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升了起來,暗夜中傳來淒厲的狼嚎,一聲連着一聲,數不清有多少隻。
傷口都已處理完畢,我們三人合力,將樹枝草葉圍成一個圈,火把拋上去,枝葉噼裏啪啦地燒了起來,霎時成為一個火圈,將三人一馬圍在中間。
馬是冒頓騎過來的,趕了一天的路本已疲弱不堪,如今聽得狼嚎聲聲,早嚇得蹄子發軟,簌簌發抖。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狼羣聞到生人的氣息只會愈聚愈多,而草葉總有燒完的一刻,必須要想辦法衝出去。”澤野冷靜地判斷着形勢。此刻,他臉上一掃頹廢絕望的神色,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潛藏在骨子裏的英勇果決顯露無遺。
“你説得對,我們一定要讓一個人先衝出去搬救兵。”因為狼鋒刀鋭利無比,澤野的勁力又大,雖然並沒有傷到要害,包紮之後血也流得慢了,但卻依然沒有止住。冒頓臉上雖然若無其事,但臉色卻越來越白。
“不錯。”澤野點了點頭,“等會我塞住馬耳,你上了馬只管往前跑,我射箭掩護你。”
“不是我跑,是曦央。我們兩個一起掩護她。”
“我?”
“她?”
我和澤野同時一驚。
“不行。”澤野斷然抗辯,“她不行!”
“是呀。”我也急急説,“我騎術沒你好,這樣艱鉅的任務還是交給你比較好。”説完,我對着冒頓吐了吐舌頭。
澤野的心思我如何不懂?
此處離王庭不知道有多遠,就算在平日,一去一回也要花費不少工夫,何況今日天色已晚,羣狼環伺,人疲馬乏。
就算不迷路,等回到王庭再召來救兵,這樣長的時間,餘下的兩個人如何能撐得住?
所以,能逃出一個已是大幸。
這唯一的機會他怎麼能讓冒頓錯失?
“是啊,就是這個意思。曦王妃還是待在火堆裏比較安全。”澤野的神色一下子鬆了下來。
“多説無益,我主意已定。就按我説的方法去辦。”
我愕然愣了愣,不明白冒頓為什麼要如此堅持?
“那個……我……”一句話還未説完,猛地,見冒頓臉色驟變。
我心下一慌,正思索着是不是自己説了不該説的話。
陡然見他腰刀出鞘,“錚”的一聲清亮地劃開夜色,向我頭頂劈下來。不、不是吧?原來他嘴上説要我先跑,實際上是要在我背後捅刀?但,不可能啊!只需丟下我在火圈裏不管,我就沒有活命的機會,他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
明明知道不可能,可,人在劣勢裏,總是會談虎色變,見風畏雨,什麼事都先往壞處想了幾分。所以,當刀鋒掠過我的臉頰時,我猛地抽了一口冷氣。
臉色嚇得慘白。
刀落下,鮮血四散飛濺。
一頭狼從我身後跌下,摔出火圈之外。羣狼見血,更加蜂擁而來,撲上來你一口我一口,將劈裂了腦顱的惡狼撕得稀爛。
我看得心頭一陣作嘔。
猛一瞥眼,對上冒頓充滿戲謔的眼眸,我下意識地挺了挺脊背,不願讓他看出我的慌張與狼狽。
“不好。”澤野失聲驚叫。
同時,頭一低頭,避開了從頭頂躥過的兩頭惡狼。原來,血腥氣激起了野狼的戾氣,兩狼眼見到口的美食躲在火圈之中,飢餓難當之下,鼓起勇氣跳進了火圈。
冒頓瞬間反身,手腕一挑一翻,準確地遞出了長刀。一頭高高躍起的狼立刻被開膛破腹,殘肢血淋淋地落下。
剩下的一頭狼直直向我撲了過來,情急之中,我探手入火堆,顧不得火苗舔上我的衣袖,胡亂抓了一根樹枝向狼頭揮過去。
惡狼畏懼地退縮了一下,這一遲疑間,澤野搶上抓住狼尾,用力疾扯。野狼負痛,放過我扭身撲向澤野。
我順手將滾燙的樹枝朝前一遞,火焰烙入狼頸,野狼慘嚎一聲,被冒頓一刀斬為兩斷。
