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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晚來風,

    朝來雨,

    心事問春誰託?

    一塢雪垂垂,

    西崦路,

    夢地經慣被花覺。

    ——鄭文焯《憶梅西崦》

    清風漸緩,蟬鳴聲聲,時序已漸漸入夏。到了夜晚,白日裏的鬧騰雖已歇止,但因為屋裏有病人,不能開窗,是以仍然顯得悶熱,有一股潮膩的汗味。

    老闆娘孫田氏是一個圓圓臉圓圓眼的女人,一笑有一對酒窩,看起來頗為賞心悦目。她一邊殷勤地為司徒聞鈴擺飯佈菜,一邊,還親自照看着銀質小藥爐。

    藥爐是王妃從“落雪軒”帶過來的,因為大夫一再叮嚀,病人昏迷之時不可妄動,無奈之下,只得將她留在“珍膳樓”裏調養。

    原本王妃是想吩咐翠娘過來照看的,可司徒聞鈴執意要留下來,王妃也只好作罷,另撥了兩名丫頭,一名小廝過來使喚。

    只是沒想到,就連“珍膳樓”裏的老闆娘也直説要親自伺候着,態度堅決又誠懇,司徒聞鈴也只得由着她留下來。

    縷縷藥香悠悠瀰漫,温暖了這潮膩的空間。

    “小姑娘,幹嗎不吃?”孫田氏一邊擰着濕毛巾幫“慕澄”擦汗,一邊笑睇神色古怪的小丫鬟。

    這姑娘看起來身份不一般哪,連王妃都對她另眼相看,喜愛之色溢於言表,而且,她還聽説,三小姐發病之時,她怕主子弄傷自己,硬是沒將自個兒的手背從主子嘴裏強拉出來,多麼忠心的小姑娘,難怪能得到主子們的眷顧。

    孫田氏同樣用欣賞喜愛的目光瞧着司徒聞鈴。

    “我……有個問題不太明白。”司徒聞鈴咬着筷子,打算開門見山地説,“為什麼你們對待四少爺比王妃還要殷勤呢?”若説是敗家子兒更能得到商家的喜愛與追捧,期盼着他多多光顧,多砸銀兩,這,似乎也説不過去。

    但若説只是純粹拍王孫公子的馬屁,那麼,為何他們對王妃反而只是恭敬,卻不曾像對待謝慕駿那樣,好似衣食父母一般,巴結討好,唯恐輸於人後呢?

    “這樣啊!”孫田氏眯眼一笑,“你覺得我們是在巴結討好四少爺,對嗎?”

    司徒聞鈴臉一紅,沒料到孫田氏會問得那麼直接,囁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逗你的呢。”年輕豐腴的少婦朗聲大笑。起身換了一盆水,才到司徒聞鈴身邊坐下,唇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年輕人有話憋不住,想到什麼就説什麼,這才合我的性子,要是悶在心裏,只是胡思亂想,把當家的和我想成諂媚小人是小,看輕了咱家恩公,那我才不依哪。”

    “恩公?”

    “對呀,你家四少爺是我們的大恩人!”

    謝慕駿是孫老闆的大恩人?

    司徒聞鈴眨眨眼,似乎很難消化聽來的這個信息。

    “他?幫過你們?”

    那樣的人,總是一臉譏誚的神情,愛捉弄人,又一身的風流韻事,他有那麼好心,有那個閒情逸致去幫助別人嗎?

    “你不信?”圓圓的眼瞪了起來。

    “不是不信,”司徒聞鈴搖搖頭,“是需要理由去相信。”

    孫田氏瞪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嘆息:“其實,五年前,四少爺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五年前?那是……三小姐染病之前吧?

    語聲一轉,孫夫人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像是沉浸於某些過往雲煙,“進財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名進京趕考的舉子。”

    “耶?”舉子?

