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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向晚,水湘別苑內的宮紗燈籠,燭光幽微,燈火明滅着,平添幾許向晚的秋愁。

    年僅二十出頭的顏寧,病卧牀榻,已教婦人漏血之症纏擾了數月之久。

    顏寧雖是漢人,可無論相貌、身段皆美若天仙。

    此時此刻,坐在顏寧牀頭、一臉愁眉不展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安親王嶽樂。而站在牀尾,那個容貌與母親相似的小女孩兒,就是顏寧為安親王生下的小郡主,禧珍格格。

    八歲的小禧珍怔怔地站在牀頭,手中緊緊握着額娘臨死前留給她的遺物……

    她呆呆地瞪着阿瑪臉上的淚,清秀的小臉蛋儘管蒼白,可她的大眼睛兀自睜得老大,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阿瑪,彷佛不明白,為何阿瑪的眼睛裏能流得出那麼多的淚水……

    病重中,安親王的愛妾仍聽得見丈夫的聲聲呼喚,可任憑她再怎麼用力眨眼,也無法看清丈夫温柔的臉龐。

    她是安親王嶽樂最心愛的小妾。

    康熙十四年,三藩亂起,嶽樂接獲兵部指令,得到當今聖上親旨速往江西固守,首要任務需斷賊餉道、分其兵勢、扼其咽喉,之後又接獲聖上親令,再轉長沙,旨在削弱平西王吳三桂的兵力。

    當時嶽樂大隊軍馬進發長沙,駐紮於村野之際,他與皇上書信往返亦未曾中斷過。當時嶽樂困於戰事,特命令下屬不得跟隨,他獨自一人漫遊鄉道尋求平靜,走累了覺得口渴時,忽然看見一户耕農所蓋,獨立於田野間的小茅屋。

    嶽樂當時立刻敲門進去要杯水喝,然而這偶然的機緣,就像老天爺早已註定好的,竟讓他就此遇見了顏寧!

    嶽樂明白,這名生於村野,卻天生成水漾水靈的柔情女子,就是他命中註定的剋星!此時雖然戰事困頓,不該思及兒女私情,然而他無論如何無法撇棄顏寧,他的情感已經勝過理智!嶽樂於是甘冒大不韙,於戰鼓頻催之際、大軍拔營挺進之時,將這名村裏女子私藏在身邊。

    康熙十九年,安親王嶽樂立下彪炳戰功,皇帝出京至盧溝橋親迎於二十里外,其後且親自召見嶽樂,禮遇尊崇有加,並且召安親王於御座前賜茶。

    但就在此時,沒有人知道得到康熙榮寵的嶽樂,竟然為了一名女子,內心遑遑極度不安寧——只因回京後,嶽樂便將顏寧暫置於京畿附近,兩人見面暫時不能那麼方便。

    然而以嶽樂堂堂王爺之尊,欲迎一名女子入府為側室,本來容易至極——

    但為難就在,嶽樂的妻子身分太特殊!

    安親王福晉恪瑤,她是太宗皇帝的養女。恪瑤以皇格格之尊下嫁於嶽樂,那是嶽樂十六歲那年,太宗皇帝親口指的婚。

    嶽樂不能朝夕相伴心愛的女人,難免心猿意馬!況且他篤定自己於府外另置別業一事,恪瑤遲早會知道,於是挾着平藩戰功,班師回朝一個月內,嶽樂便親赴面聖,當面對皇上傾訴他只愛美人不要封賞的決心。

    嶽樂雖明知道,如此一來絕對不能得到妻子的諒解,皇上與朝臣也會因此抹煞他平藩所立的戰功,然而他義無反顧,一心只願得美人長相隨。

    嶽樂這一點心願,在康熙這位年輕皇帝聽明白後,為顧及君威與安親王福晉的婦德,於是成全了他。

    當聖口一鬆,顏寧進駐王府,搬至為她特別修築的水湘別苑那一刻,最心碎的女人,當然是嶽樂的結髮妻子安親王福晉恪瑤。

    恪瑤心底很清楚,丈夫愛的,是這名比他小十八歲的漢人女子!她心底有恨,自然不可能善待顏寧。

    而這麼多年來,夾在兩女人之間,嶽樂雖然痛苦卻甘之如飴。因為他最心愛的女人就陪伴在自己身邊,他是求仁得仁。

    然而他卻不能給顏寧任何名分,儘管她是嶽樂最心愛的小妾,他能給她的,只有比其它妻妾更多的愛與照顧。而嶽樂給顏寧的柔情與蜜意,甚至比對他的妻子還要多得多!

