明治和一包檸檬茶。餐廳裏擠滿人,她帶着三明治和檸檬茶穿過學校廣場,沿着濃蔭大樹覆蓋成拱形的散步道,走下一條寬闊陡長的石級,來到學校的露天游泳池。她爬上偌大的看台頂,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開始吃她的三明治。今天的天氣好得很,天空一片蔚藍,越過這個游泳池,可以看到大海的那邊。游泳池冬天關閉,池底也許己經長出了許多綠苔醉,反倒把池水變成一片美麗的藍寶石色,一眼看不到底。看台上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學生,每個人都儘量找了個有利的位置,悠閒地曬着冬日温暖的太陽,有的人像真莉,選擇在這裏吃午餐,有的人大聲跟身邊的朋友聊天,也有些人靜靜地邊聽着隨身聽邊看書。
真莉又吃了一口三明治。她今天的胃口很好;況且,她身上的脂肪這陣子跑掉了不少。她吃什麼都不怕胖,可以盡情吃她最喜歡的乳酩。媽媽上星期打過長途電話來,真莉跟媽媽説話時儘量裝出一把愉快的聲音,還在適當時候順便抱怨一下媽媽寄來的那套安哥拉羊毛胸罩和內褲在香港沒機會穿。要是媽媽知道她和子康分手了,一定會勸她離開香港過去多倫多跟他們一起。幸好,媽媽在這方面一向不是很精明。沒聽出真莉的聲音裏有什麼不對勁。
打從跟子康分手的那天以後,真莉無時無刻不想着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飛去多倫多。在那個遙遠的他鄉,幾乎沒有人認識她。她再也不要回來了。可她始終沒走,彷彿這裏還有什麼讓她留下來。
起初她以為是對子康的不捨之情,又或者是她仍然對他心存希望。然而,當她坐在這個看台上,享受着暖洋洋的日頭,暗空萬里,她遙望着大海那邊偶爾經過的一兩艘歸帆,看着眼前深藍色的池水在微風中吹皺,還有身邊這些她有點眼熟卻不認識的臉孔,她頓時明白她不走的原因。二十年來,這是她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雖然她曾經以為的那段傾城之戀最後一敗塗地,但她不甘心就這樣一走了之。即使有一天她要走,也不是像現在這樣以一個失敗者的姿態,垂頭喪氣地離開。爸爸媽媽剛走的時候,她很不習慣,一個人在家裏時,甚至聽到牆上那個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然而,她很快就愛上了一個人無人管束的自由。自由是她的選擇,沒有人能夠奪去,尤其不能讓那個使她嚐到痛苦和屈辱的舊情人奪去。
“不管多麼孤單,我會克服它的!”她對自己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