    難怪她覺得孫老闆特別儒雅斯文,與一般只是附庸風雅的商人不盡相同。

    “那時候,珍膳樓也不叫珍膳樓,只是一間小小的酒鋪,因為時值大比之期,京中房舍緊張,爹爹便揀了兩間空房出來,租給貧困一點的學子居住……進財便是在那個時候住進了我們家裏。”

    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説到與丈夫初相見之時的情景,年輕婦人的臉上還是飄來兩朵紅雲,“他聰明又勤快,為人更是禮貌謹慎,很得爹的歡心,爹有意把我許配給他,他怕委屈了我,説一定要等高中之後,才肯娶我為妻。

    “又過了半個月,便是大試之期,那一日,他早早進場,原本是躊躇滿志,打算一展長才,誰知,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居然因作弊而被趕出考場,取消考生資格。”

    “作弊?”司徒聞鈴訝然驚呼。

    “作弊的那個人當然不是他。”孫夫人嫣然一笑,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再提起時,已不若當日那般激動難耐,“他只是揭發他人作弊,不料那人卻反咬他一口,因試題確實握在他的手中,主考官便二話不説將他趕出考場。”

    會有這樣的事嗎?

    一向官廉民豐的金碧皇朝,也有這樣污穢可恥的事情?

    “哪個王朝都有清官,哪個王朝也都會有冤案。”孫夫人彷彿是看穿她的驚訝,微微一笑。眼前這小姑娘雖然只是個丫鬟,但,一定被保護得很好。自己比她大不了幾歲,眼角卻已見風霜了。她有些欣羨地望着司徒聞鈴。

    “後來呢?後來弄清楚了沒有?”

    “後來,進財不服,四處投遞狀紙。可,他告的那個人當時已被皇上欽點為探花。誰會相信皇上欽點的探花郎會作弊?他若沒有真才實學,那皇上豈不瞎了眼?”輕輕嘆了一口氣,“進財一口氣憋不過,一病不起。未料得那個人竟不肯放過我們,一面派了屋主來收屋,一面假意向爹爹示好,誘哄得爹爹簽下借據,實際上,那竟是賣身契。”

    司徒聞鈴倒抽一口涼氣,“當時,就沒人管他嗎?”

    搖搖頭,少婦笑道:“壞就壞在,那人做任何惡事,都讓人抓不到把柄,旁人看來,還説是我天大的造化,探花爺不但幫我們保住了房子,還以德報怨,請大夫來替進財治病。我們啞巴吞黃連,有苦説不出。爹爹心中愧疚,一日醉酒之後,從樓梯上滾下來身亡,進財的病卻越治越嚴重,眼看着婚期一日日逼近,我想要尋死卻又丟不下進財,那日半夜,我偷偷攙了他去河邊,打算與他一同投河自盡。就在那一天,我們遇到了四少爺……”

    “是他救了你們?”

    孫夫人點點頭,“四少爺不只是救了我們,他還相信我們説的每一句話,並幫我們四處投遞狀紙。”

    “他幫你們告狀?”司徒聞鈴一愣,本能地脱口而出,“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司徒聞鈴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説起。

    是呀,為什麼不可能?

    她為什麼直覺抗拒去相信他?

    為什麼寧願當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人?

    年輕的少婦看着眼前震驚又執拗的女子,眼裏有着悲憫的同情之色,“看來,你一點也不瞭解他。”

    皇朝規矩,民告官,先杖二十。

    謝慕駿雖是王爺之子,但不是世襲爵位的長子,也未曾科舉入仕,甚至連個秀才都稱不上,以他那樣眼高於頂、目空一切的個性,他又怎甘願於公衙之上屈跪他人?

    但,他卻又確確實實如此做了。

    眼前的孫夫人就是最好的明證。

    司徒聞鈴深深地吸一口氣。

    是的,她還不夠了解他,遠遠不夠。

    那麼,五年前的謝慕駿,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一刻,她深深地迷惑了。

    謝慕駿抬頭,望着隱在暗夜裏熠熠閃亮的金漆招牌。

    珍膳樓?

    他怎麼又會走回這裏?

    在王妃匆匆趕來珍膳樓之前,他已攜紅荔離開。

    在軟香閣喝了幾杯紅荔親手釀製的清酒,聽了幾首姑娘們新譜的曲子,他卻有些心不在焉,嘴裏吃着美味佳餚,心裏只擔心着,那丫頭傷了手,不知道能不能吃飯?

    隨口敷衍了幾句,好不容易出得門來,已然又是深夜時分。

    這個時候去打擾人家,應該不太好吧?