    丈夫對自己的恩愛不再,對一名漢女的好,較之過去對自己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點看在恪瑤眼底,是無止盡的痛心。

    而自顏寧生病後,嶽樂更是拋下妻子不顧,一連數月幾乎搬至顏寧的水湘別苑,在顏寧的居所朝夕逗留,留戀陪伴。

    然而眼見顏寧的病不但不痊癒反更加沉重,嶽樂痛心疾首,胸口臟腑如同被扭曲絞碎,較之上戰場身負重傷更讓他痛苦!

    而自今年起,顏寧的病況一日復一日沉重。連皇上的御醫來探視過,都只能搖頭嘆息……

    就在一刻鐘前,大夫已經撒手沉默地立在牀榻邊,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人世間的生離死別。

    當顏寧嚥下那最後一口氣時,嶽樂已經崩潰了!

    沉重的哀痛讓他彷佛窒息一般喘不過氣,他泣不成聲,所有的痛苦全都充塞在胸臆裏,哽咽着……

    「王爺,您節哀呀。」大夫終於走上前,嘆息着勸慰。

    「不,我不要妳死,妳怎麼能就這樣死了……顏寧!」安親王的痛苦到了極點,他含着淚水痛聲哭泣着,詛咒着老天爺。

    「王爺,」大夫望向呆立在牀邊的小格格。「您還有小格格……王爺千萬要保重自己!」他語帶遲疑地道。

    嶽樂突然被點醒,他這才想起自己與顏寧的女兒,於是停止了詛咒,他強嚥下胸口的痛苦,望向才八歲大的禧珍——

    原以為那孩子勢必比他這大人還痛苦,還不能承受這生離死別的震撼!然而禧珍……他那小女兒的表情卻是麻木的!

    禧珍面無表情地瞪着她死去的額娘,然後慢慢抬起眼,望向她的阿瑪——

    她那空洞眼神里頭沒有心痛……

    更沒有眼淚。

    康熙二十六年,噶爾丹亂起,時年值十八歲的安親王三子永琰貝子,奉旨親命,跟隨皇上身邊一等侍衞阿南達,前往噶爾丹處傳諭聖上親旨。

    數乘快馬越過大漠邊上千裏荒野,好不容易見着綠洲水地,騎士們勒停坐騎,至水池邊暫時歇馬養息。

    「喀爾喀部眾被噶爾丹逼至末路,於是來投我朝,現正停泊於漠南,噶爾丹卻上疏要求皇上拒納哲卜尊丹巴呼圖克圖!皇上這回要我們持敕向噶爾丹傳上諭,命他平息戰事和睦太平,然而噶爾丹狼子野心,他驕傲跋扈慣了!我看,這一趟咱們前去,只怕也凶多吉少。」隊伍剛行至噶爾丹勢力範圍內,阿南達跨在坐騎上漫步至永琰身邊,語重心長地道。

