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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此時已近酉時,一輪新月從黑得發亮的屋脊上探出頭來,清爽爽地鋪了一地。

    屋脊上的少女背光而坐,淡綠的衫子被月色洗得泛白了,孤單的身影投在對面的高牆上,薄薄一頁,剪紙一樣。

    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着,靜靜的夜裏,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隔着幾重門,幾道牆,還未聽得清晰,便已消散於風聲。

    “今晚的月色真好。”她忽然幽幽地説,半晌,又加重語氣,“比那一晚的還要好,對嗎?”説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她的目光從腳下一半昏沉、一半明亮的巷道上收回來,仰頭望着天。彷彿是在問天,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

    “他們都在找你。”陰影中的男人終於開了口,卻並非回答她的問題。

    秋紅葉輕誚地扯了扯嘴角,望着月亮的姿勢絲毫未變,“你不覺得今晚的月色其實很適合做良宵嗎?”

    “現在,他們,所有的人都在找你。”男人的口氣有些沉啞、有些無奈。

    “那麼你呢?你來又是為了什麼?”紅葉偏首,由上而下地斜睇着他。

    四周又是一片靜默。

    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曲起膝蓋,將身子蜷起來,對面牆上的影子凝固着,縮成一圍。

    暗影裏一聲沉沉的嘆息,“你難道不知道你這樣做,有多危險?”

    “嘿,”紅葉冷笑,“我危不危險又與你何干?”

    “我——”黑影輕嘆。

    “我知道,因為你是一個‘爛好人’嘛。”紅葉慢吞吞地説。

    “就算是吧。總之,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事。”宋離緩緩跨前一步,從那一半昏沉的巷道里跨進那一半明亮中。

    “你不希望?你倒是説説,你的希望究竟是什麼?”紅葉收緊瞳眸,語聲變得尖鋭,“你是希望我走?還是希望我留?或者説,你其實是很希望做萬劍山莊莊主的乘龍快婿的吧?”

    她的眼睛明如夜星,反射着月華微霜,如攏着一層薄薄的冰。

    宋離胸腔一緊,不知怎麼,竟覺堵得慌。

    他不由得沉默下來,仍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你不打算走了嗎?”紅葉挑眉。

    “你不走我也不走。”他搖頭。在口舌上,他從來爭不過她,所以,他只去做,做自己該做、想做之事。

    一陣靜默。

    紅葉怔怔地看着他昂然的身影,看着看着,感覺心底深處那些柔軟的角落被輕輕觸動了。她輕嘆一聲,道:“你還記不記得這個地方?”

    宋離有些疑惑,卻仍是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嗎?那一晚,我就是坐在這裏吃餛飩。”紅葉用手指指一指牆邊的角落,頰邊染上一抹微紅。

    “記得。”

    時光過得好快,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現在已成了回憶。

    “那天,你告訴我,只要是五絕門要殺的人,你便會保護。可現在,你想要保護一個五絕門的人了嗎?”紅葉語聲一轉,那一雙藴滿自信的眸子充滿了苦惱與疑問。

    宋離仰首,與她四目交投。下一瞬,卻又別開,“你——不同。”她不是別人,她是他的——朋友。

    或者還是,好——朋友?

    “但是,若是像剛才那樣呢?你又能如何?”紅葉定定望住他,臉上的表情似玩笑又似認真。

    “只要——你做的不是錯事。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責任。”這句話,他説得艱難,一字一句,思慮周全。

    他不是輕易許諾之人,許下了承諾,就一定要做到。

    然而,他的遲疑聽在她耳裏卻分外刺耳、驚心。

    難道,就連這個,他也要想了又想?

    但若要他保護的是萬湘湘的安全,他可還會如此遊疑不決?

    紅葉抿緊唇,賭氣坐着,不説話。

    氣氛變得凝重,宋離一時也不再開口。

    不曾想,他的沉默反倒令紅葉激動起來,她倏然冷笑道:“你心裏一直認為是我錯,是你對。可今日你們是這些所謂的正義人士在這裏追殺我,你又認為誰是誰非?”

