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敲門的聲音。
“幹嗎?”恩榆沒好氣地説。
這幾天她也不知道是撞了哪路邪神,上學遲到,考試砸鍋,大晴天淋水,揹包破個洞,所有東西不翼而飛,就連追個仇人泄憤吧,都會被人善意地認作是追男仔,甚至還好心地打電話告訴了她那個超級八卦的老媽。
現在好了,隔着一道房門,都可以聽見老媽那急躁粗糙的大嗓門,“小榆,老媽好歹也生得你有鼻子有眼,沒缺胳膊少腿,你怎麼能那麼沒出息?在自家飯店裏追得人抱頭鼠竄!你叫老媽哪還有臉見人?”
恩榆捂住耳朵。
“那小子到底是什麼人?同學?同學的哥哥?哥哥的同學?”沒聽到女兒的迴音,她繼續唸叨,“他長得怎麼樣?高不高?帥不帥?他哪點讓你着了迷?”
恩榆頭痛,乾脆帶上耳機,將Mp3的音量調到最大,徹底隔絕母親的數落。
“比你兒子帥一點,行不行?”桑爾棠優哉遊哉地晃過來,手裏拎着母親的小坤包,“王太太約你去打牌。”
“什麼時候的事?”桑太太懷疑地望一眼兒子。
“就剛才,剛剛掛電話,三缺一呀,去不去?”爾棠氣定神閒。
“你不早説?”桑太太埋怨一聲,急急忙忙接過小包,“看着你妹妹,別讓她再出去幹傻事。”
“遵命!長官!”爾棠敬個禮。
桑太太仍不放心,“你這個做大哥的,要知道關心妹妹。”
“是的,長官!”
“我走了。”
“慢走,長官!”
桑太太被逗樂了,橫了兒子一眼,笑容滿面地離去。
“好了,出來吧。”爾棠敲門,敲了好半天,才等來一張鬱悶至極的臉。
“你又有什麼事?”恩榆摘下耳機,籲出一口氣。
“當然是好事!”
“別告訴我你幫我抓到了那個傢伙!”恩榆翻白眼説。
“差不多。”
“差不多是多少?”
有個從小膩在一起的兄弟姐妹的壞處就是,無論你有多少個心眼,好像總瞞不過她的火眼金睛。反正已經習慣了,爾棠滿不在乎地説:“惹你的那個傢伙我是不知道啦,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最敬佩的那個人的蹤跡。”
“我最敬佩的人?”恩榆頓了一下,驀地眼神一亮,“你説飯店入口那幅畫的畫者?”
“嗯哼。”她家大哥也是畫畫出身的好不好?怎不見她崇拜成這樣?
“你快告訴我,他在哪裏?”
“喏,這是他的地址。”爾棠將一張隨手寫下的紙條遞給恩榆,眼裏滿是興味盎然的神情。
老實説,他對這件事的後續發展越來越期待了。
暮春時節柳絛綠,鶯飛草長思如絮。
如此美麗的季節,總要發生一些令人愉快的故事吧?
畫中只有海!
藍色的海!白色的浪花!漫卷西天的殘霞!
繾綣留戀,不肯散去。
就這樣,彷彿這樣便是一生一世!
那賁張的顏色、細緻的線條,和充溢在畫面裏的柔情,奔放地、奪目地,繪出一個奔騰纏綿的海。
畫的名字叫做:聽海!
畫者——
金振希!