    「阿南達,何需怕他?噶爾丹越想造反,越不敢殺天朝來使。」時年才十八歲的永琰,豪氣萬千地説出了令阿南達迷惑的話。

    「永琰,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阿南達果然開口問了。

    永琰輕描淡寫反問:「噶爾丹在大漠南北路頻掀戰事,他的野心不止一兩日,聖上與朝臣皆知,但他何以尚不敢公然造反作亂、置皇上聖諭於不顧?你以為他顧忌着些什麼?」

    「養兵蓄鋭,他在等着時機!」

    「正是!」永琰撇起嘴。「那麼他的兵可養好了?馬兒可壯了?牛兒可肥了?」

    阿南達想也不想。「萬事俱備了。」

    「萬事俱備,就待起事了!」永琰撇嘴淡笑:「噶爾丹已先取漠北喀爾喀,將再攻漠南內蒙,他豈能為我們幾人,就讓皇上有藉口能出兵討伐?」

    阿南達瞪大眼睛,然後咕嘟地嚥了口水——

    「永琰,你真奇怪!我怎麼瞧你,怎麼覺得你不似個年少不更事的貝子爺,倒有幾分——」阿南達話到嘴邊又吞下。

    「幾分什麼?」永琰笑問。

    「説句大不敬的話,你方才分析事理那有條不紊的模樣,着實有幾分聖上議事時的神采!」阿南達笑道。

    他長年追隨在皇上身邊,對皇上一言一行最是瞭解。

    永琰豪爽地笑出聲。「你太高估我了,阿南達!」他一躍跨上坐騎。「事不宜遲,咱們快些趕路吧,別誤了皇上的正事!」

    語畢,永琰鞭策胯下,一馬當先而去——

    「呀!」

    黃沙揚塵,阿南達緊隨其後。

    至此而去,馬隊確已進入噶爾丹的勢力範圍,永琰的話是否應驗,眾人的命是否可保,不日立即可見真章!

    噶爾丹是天生梟雄,他的野心可籠罩天下,絕不會因暫時取得喀爾喀勝果,以此而自滿!他一路追擊喀爾喀逃亡部眾,只在尋找合理的南侵藉口!

    永琰將噶爾丹的行徑看得十分透澈,他早料到噶爾丹非但不會辱殺來使,還將對他們禮遇有加。

    然而即使永琰的預言成真,阿南達仍感到不安。

    夜間在噶爾丹所提供,歇息的營帳內,阿南達對永琰道:「甲冑兵哨萬事俱全,這只是部落駐地,卻如此這般禁衞森嚴,要説他沒有野心,誰都不信!」

    永琰對他使個眼色,暗示隔牆有耳,阿南達隨即知道自己多話了!

    「永琰,你可知道皇上遣你隨我前來的原因?」阿南達反應尚稱機敏,他立即轉個話鋒。

    「皇上看得起我,才着令我辦事,另方面特意安排我追隨在你左右,欲令我多長見識。」他答得謙和內斂。

    阿南達笑開。「你太謙虛了!」這回阿南達不多話,僅僅微笑。

    他總感到永琰在皇上心中似有特殊地位,才會命這名年僅十八歲的貝子爺隨行以見機行事,如果讓噶爾丹明白皇上對永琰的器重,恐怕要生事。

    「皇上的聖諭已經傳達,明日我就會拜別噶爾丹,咱們即刻回京覆命去,就不久留了。」阿南達道。

    「也對,咱們能儘快將大汗的意旨送交聖上,讓聖上早日明白,大汗實對我朝十分恭順遵謹。」永琰回道。

    聽見永琰稱噶爾丹為大汗,他即明白永琰確認帳外有人竊聽。

    康熙十六年,噶爾丹襲殺岳父與首領,自立為布實克土汗,他狂妄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這幾年來更加長進,除肆意掠奪準噶爾鄰近分部,且進一步侵侮攻掠蒙古各部,以圖擴張自己的勢力!

    「説得是!咱們萬萬誤事不得。」阿南達順着永琰的話説。「既然任務已達成,明日就回轉京城,咱們也該舒舒心談點別的事,例如你的婚事——日前我聽説你阿瑪與簡親王密議,已經給你訂下簡親王的婚事?」他不再談政事。

    「近日我阿瑪的身子不適,這事已暫且擱下。」永琰淡聲回答。

    其實他心知肚明,卻不想提及自己的家務事。

    他的阿瑪為了府內一名小妾,已經數月未出水湘別苑。這事兒如今已鬧得府內人盡皆知,只差還未傳出府外,一旦消息傳出,不僅安親王一世英名將會毀於一旦,安親王為一名小妾廢寢忘食、藉口託病不上早朝之事,倘若皇上得知內情,只怕安親王府將有禍事。

    「這麼説你的親事沒門兒了?」阿南達大笑:「這樣也好!説不準皇上早已經屬意,要將哪個皇格格指給你為妻!」

    永琰微笑着,卻未接話。

    他知道一旦噶爾丹起事,烽火戰起,自己娶妻一事怕會就此擱下,待戰火平息……

    永琰沉斂的眸光移向帳外那晃動的人影,知道和平這一天,恐怕三五年後都不能來臨。

    安親王福晉恪瑤明白,即使顏寧已死,她丈夫的心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顏寧死後嶽樂就像個遊魂,他對那死去女人的懸念,讓她的怨念更加深了一重!