    躊躇半晌,原本還是打算回家的。

    可,這會兒一抬眼,才發覺就這麼信步走着走着,還是來到了珍膳樓!

    難道當真已是身不由心了嗎?

    甩甩頭,甩去幾分酒意,正待要離開,不料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張圓圓的笑臉。

    “恩公,你不進來嗎?”

    “嗄?不不,我剛好只是路過這裏。”他邊退邊説。

    孫田氏仍然是笑眯眯的,“路過這裏正好,您上去瞧瞧三小姐吧,她睡得不太安穩呢。”恩公的事情,大大小小,鉅細匪遺,她都打聽得很清楚。

    知道恩公最疼愛的就是這個雙生姐姐,如今,三小姐在此養病,他焉有不擔心之理?

    然而,又恐恩公拘禮,不肯深夜來擾,是以,隔一會兒便到門口張望片刻,這不,果然讓她等着了,又豈會讓他輕易離去?

    孫田氏如此一説,他倒不好推辭了。

    只是去探望慕澄,沒有別的意思,他在心裏對自己説。

    進入幽暗的內堂,腳步聲踩在木質樓梯上,格外響亮,就好像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問:“那丫頭應該還在這裏吧?”

    “對呀,王妃讓她回去休息她都不肯呢,一直守在這裏,真是個忠心的小姑娘。”孫田氏想也不想,像是知道他在問誰一樣。

    他苦笑着扯了扯唇角,沉默下來。

    “到了。恩公您先進去,我去廚房給您燒碗醒酒湯。”

    謝慕駿點了點頭,看着孫田氏執着燈燭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走廊裏一時黯淡下來,

    一點幽微的燈火透過窗紙,投映在他的腳下,門被孫田氏輕輕推開一道縫,他遲疑一下,慢吞吞地走了進去。

    屋內感覺有些悶,燭火的氣息混合着淡淡的藥香飄蕩在空氣裏。

    白色的牀帳垂下一半,另一半還鈎在帳鈎上,一個女孩就趴睡在那裏。

    她的樣子看起來是累極了,眉微蹙着,烏黑的秀髮散開來,披在肩上,大概是因為熱,白皙的臉蛋上飛上兩朵紅雲,可愛得好誘人。

    他蹲下來,靜靜地凝視着她。

    半晌,唇角微勾,卻渾不知自己此刻的笑容有多麼温柔。

    “傻瓜。這樣也能睡。”

    抬眸四顧,才發現這小小房間裏只有一張牀。

    牀上,躺着那個無知無覺的假慕澄。

    俊眉蹙了又蹙,對於這個打從天外掉下來的怪胎,他打心眼裏有一種厭惡抗拒的感覺。

    不是對她有所懷疑,這世界有太多奧秘,比如,南海之外,聽説就存在着仙國,如果能僥倖逃過海寇的劫掠,以及風暴之眼的襲擊,那麼,便會順着南海之水到達彼岸,永恆的仙之國度。

    再比如,西疆熱帶叢林裏的食人之國。

    這些雖只是傳聞,卻也不是完全的無跡可尋。

    所以,這個女孩説,她來自於幾百年後的未來,他也不是完全的不能理解。

    只是,她的到來,卻帶走了他最親近的人。

    這一點,才是他最最無法接受和不可原諒的。

    胸口悶得有些發慌,頭沉沉欲裂,是酒勁上來了嗎?

    他甩甩頭,眼前有些花,步履不穩。

    牀上的人兒一個變成兩個。

    慕澄,慕澄,是你回來了嗎?

    姐姐,姐姐,是我的錯,你回來吧,回來吧。

    你要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你可以打我、罵我,就是不要不理我。

    他一個激動,衝過去,抱住她的雙肩。

    牀板劇烈的晃動使司徒聞鈴猛然驚醒過來,她嚇了一跳,拉住他,“不要再搖了,不要!她會死會死的。”

    然而,他什麼都聽不見了。

    五年了,活在深深的自責之中,他的姐姐卻從不肯再看他一眼,再對他微笑一下。

    她從此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認得任何人,不知道愛,也不知道恨。

    直到如今,上天為他們送來了另一個慕澄。

    她會説,會笑,會喊娘……

    她不嫉恨從前的一切,她健健康康,活得那麼正常。

    然而,只有他知道,她不是、不是、不是真正的慕澄。

    “姐姐!回來!你回來!”

