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我和你,從此敵
落花宮前墜樓人。
千枝火把照亮黎明前的黑,像無數漂浮的星光在宮闕萬層間升起,蒼黑的舊樓前千萬鐵甲默然佇立,看着兩條纖細身影相擁翻滾落下,如兩片柳葉在天地間隨風浮游。看着不知從哪個角度飛出的怒龍火箭,剎那流星,卷向皇朝裏一人之下最尊貴那條真龍,箭入、火起,血噴,栽落塵埃。
皇朝太子半個身子俯在欄杆,頭顱深深低垂,像是對着樓下萬軍,懺悔這一生狂妄嬌縱,庸碌無為。
那些皇朝大位、無上尊榮、不滅野心、那些逼入絕境後的欲圖奮起,一朝,化灰。
如此高貴,死得如此輕賤。
此番隕落,此番墜落。
天際突然起了一陣風,灑了幾點雨,火把的光芒一陣搖動,晃得人視野閃爍,閃爍的視野裏,展開天水之青的光芒。
那人如一線輕風斜掠過樓身,剎那間追上墜落的兩人,眾人仰首看着,知道無法一次救兩人,卻不知道他會救誰。
寧弈高踞馬上,面色沉涼,一切都在底定之中——顧南衣肯定救鳳知微,那麼,韶寧也便沒了。
很好,很好。
半空中顧南衣掠到。
他並沒有伸手去抓誰,卻身在虛空,淺淺拂袖。
天色將亮,葱蘢花木間起了冰清氤氲的水氣,那人筆直掠在半空,雖在飛動而氣質靜若凝淵,淺淺霧色中漫然拂袖之姿,像仙雲飄渺間迎風渡越的神祗。
眾人仰望,心動神搖。
那一拂袖,便分開了鳳知微和韶寧,隨即顧南衣一指點在鳳知微胸臆間。
鳳知微正在昏眩的墜落中,忽覺身子一輕,四肢百骸都忽然一鬆,不由自主吸一口氣,體內氣息一浮,下降之勢一緩。
而此時被推開的韶寧,不知怎的,身子斜斜飛了出去,顧南衣橫掌一拍,韶寧劃出很長的下落弧線,正來得及被侍衞中的高手躍起接住。
而此時顧南衣已經牽着鳳知微的手,不疾不徐落下,半空中那兩人衣袂飄飛,姿態嫺雅,縱然看起來是一對男子,也風姿卓絕,令人神往。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間,除了少數人,大多數人只看見韶寧公主被推開斜墜,而顧南衣救下鳳知微,不知道這其中還有很多動作,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一指和另有人相助,這些動作根本不可能做完。
寧弈自然是那少數人之一。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樓頭,那裏,一道黑影一閃即逝。
就在剛才,韶寧被推開下落時,那人在樓上出手,以隔空真力,助顧南衣將韶寧的下落之勢推斜。
他是誰?
太子的人?又怎麼會和顧南衣合作?
他微微仰首,思考着其間一切蹊蹺,故意讓自己不去看那兩人相攙的手。
不去看鳳知微。
他如此平靜,不會讓任何人看見他驚濤駭浪之後的滿目瘡痍。
見她墜落,一驚;見她護着韶寧墜落,一震;一驚一震後,怒潮捲起,卻又不可自抑的蒼涼。
天波樓前談判言猶在耳,不過半天之後便見她再次當面食言背叛。
她永遠都這樣,戴着面具言語温柔,一轉身所有承諾都在九霄雲外,永遠用最惑人的巧笑嫣然姿態,操刀對他。
而他,要心軟到何時方了?
何時方了?方了?留這麼個反覆無常心思如淵的禍害?