蜿蜒的鐵軌在長及人身的油菜花田裏無盡地向前延伸着,彷彿望不到頭。
拿着寫有金振希地址的紙條,桑恩榆忐忑不安地坐上了開往周邊小鎮的火車。
她心裏既緊張又興奮,既期待又彷徨,巴望着火車開快一點,又希望前方永無盡頭。這一顆心,患得患失。
她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金、振、希!這三個字在她的舌尖上顛過來滾過去,反覆誦吟成一首詩。
他的形象,在她的腦海裏被勾勒了又勾勒、想象了又想象。漸漸地,她有了自己心目中的“海神”。
大哥的同學,那個人,至少應該是年輕的、才華橫溢的。
除此之外,他肯定還是温柔的。不然,他畫不出那樣的大海。
當然,他也豁達,心胸如海一般寬廣。
他的眼神温柔,心思細膩……他還有一雙握畫筆的修長穩定的手。
少女的心思,如塗抹着金色陽光的種子,沿路拋撒,沿路種植,在火車摩擦着鐵軌的轟隆聲中,瘋長成參天大樹……
軌道的盡頭便是大海。
紙條上寫的地址是沿海大道59號。
暈!大哥到底有沒有來過這裏?
桑恩榆杵在三岔路口傻了眼。
從這裏向左走是新建的高級度假村,為新沿海大道。向右走則是一個顯然已呈半荒廢狀態的漁村,標牌上倒是寫着沿海大道。可,她橫看豎看,也不覺得那條青石板砌成的小路夠資格被稱為大道。
沿海廢道還差不多。
兩相比對之後,桑恩榆神情篤定地踏上了新沿海大道。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一名噪聲國際的知名畫家,他的住處,肯定是高級度假村!
沒錯,就是這裏!
新沿海大道59號!
桑恩榆好不容易在一排排建築物裏面找到了“59”這個門牌號碼。可惜,令人鬱悶的是,屋主居然不在!
怎麼辦?花了這麼大的力氣,不能半途而廢吧?
即使不能像她在大哥面前誇口的那樣,拜他為師,好歹也要見個真身實面是不是?要不然,肯定會被大哥嘲笑的。
她才不要藉助着裙帶關係跟他拉親帶故呢!
她要的,是他真心的賞識!
小丫頭心高氣傲,不肯服輸。所以,她決定,等下去!
左等、右等,望眼欲穿,等來的,只是日漸西移,夕染層巒。
等不到了,恩榆不由得泄氣。
只好回頭。
她還要趕最後一班火車。
匆匆走在寬闊的柏油馬路上,兩旁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梧桐樹的右側砌着欄杆,欄杆下是奔騰的海水。
夕陽在遠遠的天邊燃燒、大海在近近的眼前咆哮,桑恩榆顧不得欣賞眼前的景色,她飛快地挪動着腳步。
剛來的時候沒怎麼覺得,到了此刻,她才發現,這裏真是偏遠哪。
因為還不到旅遊旺季,度假村裏遊人極少,整條路上只有她一個人,漸次亮起的街燈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到地面上,伴着海風呼嘯,看過去,如鬼影婆娑。
饒是她再膽大,也開始覺得頭皮發麻。
拼命地往前跑,終於看到三岔路口的路標了,站台就在路口前方不遠處,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身體一放鬆,腳步便慢了下來,感覺有什麼東西將自己的腳絆了一下,她低頭一看,啞然失笑,原來她緊張得連鞋帶鬆了也不知道。
蹲下身子,繫緊鞋帶。
這時,不知道從哪裏衝出來一輛單車飛快地從她身邊滑過,車後座上的人伸手就來搶她肩上的揹包。
恩榆下意識地挽緊揹帶。
“Shit!”那人咒罵一句,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恩榆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揹包帶子被扯得筆直,匕首“刷”地揮過,牛皮肩帶應聲而斷,揹包落入那人手中。
單車飛速向前。
恩榆怔忪片刻,望一眼手中孤零零的半截斷帶,才猛地回神,“捉賊呀!有沒有人哪?捉賊呀!”空洞洞的聲音被海風吹落,飄出好遠。
眼看着單車沿着下坡滑進“沿海廢道”,她心一沉。完了!現在身無分文,怎麼辦?