    五絕門在這裏殺人就是錯,難道萬劍山莊做同樣的事情便是對?

    宋離驀地一怔,腦子裏嗡嗡作響,一時難以接受她方才所説的話語。心頭模糊成一片,滿眼明亮在瞬間暗了。

    原本,所謂的是是非非、對對錯錯,在他看來,簡單明瞭得就像是韭菜拌豆腐般,清清白白。卻在這一刻,混亂成滿地的紅豆黑豆,明明看得清,卻難以分辨開了。

    紅葉挑眉,繼續追問:“若是他們殺我之時,我又殺了他們,那麼,我到底是錯了,還是對了?”

    若他認為她做了錯事,他便不會再理會她的生死嗎?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藉口!

    紅葉冷哼。

    宋離蹙眉,斂容。

    清澈明亮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卻彷彿都帶着刺。

    二十多年認定的真理,沒想到,竟這樣輕易被顛覆了。

    原來,好人並不全好,壞人也並不全壞,這世上多的是好壞不分的人。就像大師兄,就像紅葉。好人也會做錯事,壞人也不見得有多兇惡。

    那麼,他自己究竟是好還是壞?

    他所堅持的,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還是錯?

    紅葉淡淡地吁了一口氣,像是有點無奈,又似有點感慨。她伸長腿,從屋頂上滑下來,像衝破阻礙的風,輕飄飄地落在他面前。

    “離哥哥,咱倆一起走吧。”她目光精湛,聲音篤定,又是一句震得他傻懵懵。

    “去哪?”他直覺反問。

    “哪裏都成。”紅葉笑微微,“你不做你的大俠,我不做我的小姐。天大地大,去哪裏不成?”

    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太複雜,又豈是他一人一己之力可以激濁揚清的?還是別管了吧。

    都放下吧。

    為了他,她可以什麼都不要,什麼名分,什麼地位,統統都不要了。從此以後,他和她,便可以海闊天空了吧?

    宋離注視着紅葉,她清亮的眼睫底藏着他想用一生去解讀的心事;她俏麗的笑容裏藴着他想用一生去追尋的光芒。

    他,幾乎就要心動了。

    然而——

    他倏地後退,避開她輕輕刮過他髮鬢的指尖,避開一丈的距離。

    “不。”紅葉閉上眼睛,心裏又苦又怒。他拒絕了,他到底還是拒絕了她。她要的是他的全部,而他,只肯給她一隅。

    一丈之外,是他跟她的距離,也是他必守的原則。

    他的原則,太多太多,幾乎有一大部分,是她不能理解,無法接受的。

    所以,她和他,註定了,偶然相遇,必然分離。

    她忽然一陣虛弱。胸口所受的那一掌,不輕,初時被她強自鎮住了,而今,所有的支撐土崩瓦解,便痛得好似要撕裂,讓她分不清是心外的傷,還是心內的痛。

    然而,有何區別?

    她所有的計劃,一敗塗地。經不起推敲,受不起考驗。她一時只覺昏天暗地,這一生從來沒有過的傷心失意一起灌人她的心底。

    “我想問你一句話。”她張眸,突然道。

    宋離垂眸,無聲地看着她。

    “你很怕嗎?”她嘲弄地笑。憶起那些他們共同經歷過的甜美時光,那些親密的擁抱,青澀的吻,還有那些小小的誤會,甜蜜的心跳。

    那麼多的經歷,那麼多的心力,到頭來,依然還是枉然。

    宋離蹙眉,注意到她眼中—閃而逝的哀傷。他記得她許多模樣,神氣的、得意的、狡黠的、吃驚的、惱怒的、撒嬌的、害羞的……獨獨不曾見她如此笑過。

    她大概不知道,她這樣的笑容比哭還讓人難過?

    “你説。”他壓抑住想攬她入懷,温柔呵護的衝動,困難地將話吐出。

    “若你護不了我的安全,又當如何?”

