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你的冰。」
小桃源冰果店的老闆娘把他們的招牌芒果冰放到客人的桌上。
「謝謝。」美少女拿起湯匙,秀氣地吃了一口。
印象中,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五,這個美麗的高中女孩總會出現,靜靜地吃一盤芒果冰就離去,如今已經持續了三、四年。
因為美少女看起來不太健談的樣子,所以老闆娘一直不好意思找她聊天。
「××高中不是在台北嗎?你特地從台北跑到我們桃園來吃冰?」老闆娘看一下她的制服。
「你們的冰很好吃。」秀美的女孩手一頓,漾出一絲有些傷感的微笑。
「這你就説對了,我們家的芒果都是用最好的愛文芒果,成本很貴的。」
「我小時候放學,常常偷拉我妹妹一起來吃。」
「原來如此。」老闆娘恍然大悟。「你們後來搬家了嗎?」
「嗯。」美少女的眼微微垂下來。「後來再也吃不到這麼好吃的冰了……」
老闆娘芳心大悦。「看你是識貨的老客人,我再送你一杯仙草茶,我們獨家熬煮的,保證比別人家的更香更濃。」
美少女慢慢舀着冰,喝着老闆娘送的仙草茶。
冰果店位於一條巷子的左邊路口,右邊則是一家水果行。
不一會兒,一箇中年婦人帶着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兒從巷子內走出來,進了右邊的那家水果行。
突然間一顆柳丁從堆得高高的柳丁山上滾到地面,那個女兒吃了一驚,趕快彎身去撿,結果撞到更多邊緣的柳丁,一下子十幾顆柳丁散了一地。
「哎呀!都掉了。」做媽媽的輕叫。
冰店老闆娘就看着坐在店門口的美少女連忙奔到對面幫忙撿。
「謝謝,謝謝。」那個中年婦人接過柳丁,拚命道謝。「老闆,這幾顆掉在地上的我們買好了,不然不好意思。」
「好,我拿袋子給你裝。」水果店老闆道。
那個女兒和吃冰美少女四目一對,連忙點頭道謝。
「謝謝你哦!」
「不客氣。」美少女温温柔柔地道。
母親在那頭結好了帳。「惟惟,回家了。」
「好,那我們走羅!Bye-bye。」女兒開朗地揮揮手,和母親一起走出店外。
美少女獨自站了一會兒,隱約似乎嘆了口氣,慢慢走回冰果店裏。
「老闆娘,多少錢?」
「六十塊。你要走了?」
「嗯。」
「那下個月再見羅。」老闆娘找了錢給她。
美少女看了她一眼。
「再見。」
背起包包,她走向坐回桃園火車站的公車站牌。
她看了下手錶。到火車站坐車回台北,到家大約八點了。今晚叔叔會帶兩個繼子女去看電影,所以她時間還算充裕。
不過冰店老闆娘已經記住她了,看來以後要換一間才行。
以前她曾好奇過,如果當年沒有被周家收養會是什麼情況?