以前還可以勸説自己,一個不得寵王爺,何必多事?如今一切都將不同,他的路已經踏在腳下,皇朝鐵血之爭就在眼前,萬千人的身家性命將由他揹負,再不能容一絲退縮和心軟。
任心思如許步步退讓,終敵不得天意森涼翻湧。
魏知,鳳知微。
我和你,從此。
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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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知微遙遙看着寧弈。
那人仰首高踞馬上,身前浮雲湧動,身後萬千鐵甲,天地都在他眸中,唯獨不願有她。
她靜靜看着,換得默然一聲長嘆。
有些事非她有意為之,然而不知怎的,就像命運自有翻雲覆雨手,逼得她一步步總在和他對立。
她不打算解釋。
不是解釋就有用的,當她抱着韶寧墜落靜齋,而他正好策馬而來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天意已成。
驚魂未定的御林軍總管抹着汗上前,連聲感謝鳳知微和顧南衣,着意熱絡——陛下已經從虎威大營啓程回宮,一旦得知韶寧公主被魏先生救下,一定會有厚重封賞,趕緊要趁現在拉好關係。
韶寧奔過來,歪着個髮髻掉了只鞋,眾目睽睽之下又哭又笑,一把摟住了鳳知微脖子,“魏知!魏知!魏知!”
她並不感謝鳳知微救命之恩,也不管其實救她的人不是鳳知微,只是那樣聲聲叫着,聲聲含淚,似要將一懷激越激動,都通過這個名字表達出來。
無數士兵尷尬的低下頭去,非禮勿視。
趕來的重臣面面相覷——公主當眾來這一出,當真什麼皇家顏面都不顧了?一旦傳出去,以後怎麼收場?
鳳知微淺笑着推開韶寧,退後三步,躬身。
“殿下,”她温和而歉疚的道,“微臣剛才不慎被撞,連累公主被微臣帶落墜樓,這都是微臣之罪,請殿下責罰。”
她又笑:“劫後餘生,微臣和公主一樣激動,失禮了。”
她的意思很明顯——我沒救你,我被太子撞得身子不穩,害得你墜樓,現在只能算功過相抵。
而你舉止失當,只是劫後餘生興奮而已——她不説韶寧失禮説自己,但她相信——你懂的。
韶寧怔在當地。
大臣們吁了口氣。
鳳知微卻已經走開。
她意興索然,一笑淡淡,帶着顧南衣走到一個角落,等着陛下回宮,將虎威軍令牌交還。
那一角僻靜無人來,顧南衣喜歡那樣的安靜,在花叢中一一嘗着有沒有甜味的草葉,剛才的當面殺戮濺血樓頭,對他似乎全無影響。
鳳知微注目他半晌,突然轉到他面前,目光深深透過他永不取下的面紗,問:
“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第三十八章你是誰?
風聲細細,花香淡淡,黎明一線微光,將奔來眼前。
那人面紗後的臉,依舊遙遠如在天涯。
京中小院初遇,莫名其妙她成了他的俘虜,莫名其妙他被她牽走又成了她的保鏢,數月相處,他似乎從未想過要去找回自己原先的生活,似乎從一開始,他就該在她身邊。
而她一直知道,他真的是一個玉雕,從裏到外,實心的。
也唯因如此,才有了從不設防的信任,然而今夜的事太過蹊蹺,由不得她再放過。
可以被隱瞞,不可被利用。
原以為那個固守自己一尺三寸地的少年,是不會回應她的問題的。
他卻轉頭,第一次看定了她。
“我是……”
“魏大人!”
一聲急呼打斷欲待出口的言語,天盛帝身邊內侍腳不沾地的奔過來,拖了鳳知微便走。
“陛下宣你!”