澤野趕緊將狼屍拋了出去,我和冒頓又分頭加旺了火勢,羣狼一時畏縮不前,危機暫時解除。
然而,只是這麼短暫的一瞬,冒頓胸前的衣襟又沁濕了大片。
我強忍着別過臉去,怕眼裏流露出的害怕與擔憂反而加重了他的負擔。
“太子,不要再猶豫了,趁着這會兒狼羣第二輪攻勢還未發起之前,趕緊跑吧。”
澤野快速從衣襟上撕下兩塊碎布,分別塞入馬耳之內。隔絕了狼嘯之聲,馬兒抖得不是那麼厲害了。
我感覺手中一緊,詫然低頭看去,才發覺手中多了一把狼鋒刀。刀光在火焰上跳躍,鋒寒卻絲毫未減,竟逼得火光都似乎壓低了幾分。
我疑惑地去看冒頓。
“抓緊。”他低喝一聲。
我趕緊收攏五指,將刀柄牢牢握入手中。手心裏被火焰燙傷之處傳來陣陣劇痛,鑽心入肺,我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然而,也不知道是畏於他的威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竟始終不曾撒手。
他看着我的目光微露讚許之色。
我心口一鬆,那一瞬間,竟因為他一個肯定的眼神而微露笑意。
想到我自己,從一個還賴在老爸身邊撒嬌的小姑娘,一轉身變為揹負族人使命、身不由己的可憐的郡主,一直到置身於權力鬥爭的核心,從最初的茫然失措,到因決策上的失誤而痛失戰友,再到冷靜隱忍、伺機而動,這中間,經歷過多少痛楚、失落、孤獨與彷徨?
如今,身在險地,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我雖然一直不肯放棄,但心裏卻還是忍不住陣陣發寒。
不知道什麼時候,羣狼就會衝入火圈,齧得我們屍骨無存。
絕望如附骨之疽,蠶食着僅存的理智。
這個時候,冒頓那一個讚許微笑的眼神,便如同衝破漫天陰霾的驕陽,將大地上的晦暗一掃而空。
我被他滿不在乎的神情所感染,雖然此刻,危機還是危機,並沒有絲毫解除的跡象,但我還是由衷地綻出了一絲微笑。
“太子?!”
隨着澤野的一聲驚喝,我感覺身子一輕,整個人陡地被拋了起來,失去重心。頭暈眼花之際,冒頓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記住,無論什麼情況,都要堅持下去,不能放棄。”
身子穩穩地落在馬背之上,我一手被動地拉住繮繩,另一隻手死死握住刀柄,無措地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
“冒頓你瘋了!”這是第一次,澤野脱口喊出冒頓的名字。
他雙目如赤,額冒青筋,定定地立在馬前,剛勁的身姿如鐵塔一般阻住了馬兒的去路。
我從馬上回望着身側的冒頓,神色複雜,“其實,你完全不必如此。”
完全不必——
將生的希望留給我,而讓自己被黑暗所吞沒。
後面的話我沒有問出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冒頓如此緊張我?但,不管是為了什麼,我都不值得他如此做!
“澤野!”冒頓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不能,今天説什麼我也不能讓她獨自離開。”澤野固執地昂着頭,火光映襯着他的臉,滿是血色的瘋狂。
相比起我們在火圈之內的狂躁爭執,火圈之外的狼羣倒顯得鎮定得多,隨着一聲聲尖鋭的狼嘯之聲,剎那間,一隻只狼出現在或高或低的山丘上,高坡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夜色裏,一雙雙閃爍着綠光的眼睛彷彿地獄裏飄曳着的磷磷鬼火。
來不及了!
再遲,無論是誰,都跑不了!