    平時丈夫有多少女人恪瑤都可以不管,畢竟她是王府大福晉,不會為了王爺納妾這種小事計較,然而憑着一個女人的直覺,她明白這個顏寧有多麼的不同——因為顏寧所奪走的,是她丈夫的心!

    而當年顏寧奪去了她的丈夫,現在顏寧死後,竟還要把她丈夫的心也給帶走!嶽樂所有的心思與情感幾乎全給了顏寧,説來殘酷,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其它女子在他的生活中如同點綴,包括她,嶽樂的結髮妻子恪瑤。

    靈堂已經佈置好了,恪瑤心痛地瞪着丈夫為那名賤妾安置的牌位,上頭竟寫着「結髮愛妻顏寧」這六個字!

    當看到那牌位上綢繆眷戀的字眼後,恪瑤就徹底心碎了!

    從這一刻起,她對自己的丈夫不再存有任何幻想,也不再期盼他有回頭那一天。

    恪瑤這深沉濃稠的怨恨,自然而然遷怒到顏寧八歲的小女兒禧珍身上。

    恪瑤的家世顯赫,連那名勾引自己丈夫的賤妾在世時,她都能做到毫不計較,何況是對一名小女孩?她恨禧珍,然而只要有丈夫在,人前人後,她仍然必須做一名秀外慧中、寬容大肚的大福晉,不能也不會怨恨一個八歲的孩子!雖然她要掌控禧珍的命運易如反掌,然而她絕不會為了這弱質的孩子,就輕易淪喪她的高貴與驕傲!

    恪瑤的奶孃一向明白福晉的心思,站在靈堂前,她附在主子耳根邊叨唸道:「福晉,您瞧那賤妾生的孩子,她對自己額孃的死亡好像無動於衷……好個鐵石心腸的女娃!」

    恪瑤轉頭看見畏縮在角落的小禧珍,她慢慢瞇起了眼……

    獨自一個人蹲在靈堂角落,禧珍抱着自個兒的膝頭,木然地瞪着來來往往的人們,直到安親王走過來擋住她的視線……

    嶽樂瞪着這個自己與顏寧所生的小女兒。

    他久久地瞪着她,從禧珍來到這裏蹲在這個角落開始,他視線就不曾離開過這個孩子。

    然而這幾刻鐘的時間過去,他沒見到這孩子因為她額孃的死亡而哀泣。

    連顏寧身邊的小婢女都倒在靈堂前痛哭失聲,然而這小女娃——她的表情是木然的、血液是冰冷的,從頭到尾她只是睜大了那雙與顏寧一模一樣的大眼睛,瞪着這些前來靈堂致哀的眾人,彷佛事不關己、彷佛死的人不是她的額娘!

    禧珍抬起頭見到她的阿瑪,她的表情如大夢初醒般,過了許久才畏怯、遲疑地叫了一聲:「阿瑪……」

    見到禧珍木然的表情,陡然間,嶽樂心中升起一股忿怒……

    「妳額娘死了、她永遠永遠的離開妳了!妳傷心嗎,禧珍?」他幽幽地問。

    禧珍小小的身子忽然顫了一下,然而她僅僅將身子往內縮得更實,然後她垂下頭,彷佛這個問題迷惑着她……

    「難道妳額娘死了,妳還不傷心嗎?」嶽樂再問,他如石塊般堅硬的眼光漸漸放冷。

    禧珍抬起頭,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無語地凝望着她的阿瑪。

    這小小的孩子並不明白,她的阿瑪為什麼如此追問自己的原因。然而她答不上來是因為她無法分辨,她心口那絞痛着的,是什麼樣的滋味……

    「妳真的對妳額孃的死,沒有半分傷心?」嶽樂的眼神冰冷,他瞪着禧珍,這小女娃白皙乾淨的臉龐上,沒有一丁點流淚的痕跡!「我確定,妳大概是半點也不傷心的!」他終於喃喃道。

    禧珍還來不及弄清楚她阿瑪的意思,就忽然被拽起——

    她纖細的手臂吃痛着,然而她的阿瑪毫不留情地用力拖着她,直把她拖到額孃的靈前——

    「妳給我跪在妳額娘面前!妳這鐵石心腸的孩子,竟然連妳額娘去世,妳也不掉一滴眼淚嗎?!」嶽樂忽然甩開小女兒,野蠻的程度就像對待戰場上的仇人。

    然而禧珍只是呆呆地瞪着她的阿瑪,彷佛不明白,為什麼過去疼愛自己的阿瑪,會突然這樣嚴厲地對待自己……

    「好!妳就好好給我跪着!在沒看見妳掉一滴眼淚之前,妳就永遠不許給我站起來!」安親王怒吼。

    他突然發瘋一樣狂暴的舉動,嚇壞了眾人!

