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殿前歡第二十一章反擊
對面,原本看見鳳知微受制,心頭一緊的寧弈,聽見這句話,反倒平靜了下來,緩緩後退一步,靠在了窗邊。
“閣下是哪路高人?”他道,“看閣下行事,似乎也不願張揚,否則早就通知此間主人了,既然如此,咱們不妨好好談談。”
“聰明人。”金羽衞指揮使格格一笑,“我就喜歡和聰明人説話。”
他沉吟了一下,道:“你們今夜潛入到此,到底是為什麼?説實話,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
鳳知微垂下眼……這廝也在撒謊,可惜撒謊的水準還不如二皇子,看他行事口氣,和二皇子果然不是一路,那就是皇帝的人,那麼多少知道點東池的事,就憑她和寧弈去過東池,這位朝廷第一鷹犬,便不會放過他們。
心裏明白,嘴上卻一言不發,以寧弈的智慧,這些事不需要提醒,她也放心的將自己的安全交給他。
“看閣下行事,”寧弈不答反問,盯着金羽衞指揮使,“似乎有些眼熟……臨斷岸,指神京,十三馬蹄動危城……敢問閣下執誰家府邸,開那扇門?”
金羽衞指揮使眉頭一挑。
別人聽了這段話會莫名其妙,他卻再熟悉不過。
這是整個金羽衞的切口暗號!
金羽衞除了在京總衞,在全國十三道都有分衞,負責各地官場暗中偵輯事務,十三馬蹄動危城就是這個意思,而後面這句,是在問他,屬於哪道的金羽衞?在該道金羽衞中領什麼職務?
金羽衞指揮使一瞬間心念電閃,有心對切口探知對方身份,卻又擔心有詐,反而泄露自己身份,在裝傻還是探問之間猶豫了一刻,隨即冷冰冰道:“我不懂你在説什麼,回答我的問題。”
寧弈失望的嘆息一聲,向後一退靠在牆上,淡淡道:“沒什麼,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好説的,閣下的手指,儘可以掐下去了。”
金羽衞指揮使怔了怔,森然道:“我讓人死有很多種方法,你們想選最痛苦的一種?”
“我們想死的方法也有很多種,想不痛就不痛。”寧弈的回答也很絕,看都沒看鳳知微一眼,眼神漠然無情。
鳳知微無奈的嘆息一聲,一副不出意料很任命的樣子。
金羽衞指揮使皺起眉,倒不是被寧弈的話嚇着,卻被寧弈的態度所動搖,金羽衞管理嚴格,執行秘密任務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一旦失敗就是自裁,事敗泄漏秘密逃脱者,必然受到組織天南海北的追殺,天下之大無處藏身。而每個金羽衞成員都有把柄或軟肋捏在首領手中,想逃也不敢逃,組織確實也對每個成員進行了訓練,不管用着用不着,每個成員都擅長用刑和熬刑,懂得在什麼時候讓自己暈過去,以及如何決然不受痛苦的死亡。
他作為金羽衞指揮使,自然聽這話極其熟悉,心中又猶豫了一下——難道這兩人,真的是金羽衞分衞的屬下,潛入山莊執行秘密任務的?
他的動作一直很堅定,眼神也堅定,但是因為心中思索,在鳳知微咽喉上移動的手指,便輕輕動了動。
寧弈看在眼底,眼光一掠而過,突然笑了笑,道:“閣下一切請便,而我……也只能從這窗邊翻下去了!”
他説着身子向後一仰,騰空倒翻而起,竟然毫不猶豫要跳下去。
“慢着!”
驀然一聲低喝,銀光一卷,金羽衞指揮使衣袖飛出,纏住了寧弈的靴子,大力向後一拉,將他拉離窗邊。
寧弈躍出的那一刻,鳳知微心中一緊——雖然知道他是作假,但是寧弈的動作,是實實在在的要跳出去,一絲猶豫也沒有,在金羽衞指揮使面前,也不比二皇子,什麼腳尖勾窗的把戲都做不得,假如金羽衞指揮使沒有上當,那就是真的跳出萬丈懸崖,大羅金仙也難救得。
寧弈固然善於拿捏人心,自信掌握得住金羽衞,卻令旁觀的鳳知微,為他的大膽和決然,出了一手的汗。
身子被拉落的寧弈卻沒有喜色,皺眉看着金羽衞指揮使,淡淡道:“閣下不比枉費心思,我——”
“你倒是個人才。”金羽衞指揮使語氣卻已經變了,雖然還是嘶啞冷漠,卻帶了幾分欣賞,打量着寧弈,“組織里有你這樣的人,值得嘉許。”
這是終於承認自己身份了,寧弈卻沒露出欣喜之色,狐疑的看了金羽衞指揮使一眼,冷冷道:“不要枉費心思詐我,我不懂你在説什麼。”
金羽衞指揮使眼中讚賞之色更濃,覺得這人忠誠而謹慎,確實是可造之才,起了愛才之心,殺心也淡了許多,微微一笑道:“閃金鱗,向簪纓,甘四明月照人歸,本使執東南長寧府邸,開第一扇門。”
寧弈霍然抬頭,盯了金羽衞指揮使半晌,突然搖搖頭道:“還是在炸我,不可能。”
金羽衞指揮使這下可苦笑不得了,他不想説出自己的金羽衞第一人身份,便指了長寧藩的金羽衞分衞,自稱分衞指揮使,不想這小子居然不肯相信。
他嘆了口氣,道:“感覺你年紀不大,可參加內選了?我看你不錯,帝京三衞那裏,我到時給你打個招呼。”
寧弈怔了怔,這才露出喜色,金羽衞指揮使説的是金羽衞內部每年的選拔,根據每個衞士當年的業績,選出德才兼備者,赴帝京受獎大比,特別優秀的,有可能便會調回帝京總部,這真正式金羽衞內部才知道的事情,除了本衞的高層,再無人説的出。
他“啊”的一聲,聲音如釋重負,急忙彎身施禮,“見過東南分使大人!”
金羽衞指揮使笑了一下,還是那陰冷的聲調,帶了幾分滿意,卻沒有放開鳳知微,只抬手道:“起來吧,你是山南道分衞的?”
“是。”寧弈恭聲答,卻不肯多説一句話。
“你是不是因為黃知秋涉嫌在未名縣綠林嘯聚一案中有不法動作,所以冒險進入山莊查探的?”
“大人英明。”寧弈心悦誠服的點頭,卻又有些疑問,“大人是東南分使,怎麼會對我們山南道的案子這麼清楚?”
金羽衞指揮使咳了一聲,開始覺得這小子過去精明,心裏疑惑卻已經慢慢消散,“嗯”了一聲道:“各地高層間信息會互通有無,這個你不必管,你掀開面具來我看看。”
鳳知微心中砰然一跳。
寧弈面具下沒有再易容,就是他自己的臉!
寧弈笑了笑,笑得有點冷,忽然又退後一步。
金羽衞指揮使皺眉,陰冷的盯着他。
“在下現在又有點不敢相信大人了。”寧弈大聲道,“大人切口準確,對本衞內部事務也很熟悉,但是規矩上卻一竅不通!真要是本衞中人,應該很清楚,我們這種執行秘密任務的潛行衞,是任何人也不許探問其本來身份面具的!”