心裏陡然湧上這個念頭,但卻不知道為什麼,竟不再覺得恐懼或是遺憾,反倒有種鬆了一口氣般的釋然。
“你忘了我曾經説過的話嗎?”冒頓眼裏忽然有了陰狠之色。
澤野微微一愣。
“我曾經説過,只要我不答應,哪怕是死神,再也別想從我眼前帶走任何人。”他的手用力絞在一起,從牙齒裏擠出聲音。
澤野的眼光驀地黯淡了下去,像是陡然間被微風壓低的兩簇火,弱了、淡了,終至寂滅。
他低垂着手臂,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馬兒焦躁地用蹄子刨了刨土,打了個響鼻,似乎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
“不如,三個人一起走吧。”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微微笑了起來。心裏忽然升起一股堅定的勇氣,是死是活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大家還在一起。
澤野與冒頓對視了一眼。
大概都不太贊成我這個提議。
三個人走等於三個人都不走。
但是,驀地,澤野抬起頭來,眉間有抹如釋重負的神色。
“好!”他的精神立刻振奮起來。
動手拾了一些乾柴,縛在馬背上,又遞了一把火枝在我手上,自己手上也拿了火把,率先躍上馬背。
冒頓遲疑了一會兒,終究拗不過我們二人殷切的目光,翻身躍上了馬背。
馬兒長嘶一聲,縱蹄一躍,跳出火圈,奔向漆黑的暗夜……
青驄馬雖然神駿,但到底身上負了三個人,奔跑的速度愈來愈慢。雖然我們手上各自拿了點燃的枝條,羣狼暫時不敢靠近,但我們一時也無法將之甩脱。
繼續僵持下去,形勢只會對我們越來越不利。
“你拿着火把,我來放箭。”冒頓將火枝塞入我的手中,反轉身子,背坐在馬上,伸手拿起掛在鞍旁的弓,三珠連發,勢如流星,奔在最前面的三匹惡狼中箭倒斃。
霎時,後面的狼羣蜂擁而至,淹沒狼屍。
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三人俱都沉默下來。
良久,我忽然想起一事,牽唇笑了出來,“不用擔心,太子殿下一定會逢凶化吉、平安無事。”
我能如此篤定,自然是因為我知曉歷史。
但,澤野和冒頓卻是不知。
聽我如此一説,都以為不過是我的安慰之詞。
“你若真想讓太子無事,我倒有一法。”澤野忽然側過頭來,以低到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對我説。
“什麼方法?”
“以身喂狼。”
我心頭“咯噔”一下。
“你準備好了,等一會我一跳下去,你便用狼鋒刀刺馬臀,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不要回頭。”
我悚然一驚,直覺喊道:“不行。”接着,又搖了搖頭,“別傻了,就算你肯犧牲,又怎能滿足如此多條狼的果腹之慾,它們還是會窮日累夜地追逐下去。除非……”
“除非我們能遇到軍隊。”澤野苦笑了一下,“但是,哪裏有大批夜行的軍隊呢?”
是啊,澤野説得對。
我黯然嘆了一口氣。
“我本來沒打算活着回去,只是,拖累了太子,我心中實為不安。原本,我是一心想要帶你一起走的,只有你死了,牽制太子的命星才會消失,他也才能毫無顧忌地放手一搏。但顯然太子有他自己的打算,既然他認為你活着比死了好,那麼,你還是好好活着回去吧。”澤野回身,對我一笑。
我呆了一呆,還沒反應過來。
卻見他一仰頭,拍了些什麼東西到口中,然後揮舞着火把跳了下去。
毒藥!是毒藥!
我猛然醒悟!
“你找死嗎?回來!”冒頓背轉着身子坐在馬上,陡然見澤野發了瘋似的衝進狼羣,心頭大怒,做勢就要跳下去拉他。
“走!”
隨着澤野的一聲大喝,我反射性地將手中的短刃刺入馬臀。
馬兒受驚,一聲慘嘶,揚蹄猛衝了出去。我被顛得朝後一仰,急切間,一手死死握住繮繩,另一隻手反向拽住冒頓。
手裏的火把撒手跌了下去。
一瞬間,火光大熾。
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去,獵獵火光之中,我看到澤野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慢慢地消失在洶湧而上的狼羣之中。
風中飄過一陣濃烈的血腥味,羣狼見血,撲上去分屍而食,更多的狼又撲了上去。
追逐我們的勢頭頓時緩了下來。
我軟軟地趴到馬背之上,心,像被人捅了一個透明窟窿似的,有那麼一瞬,我覺得自己好像就要死掉了,被掏空了五臟六腑,再也沒有知覺。
夜涼如水,明月在天。祁連山的山影逶迤連綿,在月華映襯之下,仿若畫在漆黑夜幕上的剪影。
我們一路狂奔,暫脱於難,心裏又是喜又是愁。
佇馬回望,天空高遠,山影寂寂,方才一切好似噩夢一場。
“澤野他……”
冒頓扶住我的肩膀,“求死得死,他也算死而無憾了。”
我垂眼,默然不語。想到澤野曾經對我説,就讓他以葬身狼腹,屍骨無存來補償我。可是,如今,我還好好地站在這裏,他卻果真已屍骨無存。
我掙扎着,在馬背上向後方行了三個大禮。
冒頓一直看着我,直到我三禮行畢,才淡淡地説:“王庭已然在望,此處向西二十餘里,蕖丹會在那裏等你。你自去吧。”我詫然抬眸,“蕖丹知道太子殿下出來尋我?”