鳳知微無奈,一邊被拖走一邊殷殷囑咐:“等下記得要把話説完,不然會死人的。”
那人一本正經的點頭。
天盛帝正立在靜齋樓下,仰首看着樓上,太子屍體已經被侍衞收殮,皇帝卻依舊深深仰望着那破碎的欄杆,像是想從那些未乾的血跡裏,看出長子臨死前的最後姿態來。
蒼青天穹下欄杆開了一個歪斜的缺口,破碎的橫木在風中搖搖欲墜,像是缺齒的老人,在蒼涼的諷笑。
遠遠望去,皇帝的背影,老邁而疲弱。
一生二十六子,成活者十六。十六人中,少年夭折者四,封王之後染病而亡者二,三皇子篡位再去三人,殘一人,如今,長子、皇朝繼承人,再亡。
枝繁葉茂寧氏皇族,在年復一年的傾軋中,終成刪繁就簡三秋樹。
寧弈跪在他身前,正情真意切的低低請罪。
鳳知微聽見他最後幾句:“……誤中流矢救援不及……兒臣之失自願領罪……惟願父皇珍重龍體,以天下蒼生為念……”
好一番孝子情長。
鳳知微默不作聲過去跪下,寧弈一轉眼看見她,立即向天盛帝道:“韶寧墜樓,兒臣離得尚遠未及救援,多虧魏先生捨身相救,一介文人如此勇烈,兒臣十分感激。”
天盛帝滿意的眸光轉過來,鳳知微心中暗暗嘆息,只好遜謝:“殿下謬讚,微臣實在不敢居功……”
“韶寧!”寧弈已經在喚韶寧過來,天盛帝慈愛的看着女兒,眼底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韶寧還有點魂不守舍,對着父親的殷殷詢問,答得有一句沒一句,眼角卻不住往鳳知微身上瞟。
瞟得多了,天盛帝也發覺了,看看韶寧,又看看鳳知微,眼底飄過一絲陰雲。
太子屍首以黃綾覆了抬過來,請天盛帝示下,天盛帝沒有上前,閉目半晌,揮手長嘆:“先停靈明宜宮,不必宣內外臣進宮哭靈了。”
那就是——不按太子禮下葬了。
寧弈彷彿沒聽見這句話,始終面色沉痛,膝行到太子屍首之前,一聲哽咽:“大哥……”,伏地久泣無語。
天盛帝神色沉痛而安慰。
韶寧突然走了過去。
她恍惚的神色在看見同胞兄長屍體之後,突然清朗了許多,緩緩過去,跪在了太子屍首另一側,寧弈的對面。
沾滿血跡和煙灰的杏黃衣裙覆上同樣染血的明黃黑龍袍襟,韶寧掀開黃綾,注視死不瞑目的兄長屍體,半晌,合上了太子臨死前因為試圖大呼而大張的嘴。
隨即她道:“大哥。”
語氣平靜,清冷如撥動冰珠,和寧弈的慘痛悲切截然不同。
“就在剛才,我墜樓的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韶寧撫摸着太子冰冷的臉,“原來你才是最可憐的人。”
“你想殺我,我不怪你。”她細緻的整理太子散亂的衣袖,“你臨死前最後願望,我不能答應你,但是今天,我在這裏對你發誓,你另一個心願,我一定替你完成。”
隨即她抬頭,向對面寧弈,古怪的一笑。
“六哥,你説好不好?”
寧弈望着她。
半晌温和的道:“妹妹,你傷心瘋了。還是去休息吧。”
“是啊,六哥,以後就是你辛苦了。”韶寧緩緩站起,不再看太子一眼,“你可得千萬保重身體。”
“韶寧,你長大了。”寧弈欣慰的看着她,“閨中小女已長成,懂得為父皇兄長分憂,哥哥真為你高興。”
韶寧臉色變了變——她已經到適婚年紀,按説早該指了駙馬,仗着父皇和太子寵愛,一日日拖着,可如今,誰還會如大哥般幫她找藉口?誰還會如大哥一般,為她頂着朝臣壓力,送她去青溟自由讀書?