追?還是不追?她膽戰心驚地望着眼前青石板鋪就的小道,道路蜿蜒曲折,似乎越往裏走便越是荒僻。
她一個女孩子,追上去肯定是死,不追,似乎也好不到哪裏去。
罷罷罷,欲哭無淚,走投無路。
正自苦惱,猛聽得前方傳來“咚”的一聲重物墮地聲。在暗夜中聽來,格外清晰。
那兩個傢伙摔倒了?桑恩榆提起勇氣,向聲音來源之處跑過去。
月色如銀,清輝淡淡,近了,再近一些,她終於看清,那兩個搶包的混蛋此刻正狼狽萬分地從地上爬起來,對着前方那道淡淡的黑影撲圍過去。
“小心。”恩榆尖聲叫。
黑影微一側身,那兩個人撲了個空,但馬上,他們又反撲回來,三人扭打在一起。
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像壞掉一樣!
不行不行,她不能站在這裏,她不能袖手旁觀。
恩榆的眼睛慌亂地四面瞄,一眼掃到歪倒在路邊的單車,車簍裏倒出來一把鏈子鎖,她拾起來,不顧一切地朝那兩個傢伙身上砸過去。
一下、兩下,第三下,她看到了匕首的寒光。
來不及躲閃,或者説,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閃,只能呆呆地看着那把刀向自己刺過來,刺過來……以為必定逃不過了,卻不料,中途突然橫插進來半邊肩膀,寒光一沒,劃過他的胳膊,割裂外套,割裂了皮膚。
血,從裂口滲出來。
“啊!”恩榆尖叫,駭得呆住了。
男人反手奪過她手中鐵鏈,揮出去。這一下,力道不知比她大了多少倍。兩個賊人眼見討不了便宜,再糾纏下去只有越發不利,一橫心,扔掉揹包,踩上單車一溜煙跑遠了。
男人也不追趕,扔掉鐵鏈,一隻手扶住受傷的手臂。
“你……要不要緊?”恩榆小心翼翼地問。她心裏又慚愧又內疚,看着他一身一手血的樣子,比她自己捱了一刀還要難受。
畢竟,事情是因她而起。
“沒事。”男人説。説了,用下巴指一指地上的揹包,“沒事別在外面亂晃。”他説完,朝前走。
桑恩榆卻整個人愣在了那裏。不會吧?這個世界未免也太小太小太小了!
方才那一瞬間,她絕對沒有看錯,那微側的頭、飛揚的眉眼、不羈的唇線,以及唇邊總是漾着三分傲慢七分懶散的招牌式微笑。
天哪!她沒有看錯,是他!真的是他!
“站住!”她脱口而出。
男人回頭,淡白月光柔和地灑在他的眉梢眼角,墨黑色的天空宛如大幅背景圖片,眼前的女孩就是那圖片中的焦點。
“真巧!”金振希也是一愣,繼而苦笑。不知道是中國的女孩太少,還是中國這個地方太小,為什麼每次他都會在絕對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見她?
巧什麼巧?是她倒黴才對!
縱裏尋他千百度,這下,尋着了,又怎樣?仇人變恩人,沒勁!
“你跟我走!”桑恩榆拾起揹包,語氣僵硬,像在跟誰賭氣。
“幹嗎?”他蹙眉。這丫頭,總是喜歡用命令的語氣跟人説話嗎?
“呵,我還以為你聽不懂人話呢。”她語聲譏誚。
瞧,弄虛作假遲早有穿幫的一天。恨只恨,她沒理由報仇了!
可惡!
呃?金振希挑一挑眉。臉上非但沒有該有的慚愧,反而加深了薄唇上總是噙着的那抹笑。
“走啦,你跟我去醫院。”桑恩榆煩躁地皺眉。
只想快快確定這個傢伙沒事,好快快地跟他劃清界線。要不然,她肯定會被他氣得吐血身亡。
“不用了。”他滿不在乎地笑。笑着,轉身,向着石板路深處走,走兩步,背對着她,用受傷的手臂朝她揮了揮手,彷彿在跟一個朋友揮手説再見。
她氣不打一處來,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思擺酷?