    宋離怔了怔,看着她悽然的笑容,陰鬱的表情,不知怎地,竟像是被嚇住似的,開不了口。

    紅葉的嘴角動了動,彷彿是有了一絲笑意,卻又彷彿悲慼。

    半晌,她忽然撲過來,雙臂摟住他的頭頸。

    宋離但覺櫻唇柔軟,幽香撲鼻,還未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唇上又是一痛,紅葉已翻身上了屋頂。

    他撫唇,唇上有細細的齒痕。他胸中一緊,一縱身,也躍上屋檐。

    紅葉回頭,月光下,但見她衣袂翩然,神情優柔,好似凌空飛仙。

    是不是就這樣分手了?他心中一痛,只覺冰炭摧折。

    “在這裏,那妖女在這裏。”四面呼啦啦的聲響,一下子湧入他的耳底。

    紅葉牽唇,淡笑,一轉身,越過重重屋檐,沒入沉沉夜色裏。

    “——”他張唇想喊,卻又驀地頓住,唇上的血絲沁入嘴中,又腥又甜。

    “宋少俠,剛才那妖女是不是在這裏?”鬧哄哄的人聲人影,迅速淹沒了他的知覺。

    他痴立半晌,然後,怔怔然回身,怔怔然躍下屋檐,又怔怔然走出人羣,忽然間有些莫名地笑了。

    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

    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來得及做些什麼?

    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又可以帶給人怎樣的改變?

    那晚離開義縣之後,宋離隻身闖蕩江湖。憑着右臂的天生神力和一柄精鐵打造的鋼刀,誅殺盤踞在黃河口岸的一窩悍匪,令過往船隻暢通無阻。一個月後又由北往南,活捉屢次犯案的釆花淫賊李修容。

    一時之間,羣豪震動。

    所有的武林人士都開始關注這個沉默寡言的英雄少年。再加上,他所作所為的初衷是為了贏得佳人青睞,於是,多事之人繪影繪形,將他的行為附加一點香豔的色彩,於茶餘飯後,在酒肆茶坊間大肆渲染,為他更添一抹神秘、一份感性。

    另一方面,他飄忽的行止、冷峻的言行,卻又吸引了無數佳麗俠女為之仰慕傾心。

    短短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宋離已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他走到哪,呼啦啦一批武林人士就跟到哪。這其中,有看熱鬧者,有想從他身上查出秋紅葉的下落者,也有追在他身後大獻殷勤者。

    真是不堪其擾,不勝其煩哪!

    然而,他還差一件轟動武林的俠義之事沒做。

    離最後期限越近,眾人對他的好奇越熾,大家議論紛紛,揣測他最後該做的到底是哪一件事。

    替震遠鏢局尋回失物?還是幫少林寺捉回叛徒……

    就在這個時候,江湖中卻突然發生了一件離奇至極,也詭異至極的事情,其轟動的效果絕不亞於宋離的崛起。

    那便是鍾秀谷的六姑娘被人綁架啦!

    是“東陵一劍,南有解憂,西門錦衣,北花鐘秀”這句歌謠裏的鐘秀谷耶!

