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拓開車的時候,接到電話。“我得到消息,孫致遠和沈廣源,已經聯絡上了。”
“你等一下。”陸拓把車子開到路邊。
車子停妥後,他問對方:“什麼時候的事情?”
“昨天晚上見的面。”對方回答。
“這消息正確嗎?”
“俱樂部裏有我們安排的人,親眼看到兩人進去談話。”
“內容是什麼?”
對方低笑一聲。“兩人見一面的代價很高。”
陸拓等待對方回答。
“孫致遠要求十億代價,才願意把公司讓給沈廣源。”
“沈廣源會心甘情願付出?”
“他不得不付這筆錢,不是嗎?”
陸拓沉默半晌,然後平靜地説:“大魚終於要上勾了。”
另一端,那聲調低沉略帶嘶啞的男人也沉默片刻。“為了等大魚上勾,你付出的代價也不小,不是嗎?”
“從現在開始,要密切注意沈廣源的資金調動。”他沒有回答,只交代正題。
“從他踏出俱樂部那一刻,我們佈下的線,已經啓動,銀行方面一旦有資金異常調動的現象,會立刻行動。”
“我知道了。”陸拓準備掛電話。
“等一下。”對方問他:“上次我告訴你有人要見你,你拒絕了,現在還是不準備見他?”
“我想,暫時不必見面。”
電話那頭停了幾秒,然後説:“好,你的答案我會轉告。不過,難道連那一天晚上的事情,你也不打算開口問我?”
陸拓緊抿著唇。
“她接近你不會沒有目的,你很清楚。”
陸拓仍然沒有回應。
“連她的目的,你都不打算知道?”
“我會自己找到答案。”陸拓僅僅這麼回答,然後,在掛斷手機之前,他伸手按摩太陽穴,以疲累的聲調叫出對方的名字:“震東,我不希望你介入太深。”
“好。”金震東不再多言,他迅速轉移話題:“一旦沈廣源有動作,我會通知你。”話説完他掛掉電話,一如他的性格,乾淨俐落。
陸拓合上手機。
他的思緒回到三年多前,他決定與秀慧分手那一夜……
“你想清楚了?”金震東問陸拓。
“我必須這麼做。”陸拓回答。
“這不是答案。”
“這是結果。”陸拓抬起眼,以堅毅的口氣對他説:“人生有很多事,只有結果,沒有答案。”
***
車禍之後,每一年秀賢都要到醫院複檢。
這間醫院的骨科病人很多,秀賢通常都要等一會兒,但今天等待的時間特別久。
“我已經收到你的病例表了,但是有一個病人比較麻煩,等一下可能需要照X光圖,劉醫生還在診斷,你要等一下。”護士走出來,跟秀賢解釋。
“沒關係,我跟劉醫生很熟,我會等他。”秀賢説。
“好,”護士笑著告訴秀賢:“那裏有雜誌,你可以看雜誌打發時間。”
這意思就是,她還要等很久了。秀賢笑了一笑。“我知道了,謝謝。”
候診室的走廊邊,放了一疊雜誌。
秀賢走過去,順手拿起幾本雜誌,隨便翻了一下內頁,突然有一本雜誌內容吸引了她的目光。
女作家常秀,煽情乏味的作品。
秀賢看到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張秀芸。
她拿著雜誌走回候診室門口,在椅子上坐下,然後開始詳細閲讀這篇文章。
就在秀賢讀這篇文章的時候,她的手機響起,秀賢接起手機。
“秀賢,是你嗎?”亞玟的聲音聽起來很急切。
“對,亞玟嗎?”
“嗯,你看到那篇報導了嗎?”亞玟迫不及待地問。
“你指的,是女性雜誌上的書評專欄嗎?”
“對呀,就是那篇文章!”
“我看到了。”秀賢的語調跟往常一樣平靜。
“你現在很生氣嗎?”亞玟問她。
“生氣?”秀賢笑了笑,把長髮撥到肩後。“我為什麼要生氣?”
“對方用那麼狹隘的觀點、苛薄的用詞,把你的書批評得那麼糟,你難道不生氣嗎?”
