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恩熙站在走廊下,很認真地擦拭着教室窗台上的透明玻璃。
她不是沒看到手錶上的短針即將走到六點鐘位置,長針已經迭在四十分上,再過二十分鐘,她到便利商店上班打卡就會遲到。
但這是她分配到的工作,這個禮拜她已經有早退兩次的記錄,再早退一次就一定會被記過!而且剛剛班導師才找她到辦公室談過話,導師語重心長地告訴她,這學期只要她再記一次小過,就會滿一大過留級。
還有半年,恩熙才能從這所私立餐飲學校畢業。
她需要文憑,因為她需要錢。
恩熙很清楚,只有拿到正式文憑才能確保她畢業後找一份好工作--即使只是一份飯店服務小妹的工作。
只要早日靠自己的力量賺錢,搬出舅舅與舅媽還有舅舅的三個小孩--總共六人擠在一起的二十五坪小公寓,她願意忍耐。
「恩熙!」
一個開朗嬌憨的聲音呼喚着自己,恩熙不必回頭就知道,這是自己的好朋友宋恬秀的聲音。
「聽説剛才老師找妳到辦公室?」打扮得體的宋恬秀,揶揄地低笑問着閨中好友。「怎樣,被訓了一頓吧?」
恩熙對好友笑了笑,目光在恬秀美麗的粉紅色洋裝上停留了三秒鐘,才若無其事地別開。
這所學校明定,每週三、五學生可以不必按校規穿着制服,也就是週三與週五是便服日,但這兩天卻是恩熙最頭痛的時間,因為她不像恬秀,來自一個幸福富裕的家庭,她那簡陋的夾板衣櫃裏沒有幾件便服可穿。
她寧願每天穿制服,而事實上她也只能每天穿制服--
例如今天是週五,她身上穿的就是制服,雖然她明知道自己在週五這天穿着制服,在其他學生眼中簡直就是異類,然而她別無選擇。
恩熙有強烈的自尊,她寧願穿制服招人嘲笑,也不願讓同學們看見她生活上的貧窮與困窘。
「欸,恩熙,」恬秀看了一眼手上的名牌腕錶,這是她去年十七歲生日,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快要六點了,妳上班遲到了怎麼辦?」
恬秀敢打睹,這所學校裏沒有任何學生能猜到這支腕錶的價值!當然,恩熙就更不可能猜到了!
恬秀最清楚恩熙的環境,因為她們兩個人是好朋友,恬秀想知道的事恩熙都會告訴她。
恩熙看了好友一眼,淡淡回了一句:「沒關係。」
在這所學校裏,唯有恬秀願意跟她做朋友,而諷刺的是,偏偏恬秀的家境好得不能再好,相較於恩熙的身世背景,一個是天上的雲,一個是地下的泥。
就連恩熙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出身富裕的恬秀願意與自己做朋友,而且還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妳不是説找工作不容易嗎?如果月底領不到薪水或是被扣錢,年底妳湊不出學費,到時候不能畢業怎麼辦?」
「不會啦!妳想太多了。」恩熙笑一笑,回頭繼續擦拭窗玻璃。
恬秀的父親是大學教授,再加上恬秀的祖父是建商名人,死後遺留下許多地產與房產,宋家日子過得十分富裕,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千金大小姐。
然而恬秀的雙親對女兒的要求卻不高,只要恬秀高興就任由她隨自己的性向發展。恬秀有一對好父母,這是恩熙最羨慕,卻一輩子無法達成的願望。
「怎麼會想太多?」恬秀搶下恩熙手上的抹布,然後趕緊丟在地上,像怕弄髒自己乾淨的手。「喂,我們先説好,如果到時候妳繳不出學費就告訴我,我一定會求我爸幫妳的!」
恩熙愣了愣,然後她發自真心露出笑容。
恬秀也許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身上有一股難以抹滅的嬌氣--恩熙就時常感受到恬秀的大小姐脾氣,然而恩熙也感覺到恬秀對自己的好。
例如買飲料這件事,恬秀不喜歡排隊,她會甜着聲央求恩熙幫她到學校餐廳排隊買飲料,並且很大方地給恩熙足以買兩罐飲料的錢,其中一罐是恬秀自己的飲料,另一罐就當做是給「勤勞的恩熙」的報酬,即使恩熙沒有錢買飲料也根本沒有喝飲料的意思。
除此之外,恬秀不計較恩熙的出身與她結交,並且時常拿錢幫助恩熙--儘管恩熙有借必還,然而恬秀的大方仍然讓恩熙銘感五內,因為恬秀實在沒義務幫助她這個窮人!