恩榆把沒有帶子的揹包抱在胸前,橫下一條心,追上他的腳步。
“你跟着我幹嗎?”深邃的黑眸裏綻出一抹不尋常的光芒,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玩意。
恩榆頓住腳步,硬着頭皮沒有後退,“我怕你失血過多,突然暈倒。”
他朝她眨眨眼,“我暈不暈倒,與你有什麼關係?”
“如果你不是為了救我而受傷,我才懶得管你。”她白他一眼。
他好笑地説:“這就對了,其實,我幫你擋那一刀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你,如果我知道那個不知好歹、亂添麻煩的傢伙是你的話,我肯定不會多此一舉。”
“你!”桑恩榆憋住一口氣,可惡!
“現在弄清楚了?弄清楚了就回家吧。”他揮蒼蠅似的揮揮手。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站定,與他對視,目光冷冷的,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傲氣,“我不管,今天你非得跟我去醫院不可。”
他愣了一下,繼而“哈”一聲笑出來,“這是哪裏來得野丫頭?”
她挑動兩邊眉毛,挑得好高,“怎樣?”
“沒怎樣,去就去。”他突然説。反正無事可做,閒着也是閒着,偶爾將就一下也無妨。
他突然的轉變讓她一時回不來神。待見他邊説邊繼續朝漁村走去,才猛然醒悟,“那邊有醫院嗎?”
他攤攤手,“最近的醫院離這裏也有十幾里路,我不去開車,你想怎麼去?”
“是嗎?”桑恩榆狐疑的目光賊似的盯着他。
他搖頭,搖得十分無奈。
金振希口中的車是一輛經過改良的甲殼蟲,除了喇叭不響之外哪裏都響。
“發什麼愣?上來吧!”車窗裏伸出一張慵懶譏誚的臉。
“呃?”這是哪一年代的古董?
“比起灰姑娘的南瓜車,是差那麼一點點。”他微笑,笑得九分揶揄。
她瞪他一眼,動作很響地坐進車裏。車門發出“喀啦”一聲響,勉強合上。
“別亂動,小心碰壞機關,我們倆都得玩完。”他警告她。
她不信,“唬誰呢?”
金振希似笑非笑,“那你就試試看吧!反正我的命不值錢。”
桑恩榆瞪大了眼,果然不敢亂動,連坐姿都顯得小心翼翼。
她倒不是覺得自己的命有多值錢,而是,若她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和他命喪在此,明天的早報豈不又添一樁苦命女與情人雙雙殉情的特大新聞?
死也不能落上這個罪名!
她的舉動看在他眼裏,想笑,又忍住。
他發覺她臉上的表情特別生動、豐富。生氣的時候,眼瞪得圓圓的,粉紅的嘴唇緊閉着,微顫如花蕾,小臉氣得煞白。
但她又總是很容易忘記自己為什麼生氣,一句話,一個眼神,或者僅僅只是一朵微笑,都會讓她在瞬間轉移注意力。
開心,或者詫異?
這讓他覺得有趣,並時不時地喜歡撩撥她一下,為的就是看她臉上旖旎跌宕的風情。
車子拐上公路,在暗夜裏行駛。
輾轉蜿蜒。
原來所謂的十幾裏距離,不過是用尺子拉直了在地圖上按比例量出來的,真走起來,兜兜轉轉,又不知多跑了十幾裏。
桑恩榆已是不耐,“你到底認不認得路?”
她心中焦急,他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倒應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那句老話。
“還有多遠?”她問。
車子“嘎”一聲剎住。
“到了。”他輕描淡寫地説。
她定睛一看,原來只是巴掌大一間平房,立在路邊,房門口掛着一盞燈,照亮了門前方寸之地。
她不禁懷疑,“就是這裏?”