“是事實的話,我就要自我檢討;如果不是事實,那麼我又何必為這種文章生氣?”
亞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吐出一口氣。“老實講,我知道作家如果沒有知名度,就不會被批評,但是我實在不能理解這些批評別人的人,他們的心態到底是什麼?”
“有的人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自己卻不知道。小的時候因為利慾心很淡,我們受教於道德教育,也認同道德教養。但是長大以後因為利益、嫉妒、無明等等,就把小時候接受的教育忘記了,人類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只好等死了以後到閻王爺那裏算總帳。”
亞玟笑出來。“唉喲,你怎麼還有心情開玩笑?我還以為你會很難過呢!”
秀賢也笑。“其實,被罵的人心裏雖然不好過,但是罵人的人,你以為他很開心嗎?其實他心底更難過。”
“為什麼?”亞玟不明白。“他罵人應該很高興,怎麼會難過?”
“一個人如果生活過得快樂、滿足,他為什麼要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秀腎對她説:“那是因為心裏有慾望的緣故。不管是什麼樣的慾望,包括物質的、非物質的,以及這些慾望產生於什麼樣的念頭,例如嫉妒、仇恨等等,他們生活在這些負面的慾望裏面,因為不滿足而產生鬱悶,久而久之心底就有怨恨,到最後他們開始傷害別人,就不會讓人覺得奇怪了。”
“如果是在網路上,那是因為可以匿名的關係,説的話都可以不必負責任,所以隨便傷害別人,做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寫這篇文章的人也一樣,她以為自己是雜誌社的記者,就可以寫這種東西,但是她到底專不專業、這樣的評論到底客不客觀呢?根本沒有人會去關心!”
“不會,”秀賢笑著説:“讀者看了會判斷。你不要以為讀者很傻,讀者就跟選民一樣很聰明。例如網路上的毀謗,大家看了我的書,就會知道這是一種惡意的傷害,不是真的;政治人物做秀講假話,一開始善良的民眾相信他們,久了以後瞭解事實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就會以選票唾棄貪腐無能的政治人物。所以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沒有關係。”
“秀賢,”亞玟嘆了一口氣。“我沒有想到,你看得這麼開!”
“你還記得,我剛成為作者那時候發生的事情嗎?”秀賢心平氣和地問她。
“記得,我知道你想説什麼。”亞玟代她説:“那個時候很多人批評你,甚至還包括一些同業的作家,在網路上寫匿名留言,講一些很不好的話,最後因為查到對方的IP,才知道一個作家竟然也做那樣的事情,結果她自己也承認了!而且你根本就不認識她。”
“嗯,”秀賢笑了笑。“那個時候我很難過,但是後來,就漸漸看開了。一方面我覺得自己一定有不好的地方,所以才會招致批評,所以我把負面的批評化為動力,告訴自己每出一本書,一定要一本比一本更進步;另一方面,我也漸漸對這樣的事情看開,明明知道不可能討好所有的人,又何必因為那些本來就不喜歡你的人而難過?有時間難過還不如好好生活,好好工作,這樣更有意義。”
“對,”亞玟笑開。“我覺得你説得真好,以後我也要跟你學習!因為大到像你一樣,接觸不同層面的廣泛讀者;小到像我這樣在一家出版公司裏工作,也會有莫名其妙討厭我的同事,所以不管在哪裏,都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所以只要能豁達、清醒地面對,就會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唉,本來要安慰你的,結果反而被你安慰了!”亞玟苦笑。
“這樣不是很好嗎?跟你講電話,我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變得很好。”
兩人在電話裏一起笑開。
“你現在在上班嗎?那要快點掛電話。”
“好,我知道,”亞玟説:“晚上我們一起吃飯,你有空嗎?”
“今天晚上我有事情。”秀賢不好意思地説。
“好,那改天好了。”
“我們電話聯絡。”
“好。”
掛掉電話後,秀賢接著撥了一通電話出去。
“秀書嗎?”
“嗯,二姐!”