他斜眼睨着指揮使,大有你再説一句蠢話我就拔刀相向的模樣,金羽衞指揮使默然,半晌乾乾的笑了笑,道:“倒是我疏忽了。”
手一鬆,推開鳳知微,他淡淡道:“這下你可信了吧。”
鳳知微捂着咽喉快速退向寧弈,兩人對視一眼,鳳知微眼神綻放笑意,寧弈因為面對金羽衞指揮使,完全的不動聲色——戲還沒演完。
“在下誤會大人,願領罪責!”他倒頭便拜,“只是還得請大人不要再詢問我等任務內容,大人若想知道,大可發函山南道分衞指揮使大人詢問,卻不應該從我等口中透露,否則我兩人也有罪難逃。”
鳳知微跟着下拜,唇角笑意淡淡,好奸猾的傢伙,折邊把金羽衞指揮使的話堵死了,避免了被他盤問露出馬腳。
真是將一個忠誠卻謹慎的金羽衞成員扮演的惟妙惟肖。
“不問你便是。”金羽衞指揮使盤坐在暗色裏,像一條蟄伏下來圍成一圈的蛇,“山南道有你這麼優秀的子弟,我長寧道也是歡喜的,有機會我會替你上報總部,給你應得的嘉獎。”
“謝大人!”寧弈不卑不亢一拱手,不動聲色轉了話題,“下官不敢問大人所謂何來,卻像請大人將長寧使者借我們一用。”
“像挾持長寧使者出山莊是麼?”金羽衞指揮使點點頭,“這個人我有用,不能給你們,你們等下隨我出莊便是。”
寧弈鳳知微又對視一眼,有點遺憾沒有將長寧使者拿在手中,老二最重要的計劃不能全盤掌控,但是此刻也貪心不得,只好應下。
此時晨曦已露,金羽衞指揮使看看天色,道:“我還要在山莊呆一陣子,你們馬上改裝成我的護衞,然後我以派你們出門辦事為名,讓你們出莊,出去後記得在京郊十里渡那裏等我,我有話要交代你們。”
“是!”
半個時辰後,寧弈和鳳知微,安然的站在了山莊之外,由山莊外院總管殷勤的親自牽過馬送別。
一夜驚險峯迴路轉,最後以這種方式被送出來,兩人都覺得既幸運又好笑。
對視一眼各自上馬,鳳知微最後回身看了眼晨曦中美輪美奐層層疊檐的山莊,炎帝露出絲譏誚的笑意。
過山莊三里,寧澄帶着護衞出現,他一直守在山莊入口附近,卻因為山莊之外有陣法,不敢輕易闖入給寧弈帶來麻煩,之後鳳知微山石擊洞,引得莊內紛擾,寧澄心急如焚,想動,沒信號不敢動,直到此刻才定下心來,一看見兩人,便直着眼埋怨,“要出不出的,急死我了,殿下你再不出來我就要闖進去了。”
寧弈淡淡看了寧澄一眼,不理睬——他自從那年冬之後,一直對寧澄就這個態度,不理不睬,你愛跟就跟,不愛跟我也不管你,偏偏寧澄這個天下第一大厚臉皮,一點都不覺得被冷落,也不覺得尷尬,更沒有因此收斂自覺的打算,想埋怨就埋怨,想質問就質問,寧弈視他為無物,他卻很把自己當回事,到哪都樂顛顛的跟着。
鳳知微覺得人活成寧澄這樣子也是很幸福的——粗線條,不會敏感的傷春悲秋,永遠活在自己樂陶陶的人生裏。
再轉過一里,路邊一株樹上飄下來一個相疊的物體,不請自來的落到鳳知微馬上,馬被壓得沉了沉,鳳知微嘆口氣,心想顧知曉這孩子最近實在胖得厲害。
身後那人旁若無人的吃着胡桃,不斷有簌簌的胡桃瓢皮飄落下來,鳳知微聽着那細細碎碎的聲音,只覺得親切而安心,昨夜一夜驚險起伏,似乎都遠在了天涯之外。
忽覺脖子裏微微刺癢,一小塊胡桃砸下來,不由嗔道:“大少爺你吃小心點,什麼皮啊殼啊的都落我脖子裏了。”
身後沒聲音,忽然有一隻手,伸進了她的後頸裏——
鳳知微“啊——”的一聲。
——那隻手淡定的在她後頸裏掏了掏,找出那塊路網之桃,扔進嘴裏,一點也不浪費,咕喳咕喳吃掉了。
顧知曉在她爹肩膀上皺着小鼻子,發出不滿的議論:“髒。”
顧少爺在鳳知微身後吃着胡桃,淡定的回答:“她不髒。”
顧知曉想了想,掰過一塊胡桃,扔進自己衣領裏,把小小的胸往她爹面前一挺,道:“吃。”
鳳知微:“……”
顧少爺把那塊胡桃撿出來,好不温柔的塞進他女兒的嘴裏,“髒。”
顧知曉嘴一張,開哭,顧少爺撕下布條,把自己和鳳知微的耳朵堵住,然後,任她哭。
鳳知微在馬上搖曳着,悠悠眯着眼睛,和顧少爺一樣,對某娃的兇猛大哭聽而不聞,她正在享受——一夜驚魂之後,靠着她家小呆,迎着天際朝陽,哪怕身後就是顧知曉魔音穿腦,也是幸福而安逸的。
寧弈沒有跟過去,由他的護衞簇擁着,遠遠的停在樹下。
樹前是向京城去的道,她和他同路,卻未必同歸,在山莊內齊心協力,出了山莊,那在絕壁上伸手撈住他,對他綻放如花笑容的少女,便似乎瞬間已遠。
此刻她看起來悠然而安詳,沒有防備的靠着顧南衣,和在他身邊時時警惕刻刻緊張截然不同。
他能給她的,是風浪是驚險是腥風血雨是暗刃鋒藏,是這浩蕩江山詭譎朝堂鐵馬金戈虎鬥龍爭,永在途中,沒有休息。
他給不了山水田園耕讀悠然,給不了清逸隱士攜手江海,給不了純淨如一給不了全然放手。
可是。
她真正適合的是爭鬥,不是麼?