血海翻覆,權欲詭譎,一朝間,至親永別。
少女搖搖欲墜立着,衣袖下手掌成拳,攥得死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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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皇家血雨腥風博弈,寫在史書上不過是輕描淡寫四個字“庚寅之變”,正如那些人命,註定只是冷冰冰的死亡數字。
死亡數字極為龐大,楚王殿下帶領三法司,窮追猛打斬草除根,太子黨以及疑似太子黨們,成為庚寅之變的犧牲品,天盛十五年的春末夏初,天街落了人頭無數,多年後刑場青石板縫裏,依然有洗不去的暗黑血跡。
太子被廢為庶人,葬於京郊西氓山,子女流放西北幽州,世代不得回京。
牽涉到構陷開國老臣舊案的五皇子被勒令交出御林軍指揮權,出京去江淮道查看貫通南北兩地的龍川運河工程——該工程剛剛開始,預計三年內完工,三年之內,五殿下除了逢年過節或皇帝特召,很難有空回京溜達了。
七皇子倒是順利從舊案中脱身,卻也從此收斂了許多,閉門謝客讀書。
皇朝繼承人死,最受寵的兩位皇子連遭黜斥,與之相對的是一直不受重視的楚王殿下水漲船高,天盛十二年六月,帝賜楚王三護衞,掌長纓衞,於親王儀仗外加一二三等護衞共十六員,領户部,並掌京畿水利營田事務。
殊榮和實權,接踵而來。
庚寅事變後的寧弈,讓皇帝也很放心,在新一輪洗牌中,朝中諸般要職逐漸空出,寧弈並沒有急着安插自己的勢力——這些年他從未收納門客結交外臣,光桿王爺一個。
他完全是個忠心為國的親王形象,只是做好自己的事,諸般職位,依舊按照舊例,由各級官署推舉,以及通過青溟書院選拔。
只有鳳知微清楚,寧弈不需要培養門下,青溟,本來就是他的。
鳳知微也升官了,還沒就職就升職,因為救援公主有功,除朝華殿學士職不動外,兼升右春坊右中允、青溟書院司業,前者是太子侍讀,負責太子奏請講讀,現在沒有太子,只是虛銜,後者則很有用——青溟書院副院長。
鳳知微接旨,心中很悲傷——姑娘我實在不想和楚王殿下有任何交集啊……
她的新府邸也在西華巷,和秋府遙遙相對,這是她特意選的,這次事變落馬了一批太子黨,其中原右中允被充軍流放,她便要了他家府邸,和舅舅做了鄰居。
秋府最近日子也不好過,秋尚奇一直和五皇子走得很近,現在則陷身官司之中。
大越近年來不斷叩邊,天盛帝很頭痛,秋尚奇自從和“國士”魏先生交好之後,突然聰明瞭許多,特地獻計説大越地處天盛西北,地薄人悍資源緊缺,以致有擄掠搶劫之事,不如在邊境開放“馬市”,以越馬和內地鐵器米糧布帛互市,可保一方平安。
天盛帝採納了計策,事情卻發展得不如意,大越不守規矩,賣的是瘦馬,卻強行索要高價,甚至“朝市暮寇”,早上賣了一批瘦馬,晚上再搶回去。
天盛帝大怒,朝中御史趁機彈劾,秋尚奇焦頭爛額。
鳳知微坐在自家小亭中,遙遙望着秋府飛檐微笑品茶,心想該在什麼時候以什麼身份,去好好拜訪一下秋府呢?
突有小廝帶了個內侍進府,來人神神秘秘,過了半晌,鳳知微神神秘秘把人送出去。
隨即站在門後沉思——韶寧找自己,有什麼事?
忽然想起最近忙着搬家,把那天問顧南衣的問題忘記了,趕緊再問。
“你那天説你是什麼來着?可以説完了吧?”
“哦。”顧少爺正在敲胡桃,最近他迷上了這個,聽見這話,不急不忙,答:
“……我是你的人。”
第三十九章紅粉局
“掙破莊周夢,兩翅架東風,三百座名園,一採一個空,嚇殺尋芳的蜜蜂……”
鳳知微悠悠坐在青呢油氈車內,眼睛半闔半閉,嘀嘀咕咕。
車旁的內侍探過頭來,討好的問:“您説什麼?可是車太顛?”
“沒事沒事。”鳳知微擺擺手,小臉兒有點蒼白。
她這隻“無意尋芳”的蜜蜂,被某個漂亮的大蝴蝶——嚇殺了。至今餘悸猶存。
顧少爺惜字如金,但每個字出來,都能讓你像吞了金。
“我是你的人。”
簡練、乾脆、強大、驚悚。
鳳知微五雷轟頂,一句也不敢再問,當即收拾收拾逃出府去赴韶寧公主之召,連原本想拖延一下都忘記了。
車子行得七拐八彎,漸漸偏離主街,在一座深巷裏不起眼的小酒樓前停下。
“不去宮裏?”鳳知微皺眉,心中覺得有幾分不妥,下車看看四周,隱約有人頭閃動,應該是韶寧的護衞。
她最近又耳聰目明瞭些,説來奇怪,自從在那古怪的小冊子上學了些練氣法門,她體內的灼熱一日比一日收斂,但是感覺最明顯的兩次,卻是當初險些被五姨娘拖下水溺死和那天墜樓,這兩次後,體內特別輕鬆,有種脱胎換骨更進一層感覺。
這種感覺,兩次都是在生死之境,這其中有什麼聯繫嗎?
