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旁邊,沒有開口,我也曾經做過這一種夢,夢中我為我的男人受了重傷,血流披面的他,抱着我衝進醫院急診室,力竭聲嘶地懇求醫生:醫生,你救救她!
那是地久天長的夢。
死在情人的懷抱裏。
我沒有告訴你,怕你笑我。
在燒鳥店第三次見到你,是我去法蘭克福的前夕。
你一個人來,幽幽地坐在後園。
一個星期來三次,真不簡單。惠絢説。
我曾一廂情願地以為你為了我而來。
你一點也不像醫生。我説。
醫生應該是一個樣子的嗎?你説。
起碼鬍子該颳得乾淨一點,頭髮也不應該那麼憤怒。
你默默地坐了一個晚上,你似乎又不是為我而來。
你明天還要去法蘭克福,你先走吧。惠絢説。
我穿起大衣離開,街上有一個流動小販正在售賣絲巾。
他賣的絲巾,七彩繽紛,我挑選了一條天藍色的,上面有月亮和星星的圖案。我把絲巾束在脖子上。
我忽爾在人羣后面看到你。
醫生,你也走了?
你的絲巾很漂亮。你説。
我喜歡星星。我説。
是的,星星很漂亮。
秦醫生,你住在哪裏?
西環最後的一間屋。你説。
當天晚上回到家裏,我立刻拿出地圖,尋找你説的西環最後一間屋的位置。
我想,大概就是那一間了。我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你住的那一幢大廈。我在想,哪一扇窗是屬於你的?早上,政文還在睡覺,我沒有叫醒他。徐銘石來接我一起去機場。
聽説法蘭克福那邊很冷。徐銘石在機艙裏説。
天氣報告説只有零下六度。
這個給你。他從揹包拿出一個用花紙包裹着的盒子給我。
是什麼東西?
很適合你的,打開來看看。
我打開盒子,是一條方形的絲巾,上面印滿七彩繽紛的動物圖案。
你現在需要這個。
謝謝你。
那是一條全絲的頸巾,束在脖子上很暖。
在飛機上,我想起了你和你的鬍髭,突然覺得很好笑。
你笑什麼?徐銘石問我。
沒什麼。我笑着説。
因為我想起你。
像往年一樣,我們住在展覽館另一邊的酒店,這邊的酒店比較便宜。
第一天在展覽館裏,我被一個法國布商的攤位吸引着,他們的絲很漂亮。
價錢很貴。徐銘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離開攤位。
攤位上那位法國女士送我一塊淡黃色的法國絲,剛好用來做絲巾。
離開法蘭克福,我和徐銘石結伴去馬德里遊玩。
政文對徐銘石很放心,他從來不擔心我們會發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許並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銘石,他認為徐銘石不是他的對手。
我和徐銘石有談不完的話題,若有一天,我們成為情人,也許就不能無所不談了。
我喜歡他,但我不會選擇他作為廝守終生的人。
不要問我為什麼,廝守終生也好,過客也好,只是相差一點點。他不是我要尋覓的人。
然則,是政文嗎?我開始反覆問自己。
在馬德里的最後一天,我在一間瓷磚店裏發現一款很別緻的手燒瓷磚。那是一款六吋乘六吋的白色瓷磚,上面用人手繪上各行各業的人,其中一塊瓷磚是醫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診病的年輕醫生,頭髮茂密而凌亂,臉上有鬍髭,出奇地跟你想像;那個病人,是一位長髮披肩,臉帶愁容的女子。
我買下那一塊瓷磚,放在揹包裏。
你買來幹什麼?徐銘石問我。
我也無法解釋,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在背叛政文。
我在酒店打了一通電話給政文。
我今天又贏了!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
我突然覺得很厭倦,把電話掛斷。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來機場接我。
為什麼那天通電話時突然被打斷?他問我。
酒店的機樓發生故障。我向他撒謊。
在車上,我默默無言。政文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這兩個禮拜以來彪炳的成績。
我突然覺得他是那麼陌生。
八年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充滿自信,很有理想。
現在,他已變成一個賭徒。在他的生命裏,只有輸贏和買賣。
如果生命只有勝負,多麼枯燥。
為什麼不説話?他問我。
我不是不説話,而是不懂説什麼。
你做的事跟賭博沒有兩樣。我説。
替人客買賣股票,本來就是一場賭博。所有賭博,都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愈貪婪,風險愈大,利潤也愈高,結果逐漸失去平衡。誰拿到平衡,便能夠贏錢。他説。
愛情何嘗不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
愈想佔有,愈容易失去。愛是儘量佔有和儘量避免失去之間的平衡。
再次回到燒鳥店,惠絢説你來過一次。
我告訴他你去了法蘭克福。
為什麼告訴他?他問起我嗎?
不,我們聊天,就提到你。
我有點兒失望。
你喜歡的是惠絢嗎?
一月底得一個晚上,你再次出現,仍然坐在後園。
情人節你會來嗎?那天我們有特別優惠,要不要我留一個位子給你?
好的,謝謝你。
你不可能一個人慶祝情人節吧?
情人節那天,政文和我吃過一頓晚飯之後便上班。
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銘石也特地來幫忙。
趕快找個女朋友,情人節便不會孤單。我跟他説。
有了女朋友,情人節不孤單,但其他日子孤單呀。他笑説。
是的,愛會使人更孤單。
一直不見你出現,我開始着急。
剛才太忙,我忘了告訴你,秦醫生上午已經打過電話來取消那個位子。田田説。
是嗎?
嗯。田田的臉色很蒼白。
你沒事吧。
我的肚子從下午開始就不舒服。
那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不要緊的,我吃點止痛藥就沒事。
會不會是盲腸炎?
沒這麼嚴重吧?徐銘石説。
我十年前已經割了盲腸。田田説。
那就有可能是更嚴重的毛病,你快些換衣服,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蘇小姐棗田田老大不願意。
這麼晚,到哪裏找醫生?徐銘石問我。
當然是去急診室。
我強行把田田帶到急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