    宋離若是要再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情,怕是非營救花六姑娘莫屬了。

    更有可靠消息説:宋離不日便會到達杭州。

    這與那羣綁匪所説的目的地不謀而合。

    於是,細雨濛濛的西子湖,遊人不見減少,反而賽船似的,擠了個水泄不通。

    已是快交二更,湖面上百餘隻畫舫早已掌起燈來,各色燈籠將湖面染得五顏六色,流光溢彩。

    歌女們輕歌宛轉,琴音裊繞,悠悠地在重重雨簾中盪開來。

    如此良辰美景,卻總免不了不盡如人意之處。譬如,此時的宋離,就不得不面對五絕門的挑戰。

    在離眾人聚集之處約五十來米的湖面上,泊着一條烏篷船。

    宋離坐在艙中,劍眉微蹙,手中扣着一支木製的髮釵,默默發呆。任由船身隨着波浪輕晃,木釵上的鈴鐺便在他手中“叮冬”、“叮冬”地響。

    這是一份來不及送出去的禮物,然後,便永不可能送出了。

    三個月的時間,畢竟是太短太短。他走遍大江南北,連無名屍體都不曾放過,卻依然打聽不到大師兄的任何消息。

    大師兄,就像是一縷輕煙,在人間蒸發了。

    他開始不得不相信師父的判斷,大師兄的確是刻意逃婚了。

    不然,江湖上這陣子沸沸揚揚的議論,怎麼還引不出真命天子?

    他這一輩子,惟一的一次心機,就這樣不了了之。

    不得不認命的,對不對?何況,他連這條命都是師父的呢。

    宋離打定主意,是要認認真真地回去迎娶湘湘了。

    然而,一夜之間,流言四起。

    鍾秀谷的六姑娘竟然被人綁架了。這樣轟動武林的大事,他逃不了責任,非得去查、去救。更何況,私心裏,他還藏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能由這次綁架事件中追查出大師兄的下落。

    畢竟,敢惹鍾秀谷的人不多。

    於是,他興沖沖地趕到杭州。

    卻不料,他人前腳才進客棧,五絕門的邀請函便已到了掌櫃手中。

    邀請函上説得明白,要想救花六兒,就必須到西湖來等。

    至於等到什麼時候,等什麼人,卻沒有一一説明。

    所以,他現在,只能這樣枯坐着等。

    然而,五絕門明明是一個殺手組織,卻為何突然綁一個人回來?

    難道,是紅葉?她特地要做一件轟動武林的事情,要引他來?

    會嗎?

    是這樣嗎?

    他面色從容,心裏卻忽忽而亂。

    若綁人的真是紅葉,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宋離手心出汗,一用力,木釵“啪”的一聲折斷了。

    斷成兩截的髮釵一邊一半落在船板上,永不可能還原了。

    他瞪着釵子,想及紅葉的表情,腦中就似重現了當日她握着髮釵時,那亮晶晶的眼神、紅融融的臉頰,以及那幸福的笑容。

    不知怎地,他心中又一亂,耳邊卻聽得一聲嬌柔的嗓音,低低喚道:“宋公子。”

    他抬頭,卻見一座粉色畫舫順水劃到烏篷船前。

    那畫舫和聚集了滿湖滿眼的畫舫毫無二致,舫內燈火明亮,彩窗之中映着七八個人影,似乎全是女子。

    “宋公子,請上來吧。”先前喚他的女子又道。

    宋離看一眼遠處毫無所覺的人們,嘆息一聲,站了起來。走兩步,忽又折轉回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髮釵,攏入袖中。

    船上的女子見了他的動作,都掩袖吃吃地笑起來。

    他也不以為意,只是慢吞吞地走上船板,慢吞吞地跟在那女子身後,進了船艙。

    “喏,這是我家小姐。”那女子筆直將他帶到一個人面前。

    他低頭走着,心口卻覺跳得慌,若這人果真是紅葉,以她的脾氣,他該如何面對她。他想起她臨去前那一瞥,彷彿是有千般愛萬重恨似的,恨,對了,她應該是恨他的,是不是?

    “你就是宋離?”坐在他對面的那人興味十足地道。

    他驀地抬頭,見那女子,一身嫩黃的衣衫,年紀看起來比紅葉還要小,神情也是天真淘氣的。只不過,紅葉的天真中帶着狡黠、神氣,她的天真則完完全全是一種涉世不深的單純。

    不是紅葉!

    宋離心中有些輕鬆又有些失望。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一次,他肯乖乖赴約,不是為了花六姑娘,而是為了見紅葉了。

    “咦?我長得好奇怪嗎?為什麼你盡盯着我瞧?”那少女嘻嘻笑道。

    宋離面上一紅,抱拳道:“在下聽聞姑娘捉了鍾秀谷的花六兒,不知她和姑娘有何過節?”