鳳知微想起那日墜樓顧南衣那一指,想起靜齋樓頭身形熟悉的黑衣人,心中若有所悟。
內侍在前方引路,小樓深院十分安靜,只餘步聲迴響,門簾一掀,韶寧倚門而立,含笑盈盈看過來。
鳳知微停住腳步。
一瞬間有拔腿而逃衝動。
又有想將顧少爺拍死的衝動——要不是被你嚇着,我至於痴傻的來不及多思考就跑來這紅粉局?
紅粉局。
小院雅緻,繁花葳蕤,嬌嫩的蔦蘿觸鬚輕卷,明麗的鳳仙枝搖葉顫,花牆上下羣芳盛開,卻不及那捲簾後,人風流。
淺粉色織金紗通肩翔鳳短衫,襟袖繡四合如意鳳穿花,同色煙霞錦妝花百褶紗裙,鑲深金纏枝暗花紗緣,一身的柔軟嬌嫩,而少女烏光水滑丫髻上,嵌蝶形珠釵,插瑪瑙佛手金簪,明珠柔潤瑪瑙華貴,襯得那一雙寶光璀璨的眼睛,越發華彩四射。
皇朝公主,盛裝立於簾後,纖腰如束,膚光勝雪,於室內的幽沉闇昧間,顯出無限的明亮嬌豔來。
鳳知微看着那張臉,卻看出一心的恍惚。
她眼神那麼微微一蕩,明明蕩的是別的事兒,看在含羞帶喜殷殷期盼的韶寧眼裏,卻生出天大的誤會,突然便起了加倍的羞澀,揉着那珠簾絞啊絞,往日的跋扈張揚突然便去了爪哇國。
“公主。”鳳知微卻已經反應過來,隔簾遙遙一躬身,“不知公主相召於宮外,外臣不敢逾越……告辭了。”
説完便走,步子極快,身後立即一聲嬌喝:“你……你站住。站住!”
第一個你字還有點驚訝猶豫和氣急敗壞,第二個你字開始便恢復了那少女向來的跋扈和矜持。
鳳知微暗暗嘆氣,站下,轉身,一臉不甘。
“我找你,你居然敢走。”韶寧也顧不得羞澀了,拋下簾子跑過來,一把拉住鳳知微的袖子。
她十指尖尖,竟塗了鮮紅蔻丹,塗得太濃豔,手伸出來有如滴血,一旁顧南衣微微垂了臉,覺得這雙手看起來很有問題,衣袖一拂,韶寧就被揮跌出去。
四面低呼響起,剛才還空無一人的院子,突然便冒出很多人去接韶寧。
韶寧身在半空,淺粉衣裙飄飄柔曼,説話卻張牙舞爪殺氣騰騰:“把這個姓顧的給我丟出去啊啊丟到臭水溝裏去!!”
侍衞們猶豫着過來,顧南衣看也不看,拍拍手,咕噥道:“好多粉!”連打了幾個噴嚏。
被接住的韶寧臉都青了。
鳳知微淺笑着提醒那些護衞:“顧先生是陛下剛剛御封的駕前帶刀行走。四品武職。”
六品護衞們灰溜溜的退下……
“幫我看着外面……不能讓人接近正房。”鳳知微踮起腳,在顧南衣耳邊低低囑咐,隨即迎上韶寧,“公主召微臣,有何要事?”手指順勢一牽,韶寧臉一紅,乖乖的被她牽了進房。
室內重簾深卷,沉香淡淡,榻上一張小桌放着些點心果品,還有銀壺一盞酒杯兩隻,看來韶寧還打算請她喝小酒。
“微臣午後還得去點卯,公主有事請吩咐。”鳳知微反客為主,主動給韶寧斟酒,斟得很滿,自己杯裏隨意灑幾滴。
兩人喝了幾杯,鳳知微天南海北閒聊就是不提朝政,韶寧心不在焉聽着,臉頰微酡,怔怔看着對面少年——這人相貌不過清秀,氣質卻極超卓,那種無論何時何地都保持的閒淡優雅極為少見,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明明出身平凡官位低微,卻笑看風雲,萬事底定在心。
京華滿冠蓋,然而那些富貴少年,和魏知比起來,都多了幾分濁臭,少了幾分雍容。
“其實那清水衙門,點卯不點卯有什麼要緊?”韶寧終於不耐煩鳳知微的雲遮霧罩,一抬手喝完一杯,突然不屑的笑,“魏知,以你大才,是應該登堂拜相入閣軍機的,什麼右中允?難道將來楚王做了太子,你還得給他寫奏章?什麼青溟司業?難道你甘於在辛子硯之下仰人鼻息,將來還是逃不脱寧弈的掌握?”