她天生外靜內熱的血液,只為這天下典圖奔湧翻騰,如那垂落的大旗,只在大風過時烈烈招展。
旗幟永遠在等風。
寧弈在樹下微微一笑,看着鳳知微側首向他一笑,隨即放馬而去。
朝陽金光萬丈的射來,利劍千柄攪動雲海,劈開這夜最後的迷離。
知微。
我但願能看見你決然運劍,劈開這風雨江山霧靄迷障,甚至……劈開我。
勝過沉默庸碌,在不為我所知的角落老去。
一場夜宴,該知道基本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
兩個人假扮了黃氏夫妻,原本是沒有別的角色可以扮演不得已而為之,卻未曾想到黃大人也是個有份的,正因為如此,當晚夜宴中,所有知道內情的人説話都沒有避着他,在鳳知微離開而寧弈周旋賓客的那段時間,那位山南道按察使徐明傑,就曾對黃大人表達過未名縣區區小地方,委屈了黃大人這樣的人才,黃大人完全可以勝任一洲事務的意思——這等於説明了,徐明林果然是二皇子的人,換句話説,當初宮中韶寧爬上牀那件事,果然淑妃有份。
至於原本與世無爭膝下無子的淑妃為什麼會介入此事,如今也有了個解釋——天盛帝自從常家事變後,對外戚十分警惕,這兩年頻頻削權,各家凜然自危,許氏衰微,自然想要重新投靠朝中勢力以震家族,至於為什麼選了二皇子,只怕也有二皇子接綠林案拉他們下水的原因,而長寧藩和二皇子的勾結,讓許氏覺得二皇子實力不凡,由此便做了一窩。
寧弈很自覺的和鳳知微做了信息共享,鳳知微認真聽了,淡淡一笑,照樣去上朝,上朝途中卻發現帝京氣氛有些怪異,表面看來一切如常,盤查搜索卻更加緊密。
她看着某些混雜在侍衞官兵羣中氣急敗壞的嘴臉,唇角忍不住微微彎起。
八十老孃倒繃孩兒,一貫掌控他人的金羽衞指揮使大人,如今卻被人擺了一道,十里渡找不到那兩個等他的“山南道金羽衞分衞屬下”,定然知道上當了,這是在試圖將人找出來呢。
到哪裏找去?真正的黃氏夫妻已死,任這些人想破頭,也想不到那“夫妻二人”,竟然是當朝親王和忠義侯,他們的死對頭。
她神情滿意的上朝去,今日山南按察使徐明林陛見,散朝後御書房召見徐明林,寧弈和她都在場。
期間天盛帝詢問未名縣綠林嘯聚案,徐明林回答的滴水不漏,“迴避下,因為今年山北道洪災,山北官府賑災不力,一批亂民流入山南未名縣,佔山為王,不過是一些不成氣候的山寇,偏偏因為其中一位首領姓杭,便有人説他是當年跟隨從龍的重臣,奮勇侯杭壽之後,還説杭壽因為功高蓋主,被陛下以附逆當年的三皇子謀反案罪名處死,胡説八道什麼陛下殘害忠良剿殺功臣,這姓杭的首領也便真扯了旗子,自稱忠良之後代天行道,在山南殺官劫舍,鬧出這一起事來,這些人不過是烏合之眾,本地官軍在隔鄰長寧藩守軍相助下,已經平息事態,只是因為事涉當年奮勇侯舊案,所以上呈御前。”
鳳知微心中冷笑,真是避重就輕顛倒黑白,説到杭壽,為什麼不説杭家其餘人?杭壽當年因為三皇子案被殺,杭家卻沒有死絕,杭家子弟因為和長寧王有姻親得到了庇護,至今還有子弟在長寧藩任職,還是很器重的手下,這所謂的綠林嘯聚案,其實就是杭家子弟和長寧王之間出了問題,一怒之下意圖另立門户,帶着自己的兵試圖從長寧藩轉向山南保存轉移實力時,被長寧王和已經與之有勾結的當地官府聯合圍剿,這事鬧得動靜大,掩不住,這姓杭的大概也掌握了長寧王的一些秘密,把問題中心引到了當年的三皇子舊案上去,一方面掩蓋了自己那一邊的異動,另一方面,早年因為寧弈和三皇子交好,三皇子逆案他為此受了牽連,被皇帝冷落多年,如今舊事重提,也有暗栽寧弈一把的意思。
這朝局人心鬼域,害人不動聲色,若不是冒險去了那一場,只怕長寧藩和二皇子打到家門口,還未必察覺。
坐上天盛帝不置可否“嗯”了一聲,鳳知微觀察他神色,不知道他知道多少——金羽衞指揮使雖然進入了夜宴,二皇子有心巴結,卻又不敢將內情透露太多,那位指揮使知道的未必有自己多。
眼見皇帝“嗯”完之後,隨手將茶一擱,屏風後轉出一人來,給天盛帝斟茶,天盛帝看她一眼,眼神一怔,大概沒想到她居然沒回避,瞅了瞅鳳知微,卻又不吭氣了,而那人斟着茶水,眼波盈盈的向鳳知微瞟過來,一眼,又一眼。
坐在下首的鳳知微正在喝茶,險些嗆着——難怪剛才總覺得如芒在背令人不安呢,原來有這位在屏風後盯着!
斜對面寧弈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露出笑意,跟着我苦笑了下,眼觀鼻鼻觀心的垂下頭去,心中瞬間卻掠過一個主意。
事情議了不多時也便散了,鳳知微走在最後,趁天盛帝一個轉頭,回首向一直目光灼灼看她的韶寧公主一笑。
不等被她一笑笑得魂都飛掉了的韶寧公主有所回應,她快步出門,徐明林等在御書房外,給寧弈見禮,又向鳳知微長長一揖,笑道:“參見忠義侯,侯爺名動天下功勳彪炳,我等僻處山南,也仰慕已久啊。”
是啊,仰慕得恨不得整死我,鳳知微笑嘻嘻回禮,一把執住了老許的手,“許大人太抬舉摘下了,其實在下也沒做什麼,也不過就是南海和常家鬥了一場,奉陛下聖旨辦了個船舶司,後來又去邊疆,在草原和大越短兵相接了幾回,哎呀當初那個白頭崖啊……”
她兩眼發光,拉住了徐明林絮絮叨叨,一副終於找到人聽她的豐功偉績的樣子,徐明林給她拉住衣袖,走也走不得,駁也駁不得,只得強忍着,敷衍的打着哈哈聽着,心想這位魏侯爺名震天下,傳言裏無雙國士少年英傑,連二皇子都含糊得很,怎麼今日一見這麼個輕狂德行?
鳳知微這一叨便叨了半刻鐘,徐明林心中還有事,想走,偏偏寧弈還在,一直微笑着籠着袖子,饒有興致的聽,人家親王都沒不耐煩,站在那陪着,他一個三品按察使哪裏敢露出臉色來,只好苦着臉,不住的“是啊……對的……啊真的嗎?……”
“……大越浦城的城牆真高,我當時閉着眼睛心一狠……”身後有細微腳步聲,鳳知微眼角掃到身後突然多了個小太監,立即住口,將徐明林袖子一放,笑道,“啊,不早了,在下部中還有事,不敢耽誤許大人,請,請。”隨即乾脆利落,四面一躬,看也不看徐明林,拔腿就走,那小太監緊緊隨在她身後。
徐明林唰的一下被她拖着聽了半刻鐘豐功偉績,再唰一下被她説了一半就扔開,直接愣在那裏,對這位魏尚書魏侯爺的行事風格實在難以接受,半天后才莫名其妙搖搖頭,咕噥道:“果然是個怪人。”
他想不出鳳知微這舉動的緣由,自然也沒有注意到原本鳳知微是沒帶從人的,走的時候身後卻多了個小太監。
小太監跟在鳳知微身後,一言不發,抿唇低頭,眼尾掃着前面那人不算寬闊的背影,眼神喜悦。
鳳知微走得很快,始終沒有回頭,韶寧如果能轉到她正面,便能看見魏侯爺臉色其實難看得很。
一直都到正儀門外,各家車馬都在等着,鳳知微突然停步,韶寧險些撞上她後背。
有些怨怪的瞪了鳳知微一眼,韶寧心中卻是歡喜的,心上人剛才遞過來一個眼神,她立刻明白,這是魏知約她想辦法見面了,她立刻去換了衣服改裝出來,果然看見魏知一直在和徐明林攀談着等她。
這叫不叫情人之間的心有靈犀?