“現在有空嗎?我有事情要問你。”
“可以啊,我沒課,現在在圖書館。我出去跟你講電話好了,你等我一下喔!”秀書壓低聲音講電話,同時趕緊跑出圖書館。“好了,現在可以講話了。二姐,你要問我什麼事?”
“我想問你,秀芸在雜誌社,是負責書評專欄嗎?”
“不是啊!”秀書想了一下。“好像是美食專欄吧!”
“沒有換過負責的工作嗎?”
“才不可能換呢!三姐她那個人一點氣質都沒有,平常都不看書的,她們雜誌社怎麼可能讓她去寫什麼書評?”
“你確定嗎?”
“當然啊!昨天她才跟我説,要到一傢什麼德國餐廳做採訪。”
秀賢思索了一會兒。
“二姐,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謝謝你,你趕快回去唸書。”
“噢,好……”
“這陣子我比較忙,過幾天我會打電話給你,到時候再帶你出去吃飯。”
“好,剛好我也要準備考試,考完試我們再通電話好了。”秀書開心地説。
“好。”秀賢微笑,然後掛電話。
蓋上手機後,診療室的燈剛好跳到秀賢的號碼。
她站起來,走進診療室。
“你先在這裏等一下。”護士請她在門邊稍候。
“好。”
秀賢才剛坐下,她的手機又響了。
“你在哪裏?”陸拓的聲音很低沉。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答:“我在醫院。”
“醫院?”
“對。”
“你生病了?”
“不是,説來話長,”她轉移話題。“你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
“今天晚上一起吃飯。”
“我們不是約好了,下個禮拜再見面嗎?”
“今天晚上我有事要跟你説。”他很堅持。
“好,”她想了一下,然後回答:“出版社附近有一家咖哩餐廳,那裏的咖哩飯很好吃,你知道這家餐廳嗎?”
“我知道。”
“晚上六點半在餐廳見面會不會太早?”
“我一下班就會過去。”
“好,那晚上見。”
“晚上見。”他掛了手機。
秀賢把手機拿在手上,沉思了一會兒。
“張秀賢?”護士走過來叫人。
“是。”秀賢站起來。
“輪到你囉,你可以進來了。”
“好。”
秀賢把手機收進手提袋裏,然後走進診療室。
***
診療結束後,秀賢預備離開醫院,等電梯的時候她在電梯附近的診療室門口看到沈竹芳。
沈竹芳雖然戴著墨鏡,但秀賢還是第一眼就認出她,但沈竹芳並沒有注意到秀賢,她剛剛站起來預備走進診療室。
秀賢抬頭看了診療室的門牌一眼,這裏是婦科診所。
等到沈竹芳走進診療室後,秀賢才跨進電梯,離開醫院。
***
晚上六點半,秀賢在約好的咖哩餐廳,跟陸拓見面。
“想吃什麼?”他問她。
“我沒什麼胃口,喝一杯紅茶就好了。”
他看了她幾秒,然後説:“也好,我也喝茶,等一下餓了再吃飯。”
他跟服務生點了兩杯紅茶。
“你的心情不好?”點好飲料後,他問她。
“沒有。”她搖頭。
“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跟到醫院有關?”
“我到醫院只是例行復檢,我沒有生病。”
“複檢?”他問:“為什麼要複檢?”
她抬頭看了他幾眼,然後才説:“我曾經發生過車禍,很嚴重的車禍。”
“什麼時候的事?”
“三年多前。”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什麼。
服務生剛好把飲料送過來,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
“你看到雜誌上的書評專欄了?”他轉移話題。
她凝視他。“對,可是,你怎麼會看到這篇專欄的?這篇專欄報導刊登在女性雜誌上,你應該不會注意到。”
“我的助理看到專欄後告訴我的。”
“她為什麼特別告訴你我的事?”
