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倚春樓,
把謫仙長笛,
數聲吹裂?
一片乍零,
千點還飛,
正是雨晴時節。
——黃子行《落梅》
門沒關,應手而開,屋內的景物在燈燭影映之下,一寸寸浮現出來,紫檀木圓桌,紫檀木椅子,掛在牆上的名家山水字畫,窗台邊的白玉瓷花瓶以及敞開半扇的茜紗窗……依然是那麼熟悉而又陌生。
司徒聞鈴遲疑了一下,拽在手心裏的藥瓶和乾淨的白布條彷彿在蒸籠裏蒸過一遍似的,烘暖而潮膩。
到底該不該進去呢?
想到那一天,自己身穿鳳冠霞帔,安靜地坐在疊着龍鳳被的牀沿一角。那個時候,她多麼渴望從這個房間裏走出去,而今,她果然走了出來,卻沒料到,還有那主動走進去的一天。
“四少爺?”她揚聲。
屋內仍然是靜悄悄的,只有燈火跳躍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
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剛剛她問過看門的小廝,小廝説四少爺回家已經有一會兒了,她不放心他胳膊上的傷,不知道他記不記得去找大夫換藥,於是,腳步彷彿有自己的主意似的,徑自繞來“聽濤居”。
“四少爺?!”
再問一聲,依舊無人應答。
頓一下,索性將門推得更開一些,抬腳走了進去。
廳裏沒有人,內室也沒有人,怎麼會呢?人沒在為什麼會點燈?腳跟一旋,繞到盤金繡圍屏後面。
嗄?
人還未完全走進去,已慌忙矇住眼睛退了出來,一顆心突突亂跳。
該死!該死!
那傢伙洗澡幹嗎不關門?不關門倒也罷了,居然還給她睡死在大木桶裏!害她直直闖進來。幸好,沒人看見。
她雙頰一陣燙熱,低了頭,慌慌張張地往外跑。
一口氣跑出“聽濤居”,膝蓋一軟,蹲在花園的籬笆牆邊大口大口喘氣。
嚇死她了!
那感覺,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但,有什麼好害怕的?他昨晚幫她擋了一剪,她今晚來給他換藥,多麼理所當然,義正詞嚴。
然而……然而……
為何她心裏總像揣了一隻不安分的螞蟻?輕輕地爬,慢慢地撓,在向來平靜無波的心田間蜿蜒勾爬出深深淺淺的溪渠,汩汩湧動着騷亂不安的情緒?
並不是第一次看見男人的背脊,以前在丹霞山,時時會有一些被野獸咬傷的獵户,或者跌下山谷的樵夫,他們前來求醫,袒胸露背是無可避免的。
那個時候,她在父親身邊幫患者上藥療傷,從不會覺得男女有別,授受不親。
然而,想起她剛才無意中撞見的情景。
他閉目坐在桶中,長長的黑髮解開來,隨意披在肩頭,偶爾一兩綹落在水面上幽幽地散開,稱着白皙得有若女子的肌膚,黑白分明,驚心動魄。而一顆顆飽滿潤澤的水珠在霧氣氤氲裏閃動着晶燦的光澤,又彷彿為他鍍上了一層流轉晶光。
她一直以為他纖瘦秀美得帶些脂粉氣,可是,剛剛他裸露在外的肩部線條卻又那樣粗獷有力,引人遐思。
原來,男人也可以用“引人遐思”來形容……
驀然想到這裏,她雙頰又如天邊的火燒雲般燒燙起來。
怎麼會這樣呢?難道,僅僅因為他是她名義上的夫君,她便自覺不自覺地對他另眼相看了?
還是,僅僅因為他有着一張好看的皮囊?
他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獵户、樵夫都要生得好看,難道,僅僅因為這樣,她便忘了,他的內心其實有多麼醜陋無恥?
不!不可以因為這樣,便被他迷惑,失了自己自由不被束縛的心。
“喂!笨丫頭!”
司徒聞鈴霍然一驚。
她揉揉眼睛,待看清眼前那張戲謔的俊顏,抿了抿唇,淡然問道:“有事嗎?”
好冷淡!