“天陰,舊傷有點腰疼。”鳳知微瞟了一眼自家小廝牽來的馬,道,“回去換輛車子來。”
“魏大人何必令貴屬奔波來去,還要等車?”立即便有官兒來討好,“不如做我的車去吧。”
“多謝各位大人,只是不同路,不太方便,還是算了。”鳳知微微笑拒絕,那邊寧澄卻晃了過來,道:“我家殿下被陛下留在宮中議事,車子一時用不着,魏大人不妨先坐着回去,等會車伕自會趕回來。”
“這個……不太好吧……”鳳知微猶豫,寧澄卻已經命車伕將寧弈那輛親王車駕趕了過來。
“那便卻之不恭了。”鳳知微展顏一笑,帶了韶寧上車,一路駛離正儀門。
馬車裏韶寧有羞又喜,先是坐着不動,等情郎前來温存,等了半天卻不見動靜,抬眼一看,魏知斜斜倚在車窗前,並沒有看她,神情寧靜若有所思,晨間的細碎的日光被車簾分割成無數水波般的橫影,他的臉沉在水影背後,看起來氣韻靜謐而清逸。
韶寧痴痴的看着那張臉,想着這樣的皎皎少年郎終於要屬於自己,心蕩神搖裏歡喜的似要溢出淚來,沉浸在愛情中,並和情郎有過魚水之歡的女子,都比往日細膩温存,她不想大盛驚擾了情郎思索,小心翼翼的靠過去。
膝蓋碰着膝蓋,她一陣過電般的顫慄,鳳知微的膝蓋卻下意識一讓,韶寧一怔,鳳知微反應過來,停住。
隨即她掩飾的一笑,温和的道:“委屈公主了,要改裝隨我出來。”
“沒什麼。”韶寧容光煥發,“我正想出宮轉轉呢。”
“皇廟選址已經定了,但我還是想公主親自看一眼,畢竟這是您日後住一陣子的地方。”鳳知微和聲道,“只是想着陛下未必允許,不得已便這樣了。”
韶寧聽着那句“住一陣子”,眼睛一亮,她那日醒來便被告知去封號賜出家,一是茫然,父皇卻派賈公公來暗示了他這個舉措的深意,她歡喜而又不敢信,公主封號在她看來不算什麼,能和情郎相伴一生才是最要緊的,如今聽魏知口氣,可不是和父皇暗示的一樣?
“好。”她笑吟吟道,“你看中的,我必然也喜歡。”
鳳知微笑笑,由着她慢慢蹭過來,藉着馬車的搖晃,一點一點的碰着自己的腿,她用手撐着頭,計算着時辰和路線,在心中數:“一、二、三!”
“冤枉!”
默數第三聲方落,一聲喊冤驚動內外!
此地正是天盛最熱鬧的九陽大街,店鋪林立人流如潮,一聲突如其來的喊冤,驚得滿街的人都站住,張大了嘴看過來。
卻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高舉狀紙,撲在一頂金頂翠蓋車駕前,大呼冤枉。
太平年月過久了,這類攔轎喊冤的事兒已經很少見,何況被攔的轎子似乎看來也不凡,眾人都被吸引,拋下手中實務聚攏來。
九陽大街來往各級官員車駕很多,平日眾人都看慣,沒人多注意一眼,此時便又人辨認出來,道:“咦,這好像是親王車駕!”
“親王車駕,怎麼沒人開道?儀仗不對呀。”
“有楚王府的標記!”
“一攔便攔了管三法司的皇子?大案!大案!”
百姓興奮的因子立即被飛速調動,兩眼放光的飛快靠近,瞬間將輦車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一些路過的官員也停下車轎。
喊冤的人死死扒車車邊,淒厲哭號道:“青天大老爺!睜開眼睛看看我們這些可憐人!山南官府和人勾結,倒行逆施顛倒是非,當真就沒有人敢管麼!”
這話百姓聽着還不覺得什麼,外圍看熱鬧的官員臉色瞬間凝重起來。
竟然是以民告官的大案!
山南道雖然偏僻,三是歷來在天盛地位特殊,因為相鄰長寧藩,某種程度上受長寧藩影響比朝廷更多,雖然這喊冤的人狀子還沒人知道,但官兒們敏感的嗅覺,已經嗅見了其中的危險味道。
敢於以民告官,攔的又是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車駕,還涉及山南道,這擺明了是個燙手山芋,搞不好就是驚天大案,只怕就算是楚王殿下,接不接這狀紙,都在未知數。
接狀紙這種事,在戲文裏説得精彩,滿街裏一跪,隨便那個大員便接了,然後懲惡揚善皆大歡喜,但真實官場裏,這不是件簡單的你遞我接的事兒,能不能接,怎麼接,以什麼身份立場接,接了之後會有何等反映,在那一瞬間都必須思考清楚,何況天盛朝並不提倡越權接狀,只要不是本職管轄,所有狀紙,都只有刑部受理,也就是説,這狀紙除刑部尚書和管刑部的皇子外,其餘人是不能接的。
如今這喊冤的人也算摸着門道,竟然一喊便喊到了法司最高人面前。
眾人都目光灼灼的盯着那車簾,等着看殿下什麼反應。
車子傾了傾,車簾一掀,出來了一個少年,一品大員服飾,清瘦,皎皎如玉樹臨風,站在晨間的温暖的春光裏,有種春光也洗不去的沉凝和穩重。
他負手凝眉看着跪着的男子,神情淡而遙遠。
滿街的人都怔了怔,覺得這人不似傳説中美貌風流絕豔京華的楚王,隨即有人便驚呼了出來。
“魏小侯!”
“魏將軍!”
“魏尚書!”
稱呼聲各異,但都只代表了一個人——近年來名動天盛,風頭最勁的少年重臣!
天下士子英傑敬仰膜拜者,無數懷春少女春閨夢裏人。
楚王車轎裏出來的竟是魏侯爺,眾人又驚又喜,滿街裏爭相仰慕侯爺風采,頓時一陣騷動。
官員們的臉色卻淡了下去。
禮部尚書也好,忠義侯也好,是不能接這狀紙的,只能指示這喊冤人去刑部告狀,一旦到了刑部,那又是一回事了。
鳳知微淡淡負手立在風中。
狀紙她是不能接的,狀紙卻也是不能送到刑部的,事涉長寧藩,在對越戰事還沒結束前,難保一心想維持國內穩定的天盛帝,不會再次和稀泥。
當初她被陷害案,天盛帝為了安定給生生捺下,這些沒有得到懲治的混賬,由此死心不改再三逼迫,當真以為她是泥捏的?
這回誰要再想壓下,她不依!
是以有長街喊冤,她要在萬人眼前掀開這場綠林嘯聚的內幕!
是以有暗約韶寧,她不可以接,有人可以!
帶一抹淺淺的笑,她伸手,取了狀紙,反身進車閲讀,車內,韶寧好奇的睜大眼睛,鳳知微無聲的將狀紙遞過去。
滿街裏看不見車內情景,只看見鳳知微接了狀紙,都轟然一聲。
官員們卻跳出一抹冷笑。
不過一會兒,這位一向很聰明的魏尚書,一定會將狀紙擲出,叫這敢捅天的鄉下人,去刑部告那沒完沒了的狀。
他們等着車簾一掀,狀紙劈手擲出。
車簾霍然一掀。
萬眾屏住呼吸。
一片安靜裏有人決然道:
“接了!”
卷三殿前歡第二十二章此間少年
大街上轟然一聲,眾人都興奮鼓譟起來,一片喧嚷裏蓋過了各種聲音,卻也有些耳朵尖的人,怔怔的擰眉思索,猶豫的自言自語:“咦,聲音不對啊,怎麼是個女聲?魏大人車駕裏有女人?”