    然而當人們看到那木着臉的小女孩,見到她對自己額孃的死那無動於衷的表情,人們開始指指點點,不再同情那孱弱的女孩!

    多數人還由衷以為,這小女孩如此冷血,安親王的心痛忿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可禧珍……

    沒人明白這小小的孩子心痛如絞,她因胸口疼痛而知覺漸漸麻木,然而儘管她再心痛……

    卻怎麼樣也擠不出半滴眼淚。

    永琰風塵僕僕,自大漠返回京畿覆命後,深夜時分才得以返回王府,卻見親王府大門前懸着一片白幡。

    他起先疑惑,繼而明白這片白幡象徵的意義——

    「貝勒爺!」王府總管奕善一路呼喊着,追隨在永琰馬背後奔進王府前院。

    自永琰回京後,聖上已下令冊封永琰貝子爵升一等,賞戴三眼花翎,即日起冊封貝勒,這消息昨日前已傳回王府,但逢此時任誰也沒心思慶祝。

    「夜半三更的——貝勒爺,使不得啊!您快下馬——」奕善的話才説一半,頓時卡在喉頭。

    因為永琰已經勒停坐騎。「這是幾日前的事?」他問的是人死之時。

    「回貝勒爺,是八日前的事兒了!不過靈堂直至昨日才備好,王爺他哀痛得幾乎要病倒了。」奕善回答。

    永琰不再回應,他翻身下馬疾步走進內院。

    內院是王府女眷的居所,奕善站在外牆邊不敢貿然跟上去。

    永琰一路走向水湘別苑,小徑邊上的花朵凝結着深夜的露水,正兀自散發出屬於深夜的幽香……

    「額娘、額娘……」

    三歲的小禧珍顛着步子,從庭院裏一路跑進她額孃的房裏,稚嫩的童音殷殷切切地呼喚着她最親愛的摯親。

    「珍兒?」正在做針黹的顏寧,一抬頭忽然見到小女兒雙眼紅潤潤的,嚇得她趕緊扔下手頭上的針線活兒,抱着女兒仔細端詳。「妳怎麼了?兩隻眼睛怎麼這麼又紅又腫的?妳別嚇壞額娘了!」

    「我沒事兒,額娘……」小小禧珍用力眨着眼睛,她只覺得又痛又癢的。

    「怎麼沒事兒呢!妳這孩子——」顏寧焦急起來,忽然想起禧珍出生時的事。「妳是不是眼睛裏跑進髒東西了?快眨眨眼,擠出幾滴淚來都好,快把眼裏那髒東西給衝出來呀!」

    禧珍聽她額孃的話,用力眨眼,可卻任憑她再怎麼眨眼,眼睛裏依舊流不出半滴眼淚!

    「珍兒,妳為什麼不流淚呢?」顏寧急得快哭了。

    「額娘……」禧珍用她那雙像兔子一樣紅潤潤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她的額娘。

    「春蘭!春蘭!」顏寧大聲呼喚她那才十六歲的小婢女。

    春蘭急忙跑進主子房裏。

    「王爺不在府裏,妳就不必再報總管,趕緊自個兒出門去請大夫過來——妳快去呀!」顏寧已經哭出來。「快去……再慢,小格格的眼睛要不保了!」

    「是,娘娘!」春蘭嚇得奪門而出。

    禧珍望着她的額娘,她看到額娘臉上不斷流下的淚水,於是好奇地伸出小小手心,接住自她額娘臉上落下的淚滴……

    「珍兒,妳聽額娘説,」顏寧心痛地看着女兒,緊緊地抱着她的心肝寶貝。「妳試着回想月前摔跤的事兒,那痛吧?痛就流淚呀!額娘求求妳流淚吧,珍兒!」

    然而禧珍卻一點都不明白,何謂「流淚」?