韶寧看出辛子硯是寧弈的人了?
心中一動,面上笑意淡淡,鳳知微給韶寧斟酒,語氣誠懇:“魏知一介白衣,一朝得聖上青眼平步青雲,已經羨煞眾臣,世間榮寵,過猶不及,公主愛重,魏知卻自知當不起。”
“什麼當起當不起?成王敗寇而已!”韶寧冷笑,幽黯光影裏羞澀盡去,眉目帶煞,“魏知,不要告訴我你不想!”她突然湊近桌案,目光灼灼盯住了鳳知微,“我在你眼睛裏看見了野心!這騙不了我!”
“世間男兒,皆有野心。”鳳知微端坐不動,含笑看韶寧,“只要我忠心為國,陛下會給我。”
“我給你!”韶寧一把抓住鳳知微執壺的手,渾身輕顫,鬢上蝶翅金簪華光閃爍如劍光,“你要什麼,我都能給你,只要你幫我,殺了寧弈!”
第四十章冷槍
暗室對酌,言語如刀。
明燭反射那少女鬢上金釵光芒如劍光,映得眼神也熠熠灼熱,火般燃着。
“幫我殺了他!”她急促而堅定的道,“楚王奸狡,國之害也!你如今已經得罪了他,他必不容得你活,與其坐困愁城坐以待斃,不如效力於我除此大奸!”
鳳知微抬頭,看進少女眸子,那一汪清亮如明鏡如碧水,清澈得照見微塵,這雙眼睛的眼神,是唯一和她不相似的地方……
半晌她輕輕抽回手,微笑:“殿下,我不明白你在説什麼。”
“你明白的。”韶寧一番話説出,人也冷靜了下來,“你明白他做了什麼,你明白他想做什麼,你明白,你應該聽我的。”
鳳知微默然半晌,道:“殿下,那是你哥哥。”
“我只有一個哥哥。”韶寧自斟自飲,喝得很快,“他和我一母同胞,比我大十二歲,我們的母親早逝,我獨居一宮徹夜哭泣,是他將我接到他宮中,一夜數次起牀看我,我病了,他丟下國務守在一邊,為此被父親罰跪,我想出宮玩,他替我打掩護,出了紕漏他負責,我向往自由的青溟,他為此花費數月説動父親,還煞費苦心安排十哥陪我……世人都説他輕狂庸碌,不當為國之儲君,然而不管他是不是好儲君,他是我唯一的,永遠無人能夠代替的,最好的兄長。”
“我的兄長。”韶寧臉上湧起薄紅,重重放下酒杯,杯中酒液濺起潑上她手背,她抬手吮去,雪白手背襯得眸子黑亮逼人,“他死在我面前,死時胸膛破開,死後宗嗣不保,連皇家園陵都不能入葬,生於皇家,難道就註定這樣的下場淒涼?”
鳳知微閉上眼睛,腦海中隱約的血火一閃。
“我拒絕了為他毒害父皇,可我不會拒絕為他報仇。”韶寧悽然笑道,“魏知,連我都知道他死於寧弈連環局,你怎麼會不知?你是不是覺得,我輕狂,我無知,我所謂的報仇,只是孩子在説氣話?”