官兒們也聽見了,面面相覷,那車卻沒有再掀開車簾,只有一隻手伸出來招了招,一個長隨過去聽了吩咐,隨即讓那喊冤的人跟着,車駕再次折返正儀門。
圍觀的人羣意猶未盡的散去,滿街裏竊竊私語,明兒個市井之間想必要再添一出“山南百姓當街攔轎,忠義小侯毅然接狀”的新傳奇。
馬車裏鳳知微卻在向韶寧致歉:“實在抱歉公主,咋們不能去看皇廟了。”
“沒事兒。”韶寧為情郎做什麼都是願意的,一點不能獨處的小小遺憾,被魏知這麼温言軟語的一説,也早煙消雲散,眉開眼笑的依偎着她,翻着手中狀紙,道,“案子似乎沒什麼嘛,不過山南官府也做得太過分,人家住在丘山裏的普通獵户,也當作杭家一路的山賊一起剿了,滅人滿門……咦,不對,怎麼殺人在丘山?先前我聽山南按察使不是説,那羣山賊嘯聚未名縣未名山,也在未名山全殲的嗎?”
鳳知微心中一笑——好歹你還算聰明,總算看出了問題。
這也是她臨時靈機一動,要把韶寧勾引出來的原因——韶寧先前已經隱在屏風後聽完了山南未名縣綠林嘯聚案的始末,此刻再用她的特殊身份接下了狀紙,兩相對照,自然能看出問題,而她看出問題,事關她家江山社稷,怎麼會坐視?
那起“綠林嘯聚”案,真正發生地就是在丘山,從長寧藩分裂出來的杭家軍,在經過長寧藩和山南道交界處的丘山時,被人埋伏一陣好殺,因為丘山離長寧藩的邱縣大營太近,長寧藩怕引起朝廷注意,才和徐明林勾結,將案發地改成了未名縣未名山。
“是嗎?”鳳知微做出一臉驚訝,取過狀紙來細細看了,一拍膝蓋,做恍然大悟狀,“公主真是聰明,我卻還沒注意到,照公主這麼説,此事大有蹊蹺呢!”
韶寧給這麼一誇,越發眉開眼笑,探頭出去看了看那個跟轎而行的喊冤者,吩咐隨從道:“保護好他的安全。”回頭對鳳知微笑道,“我看這事不小,放心吧,總不叫那些混賬官兒下了手去。”
鳳知微眼神在喊冤者身上掠過,帶一點淡淡效益,韶寧自然不知道,這個攔轎喊冤的“丘山被殺無辜獵户”,是鳳知微安排的,帝京離山南千里迢迢,真要跑去找證人再回來告狀,只怕二皇子該乾的事都幹完了,這種事就是夜長夢多,鳳知微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便造了個證人。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鳳知微嘆息道。“可惜我只是總領禮部,無接狀之權,還勞動公主接了狀紙,只是這狀紙,只怕還是得遞給刑部……”
“不能給刑部,更不能由你給。”韶寧得了提醒,皺眉道,“刑部那羣混賬上次剛整了你,彭沛雖然下獄,難保沒有其他人和你結怨,知道是你接的狀紙,只怕有人要拿來做文章,這狀紙是我接的,我直接遞到大理寺或內閣,和你無關。”
鳳知微默然不語,雖然這話是她想要的,但是韶寧如此全心全意為她着想,再想想自己一直設計她,也難免有幾分愧疚,想起景深殿那一夜陰錯陽差,心中泛起惱恨,覺得只有把那羣混賬一起揪出來弄死,才對的起自己和韶寧。
“我不能和你一起了。”韶寧看着正儀門快到了,抓了狀紙匆匆道,“這個人證不交刑部,直接送大理寺,大理寺章永為人謹慎,不至於出岔子,父皇這個時辰應該在皓昀軒和內閣大臣們議事,我直接遞上去,看誰還能掩下來!”
“公主真是智慧周全!”鳳知微讚一聲。
韶寧聽見這句,欲待站起的身子頓了頓,猶豫了一下,臉上突然紅了紅,鳳知微正愕然看着她心想你好端端臉紅什麼,卻見韶寧飛快的湊過來,隨即鳳知微便覺得香風撲面額上一熱,無聲無息已經捱了一個香吻。
鳳知微愣在那裏,韶寧大膽獻吻,早已心跳如鼓,半掩了通紅的臉,也不敢多看她一眼,抓了狀紙跳下車去。
鳳知微怔怔目注韶寧輕快跑去的背影,緩緩撫了撫温熱微香未散的額頭,眼神里漸漸泛上一絲憂慮。
這情根深種的妮子,實在不應再給她任何希望,動情越深,將來越不可收拾,真到了什麼都掩不住的那一天,怎麼辦?
她望着眼前巍巍宮城,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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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十五年春末,震動朝廷的山南偽造綠林嘯聚案發生。
這起案子起因很簡單,山南道未名縣未名山發生了一起綠林嘯聚造反案,後在山南官府鎮壓下很快平息,因為造反首領是當年三皇子逆案中被牽連勒令自盡的奮勇侯杭壽之後,山南道報説是杭家子弟為父報仇,自稱山南丘山獵户,在當地官府對一起來源不明的軍隊圍剿中,全家無辜被殺,喊冤者稱在那次圍剿中,丘山所有獵户都被殺人滅口,只有他當時去別縣販賣獵物才得逃生,公主震驚,當即接下狀紙,直闖御書房,將狀紙當着所有內閣重臣的面直遞御前,生生掀翻了原先早已有定論的未名縣綠林嘯聚案。
這是流傳在朝廷中的版本,事實上,這起案子一直瞞得很緊,甚至繞過了原先主辦此案的山南道按察使衙門和刑部,直接有大理寺接狀,一應審理查辦內情都不對外公佈,別説天下人尚且茫然不知,便是朝中二品以下大員,也沒有資格知道其中的內情,但是聰明的官場油子們,都已經從這近乎戲劇性的事件情節和涉及的幾個敏感地點中,嗅見了危險的氣味,他們仰望着飛龍盤旋的大殿藻井,好象看見了來自西南方向的重重霾雲,正無聲無息緩慢移向頭頂。
誰也不知道已經發生了什麼,或者即將發生什麼,不夠資格的官員成日竄來竄去打聽消息,揣摩着上司臉色惶惶不可終日,夠資格的官員則進出頻繁,一個個鐵青着臉色,與此同時,帝京內外的防衞突然加強,每日裏九城兵馬司、長纓衞、虎威大營輪番川流不息的守衞帝京,還有些面貌陌生眼神如鷹的人士,出入各處匆匆來去,不斷有官員被秘密的請去“喝茶”,有些人喝完酒回來了,有些人喝完就失蹤了,這些零零碎碎卻讓人不安的消息,給整個天盛朝廷帶來了緊張的氣氛。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沒太引人注意的事情——京郊二皇子那座著名別業漱玉山莊,突然失了火,山莊燒燬半個。
失火也是常事,只是有幸去過漱玉山莊的人,心中卻也存上了一個疑問——漱玉山莊四面泉水,又是依山層層而建,什麼樣的火能燒起來?又是什麼樣的火會爬山,能順着懸崖把半個山莊燒燬?