    月前摔跤時儘管痛痛,可她也沒「流淚」呀!

    那「流淚」是個什麼樣的滋味兒呢?

    顏寧瞪着女兒茫然的眼,她的心碎了……

    她的小女兒,自出生那一刻起就讓她擔憂心驚。

    因為這孩子,禧珍……

    她自生來就只會笑、不會哭。

    禧珍忽然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竟然還跪在額孃的靈前,夜半時分天黑得像一團濃稠得化不開的墨汁,自白天起已經過了六個時辰,她沒水喝、沒飯吃,就這樣跪在她額孃的靈前,雙腿都已經麻木。

    她並不明白這府裏的下人在大福晉奶孃的指示下,沒人敢來照管她這失去親孃保護的小小八歲孩子。

    夢中,她恍惚間憶起三歲時發生過的事,原本她的記憶遺忘了這樁幼年往事,只有額娘始終耿耿於懷,自那之後便小心翼翼地保護着她,每日早午晚各三回,用大夫調製的藥水灌洗她的雙眼。

    而如今額娘死了,這已經第八日,小禧珍的眼睛再沒有人用藥水細心地替她灌洗,於是漸漸的發紅乾澀,腫痛起來。

    禧珍的雙腿跪了這許多時辰,也早已經由痛轉為麻痹然後失去知覺。

    然而雙腿與雙眼的疼,再怎麼也比不上她的心痛……

    然而她還太小、小到根本就不明白,為什麼她瞪着額孃的靈牌,會突然有這痛徹心扉的,説不出口的痛苦?

    禧珍並不知道她的身子正在搖晃着,因為即使是個大男人都不能忍受這長跪的酷刑,何況她只是個八歲的孩子!

    禧珍虛弱地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瞪着她額孃的牌位,想弄明白心窩的痛楚。然而她虛弱的身子,搖晃的幅度卻越來越大……

    永琰跨進他阿瑪小妾的別苑內,立即見到廳內已布妥的靈堂。

    但就在夜半時分,在這空無一人的靈堂內,他卻看見一名小女娃兒獨自一人跪在靈堂前,身子搖搖欲墜……

    他走到女娃兒身邊,站在數尺外觀察着她清秀絕麗的側顏,訝異於這小女孩小小年紀,已經擁有渾然天成的絕世容貌。

    他雖未認出這名小女孩,然而永琰知道,這水湘別苑的女主人,曾經為他的阿瑪生了一名小格格。

    這處水湘別苑是他額孃的禁忌,除了阿瑪、總管以及別苑內的奴婢,府內所有人顧忌着福晉,因此都將這水湘別苑當成是隱形的、根本不存在。

    永琰是恪瑤的親生子,他當然更不可能走進這水湘別苑。

    安親王府裏的水湘別苑就像遺世獨立的桃源,但這是他阿瑪一人的桃花源,卻是他額娘心中最深最苦的痛。

    永琰凝立在小女孩身邊,出神地凝望着這搖晃着孱弱的身子、卻兀自苦撐的小女孩,並且注意到她紅潤腫脹的雙眼……

    這片刻,永琰以為這女孩是為了她額孃的死而哭腫了雙眼。

    時光如靜止般悄然無息地漂流過,他就這麼出神地凝望着女孩,懷着一種連早熟的他也不瞭解的情緒,萬種滋味驀然掠過心頭,彷佛在許久許久之前,他早已經認識她……

    禧珍回頭看到這名站在自己身邊的少年,她紅腫的雙眼茫然地痴望這專注地審看着自己的陌生人,心口又突然狠狠地揪痛起來——

    較之於前,胸口忽然增加數十倍的疼痛,突如其來地打擊禧珍!讓她再也撐不住——

    她驀地朝前倒下!

    永琰在第一時間上前接住她……

    禧珍的額頭撞到他堅硬的胸口,而這昏頭暈腦的疼痛,竟驀然逼出了她的眼淚……

    永琰看到女孩的淚水,伸手抱住她時,他朝上的掌心接到了她落下的淚滴……

    「妳沒事?」他抱緊懷中這小小的、嬌弱的身軀。

    永琰的問題註定得不到回答。

    因為這個臉上掛着淚痕的小女孩,早已經暈厥在他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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