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流碧軒,卻見桌上一封信箋,卻是近邪留給我的,説他有事要回山莊一趟,要我善自珍攝云云。
我心道這樣也好,我這個師傅,因身受外公活命之恩,又與母親親厚,説起來與外公是師徒之份,其實一向視外公為恩主,名義上是我師父,行的卻是護衞之職,倒令我一直耿耿,總覺得委屈虧欠了他,這燕王府,何嘗於他不是傷心之地?走了也好。
接下來的日子倒也勉強算得上清淨,李景隆龜縮德州不出,南軍不習慣北地的嚴寒氣候,必不會選在這季節出兵,戰事進入膠着期,父親便命人將避在城外秘密別業的另幾個女兒都一起接了回來----畢竟,年關將近了。
年關將近,雖是戰爭時期,但父親為討吉利,還是讓王府一應準備着,所有人都忙碌起來,倒顯得我無所事事,終日便和沐昕去操練不死營。
近日我讓楊熙將隊伍拉到山中,開始訓練那五百精兵設伏,暗殺,陷阱,圍抄之技,我這五百人,光戰陣武技出眾還滿足不了我的胃口,在我的設想裏,這五百人,必得技擊,隱匿,情報,伏殺樣樣精通才好。
偏我又是個懶人,動動腦子可以,親力親為卻敬謝不敏,楊熙自然頗為辛苦,他秉承我的意思,與士兵同吃同住同操練,我和沐昕來了,便時常在他那小小帳篷裏縱論兵法時事,他的帳篷陳設簡素整齊,只較尋常士兵多掛了副圖,繪碧水清波,蓮葉田田,弄篙女劃輕舟而來,分花撥葉,姿態曼妙,雖不辨面目,然無限風華,底下一行小字“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畫簡約清致,字峭拔有神,我很是喜歡,曾指着那畫對楊熙取笑:“可是閣下私慕之女子,假託了這採蓮人?”
楊熙吶吶,漲紅了臉不能言語,還是沐昕為他解圍,笑道:“懷素你好生淘氣,採蓮圖誰沒繪過一兩副,你書房裏不也有,偏到了楊兄這,便落得被你取笑。”
我一笑住口,想起沐昕也是喜蓮,善畫蓮,昔年西平侯府聽風水榭,一逢花季,沐昕總是常日呆在那兒,拖也拖不走。
楊熙卻是個薄面皮,第二日我們再去,那畫卻已不見了。
不過這般坐談書畫的時間很少,畢竟當務之急,是着緊練出屬於我的強軍,我的五百人,我要將之用成五千之力,方能於這滿是敵意王府,和亂世爭戰中,護我及我在乎的人們周全。
偶爾我和沐昕自城西不死營的駐地巡視回來,經過街市,便見經過一場聲勢浩大的圍城戰的北平,在這一年將末的日子裏,雖然不抵往年的繁華氣象,卻也漸漸恢復了幾分熱鬧勁來,陸續有人擺開了爆竹燈籠,各式玩意的攤子,街上三三兩兩的人羣,帶着喜色穿梭,每每看見這場景,沐昕便和我道,百姓本來就是很堅韌很懂得生存的羣體,只要有一分的安寧,就能掙扎出十分的勁頭來,反倒是身居高位者,時時凜凜惕惕,十分的安寧,也能折騰出九分的惶恐,真真是無奈。
我便笑問他,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當是男兒之志,如何他就能不動凡心?
沐昕笑,非不能也,實不願也。
我卻在心裏想,如果換個人回答這個問題,比如賀蘭悠,他會怎生答我?
賀蘭悠自那日和我先後回了王府,便深居簡出,沒幾日悄無聲息的走了,我猜想他得了那什麼神影護法圖,自然會有所動作,他那個手下,叫風千紫的豔媚女子,在走之前一天,突然跑來找我打了一架,再次鬥了個勢均力敵,臨走時她撇撇嘴,道一聲:“和我搶,你會倒黴的,還是認輸吧。”
我不過一笑而已。
建文元年的年關,眼看就要在來來去去,和緊張而有序的忙碌裏,平靜如常的過了——
臘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爺上天的日子,這一日祭灶,除塵,備飴糖,給灶王爺甜甜嘴兒,哄得他老人家上天多説些好話。
我獨自一人在街上漫步,尋思着給沐昕備件生辰之禮。
我素來是個不對閒事上心的,記得他的生辰,不過因為他一直是西平侯府最受寵愛的四公子,當年在侯府,每逢他的生辰,府裏必得要好生操辦一場,那個熱鬧,想忘記都難。
如今他拋家別母,獨自一人來到北平,為我客居於此,往年的熱鬧,自然再不能有,沐昕的性子,自不會對這身外之事在意,也不會願意在這燕王府操辦生辰,我卻心有不安,無論如何,素日都是他為我操心,如今也當我好生表示一二。
可是在這街上轉悠了大半日,愣是沒找出合適的物件來。
沐昕出身豪貴世家,什麼貴重玩意沒見識過?又是自幼嬌養的侯府公子,精巧的玩器,精細的飲食,精美的物飾,應有盡有,素日的做派,雖不故作高貴講究,但與生俱來的良好家世和勳室豪門錦衣美食養成的氣度,早已深藏血液不可抹去,任是誰,一見他本人,也知道絕非蓬門草户出身,便是藏於泥淖之中,布衣陋衫,也不能掩其高華風致的。
這樣的人,要尋出配得上他的物件,還真是難事。
今日一早謊説渴睡,把沐昕獨自趕到軍營去了,自己卻在他走後一骨碌爬起來,又趕走了要跟隨我的映柳---照棠已被我很客氣的命人直接送回長寧閣朱高煦處,附贈香箋一紙:“君有雅意,我無閒心,謝君暗箭,還君明槍。”
是以現在我身邊只剩了映柳服侍,不過我已飛鴿傳書,讓寒碧流霞來北平,還是自己從小用着的人兒貼心方便。
走了大半個上午,眼看日上中天,卻還沒看中什麼,正午的日頭照下來,我竟微微有些熱,正尋思着是不是先去吃些東西再説,忽見前方有人圍成一團,不時有叫好的聲音傳來。
我素來是個不喜熱鬧的,只是略略掃一眼便打算走開,這一眼,卻讓我定住了。
人羣裏,賊眉鼠眼擠來擠去的那人,手伸在一個只顧着翹首張望的人的衣襟裏,掏摸着什麼,隨即抽出,又擱在了自己懷裏。
我笑一笑,走了過去。
輕輕拍拍他肩頭。
一張普通裏微有些狡黠的臉轉過來,瞪了我一眼:“醜丫頭!拍什麼拍!”