「説真的,恩熙,我覺得妳真的很能幹!不但白天要上課、晚上要上晚班,假日還得要在街頭髮傳單或者是做市調,而且一站就是一整天--我如果是妳的話,想到要這麼辛苦的過日子,早就不想活了!」
「千萬不要説這種話!」恩熙輕斥她。「妳這麼幸福,好好過妳的大小姐日子就好,至於我這個窮人已經很習慣過辛苦的日子,一點都不覺得不好;相反的,如果有一天讓我閒下來,我反而會不習慣。」
「真的還假的?」恬秀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
「妳不相信嗎?」恩熙神秘地笑了笑。
「誰會相信這種話?我看妳是苦中作樂、自我安慰吧?!」恬秀嗤之以鼻,她可不是傻瓜。
恩熙看着恬秀,認真地説:「不管妳相不相信,我認為人活在世上應該要不斷勞動,才會活得有價值。」
「這是妳的座右銘嗎?」
「對。」
恬秀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笑什麼?」恩熙不明所以地問她。
「妳的模樣看起來好嚴肅喔!真的假的?」恬秀嘲弄她。
「我本來就很嚴肅。」恩熙故意板起臉。
恬秀做個鬼臉,然後兩個女孩笑成一團。
「唉呀,不能跟妳聊天了!再聊下去我一定會遲到,然後會被扣很多錢的!」恩熙趕緊撿起抹布,努力擦拭玻璃,以求儘快完成她的清潔工作。
「有什麼關係!妳被扣多少錢,到時候我賠給妳就是了!」
恩熙擦拭窗玻璃的手停了一下,然後繼續工作。她壓下心頭那一閃即逝的自卑,對自己笑了笑,然後把恬秀無心的話拋諸腦後。
恩熙相信家境優渥的恬秀説出這樣的話,一定是無心的。
雖然恩熙工作的便利商店地點離學校很近,但恩熙趕到便利商店的時候,已經遲到十分鐘了。
「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儘管恩熙陪笑臉頻頻道歉,換班的人卻很不高興。
「妳到底怎麼搞的嘛?!遲到這麼久,晚上我跟人家約好了要看電影,這是絕對不能遲到的妳知不知道?!」早班的女孩臉色很臭。
「對不起,我實在很抱歉……」恩熙低着頭道歉,一邊穿上工作裙。
「下次妳再這樣,我一定會跟老闆説,到時候妳可不要怪我!」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恩熙知道是自己的錯,所以儘量表達歉意,希望對方不要再生氣。
恩熙有點擔心她真的告訴老闆,因為她很需要這份工作!而且她打工賺錢並不是拿來看電影或者從事娛樂活動,而是用來繳學費。
「真是的!」那個女孩把工作圍裙脱下後,隨便揉成一團就用力扔到櫃子裏,顯然餘怒未消。
兩人算好零錢後換班交接,恩熙花了半個鐘頭的時間,邊幫客户結帳、邊把櫃枱後面缺的貨補齊,她正準備到飲料架後面補貨時,五個女學生和一對情侶先後走進便利商店。
「歡迎光臨!」
店門打開瞬間,恩熙笑臉迎人地喊着,然後走回結帳櫃枱。接着她突然聽見商店門口發出「轟」地一聲,恩熙愣了一下,轉頭就看見一部銀色跑車停在商店門口,等到跑車熄火,那吵人的噪音才停息下來,然後一名臉上戴着深色墨鏡的男人打開車門,從跑車內走出來。
男人的身材很高,他穿着畢挺的西裝,站在車門邊時腰桿挺得很直。
男人下車後就直接走進便利商店。
恩熙收回目光,依照商店的規距,很有精神地喊了一聲:「歡迎光臨」。
剛才走進店裏的幾名客人還在挑選東西,那個男人進商店後走向冰櫃拿了一瓶進口氣泡式礦泉水,然後直接走到櫃枱前付帳。
「您好,一百二十元,謝謝!」恩熙結帳後對客人説。
男人挑出皮夾的空檔,恩熙好奇地抬眼觀察這個人。