    五年了,整整五年,他以為,終究有一天,她會清醒過來,會再對着他笑,説:“慕駿,怎麼辦呢,你那麼淘氣,我該拿你怎麼辦?”

    然而,再不會有了嗎?

    再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嗎?

    “你醒過來!你醒過來!”他用力搖,用力!

    陡然,“啪。”清脆的一聲。

    左頰有些痛……

    室內驀地安靜下來。

    謝慕駿怔怔地看看被自己猛烈搖晃卻兀自昏迷的慕澄,再看看一臉驚嚇,呆呆凝視着自己掌心的司徒聞鈴。

    “我、我……”

    她被自己嚇住了,半晌,直到他充滿戲謔的嗓聲響起,她才驀然回神。

    “你這樣寸步不離地守着她,防着我,你究竟得到了什麼?她又能給你多少好處?”

    那樣充滿自嘲的口吻,令她猛地抬起頭來,直視他墨黑的雙眸。

    那雙眸子,黑而沉,像一口深井,若不是剛剛她親眼所見,怎麼會料想得到,那裏,也曾經掀起過滔天巨浪?

    “不,我不是為了要得到任何好處。”不是為了申辯什麼,她瞅着他,只是靜靜地説。

    似有些意外,又似有些賭氣,似對自己的懊惱,又似對她的惱恨,又或者,只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灰心喪氣,他嘴角一抽,無聲地笑了起來。

    “那麼,你就是個傻瓜!一個愚忠的小傻瓜。”

    熱悶的空氣讓他頭腦發漲,腳下一個顛躓,倒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然後灌了一壺的涼開水。

    “你又喝醉了?”她蹙眉。

    幽淡的燈光照下來,照在少女淡藍色的衣襟上,彷彿有水波在燈影裏粼粼盪開。

    “又?”謝慕駿撐住額頭,微微挑起一眼,由下而上地睨着她,“你又看我喝醉過幾次?”

    對!他又喝醉了。

    醉酒對於他來説是家常便飯。

    只是,最近,他總有一股疑惑,為什麼自從那日遇見她之後,他便從來沒有宿醉頭痛過?

    司徒聞鈴感覺到他語氣裏的嘲諷和憤逆,微微一頓,走近他,淡淡地説:“酒量不是越喝越大,而是醉一次淺一次,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説着,從袖內摸出一個小藥瓶,遞給他,“這是解酒藥,還有十顆,全都給你吧。”

    他卻並不接,只是挑眉望着她,一副深思的表情。

    遞出去的手僵在空中,她定定地看進他的眼眸,穿過那深黑的重重迷霧,忽然之間,她彷彿有些瞭解了。

    微微掀唇,笑道:“五年前的謝慕駿也喝酒嗎?”

    他一愣,沒有答話。

    她繼續笑説:“你這樣子,被慕澄姐姐看見了,她也不會開心。”

    謝慕駿一震,譏嘲的笑臉乍然收回,彷彿萬里晴空突然陰霾滿布。

    她的嘴角還噙着淡淡的笑,然而心卻在剎那揪緊了。從沒見過變臉變得那麼快的人,他生氣了嗎?

    但,即便是生氣,也好過那樣一臉陰鬱的笑。

    她深吸了一口氣,迎視着他的雙眸坦誠平靜,“或許,有些話本不該由我來説,但,老天爺既然做了這樣的安排,讓我們彼此知曉了同一個秘密,又共同守護着這個秘密,所以,我要説,其實,真正想要對這個女孩好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手指堅定地指出去,筆直指向牀上那個虛弱蒼白的少女。

    “你説什麼?”冷冷的語氣。謝慕駿握緊手指,此刻,沉黑的臉色如罩了一層鐵,脆硬、冷定。

    “為什麼不肯承認呢?”司徒聞鈴揚起下頜,“難道你不是希望,在她的那個世界裏,也有人如你這般,善待你的姐姐嗎?你沒有揭穿她的身份,甚至還幫助我們做戲,讓大家更相信她,難道,這不是你內心真實的想法?”