他點頭,“沒錯,地圖上是這樣指示的。”
她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下車。
進了診所,只看見一名老醫生,低低地垂着頭,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打瞌睡還是在聞桌上的病歷。
聽到聲響,老醫生抬起頭來,“你看還是他看?”他的第一個動作是戴上聽診器。
桑恩榆皺眉,“你看內科還是外科?”
老醫生不耐煩地瞄她一眼,“那你要看什麼科?”
“不是我要看,是他。”恩榆一把將金振希按坐在老醫生面前,偏不説他哪裏不舒服,眼裏是滿滿的懷疑。
“你胳膊受傷了還開車來?”老醫生嚴肅地問。
他身上的外套雖然是深黑色的,看不出血跡,但,半邊袖子卻早已是濕漉漉一片。
桑恩榆吃了一驚,又內疚又擔心。
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讓她以為他的傷其實沒什麼要緊。她之所以堅持要他去醫院,也不過求個安心而已。
誰知道……
“醫生,他到底要不要緊?”這會兒,她也顧不得老醫生到底是治痔瘡還是割盲腸的了。
原本只是覺得好玩的金振希,這刻,望着她憂心忡忡的臉,望着望着竟然望出些許感動。
“有什麼要緊?大男人的,流點血怕什麼?”老醫生橫她一眼,似是嫌她太吵。
“那你剛才又説……”
“我説了什麼?我是説他勇敢,像個男子漢。”
桑恩榆聽了,愣一下,驀地笑出聲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等到弄好一切,他們走出醫院。
金振希去開車。
桑恩榆反而頓住了。她望着墨黑的街頭,驚覺地看看腕錶,天,已經是凌晨三點多鐘了,哪裏還有回市區的火車?
她茫茫然站着,不知該何去何從。
“你不走?”金振希扶住車門,詫然回頭。
她咬住下唇,沒道理再跟着他了,是不是?該治的傷也治了,該報的恩也報了。再説,剛才她跟着他是有醫院這個目的地,現在她跟着他,要去哪?
還是不要了吧。她毅然搖頭。
他聳聳肩,坐進駕駛座。
她看着,他什麼也不説。
車子發動,就要開了,他忽然又把頭從車窗裏伸出來,“晚上有狼,你自己小心。”
她身子一抖,明知道他嚇他,但仍被他嚇住了,“胡、説,哪裏有狼?”
“也許沒有吧,反正我沒見過,要是你見到了,有機會再告訴我。不過……”車子緩緩向前滑,他的聲音慢慢聽不清,“不知道你還有沒有機會説?”
桑恩榆又氣又怕,卻只能望着揚長而去的車燈乾瞪眼。
漸漸地,燈光遠了,看不見了。怒氣化為黯然,桑恩榆一屁股坐在診所門前的台階上,開始考慮着要不要進去跟那個古板又固執的老醫生打個商量,讓她借宿一宿?
“老伯。”這一次換上甜甜的笑容。
老醫生又是一副被人打擾的樣子,抬起頭來,“誰看病?”
“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是……”
“不看病你到診所來幹什麼?出去出去。”老醫生直揮手。
“我想在這裏住一晚。”她硬着頭皮説。
“好好的人,住什麼醫院?”老醫生眼一瞪,“出去出去,這裏只住有病的人。”
有道理!好人不住院。
恩榆只得又折返回來。
蔫蔫地坐在台階上,頭枕着膝蓋,沒想到,這麼坐着,重重倦意也能排山倒海般襲來。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桑恩榆,你不能睡,千萬不能睡。”
然而,瞌睡蟲就像揮也揮不去的蒼蠅似的圍繞着她。
迷濛中,她似乎聽見“哐啷哐啷”的汽車引擎聲緩緩駛近。
“好多破車!”她嘟囔一句,轉個臉,沉沉睡着了。
“你真不知道送你去旅館的那個人是誰?”素描課才上到一半,死黨安心已經冒着被老師點名照顧的危險,把這個問題來來回回研究了十七八遍。
桑恩榆只有翻眼又翻眼。
怎麼這樣呢?安心從一開始,就抱定一副懷疑的態度,好像她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一樣。
但,天地良心,她至今還對自己早上為什麼會從A市一家旅館醒過來的離奇事件感到頭痛和不可思議。
她記得,昨天晚上,她明明沒有趕上最後一班列車,她明明還待在離A市市區幾十公里之外的一個小鎮上,她明明在一傢俬人診所門外睡着了。
她明明……
她明明記得清清楚楚,沒有腦震盪,也沒有失去記憶。
但,為何,她偏偏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從診所門外到了市區旅館?