    “她跟我?”少女瞪大眼,指指自己的鼻子,爾後又笑呵呵地道:“沒有,我跟她沒有過節。”

    “那,姑娘為什麼要捉住她?”宋離皺眉。

    “這個——”少女彷彿很為難地想了想,才説:“為了幫朋友嘛。”

    “幫朋友?哪個朋友?”宋離更奇怪了。

    “秋紅葉,你也認識的。”那少女滿不在乎地説。

    果然。宋離心裏“咯噔”一跳,又是欣喜又是苦惱。

    “她現在在哪?”

    “就在——”少女還未説完,船艙裏猛響起一陣咳聲。

    少女吐了吐舌頭,閉口不説了。

    “那麼,姑娘可以告訴我花六兒現在在哪裏吧?”宋離掃一眼旁邊那些隨時準備傷風咳嗽的女子們一眼,沉聲説道。

    “也不行。”少女搖頭,一本正經。

    宋離哭笑不得,上前一步,惡狠狠地威嚇道:“那麼,我就先抓了你來交換她。”

    那少女果然嚇了一跳,一邊退—邊道:“你別抓我,你抓了我會不得好死的。”

    哪有人這樣威脅人的?宋離想笑,卻又忍住,作勢伸了手來抓她。

    少女嚇得哇哇大叫,“我不玩了不玩了。”

    早知道這麼危險,她才不來呢。

    她猛拉開身後的一道暗門,一樣黑糊糊的東西從門裏飛了出來,直擊宋離。

    少女卻一閃身,進了暗門。

    眼看着門就要關上了,宋離心急,狠狠一掌,想拍開那物件。觸手才覺不對,可是,已經遲了。

    這邊的喧鬧早已吸引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大家眼見得宋離一掌拍去,黑布袋片片碎裂,從中落下一個人來。

    艙中女子大驚失色,紛紛嚷道:“宋離打死花六兒了,宋離打死花六兒了。

    一時之間,整個西湖水面上都瀰漫着這一句話——

    宋離打死花六兒了?

    眾人擠上前來,想要查看時,那畫舫卻順着流水,眨眼去得遠。

    宋離怔怔地,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確信,自己適才的掌力並不足以打死一個人。可那人,分明躺在船板上,一動不動了。

    他心中一凜,直直撲過去。

    那人卻霍地一躍而起,抖抖衣襟,燈燭搖晃下看得分明,那人

    竟是紅葉。

    紅葉!

    她是紅葉!

    宋離萬料不到會與她這樣見面,一時之間心情激動,難以自抑,“你……你……”

    紅葉微微笑着,笑得愉悦,是那種計謀得逞的愉悦,“離哥哥,好久不見啦。”

    他揪緊的心倏地鬆了,感覺從來沒有過的輕快。然而,轉瞬,他又憶起她的所作所為,不由得沉下臉來,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擄了花六兒,引他來這裏,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詐死誣陷他,她心裏究竟打着什麼主意?

    “離哥哥,你難道還不累嗎?”紅葉幽幽輕嘆。

    “累?”宋離一愕。

    紅葉款步移致桌邊,慢條斯理地倒了兩杯酒,道:“你剛才也看見了,所有的人都認為你打死了花六兒,對不對?”

    她淡淡地笑,他心裏卻泛着淡淡的苦。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傻哥哥,”紅葉走過來,送一杯酒在他手中,“我要你知道,你並不是聖人,你不能拯救你所有的親人、朋友,因為,你也有做錯事的時候。”

    她柔聲説着,輕輕撥開他低垂下來遮住眼睛的一綹黑髮。

    “原來如此。”宋離收斂了笑,低頭看着她手中的酒,沒有動。

    三件事,他做了兩件,卻犯下一個大錯,她的目的,只不過是不讓他娶湘湘而已。

    她的心願其實很小,為此付出的心力卻太多。

    宋離的眉心皺成一條水平線。他心裏想:他已執意要娶湘湘為妻,照顧她一輩子,便不能給紅葉太多的留戀。此刻,對她有情其實才是對她最大的無情。

    他不要她再為他做任何事,他不可以再負累她更多。

    他一咬牙,冷冷揚眉,“你以為你這麼做就阻止得了我嗎?還有的是時間,我不會放棄。”説完,他腳步不停,徑自向夕陡去。

    “你確定,你的心意,不會再有改變了嗎?”