他看起來年紀很輕,跟自己的年紀幾乎相差無幾,長相雖然不是特別英俊,但身上卻有股霸氣和貴氣,因此雖然年輕卻很穩重。他身上的西裝非常筆挺合身,像是為他的身材特別量身訂做的,至於那輛停在商店外的敞篷跑車,想當然必定很昂貴……
總而言之,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會自己到便利商店買東西的男人。
而這也是恩熙之所以會對他好奇的原因。
恩熙等待客人結帳的時候,男人的行動電話突然響了,他從西裝口袋裏掏出電話。「喂?」
他的聲音很低沉、有力,説話的時候沒有笑容,眼神冷靜。
「我説過,那個企劃案不可行。」
「我不管你怎麼要求,廣告公司的預算先砍一半!」
「那是你的事!」
他的口氣幾乎都是威脅命令式的。
恩熙仍然等着收帳,但是對方似乎完全忘了結帳這件事。
其他客人挑選好貨品,陸續走到櫃枱準備結帳。
「把事做對!案子到我這裏只要再退一次,你就自己看着辦!」
「對,我只看結果。」
男人擋在結帳櫃枱,暫時似乎沒有立即付帳的打算。
其他客人漸漸不耐煩起來,紛紛皺起眉頭,暗示店員要有所行動。
「產品賣不好,你負責?!」男人仍然在講電話。
於是恩熙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先生,不好意思,可不可請您先結--」
「廢話!這種細節我不想聽!」男人繼續講電話,旁若無人。
「先生,」恩熙捺着性子再試一次。「對不起,可不可以麻煩您先結帳?其他客人已經排隊在等了。」
男人對她根本視若無睹。「給我聽好,我不管過程,有狀況你自己處理,結果不對我一定找你!」
恩熙的笑容僵在臉上。
排隊的客人們不知是畏於這個男人的氣勢,或者有其他考慮,雖然每個人的表情都很不耐煩,卻沒有人敢開口説話。
「下午三點前我會進辦公室。」男人突然從襯衫口袋掏出一支雪茄,然後再拿出打火機點起來。
他能抽煙,卻沒空付錢結帳?
排隊的客人們不抗議,卻紛紛舉手搧開那嗆鼻的煙味。
恩熙收起笑臉,表情嚴肅起來。
「先生,這裏不能抽煙!」恩熙提高聲量,希望能制止這位目中無人的「客人」。
男人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他挑了挑眉,竟然不客氣將煙直接噴在恩熙的臉上。「我不管你是誰!就算是三十年的老員工也一樣,在我底下只能把事做對,就錯事就捲鋪蓋走路!」他對着手機慢條斯理地説。
恩熙咳了兩聲,她從來沒吸過雪茄煙味,那嗆鼻的辛辣味幾乎讓她窒息。
男人惡劣的行徑,簡直就是傲慢而且目中無人!
「這裏不能抽煙!而且請你趕快結帳,後面還有很多客人排隊在等!」恩熙不再保持禮貌,她口氣急促而嚴厲。
她生氣了。
她不想再忍耐,因為即使是客人,也必須尊重店員。
男人彷佛此時才發現她的存在,他抿起嘴,然後看了她三秒鐘才對着話筒説:「三點鐘,給我答案,不然就滾。」他終於掛了電話。
收起手機,男人的視線不曾離開恩熙。「一千塊,不必找了!」他把錢放在櫃枱上,連發票也不取,徑自轉身走出便利商店。
這種囂張跋扈的態度,簡直目中無人到了極點!
恩熙立即打開收銀機取出零鈔,然後丟下店裏的客人追到門外--
「便利商店不收小費。」
她冷着臉伸長手臂,把百元鈔和零錢推到那男人面前。
男人回頭,驚訝的表情對她的舉動略顯玩味。然而他僅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調頭打開車門,然後跨進駕駛座。
「先生--」
不等恩熙説完話,他已經踩下油門,車子在三秒鐘內,瞬間加速到一百公里,隨即在台北街頭超速狂飆……
恩熙愣在商店門口。
她從來沒見過這種人!