這一段空白,她沉在睡夢裏。
怎麼會睡得像死豬一樣?
照安心的話説,是被人拐賣了都不知道。
然而,幸運的是,她沒有被拐賣。
至少,到現在為止,她還沒發現自己有什麼損失。
“你呀……”安心壓低了聲音,卻壓不去聲音裏的揶揄,“再這麼糊塗下去,遲早有一天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恩榆沒有接腔,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其實,當時她雖然睡得沉,並沒有太大的感覺,但事後想起來,卻一點都不難猜,那個人……
她應該是知道那個人的。
不會錯。
她只是想不到理由,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不是一直都覺得她很煩嗎?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驅車十幾公里,護送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回家,這一點都不像他的風格。
他那種人,像是毫無惻隱之心的人。否則,那天,他也不會捉弄她,害她淋水感冒了。
奇怪!真奇怪。
那個傢伙的一舉一動,好像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而沒有什麼特定的標準。讓人猜不出,想不透。
“咦?你畫的是什麼?”安心好奇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
恩榆回神,眼睛盯着畫布,雙頰卻驀地紅了起來。
真的耶!
畫布上寥寥數筆雖然唯妙唯肖地勾勒出了教室前沿那個男模特兒的身姿體形,但,那張臉——
深黑的眉目、清晰的輪廓、挺直的鼻樑,以及飛揚的眼神……
那張臉是屬於——
“他是誰?”安心皺着鼻子問,彷彿想從空氣裏嗅出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息。畫布上的這張臉跟她們的模特兒一點都不像,美術學院的學生怎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尤其是,她可以肯定,她絕對沒有見過這個人!
憑她和恩榆從小穿一條開襠褲的交情,恩榆認識的人,她很少有陌生的。就算只見過一面、兩面,她也應該會有印象。
可是,這張臉,這張英氣逼人的臉對於她來説,卻全然陌生。
到底,這個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他跟恩榆之間又有着怎樣千絲萬縷的聯繫,竟會讓她失神若此?
“唉!隨便畫畫的啦。”恩榆紅着臉撕下畫布。
安心撇嘴,“你瞧你,一説謊就臉紅。”
桑恩榆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換來安心一個瞭然於胸的眼神,“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呀——”她忽然像想起什麼來般驚嚷,“昨天你不會就是跟他在一起吧?”
恩榆煩躁,“哪有!”
安心看着她,目光閃爍,似是要從她竭力掩飾的表情中瞧出一朵花來。
恩榆避開她的視線,開始收拾畫具,“你幫我擋一下,我要撤了。”説着,站起來。
“喂!”安心叫住她,衝她眨眼,“約會?”
恩榆轉身,拿顏料盒敲她的頭。
安心捧額呼痛。
聲音太大,惹來老師的關注,“你們倆在幹什麼?”
恩榆站在那裏,額冒冷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安心卻一下子站了起來,“報告老師,我覺得模特兒的姿勢有問題,左手臂樣子太怪,我總是處理不好。”
她説着,“蹬蹬蹬”衝到教室前面,在模特兒身邊,擺出一個封面女郎的造型,“你們看,這個姿勢是不是更好?”
全班師生在陡然一愕之後,爆發出鬨堂大笑。
她得意地對着恩榆眨眼。
桑恩榆笑着搖搖頭,趕緊趁着這一片混亂,溜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