    “君子一諾千金,你以為我是什麼?”宋離語氣堅決。

    紅葉幽然嘆道:“你不是答應過我,無論我對你怎樣,你都不會生氣的嗎?”

    他一怔,疾走的腳步頓了頓,語氣有些僵硬,“我沒有生氣。”

    “你是沒有生氣,可已經打定主意不再理我了是嗎?”紅葉執著酒杯,手指沿着杯沿劃圈。

    宋離心下歉疚。走,走不了;留,留不得。他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也不用為難,你跟我乾了這一杯,以後,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攔你。”紅葉舉杯,神情淡淡的。

    周圍忽然寂靜如死,聽不到一絲聲音。

    宋離喉頭一動,想説什麼,掙扎半晌,卻還是一仰頭,飲盡杯中酒。

    兩隻酒杯同時擱了下來,“你現在,可以走了。”紅葉側身,讓出路來。她的臉色在燭影裏一片蒼白,連聲音都是啞啞的。

    他心中陡感不安,看着她的目光漸漸斂緊。

    “你怎麼還不走?”紅葉晃了兩晃,勉強站住了。

    宋離隱隱覺得她面色不對,心中驚疑不定,不由得跨前一步,恰恰接住了紅葉軟倒的身軀。

    他抱着她,見她面色蒼白,身體冰冷,連笑容也是虛弱的。這一驚,非同小可。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叫道。

    “我死了,你便做完最後一件事情。包括你打死六兒的誤會,也可以澄清了。”紅葉笑着,眉梢眼角,如一朵盛開的玫瑰,“從此以後,遂了你的心願,我在哪裏,也都是快活。”

    “不,不。你不可以死,我要帶你去找大夫。”宋離心中被巨大的恐懼籠罩着,語無倫次。

    “你不是不想見到我了嗎?我死不死,不都一樣?”

    “你不要再説了,我們找大大去,去找大夫……”宋離用顫抖的手擦去她嘴角的血絲,擦了,血又湧出來,再擦,還有,彷彿怎麼擦也擦不完的樣子。

    “還有一句話,我要問你。”紅葉反手,將冰涼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

    “你説,你説,你要什麼我都依你。”

    紅葉的眼睛亮了,可只一瞬,她又神色黯然,憂鬱地抿緊唇,“如果沒有湘湘的那場婚禮,你會在立秋那日去向我娘求親嗎?”

    “我——”宋離遲疑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説過謊,當時,他確實是下定決心要與她劃清界限了,否則不會那麼輕易允諾娶湘湘為妻。然而,那時不代表現在,他、他、他其實是想去的,好想去。

    他的頭點下去,好堅決,好認真。

    紅葉看在眼裏,彷彿是鬆了一口氣,手指輕颳着他攢緊的眉,淡淡地笑了,“傻瓜,你不該認識我,真的,不該……”説着,笑容突斂,盛開的玫瑰在頃刻之間枯萎了。

    “靠岸!快靠岸。”宋離大聲吼,肝膽欲裂。

    那八個女子卻動也不動。

    他急了,推開眾人,自己要去掌舵。

    其中一名女子失聲哭道:“沒有用的,小姐是一心尋死。”

    一心尋死?

    紅葉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不是一向最聰明的嗎?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傻事?

    啊,是了,她是存心的,存心要給他好看。

    若他護不了她的周全,又當如何?當如何?

    這剎那間,宋離但覺頂門“嗡嗡”作響,眼前金花亂飛,似乎自己的靈魂也脱離了軀殼,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感覺,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

    “紅葉,紅葉……”宋離的雙膝重重地跪在船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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