嫌斗笠面紗太麻煩,我給自己化了妝,枯黃臉色,嘴角碩大一顆痣,痣上還頗有意趣的給綴上三根毛。
這副尊容,自然不得人青睞,我很好脾氣的笑了笑,“這位大哥,你掉東西了。”
“嗯?”他疑惑的低頭去看。
我一掌順勢把他拍到地上。
順手拉出他懷裏的那個布袋,一併扔在他身下。
然後拉住那個被偷了還渾然不知,只顧伸長脖子拼命擠的失主,驚叫:“哎呀大哥,你把人家給擠倒了!”
那人大驚,急忙彎身去扶,“對不住對不住,這位大哥,我不知道你在我後面咦這不是我的錢袋?你你你你,小偷!!!”
周圍忙着擠進去看熱鬧的人聽説有小偷,立時來了興趣,同仇敵愾的湧上來:“抓小偷!”
失主咆哮着,蓬的一下蹦到那個栽得七昏八素勉強掙扎起來一半的小偷身上。
再次如願把他砸到塵埃裏,啃上一嘴泥。
我看也不看,抄着手,施施然從衝上去打小偷因而空出來的人羣空檔裏,走到眾人圍住的中心。
卻只一桌,一幾,數副字畫而已。
不過是個賣字畫的,不過難得的是,作畫人卻是雙手支地,以嘴叼筆,倒立作畫。
更難得的是,這人是個殘疾,雙腿俱廢,空蕩蕩的褲管,垂落背後。
我忍不住停下,多看了幾眼,後牆上懸着幾副已完成用作招攬的字畫,造詣不深,遠不及沐昕,連因少年噩夢,不喜鑽研書畫的我也有所不如,不過在窮苦百姓眼裏,想必已是相當不錯了。
他身側,一個黃瘦高個女子,替他磨墨鋪紙。
我上前細細一看,卻是一怔,那是一幅白蓮圖,花色似玉翠葉如蓋,亭亭水上風姿搖曳,我心中一笑:這等俗物,也配畫這神清骨秀的花?
想起那愛這花中君子的人中君子,突然心中一動,覺得不妨將這畫買下,送給沐昕,也算個新奇。
當下站住,耐心等那人作畫,那人畫得認真,想必已經倒立了很久,雙手已經微微抖顫,見我上前,兀自費力去勾畫,卻突然渾身一顫,頹然向後一倒。
我一伸手扶住,見他寒冬臘月臉上汗水滾滾,不禁微起憐憫之意,笑道,“你畫這半日,也是辛苦,若不嫌棄,我給你續上,如何?”
那人看了我一眼,我見他年紀不小,神色憔悴,越發不忍,向他微笑點頭,他想了想,也點了點頭,低聲道:“只差幾筆了,勞煩姑娘。”説着示意那女子將那特製的案几向上抬抬,又對周圍百姓道:“諸位父老鄉親,在下力竭,這副圖尚差數筆未完,幸得這位姑娘憐憫,願意為在下續筆,諸位包涵了。”
眾人好奇的看向我,指着我那碩大美痣竊語不已,皆很有興趣看這醜姑娘如何續貂,我不以為意低下頭來,順手拿起筆筒裏中型狼毫,微調淡墨,輕吮筆尖,筆鋒着焦墨,中鋒拖寫出花及葉的幹,審勢補上幾支斷梗,順筆點寫幹上的刺點。
末了揮筆作題:堪笑榮華枕中客,對蓮餘做世外仙。
完畢,滿意的將筆一扔,長身四顧,對那女子笑道:“這副畫,既有奇人手筆,也有小女子拙筆,小女子很是喜歡,可否由我出資購下?”
那殘疾男子頷首道:“姑娘看得上,自然最好不過。”
當下議了價,我將畫珍重捲起,那殘疾男子收攤罷市,圍觀眾人紛紛散去,我滿心歡喜的正要走,卻見那殘疾男子已坐上輪椅,來到我面前,而黃瘦女子湊近我身旁,突然牽住了我衣袖,笑道:“姑娘既然還想要些別的畫,且隨我客棧一行吧。”
我一怔,心中一顫,立知不妙,飄身便退,然而只覺肺腑一熱一冷,全身力氣立時喪失,軟軟倒了下去。
最後的意識,是那張黃瘦的臉,驚惶的神色,冷笑着的眼。
“那墨有”我呢喃着,陷入粘稠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