“因為我在調查你的事。”他很坦白地告訴她。
她看了他一會兒。“查到什麼了嗎?”然後這麼問他。
他喝了一口茶,然後回答:“我很想查到什麼,但是到目前為止,你看起來沒有奇怪的地方。”
“如果你直接問我,也許我會直接告訴你,我‘奇怪’的地方。”她對他説。
他抿嘴淡淡地笑,沒有開口。
“你很難過?”他問她。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看起來精神不好。”
她笑了笑。“沒有,我一點都不難過。”
他不置可否,用狐疑的眼神研究她。
“因為,我知道這篇專欄是誰寫的。”她説。
他沉默。
“這個人叫做張秀芸,”她繼續説:“她跟沈竹芳小姐是好朋友。”
他繼續保持沉默。
“為什麼不説話?”
“你在暗示什麼?”半晌,他平靜地問她。
“我沒有暗示,是明示。”她對他説:“我問過朋友,我的朋友認識這位張秀芸小姐,也瞭解她的工作性質。她説張小姐一向負責美食線,現在突然寫一篇書評,很不尋常。”
“不見得跟竹芳有關係。”
“對,這一切也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她笑了笑,好像不以為意。
他看了她一會兒。“我跟她,沒有辦法立刻分手。”之後突然這麼説。
秀賢凝視桌面,然後慢慢抬起雙眼望著他,沒有説話。
“如果跟你在一起,我就會跟她分手。”
“你不愛她嗎?”她卻反問他。“如果你愛一個人,卻可以因為另一個女人出現,就要分手,那麼你就是一個可怕的男人。”她這麼對他説。
“我沒有辦法解釋,我跟竹芳之間的承諾,所以,”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所以,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我們暫時不要再見面。”
“這是好方法嗎?”
“是好方法,但是,我很難辦到。”他突然誠實地這麼告訴她,並且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注視她。
秀賢別開視線,喝了一口紅茶。“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愛她嗎?”刻意忽視他灼熱的注目,她這麼問。
陸拓沉默片刻後才回答:“我對她,有責任。”
“責任,不是愛情?”
他緩緩點頭。“對。”終於承認。
“我想知道,為什麼你跟她,沒有辦法分手。”於是,她進一步問他。
“這件事情,我不能告訴你。”話説完,他斂下眼。“你只要知道,我對她有責任就可以。”
“如果只是因為責任跟她在一起,卻不愛她的話,對她更殘忍。”她説。
陸拓的眸子掠過一抹複雜的眼色。
“你曾經對別的女人負心過嗎?”她忽然這麼問。
陸拓沒有回答。
“如果曾經仿過這種事情,那麼你可能習以為常了。”她像開玩笑似地這麼對他説。
他抬起眼,沉默地凝視她。
她忽然對他微笑,然後問他:“你的表情看起來很嚴重的樣子,真的曾經那樣做過嗎?”
她的眼神看起來很無辜。
陸拓研究她的眼睛,幾乎被她説服。
“你的問題,讓人很難回答。”片刻後,他這麼説。
“因為不想説實話,所以覺得很難回答嗎?”她再問。
他沉默。
她笑了笑。“好,你可以不回答。”然後收起笑容,認真地看著他。“但是,我們真的不再見面了嗎?”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才回答:“如果辦得到的話。”
她回視他。“其實我也辦不到。”最後這麼對他説。
陸拓沒有表情。
“但是,要怎麼辦?”她忽然這麼對他説:“我並不想放手。可是,如果不放手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負心的男人。”她看著他,表情與語氣突然變得很温柔,並且用一種與過去完全不一樣的眼神,回應他灼熱的注視。
陸拓不説話。
他瞪著秀賢,表情很嚴肅。
秀賢努力讓自己不移開視線,用她全部的心力,全心全意地凝望、真心真意地注視著坐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
從現在開始,她要打動他。
她要用真正的感情去打動他。
她要投入百分之百的真情,把她的目的和企圖,在看著他的時候全部都忘掉,只留下最純粹的愛情去打動他……
從美國回來後,她就已經想過了。
只有這麼做,她的復仇才能得到真正的、最徹底的成功。
“給我時間,”他突然對她説:“再給我一點時間。”
秀賢凝視他,然後堅定地告訴他:“好。不管需要多少時間,我會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