鳳知微不語,心想你好歹聰明瞭幾分,如今楚王勢大,躲避尚且不及,你還要招惹?你想死,我不陪——
“我是天盛皇朝恩寵最盛的公主,這最盛兩字,不是白説的。”韶寧冷笑,“我同樣賜三護衞,尋常親王護衞三千,我一萬,而且全是御林軍中最為精鋭的高手,父皇彷古制賜我湯沐邑,為江淮道最為富甲天下的和嘉縣,而且……父皇年紀老邁,膝下卻漸虛,這些年參知政事,對我並無避諱。”
前面幾句倒沒什麼,最後一句卻令鳳知微眉梢跳了跳,未想到天盛帝竟然對女兒偏寵如此,難怪寧弈一定要殺了她。
“殿下,這些話,不當我這微末小臣來聽。”半晌鳳知微誠懇的道,“無論如何您和楚王,是皇室血脈骨肉至親,同室操戈,將來陛下要傷心的。”
“他難道現在就不傷心麼?”韶寧古怪的看她一眼,“你説骨肉至親,我以前也這麼認為,可寧弈卻未必這麼認為,他以前那些事……”
鳳知微的目光轉了過來,韶寧卻住了口,臉色不太好看。
“魏知,我要你幫我,也是想保你的命。”韶寧再次抓住鳳知微的手,“你已陷身危險中。”
“公主你又何嘗不是呢?”鳳知微出神的看着杯中酒,突然抬首對她一笑,“你擅自出宮,可知當此多事之秋,危機重重?據説現在‘太子殘餘流竄於市’,尚在搜捕中,萬一有個什麼,出事了都沒處找兇手。”
“不會的。”韶寧臉色變了變,“我帶了很多護衞……”
“那些護衞,都可靠嗎?”
韶寧臉色又一變,剛剛張口,突然桌上燭火一顫!
一顫間牆壁突然無聲無息破開,一柄長槍毒蛇般穿壁而出,直戳榻上背對着牆的韶寧後心!
那槍來勢快至無法言説,奔雷閃電,冷光一現已到近前。
鳳知微擱在榻上小几上的手順勢向前一滑,一把扯住韶寧衣袖狠狠一拽!
韶寧被她拽倒,臉重重捺在桌上果盤,啪一下壓扁了幾隻蜜桃,汁水四濺。
長槍呼的一聲從韶寧頭頂蕩過,猛烈的勁風剎那間熄滅蠟燭,黑暗中槍尖寒光一亮,雷霆般繼續向前,直奔鳳知微面門。
鳳知微唰的平平倒下,槍尖擦鼻尖而過,近到嗅得見鐵質的森寒血腥氣味。
一霎間屋外響聲四起,衣袂帶風聲不斷,顧南衣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出現,很明顯他也被人絆住,來者武功,便如這隔牆出槍者一般,非同小可。
有人是下定決心,要將她兩人置於死地了。
靜室內燈火全滅,瀰漫着桃汁甜膩的氣息,毒蛇般的長槍槍尖微抖,嗜血的尋覓獵物。
黑影一閃,一個侍衞奔了進來,低呼:“公主!公主你沒事吧!”
韶寧一喜,便要呼喚,卻突然被冰涼的手捂了嘴。
那手掌肌膚細膩,隱約淡淡疏涼香氣,韶寧瞪着眼睛,一片混亂中居然來得及想:魏知的手怎麼這麼小,這麼細,這麼香……
鳳知微堵住韶寧的嘴,低低申吟一聲,那侍衞奔到榻邊,鳳知微立即閃電般出手,五指如剛,捏住他咽喉,往那槍尖一送!
“嗤。”
槍尖入肉,鮮血噴濺,那侍衞喉頭格格作響,瞪大的眼眸剎那光芒一亮,倒映出同樣震驚無倫的韶寧眼眸,隨即那光芒漸漸淡下去,如燭火顫顫一搖,熄滅。
不見血不肯收的厲槍,終於滿意的收了回去,自牆壁上穿出的槍眼中一閃不見。
鳳知微立即拽着滿臉桃肉的韶寧便向外衝,剛到門口人影一閃和一人撞個滿懷,鼻下氣息清澀潔淨,便知顧南衣到了。
“送她回宮!”鳳知微把韶寧往顧南衣懷裏一塞,她不能讓韶寧在和她私下相約的時候出事,要死換塊地方死。
“不去!”顧少爺乾脆的把韶寧拎到一邊,習慣性來摸自己的鳳小廝。
“乖,要去。”鳳知微假笑着讓開,“必須的。”
“為什麼?”顧少爺做事,需要一個理由。
“因為。”鳳知微扶着他的肩把他向外推,正色道,“你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