現在倒是知道了。
父母過世之後,身為獨子的父親只有幾個堂兄弟,母親那邊也沒什麼親戚,所以最後是由她爸爸最小的堂弟收留她。
周媽媽是她母親的遠親,同時是高中時期的手帕交。正常的情況是,周媽媽直到車禍快滿一年才聽説她母親過世的消息,於是立刻回孃家探親,順便去她父親的老家上香。
當時堂叔正好帶她回家,周媽媽一看,一個單身男人帶個小女孩,也沒照顧好,最後促成了她回去和自己的丈夫商量,把文慧鈴接回去周家收養的事。
但這一次,一切都不一樣了。
在知道周媽媽會回來的那幾天,文慧鈴故意鬧胃痛。堂叔最後沒能帶她回父母的靈堂上香,於是周媽媽從來沒有見過她。
在她十二歲那年,叔叔娶了一個略有姿色的女人,那女人從前一段婚姻裏帶了一子一女過來。
這個阿蓮阿姨雖然對自己的兒女明顯比較偏心,反正文慧鈴誰都不想親近,大家正好相安無事。
「喂,小武,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去王文成家看DVD?」
文慧鈴正等着公車時,三個男孩子從她身後走過去,其中一個很大聲的嚷嚷。她繼續等她的公車,沒怎麼理會。
「今晚不行,我要回家吃飯。」叫小武的男孩有個開始變低沉的嗓音。
「王文成那裏好像有新的A片耶!」一個比較矮小的男生突然擠眉弄眼,頂頂那個小武。
小武故意往旁邊一跳。
「你少無聊了……啊!」
文慧鈴一個踉蹌,差點被人高馬大的他撞下安全島。
「對不起,對不起。」健壯的小武連忙跑過來扶。
她不耐地抬起頭──
全身血液僵凝。
「我的慧鈴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人。」
「你少惡了。」
「來,親一下。」他笑嘻嘻地擠過來。
「你沒事吧?」小武歉然地想把她拉上安全島。
她猛然把手抽回來。
「喂喂,那個女生竟然把武青雲推開耶!」
「可見高瘦帥也不是到處吃得開,哈哈哈哈哈──」旁邊兩個小子笑鬧。
她猛然抓緊書包,直直往前跑走。
「等一下,你的皮夾掉了。」武青雲眼尖,連忙撿起她掉在地上的皮夾追上去。
才高三年紀的他已經有一八二公分,比同年的男孩子高了一個頭,只是現在還只長個子不長肉。
文慧鈴聽到背後的腳步聲,跑得更快。
呼,呼……她的體能向來不好。
「哈羅!你的皮夾掉了。」武青雲堪堪在下一條巷子口追上她。
她一抬眼,一張古銅色的臉龐揚起健康爽朗的燦笑。
惡夢!簡直是惡夢!
一陣昏天暗地,天生低血壓的她終於受不了,往路邊的花台坐倒。
「同學,你沒事吧?」武青雲擔心地蹲下來,盯着她的臉。
她臉色蒼白,兩眼緊緊的閉着,濃長的睫毛在眼圈下形成長長的陰影,看起來楚楚可憐。
武青雲想碰她又不敢。
「你住在這附近嗎?要不要我幫你叫誰來?我的機車停在我家門口,離這裏很近,我載你回去好不好?」
「你不要理我!」她閉着眼轉開頭。
像小女孩般賭氣的神態可愛極了,武青雲的喉頭不自覺地吞動一下。
她忘了,他也是桃園人,他們家是桃園的大地主。可是,世界這麼大,她怎麼可能正好又遇到他?
她終於睜開眼。
「你幹嘛?」她嚇得往後一縮。
武青雲這才發現自己幾乎是貼着人家的臉。
「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檢查看看你是不是發燒而已。」他窘得臉通紅,連忙往後退。
原來,他小時候長這個樣子……
其實和他成年之後沒有太大的差別,鋭利黑濃的兩道眉毛,畫在方方的額頭上,偏長的臉形下削,鼻樑和嘴唇都如刀刻般俊朗。
算算時間,他們家就快要發跡了,他馬上要變成一個富家大少,此後人生一帆風順,暢行無阻。所有女人排隊等着向他奉承討好,世界被他踩在腳下,任他呼風喚雨。
是什麼原因讓一個青澀靦覥的男生,變成一個負心薄倖、毫無良知的男人?
「我要回去了。」她抓緊書包站起來,往公車站牌走回去。
後面那兩個小子發現狀況不太對,大概怕她突然路倒之類的,竟然自己跑了,完全不講義氣。
「等一下,你的皮夾。」武青雲又追上來。
她瞪着他手中的皮夾。
她不想碰任何他碰過的東西。
武青雲愣愣的。
她好漂亮,他沒有看過比她漂亮的女生。
在繁忙的大馬路邊,一身素淨的她就像朵潔白的蓮花,亭亭的立着,從此在一個高中男生的心靈烙下一個不褪的跡印。
「你把裏面的錢拿出來。」她説。
他依言把皮夾裏的錢拿出來,六百元。
她一手搶過紙鈔,轉頭繼續往站牌走。雖然不想碰他碰過的東西,錢還是得拿的,不然沒錢回家。
「等、等一下。」
天啊!他又追上來做什麼?