    心裏的某一部分堅硬的殼被擊中了,裂開來,他瞠目看着她,有些憤怒的,有些無措的,有些意外的,更有些柔軟的東西,在漸漸融化……融化……

    他早知道她是危險的,從那一刻,他居然在她面前毫不困難地説出慕澄的秘密起,他便知道,有些什麼,不一樣了,與從前再也不一樣。

    “你的膽子……不小!”他的聲音冷冷地響起,沒有任何腔調。令她的手猛然抖了一下。

    然而,小臉卻固執依舊。

    “你明明善良又熱情,卻因為一點小小的挫折而變得冷漠頹廢,你對你的姐姐,顧惜疼愛有加,你希望她幸福,於是按你自己的方式,助她一臂之力,這又何錯有之?就算最後結局是那樣悲慘,卻也不是你這個凡人能洞悉先機的呀。為什麼,你要把這個罪責一直扛在自己肩上?難道你以為自己是永不會犯錯的神仙嗎?”她一步一步走近他,“就算你今日如何怪責我,我也要説,因為你的姐姐沒有得到幸福,所以,你也不肯讓其他人得到幸福,你故意跟你的母親作對,直言不肯娶良家女子,就是存心要給謝王府抹黑,但是,你難道忘記了?那些女子,不管是好人家的,還是青樓的,她們也有父母親人,也有兄弟姐妹,她們的親人如果看到自己的姐妹被你這樣糟蹋,他們……他們……”

    驀地,她的手捏緊了,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裏。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他説這些?

    這並不是她的初衷呀。

    她只不過是想要讓他珍惜自己的身體,不再那麼頹廢、不羈。

    然而,怎地到最後,反而成了自己的控訴?

    難道,她深心裏,一直一直都是想要這樣指責他,斥問他的嗎?

    難道,她一直一直都是在乎着那個毫無實質的名分的?

    她蹙眉又蹙眉,被自己衝口而出的話語給震懾住了,呆呆的,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糟蹋?”謝慕駿陡然笑了起來,怪腔怪調,“什麼叫做糟蹋?嗯?這樣嗎?”一個不提防,他突然站了起來。

    一下子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一股嗆辣的酒味撲鼻而來,她一驚,猛地朝後退了一步。

    “你不吃藥嗎?明早會……”

    “會宿醉頭痛。”他接下她的話。

    他再進一步,她又連退兩步,嘴張了一張,卻什麼話都説不出來了。

    她本不擅辭令,尤其面對他時,更是連最簡單的心平氣和都維持不了,總是輕易被點燃怒火,或者,輕易做錯事、説錯話。

    在他面前,她好像變得不像自己了。

    難道,這只是她天生的醫者仁心在作祟?

    不!不止!

    她知道,不只是這樣。

    在他的目光,近在咫尺,在他微笑,就閃在她的唇邊時,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並不想閃躲,不想……真的……

    “還是這樣?”低沉的笑聲震動着她的耳膜,好癢。連周身的空氣似乎都在震動着,彷彿隨時隨刻,那聲音的源頭就會貼上她的耳朵。

    那麼近那麼近呀,近到似乎連空氣都不夠用了。

    她呼吸緊張,頭腦一陣混亂,心,跳得好似要壞掉了。

    “你不説話,就不是咯?那麼,你説,我到底怎麼糟蹋別人的姐姐妹妹了?”起初,真的只是一個惡意的玩笑。

    他不喜歡,不喜歡她那樣説話的方式,像質問,像追究。

    而且,他還討厭她的聰明,討厭被人洞悉的感覺。

    那樣子,讓他覺得自己彷彿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討厭那樣的自己,討厭那樣的她,更討厭那樣無助的,被人剖析的感覺。

    於是,他放肆地,輕佻地,像對待所有企圖在他面前用自己的聰明,或者美豔來捕捉他的女人一樣,他知道自己的魅力,更知道該如何讓女人臣服。

    他的手輕輕環上她的腰,她身子僵硬,一動也不敢動,緊張得額間冒汗。

    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他在心裏大笑,然後,手指不經意地擦過她嫩白的頰,激起一陣熱辣的紅暈。

    “小丫頭,如果你不懂,就不要裝聰明,男人通常都不太喜歡聰明的女人。”他的身子逼近過來,漆黑的瞳眸裏流露出玩味與深思的表情,“我好像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對嗎?”