“不然,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要去救你?”冒頓的唇邊挑起一抹別有意味的微笑。
我低頭想了一想,想説什麼,終又忍住,抬起頭來時,大吁了一口長氣,“真好!”
冒頓不解。
我笑道:“從前有一隻貓,誤入森林,聽説森林裏有一隻豹子,還有一頭老虎,都是非常可怕的動物。但因為小貓長得比較像老虎,森林裏的小動物們就對它説,你如果看到豹子,一定要離它遠一些。於是,貓兒看到豹子便只會跑。可是,腿兒短短的小貓又怎麼跑得過迅猛的豹子?終於有一天,貓兒在躲避豹子的追蹤時跌入了獵人的陷阱。而此時,豹子也已追到了陷阱邊……”
我斜眼看着冒頓。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弱肉強食是必然的道理。小貓落入陷阱是死,落入豹子手裏也是死,看來是在劫難逃。”
“對呀。貓兒當時也是這麼想的。”我笑,“可最後,豹子卻對貓兒説,‘因為你是老虎的親戚,所以我要救你。’”
冒頓愣了一愣,繼而像是被什麼逗樂了一般,大笑起來,“你這是在繞着彎子罵我是那隻沒頭沒腦的豹子?”
我嘆了一口氣,“我怎麼敢罵太子殿下?我只是想説,世人都只知老虎是老虎,豹子是豹子,卻不知,老虎與豹子也可能是兄弟!”
太子是太子,王子是王子,但太子和王子也是兄弟!
冒頓靜靜地聽完我的話,臉上的神色絲毫未動。
我等了一會兒,知道不可能再從他嘴裏探出些什麼。垂頭施了一禮,正要從馬背上躍下。突然感覺身子一緊,冒頓的手臂穿過我的腰肢,緊緊摟住了我。
我的臉頰一陣滾燙,有些羞,更是怒。手肘用力,狠狠向後撞去。耳邊聽到一聲悶哼的同時,胯下坐騎陡然一軟,冒頓帶着我的身子跌下馬來,我們一連翻了好幾個滾,才緩住去勢。
原來那匹青驄馬在一路狂奔之後,早已是油盡燈枯,此刻轟然倒地,冒頓只不過是帶着我從馬背上順勢而落,以免反向折損。
而我卻……
冒頓一骨碌爬坐起來,撒手放開我,我的身體從箍緊的懷抱之中猛地跌到堅硬的泥地上。一陣天旋地轉,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尚還如此虛弱。唇邊不由得漾起一絲苦笑,“對不起。”
冒頓冷笑着哼了一聲。
“有那個胡思亂想的工夫,不如好好想想,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碰到蕖丹派來迎接的前哨?”
我凜然一驚,“還有什麼人知道我被澤野帶走了?”
“我離開的時候,蕖丹已經下令封鎖了消息。所以我們才約定,一旦找到你之後,先將你帶往離王庭西二十里處會合,再由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送你回去。”冒頓的面容難得地肅整了起來。
我一時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原以為,冒頓救我,不過是因為伏琅於他還有利用價值。況且,一日伏琅在手,我亦不敢輕舉妄動。
留我性命,實在是一舉兩得之事。
既送了伏琅人情,又得到賀賴氏這一助力。何樂而不為呢?
卻不知,原來,還牽扯到蕖丹。
更不知,他是在何種驚懼無奈的情況之下才求助於他最最景仰最可信賴的兄長。
“你放心,我可沒有為難他。”冒頓目光閃爍,唇角又浮起那縷慣常玩味的笑容,“不過他要跪下來求我,我也沒有辦法阻止。”
跪下來求他?
我的心陡然一顫,像被一根細細的針戳了一下,不覺得如何痛,卻很不舒服。
“要心疼也不急在一時,等我們看看最後的結果再説吧。”冒頓冷哼了一聲,大步向前,語氣裏有一股壓抑不住的怒意。我怔怔看着他繃直的背影,不知為何,心頭突然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只是當時我還不能明白,這預感所代表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