「你的皮夾……」他攔在她的前面,愣頭愣腦還是那句話。
「我不要了,你把它丟掉吧。」她重重地道。
太好了,公車來了!
車子剛往路邊停好,車門一打開,她馬上跳進去。還好她的零錢包分開放,從書包裏拿出零錢包,投了車錢進去。
一回頭,差點昏倒。
「你跟上來幹嘛?」
武青雲也不曉得自己跟上車幹嘛,他只是覺得……不能就這樣把她的皮夾丟掉。
「你的皮夾……」
她好想昏倒。「我説我不要了!」
公車晃悠悠地開動。
車子裏擠滿了最後一批的尖鋒人潮,她抓着書包努力往後面擠,只想把兩人的距離拉開。
什麼走出來,什麼我已痊癒,什麼我不再在乎他了,她想騙誰?
她就是還沒走出來,一輩子都走不出來,永遠無法忍受看到他,又怎樣?
她走到後門附近,抓着扶手杆,沒多久,一個熱熱的體温馬上擠過來。她絕望地嘆了口氣,額頭抵着鐵桿閉了閉眼。
「你到底跟着我做什麼?」她隱忍地問。
「我、我叫武青雲。」他一手拉着釦環,一手想伸出來跟她握手。
嘰!公車要閃一輛機車,突然緊急煞車,全車的人東搖西晃。
「噢!」
他壯壯的身體撞在她背上,害她的頭敲到鐵桿。她痛叫一聲,捂着額頭。
「對不起對不起。」他直覺要去幫她揉額頭。
「不要亂摸我啦!」她低吼。
幾個聽見的乘客頓時側目。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我只是要還你皮夾。」他緊張得汗流浹背,趕緊把那隻皮夾舉起來。
她受不了了,一把將皮夾抓過來。
「好,你還了,再見。」
武青雲看着她手中的皮夾,竟然有種想把它搶回來的衝動。
她轉過臉,神色僵硬地瞪着窗外。有人按了下一站停車的下車鈴,他理該跟着下車才對。
「我、我叫武青雲。」
「我知道。」她僵冷地道。
又等了一下,她依然目光不回,也沒有禮貌性地回他她叫什麼名字。
公車開始往路邊靠過去,快要到站了。武青雲站在後門口,不知所措。
終於,車子靠站,車門嘩啦打開。
他再看她一眼。
她娟秀的側臉轉向另一邊去。
「那……再見。」他慢慢地下了公車。
車門關上,開走的那一刻,車窗內的她視線終於與他對上。
然後他們的視線一直膠着,直到車子遠得再也看不見為止。
★★★
十年後
「慧鈴,我把會計數據代入這個excel檔,導不出我要的結果耶!你可不可以幫我看一下?」坐在她對面的會計小桃哀呼一聲,向她求助。
「你把檔案寄給我看看。」
小桃將檔案email給她。文慧鈴打開來,檢查一下,修正了幾個函數,再把檔案寄回去。
「好了,你再試試看。」
小桃不禁佩服。「慧鈴,你好厲害,連程式都會改,有問題找你比找MIS快多了。」
「這個算不上程式,就只是excel的一些函數設定而已。」她微微一笑。
「可是你大學不是圖書館系畢業的嗎?怎麼會懂這些東西啊?」小桃好奇地問。
她不動聲色地看回自己的螢幕,繼續做自己的事。
「個人興趣而已。」
大學畢業之後,她找了一間小型的貿易公司待着,全公司連老闆在內只有五個人。
她的工作是負責行政文書,做一些報關報價之類的事。當初看上這間公司,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小公司不會特別養一個MIS,所以當老闆發現她「電腦不錯」時,很理所當然將公司硬體都交給她負責。
目前整個公司的網路可説是在她的控制之中,她想做什麼都不會有人監控。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投往桌曆。
小桃忍不住問:「慧鈴,看你最近一直在瞄日曆,你有什麼計畫嗎?」
小公司有小公司的好處,但也有麻煩的地方,就是每個人的距離太近,做什麼都躲不過另一個人的眼睛。
「沒事。」她馬上把目光收回來。
就是今年了,那命定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