    她一驚,眸子瞪大了。

    他笑起來,是那樣一種極其曖昧的笑,“你好像很緊張。”他注意到她一直握緊的手,與緊緊屏住的呼吸。

    “我猜,你不是慕澄的丫頭,對不對?”

    一個一心想要做王朝第一位女大夫的女子,怎麼甘願屈居於王府做個小小丫鬟?

    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

    他到底錯過了什麼?

    “你……懷疑我?”

    “不,我不是懷疑你的動機,我只是好奇你的身份而已。”

    他喃喃着,那對黑色眼睛冷靜而深沉地盯在她臉上,像是要把她看透似的。

    月光傾瀉,透不過黑眸。

    她怔怔對視着他,無法從他的眸中看清自己。那深黑的兩團,如兩團深黑的迷霧,看不清,卻又讓人無法不沉溺。

    沉溺其中,讓她也跟着迷失自己。

    她不是王府裏的丫頭,不是,那麼,她是誰?她又為什麼要留在這裏?

    一絲苦笑漫上唇角,接着盪漾開來,從她薄薄秀氣的臉龐上一直蕩一直蕩,瀰漫到眉梢眼角。

    謝慕駿微微一愣,他並不喜歡她這樣的表情,雖然她在他面前,從未表現出真實的自己,她説謊,她欺騙他,她隱藏着自己的真實身份,並且,還用那雙聰明探究的雙眼直視他內心深處的秘密,但她這種苦笑卻又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無力,對他,對自己。

    他的心陡地一緊,就那樣,連自己也預料不到的,覆上她微微顫抖的唇。

    嗯?不苦。

    似乎還帶了一絲甜,他滿意地輕嘆,對了,不要苦笑,笑容本就應該是甜美的……

    靜……

    四周好靜,只有彼此的呼吸淺淺地交錯着。

    司徒聞鈴耳中嗡嗡鳴響,腦子一片空白。

    他、他他做了什麼?

    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

    不,不是的,她只是丫頭,而他是少爺,只是這樣,是這樣,可,少爺怎麼會對丫鬟做這樣的事呢?

    她的手無力地揪着他的衣襟,雙眼瞪得老大老圓,瞪着眼前那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這不是她想要的呀。

    而他,究竟是想要怎麼樣?

    驀地她感覺唇中一熱,那温熱的觸感,温熱的唇,温熱的……舌?天啊!她雙腿發軟,整個人緊緊攀附在他的身上,他做什麼?

    吻得這麼用力?吻得她好緊張……

    她快要厥過去了。

    然而……然而……在他的唇舌恣意糾纏的同時,一陣陣渾濁刺鼻的酒味流竄進她的嘴巴里,甚至……甚至……還夾雜着一股濃馥的脂粉香氣。

    這香味很熟悉……

    就在今日,在那個紅豔豔的女人身上聞到過!

    她驀然想起他剛剛是從什麼地方回來……

    心一抽,一股絕望而又激怒的火焰瞬間從心底燃燒起來!

    她懂了!

    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會對她這樣了!

    他是想要告訴她,到底什麼才叫做糟蹋嗎?

    她好傻好傻!

    眼眶陡然間燙熱了,好痛好痛。

    就連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都痛得無以復加。

    她突然失去控制,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啪!”火辣辣的一聲。

    同時,發了瘋似的掙脱他的鉗制。

    她踉蹌着,退開,退出好遠,那刷白的容顏,慘淡的眸子,在昏黃燈火隱映之下,瞪着他,彷彿像見到鬼一樣。

    “我告訴你,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身子止不住地輕顫,她拼命咬住下唇,逼回眼中恣意氾濫的淚水,“你忘了嗎?你忘了你的新婚妻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嗎?對,你猜得很對,我不是慕澄的丫頭,我從丹霞山來,你懂了嗎?你明白了嗎?”

    如果,他一定要以這種方式來羞辱她,那麼,她可以告訴他,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妻子啊!

    從沒被他正眼瞧過一眼的妻子,這會兒,他要怎麼面對她?

    她雙手緊握成拳,一張俏顏卻冷誚地揚起,眸中盡是生氣,激亂且倔傲地凝視着他——那個怔愣到無以復加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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