當然這些事,也只有幾個當事人才明白其中貓膩了。
這股風潮掀動朝野,始作俑者卻遠避風暴中心,鳳知微這位禮部尚書,擺出了一幅和這事完全無干的悠然態度,事實上,她也只是伸手掀開了內幕的一角面紗,下面的自有該做的人去做。
照她所想,天盛帝對二皇子,是有一份警惕之心的,所以命金羽衞首領接受二皇子的示好,試圖有所收穫,但金羽衞首領畢竟身份太可怕,並沒有能完全接觸到二皇子等人的核心內幕,倒是給你寧弈鳳知微誤打誤撞摸了個清楚,如今你鳳知微利用韶寧的手遞上了狀紙,用丘山獵户被殺這個暗示,提醒皇帝回頭去查案發地的不同,從而真正查到長寧藩的異動,再由長寧藩和二皇子的交往,想到一些更可怕的東西——皇子交聯外藩,外藩又不安分,甚至追殺到了隔省,這意味着什麼?
天盛帝千忍萬忍,無論如何忍不了這一條!
這才是真正的步步引人深入——不動聲色不直接説破,讓你自己去想清楚,自己想出來的,自己最相信。
這邊京華暗動風雲潛湧,那邊她繼續自己的事兒——三月初七開始,春闈之期。
今年的春闈比往年要遲,主考又是號稱國士的小魏尚書,士子們早已急不可耐,只等着大顯身手金榜題名,簪花誇街之後,名動天下的魏侯爺,便是他們名正言順的房師。
魏主考沐浴焚香迎春闈,顧護衞吃着胡桃來巡場,魏尚書那位也跟着她出名的寸步不離的玉雕護衞,在春闈中發揮了極大的個人作用。
比如説搜身,他遠遠搬只凳子坐在一邊,懶洋洋吃着胡桃,説起來也神奇,無論誰夾帶了什麼東西,從他身邊過去,都會挨一胡桃,有次一個傢伙在腳底板貼上了兩篇文章,沒被守衞巡檢搜出來,卻在今年過顧少爺身邊時突然一跳,莫名其妙鞋子掉了下來,襪帶也送了,腳底板風光赫然在目,自然被趕了出去,旁觀的人死活想不明白,人家襪子裏的把戲,他那面紗深垂的是怎麼發現的?又是怎麼逼人跳起來的?想不通便越發覺得神秘,士子們經過他身邊都膽戰心驚,別説作弊,連個饅頭都要思量着不敢藏起,由此創造了歷年春闈夾帶最少之記錄。
再比如説巡場,這次春闈的監考們覺得甚歡樂,不用滿場跑來跑去的竄了,顧少爺蹲在樹上,肩頭上坐着他家女兒,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偌大深深考場,他一個人總控全局,士子們夾着臀,連放屁也不敢大聲,因為但有任何異響,頭頂上都有可能出現一大一小二人轉,用一模一樣的姿態直愣愣望着你,實在影響人的文思。
初七初九初十一,三天考完,士子們咚咚踩地而來,顫顫扶牆而去,鳳知微封了考場,糊名封卷之類的事自有別人去做,排好重重守衞之後,偷空回家。
史部票擬已經下來,華瓊升閩南參將,即日便要前往就職,明兒她和燕懷石,便要夫妻雙雙把家還了。
華瓊離京,鳳知微無論如何也要辦個相送宴,早在前幾日還在操勞春闈的時候,她便吩咐了廚房好好準備,除了南海和閩南的特產無需費心外,蒐羅了全天盛的名菜,連極遠雪山的雪蓮燉鹿茸都有,發誓要一次性讓華瓊吃遍天盛,吃到華瓊對魏府食物時時想念,有事沒事都要奔回來吃一頓。
晚上在魏府雙虹榭設宴,基本上就是家宴,燕氏夫妻,鳳知微顧南衣,宗宸,兩個小孩及小孩的寵物兩隻,但凡有孩子的宴席都是沒情調沒氣氛的,席上羹湯共圍兜起舞,銀勺與口水齊飛,燕長天坐他娘懷裏,怯怯的指着席上高踞一座,揮舞着自己的小勺子縱橫捭闔的顧知曉,表示想要自己吃東西,小白臉燕長天,此時已經能夠看出華瓊前夫的影子,瘦弱而羞怯,華瓊經常滿嘴對這個兒子不滿意,總鬧着要摔打摔打才好,反倒是燕懷石心疼,時常攔着,今晚燕懷石怕燕長天不會吃飯,剛想抱過去自己喂,華瓊已經將勺子塞到燕長天手中,將他抱在一邊讓他自己吃,一邊笑道:“小微你當我鄉巴佬啊,還是覺得我以後會不如你,沒法子走遍天下吃美食?瞧着一桌,嘖嘖,沒有一千兩辦不來。”
“一千兩銀子小意思。”鳳知微殷勤的給顧南衣勸菜,將一盤潔白微黃的蛋羹樣的東西推到他面前,“帝京官兒們,一頓飯數千金的有的是,咋這個算什麼?要知道咱們當官的,就是應該適當剝削剝削貪污貪污的,雖然不必沆瀣一氣,但也不要太過清高,不然人家覺得你是異類,必然提防着你梳離着你,時候到了合起來整死你,他們最喜歡抬眼看去大家一樣髒,也就放心了,你知道的,水至清則無魚嘛。”
她説的漫不經心,華瓊卻停了箸聽的認真,宗宸等人都知道鳳知微這是在提醒華瓊官場處身之道,燕懷石感激的對鳳知微笑笑,顧南衣卻在嗅那盤菜,對那香氣很滿意,一邊用勺子顫悠悠的舀了一勺,先放在鳳知微碗裏,一邊道:“不許髒。”
鳳知微很好脾氣的點頭,“好好,不許髒。”
顧南衣卻還是不放心,把着她的臉,仔仔細細的看,似乎在找她臉上的髒,他對這些話不感興趣,半聽不聽的只聽了個髒,十分不樂意。
他抓着鳳知微的臉,眼對眼認真研究,臉湊得很近,近到薄薄的雙層面紗內的容顏幾乎已經可以被鳳知微看個大概,鳳知微本來正向避開,心想顧少爺長大了咧,也越來越自來熟了咧,不能再慣着咧,突覺得哪裏不對,一抬眼便覺眼前一花,華光耀眼五色迷離,恍惚中天地間薄雲亂舞都在剎那聚攏,再砰的一聲在腦海裏散開,眼前瞬間一黑。
一黑之後便是一亮,四周景物由模糊而轉清晰,人物像退潮後的礁石,漸漸顯現泛白的輪廓,華瓊還在沒心沒肺的笑話她家燕長天抓勺子很蠢,燕懷石還在微笑護着兒子,兩小孩還自個自忙各自的,沒人發覺剛才的異常,只有斜對面的宗宸,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着她和顧南衣,顧南衣卻已經放開了她的臉,自顧自低頭去吃東西。
鳳知微深深吸一口氣,腦子裏有點混亂,她想她剛才看見了什麼?或者説感覺了什麼?還有,為什麼剛才那一霎那麼近,她竟然沒看清顧南衣的臉?