這種完全不將他人存在,放在眼底的人。
半夜十二點,恩熙爬上舅舅住的這幢舊公寓的五樓,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的所謂「房間」,是陽台搭起來的違建,兩坪不到的空間裏放上一張木板牀,牀邊是木板釘的三夾板桌,木板桌是她的書桌,木板牀是她的椅子,陽台與客廳間的玻璃拉門就是她的房門。這房間儘管簡陋,但能擁有這間侷促的獨立小房間容身,恩熙已經不敢再有所奢求。
「妳回來啦?恩熙?」陽台的玻璃門被拉開,恩熙的舅舅站在五坪不到的客廳裏,看起來睡眼惺忪。
「嗯,我剛回來。」恩熙想起什麼,趕緊從書包裏拿出兩盒三明治。「舅舅,這是我今天買的晚餐,但是我沒吃,你拿給妮妮她們明天可以當早餐。」
妮妮是恩熙的舅舅,李昆明的女兒。李昆明的老婆生了兩女一男,老大叫妮妮,老二是珊珊,最小的男生叫大友。
「這是妳的晚餐,妳幹嘛不吃?」李昆明瞪着那兩盒三明治,愣愣地問。
「今天午餐吃的比較晚,我不餓。」恩熙回答。
李昆明呆了三秒鐘才説:「噢,那妳把三明治放在冰箱裏,明天早上妳帶到學校去吃。」
「舅舅,這是給妮妮他們的--」
「妳也要吃早餐啊!」李昆明不再多説,拉上玻璃門。
他知道,恩熙覺得欠他們傢什麼,除了好吃的東西自己捨不得吃,老是往家裏帶,就連她辛苦打工準備繳學費、車費、三餐餐費的錢,都省吃儉用,甚至還能省下餘錢交給她愛計較的舅母,李昆明的老婆吳玉蓮。
瞪着那兩扇關起來的玻璃門,恩熙慢慢垂下舉起的手,然後看着自己手上的三明治。
呆了幾秒鐘後,聽見舅舅房門關上的聲音,恩熙才拉開玻璃門走進客廳,把三明治放到冰箱裏。
回到房間,恩熙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小簿子,開始在簿子裏記上一串數字。
她每天晚上睡前一定記帳,這是母親教導她養成的習慣。
今天的花費跟昨天一樣,只有最少的車錢與不得不花的午餐、晚餐費用。雖然她可選擇帶便當,但舅舅一個人的薪水養三個小孩已經很吃力,她不敢再用家裏的米和水電,寧願花錢買對她來説不算便宜的自助午餐。
記帳這件事,是母親生前要求她一定每天做到的事,一天都不能偷懶,母親生前譐譐告誡她:女人不記帳吃虧的就是自己。
恩熙從來不知道母親過往的事,不清楚母親要求自己記帳的原因,但更可笑的是,她連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恩熙的身份證父親欄上,清清楚楚地註明了「父不詳」三個字。
父不詳……
儘管父不詳,恩熙並不因此而難過,或者有任何挫折感。
因為父親從來不曾出現在她生命中,即使小時候她看到別的小孩有爸爸疼愛,也從來不曾羨慕過。
她不虛榮的個性,從來不會去羨慕她永遠得不到的東西。
因為沒有爸爸,她一生下來只有媽媽的疼愛,她不知道「有爸爸」是什麼感覺!所以她對於「爸爸」這個名詞沒有任何期待,沒有任何羨慕。
收起帳簿,恩熙另外拿出一本半盒鉛筆盒大小的年曆簿,開始寫日記。
寫日記,是她自己的習慣。
她習慣把日記寫在年曆簿裏面,寫得密密麻麻的,每填下一個小小的字,就像雕刻米粒,要很專注、很認真,才能在一個小小的日期欄位裏,擠下三百多個她想寫的今日日記。
拿起細字筆,恩熙想起今天讓她最有印象的事:那個開跑車、抽煙、佔時間的男人。
於是恩熙開始在年曆簿裏寫道:
從來沒看過這麼沒有公德心的人,我想這就是有錢人的「氣焰」吧!有錢的人都這麼囂張、這麼不顧慮別人的感受嗎?如果我有錢的話,一定不會這樣。我一定會做善事、幫助別人、提升自己。但是等我有錢的時候,我的想法真的會跟現在一樣嗎?一個人有錢,也許思想就會變質,有沒有可能我也不例外?我不知道自己有錢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有錢是一件好事,至少三餐不必再餓肚子只為了節省生活費、上課也不必早退,到處打工賺學費,肚子可以吃飽、生活可以無憂無慮……如果我有錢該有多好?我希望自己有錢,有很多的錢,這樣我就不必再看舅媽的臉色。
日記寫到這裏,恩熙停筆發起呆。
每回寫日記,她總會寫出自己的心事,把白天所不敢講、不敢想的事,一股腦兒全發泄在日記裏。
其實這個陽台房間並不是她的私人空間,因為客廳是家裏每個人來來往往的地方,她的「房門」沒有門瑣,每天晚上她睡得並不安穩。
現在,恩熙最大的願望就是努力賺錢,好趕快搬離舅舅的家、搬離這個兩坪不到的侷促小陽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