剛才一霎她完全被某種奇異的感覺所控制,別説容貌,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其實顧少爺的容貌她大致是有數的,朝夕相處這麼久,顧少爺也不特意防她,一鱗半爪的也揣摩了個大概,印象中也不是沒看見過他的眼睛,但是大概因為沒有直視過,都沒今晚感觸深刻。
直視過顧少爺的兩個人,一個是淳于猛,跌下牆頭了,一個事顧知曉,跳樓了。
鳳知微覺得幸虧自己剛才是坐着的,不然也難説。
正想説什麼,忽聽座上燕長天大哭響起,回頭一看,燕小子不小心一勺子搗着了顧知曉的眼睛,顧知曉抓起一隻烤羊肋叉便在燕長天臉上不客氣的畫了個圈,燕長天委屈大哭,華瓊抱過兒子,一邊若無其事給他擦臉一邊嘆氣:“兒子,你空擔了這麼個氣魄的名字,怎麼就一點也不彪悍呢?還有男人給女人欺負哭的?記住你姨娘教的——以後再有哪個女人要欺負你,你就把她給抓住,拖走,放倒……”
鳳知微聽着這華氏三段論,險些一口菜碰到顧南衣身上,一般趕緊給顧南衣道歉安撫一邊賊兮兮瞅着華瓊笑道:“難道當初你夫妻就是這麼……”
“你猜錯了。”華瓊正色道,“事實正好相反。”
滿座大笑,離別氣氛一掃而光,燕懷石紅着臉笑看他夫人,一副你説什麼便是什麼的心滿意足模樣,鳳知微執着杯,心中感激——她知道這對夫妻只是不想大家情緒低落,有一玩鬧來着。
身邊顧少爺似乎對她推薦的那盤菜很滿意,舀了一勺給她之後,便拖到自己面前埋頭開吃,全然不管他人還沒嘗過,華瓊笑嘻嘻看着他,道:“大少,風一羹來嚐嚐?”
鳳知微以為少爺要不理的,少爺除了她一向誰也不看在眼裏,誰知道少爺竟然停了勺子,認真想了想,隨即把剛剛送進嘴邊的勺子珍惜的拔出來,遞過去。
華瓊傻眼了。
鳳知微怔住了。
燕懷石震驚了。
不是震驚他家華瓊被顧少爺天真的調戲了,而是震驚顧少爺居然肯把自己的東西分給鳳知微以外的人了。
顧少爺認認真真的把那勺自己吃了一半的羹遞過去,平板板的道:“你對她很好,給你。”
鳳知微怔愣的神色,緩緩的柔軟了下來,抿了抿唇,臉上漾出一絲暖意。
她家小呆啊……總在不經意處給人最細膩的温暖。
“自己吃吧,我叫廚房再上一份。”她柔聲將勺子推過去,道,“怕你有喜歡吃的菜,廚房裏所有的菜都備了雙份。”
華瓊嘖嘖兩聲,笑道:“小微也就對大少這麼體貼了。”她一手按着桌子,一手夾菜來吃,不看任何人,也平平靜靜的道:“顧大少爺,放心,你今天送出的這筷菜,不會白送的。”
顧少爺仔細的看她一眼,點點頭,又低頭吃菜去了。
鳳知微坐在那裏,看着兩人,明明是平常的動作和對話,她素來冷靜沉凝歷遍風雨的內心竟然突然澎湃起來,想有什麼東西在激越的敲打心腑,激起熱血奔湧,逆流而上,衝擊得雙眼都似乎酸脹發熱。
這是惺惺相惜,這是君子一諾,這是傳奇男女間不需相盟便會以生死捍衞的誓言。
席上有一霎的靜默,很快就被華瓊的談笑風生填滿,顧知曉卻在撅着嘴不高興,她覺得那菜應該送進自己嘴裏才對,忍不住梆梆的敲着碗,大聲道:“蟲……”
鳳知微眼疾手快一把捂着了她的嘴。
“蟲什麼?”大廚上了新的一份“蛋羹”,華瓊也覺得鮮美,舀了半碗在大快朵頤,一邊鼓鼓囊囊的問,“這什麼菜?挺特別的,裏面這粉紅色,是肉末麼?”
“是啊。”鳳知微擺出純真的笑臉,“鴿子蛋打散了,蒸新鮮的飛龍肉末。”
華瓊瞟她一眼,對笑的燦爛的鳳知微很有點不相信的樣子,不過也沒説什麼,好吃就行,管什麼原料呢。
那邊顧知曉卻不甘被鳳知微堵嘴,“呸”的一聲對着鳳知微掌心就吐口水,鳳知微無奈之下只得鬆開,顧知曉立即大聲宣告:“這是蟲子!”
“噗——”
燕懷石把顧家小小姐噴了一臉“蛋羹”。
鳳知微幸災樂禍的把嚎啕大哭的顧家小小姐請出去洗臉了,擔心的瞟一眼顧少爺,這菜確實是蟲子,卻不是一般的蟲子,是南邊的禾蟲,少見而珍貴,其味醇厚韌口,還益氣養神,便是在南方,一盤也是千金難求,她命人重金尋到快馬送來,怕變質,以棉綢包裹,外覆以桑皮紙,到魏府時還是新鮮的,大概送到廚房時,被正在那玩的顧知曉看見了。
顧少爺卻巋然不動,繼續吃。
咦,少爺這麼好説話?
沒聽見?
顧南衣當然聽見了那句話,正淡定的想,這蟲子可比自己三歲流浪時吃過的那些好吃多了,魏府的廚子不錯,能把難吃的蟲子做成這樣。
一邊思索着一邊吩咐鳳知微,“下次試試青蟲螞蚱蛐蛐,還有種鈴鐺蟲,肉脆,像這個,就是酸。”
華瓊突然斂了笑容。
宗宸早已放下筷子,眼神很遠,有點淒涼。
燕懷石左看看右看看,豪門公子,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代表的意思。
鳳知微卻已經僵在了那裏。
他在説什麼?
她清楚顧南衣,這人因為自身原因,必須活的仔細而尊貴,吃穿住行必須比一般人將就,否則就會很痛苦,所以他絕不可能是個吃蟲愛好者,然而剛才聽他那句話,那種自然隨意淡定從容的態度,很明顯,他是真的曾經以此為食過,並且是很長一段時間的事。
這玉雕般精緻珍貴的少年,在那封閉曾經的天地背後,到底經歷過什麼?
鳳知微隱約想起宗宸曾經説過,他真正到了顧南衣身邊,在他六歲之後,之前顧南衣三歲喪父,其原先組織中人被打散,有三年時間,那無人照顧的三歲孩子獨自流落江湖,知道宗宸在一處深山破廟找到他,只那一面,宗宸便應了軒轅世家當年的誓言,出山守護。
這樣特殊的孩子,在那流浪的三年裏,過着怎樣的生活?
又是怎樣的相見場景,使出身軒轅世家淡泊無爭的宗宸,願意放棄自由,從此一心護持?
鳳知微突然恨自己以前太過麻木無情,為什麼從來就沒有仔細想過,顧南衣這樣的人,在幼年時期,怎麼熬過那三年?
但是,是沒想到,還是不敢想?
“吃飽了喝足了,明而我還要早起,都散了吧。”華瓊見她呆呆坐着,眼神一閃,伸了個懶腰首先起身,一把撈起鳳知微道:“撐着了,陪我走走消消食,不然怕是睡不着覺。”
鳳知微勉強笑道:“好。”命人撤了席,眾人常在一起,都很隨意,各自回去,鳳知微攜着華瓊,到後院花園裏散步。
春末風光正好,夜色裏花朵雖然都半歇,卻自由婉轉含蓄的風致,月光牛乳般的瀉在那些半綻的骨朵上,透着點嫣紅微紫,美的幽謐。
四面的香氣濃濃淡淡散開來,夜來香曇花鳳尾花美人蕉,各種香氣裏華瓊深深的吸一口氣,眉目舒展,“明兒就離了帝京了!痛快!”
“不喜歡這裏?”鳳知微笑問。
“你説呢?”華瓊眯起眼,冷笑,“一場試題案,帝京已經讓我見識了!”
她突然轉身握了鳳知微的手,誠懇的道:“知微,我不知你怎麼想的,但我覺得,你如今看似鮮花着錦一派風光,其實也是走在懸崖邊緣步步驚心,伴君如伴虎,同殿不同心,你爬得越高越快越危險,因為你是孤臣,還是眾人所嫉的孤臣,就像試題案,一旦牆倒,眾人齊推,到時候有誰來幫你?”
她也想到這個了……鳳知微淡淡笑起來,“你是在勸我良禽擇木而棲麼?”
“我勸你最起碼做出個有所依附的表相,就像你剛才勸我和官場一起骯髒一樣,”華瓊道,“哪怕你左右逢源也好,身在曹營心在漢也好,這些我都不管,我只望帝京風潮,你能站穩。”
“陛下希望我做孤臣。”鳳知微輕輕道:“魏知太有名望,這樣的人歸入誰的陣營,他都不放心,老傢伙並沒有失去對朝局的掌控,跟緊誰,都沒有跟緊他更重要。”
“你在和我顧左右而言他。”華瓊白她一眼,“你明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你明知道我並不是要你明着投入誰的陣營。”
鳳知微不説話了,若有所思一笑,華瓊觀察着她的神情,還是沒能拿捏住鳳知微那段失去的記憶到底還存不存在,她不是善於迂迴套話的人,想了想還是直接道:“我看殿下對你算是誠心,我不管你怎麼想,便是為了你自己站穩腳跟,也不妨和他好好相處。”
“那是自然的。”鳳知微輕飄飄的道。
華瓊看着她,欲言又止,鳳知微卻又一笑,“你當初可是勸過我離他遠點,現今口風卻又變了。”
“那是因為時勢變了。”華瓊輕輕嘆息,“事到如今,他是風頭最勁皇子,你是名望最高大臣,你若不能為他所用,我很怕,將來……”
鳳知微默然不語,夜色裏眼神和那半歇的花一般柔和,看不出什麼特別情緒。
華瓊的語聲,卻突然比風還輕。
“你那年告訴我,你想要學會珍惜人生裏一些難得的心意,想要偶爾放肆一下遵從自己的心,如今……你的心,還在嗎?”
你的心,還在嗎?
最簡單的問話,最難的回答。
四面很安靜,夜蟲也不肯鳴,花斂了枝葉,月收了光輝,萬物等待着一個回答,那人卻以沉默對抗人間。
很久以後一聲嘆息,卻不知是誰的嘆息。
半晌華瓊突然走開去,鳳知微沒有動,倚着亭攔,出神的看着漣漪隱隱的池塘,想起楚王府那夜,曾有個女子,在血光裏沉重而哀涼的問答。
過了陣子身後又起了腳步聲,華瓊回來了,鳳知微還是沒動,身後卻突然塞過來一樣東西。
淡綠色的木質,色澤清雅,有着天然的迴風舞雪的美麗紋理,邊緣烙着一朵金色的曼陀羅花。
鳳知微怔住。
那個寧弈送的,鳳尾木的信盒子。
早已應該在草原昌水河底腐爛掉的東西,如今竟然出現在了這裏。
盒子還是完好的,連金色烙印都沒鏽,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當初自己親手將這盒子,連那滿滿的信箋,扔下了昌水河。
“那天你扔這東西的時候,我就在附近。”華瓊在她身後慢慢道:“我當時懷着身子,不敢下水,讓淳于偷偷下水老了上來,天黑,你會帳篷了,沒發現。”
鳳知微半天才問出一句:“為什麼?”
“我只是覺得,人生裏最初的一段美好,誰也不該輕易捨棄。”華瓊輕輕道,“那會讓我覺得遺憾。”
“那為什麼現在給我?”
華瓊不説話了,半晌笑笑,“我要走了,再見不知何年何月,沒道理再留着這個,現在我將它交還原主,你是要再扔一次呢,還是留下它,隨便你。”
她將手一攤,痛痛快快的出了亭子,一邊走一邊很輕鬆的咕噥道:“好歹還回去了,帶來帶去的煩死人……”又頭也不回關照,“明兒不要來送我了,我怕你哭。就這樣,再會。”
鳳知微目送着她利落的背影大步離去,輕輕撫摸着手中的盒子,眼神里微光漾動。
忽然聽見身後有響動,她一驚,想起這花園裏別有洞天,別不是某人來了,第一反應就是藏盒子,偏偏四面沒處可藏,無奈之下,一把塞在了身下,一屁股穩穩的坐在上面。
那口別有玄機的井一陣微響,冒出來的果然是寧弈,他最近有事沒事就從這裏過來,半夜三更的找她談論目前正在辦理的綠林嘯聚案,討論如何牽引查案方向等等,以至於鳳知微不敢睡太早,生怕哪天睡了,這人肯定厚臉皮去牀上和她談。
寧弈邁出井口,看見她坐在那裏一副等他的樣子,眼神里笑意淡淡,和她打招呼,“在這裏等我?”
鳳知微坐着不動,挑眉望望他,譏諷的道:“下官險些以為,這裏是殿下家的後花園。”
“別這麼小氣。”寧弈想在她身側坐下,卻發現鳳知微正坐在亭子拐角,坐姿端正,腰板筆直,一副你別接近的樣子,只好挑眉一笑,在她對面坐了,往亭欄上一靠,道:“有什麼吃的?我剛從大理寺回來,餓得很,廚房裏的點心吃膩了,想到你這裏找點新奇的。”
鳳知微慢吞吞道:“有時有,怕你不敢吃。”
“有什麼不敢吃的?”寧弈似乎心情很好,眼神里的笑意令眉目明豔,“就知道華瓊明天走,你這邊今晚一定有好吃的,果然趕早不如趕巧。”
鳳知微瞅着他,對空中拍了拍手,有人自樹後閃出身子,鳳知微道:“今晚那個蛋羹,叫廚子現做一份來。”
護衞領命而去,寧弈看着對方鬼魅般的身法,目光一閃,口中卻笑道:“蛋羹?我以為什麼稀奇玩意兒,你也太寒酸了,給華瓊送行,就吃這個?”
“非也非也。”鳳知微笑眯眯搖頭,“此非尋常蛋羹也,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保管殿下吃了這一次,定然終生不忘。”
“你的東西,我都是終生不忘的,就怕你太愛忘記。”寧弈一笑,語帶雙關,忽然回身看了看鳳知微,皺眉道:“你今兒看起來有點怪,坐這麼端正幹什麼?”
鳳知微心中也在暗罵——你那盒子做那麼方正幹什麼?硬梆梆的咯屁股,想歪一歪都不能。
她端莊賢淑的坐着,對着殿下撤開一臉假笑,“小顧教我一門煉氣的新功夫,需要在月朗風清之地,端坐吐納——”説着一本正經吸一口氣。
寧弈突然將臉湊了過來,皺眉道:
“咦……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