謝慕駿誇張地打了個哆嗦,自顧自坐到她的對面,剛剛沐浴過的身子帶着一股清爽好聞的草葉香氣,沖淡了室內凝神檀香的濃烈氣味,讓司徒聞鈴昏然欲睡的精神為之一震。
“別見到我就好像見到鬼似的,今晚我來替你守夜,絕不吵醒慕澄就是。”他略帶討好地説。説着,皺皺鼻子,這檀香會不會點太多了啊?香味刺鼻!
還來不及發表意見,司徒聞鈴已然淡淡地道:“不用了,今晚加重了檀香的分量,一般人受不了,你還是回去吧。”
一般人受不了?
“難道你不是一般人?”他挑着眉毛斜眼睨她。
她神色不動,“我是吃了解藥的一般人。”
“吃了解藥還打瞌睡?”
司徒聞鈴臉蛋微赭,伸指不太自然地撥了撥秀額前散亂的青絲,“以後不會了。”
“還有以後?”他咧開嘴,彷彿自她眼底一閃而過的赧然之色,讓他有一種佔了上風的得意的感覺,“去去,你給我下去休息。”
不耐煩的語氣裏添多一絲霸道的命令。
她聽了,微微一笑,那笑容,看在他眼裏,不知怎地,竟有些被嘲弄的感覺。
不會是這檀香在作怪吧?
他皺鼻,扇了扇眼前的空氣。然後,他聽見她説:“你這算是憐香惜玉嗎?”他大概對每個女孩子都這樣吧?
他一怔,半晌腦子轉不過彎來。
什麼意思?憐香惜玉?
她以為她是香,還是玉?
有些惡趣味的笑意浮上唇角,“喂,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吃錯藥?
不,不會。
她好歹也是神醫之女,絕不會犯那麼低級的錯誤。
司徒聞鈴斂眉,正要否決,他卻不知怎地,似是又被她一本正經的模樣給逗樂了似的大笑開來,“不然,你為什麼説我憐惜你?”
她的臉色驀然一變,貝齒狠狠咬住下唇。
沒錯,她為什麼要説這樣逾矩的話呢?她以為自己是什麼?她不過是……一個不知好歹妄自尊大的丫頭而已。
“我只不過是在提醒你,三小姐資質不若常人,經過太醫院三大太醫會診之後,已然可以斷定,再厲害的鎮靜藥都無法使她深度昏迷,”語氣略頓了一頓,如此奇怪的病症,別説是她,就連經驗豐富的老太醫,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尤其是,當略略將她迷暈之後,無論是她的脈象、氣色,或者是呼吸的頻率都是正常又正常,好像原來還未曾痊癒的瘋症一下子脱體而去了。
怎麼會這樣呢?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好了?又無緣無故病了?
老太醫百思不得其解,而慕澄醒來之後,雖不像昨日那般歇斯底里,但對人的戒懼與防備之心卻在遭謝慕駿一掌擊暈之後,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以,王妃才在萬般無奈之下,懇請司徒聞鈴留下來繼續照顧慕澄。
“今日檀香的劑量,平常人只需吸收三刻,便足以大睡三天,如果你覺得頭暈,千萬不要強撐。”
頭暈?
沒、沒有……
謝慕駿捧住腦袋,滿不在乎地掀了掀眼皮,然後是“咚”的一聲,額頭重重撞在桌面上,呼呼地睡着了。
司徒聞鈴揚起一邊眉毛,忍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搖頭失笑。
將裝瞭解藥的白色小瓷瓶拔開木塞,塞到謝慕駿的鼻尖下,司徒聞鈴站起身來,動一動趴睡得有些痠麻的頸子。
眼角餘光不意瞥到他衣袖上的點點濕意。
衣服是剛換的,黑色,即便沾染了血跡也不會顯得分明。她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舒展的手臂慢慢垂下來。
目光凝着那些濕痕,一眨也不眨。
他洗完澡後沒重新上藥?傷口浸了水是會惡化的呀。他到底懂不懂?
眉間掠過複雜之色,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頓了一會兒,咬牙扯開他的衣襟。果然,黑衣下面的白衫都粘在胳膊上了,濃濁的血跡在衣袖上暈染浸開,版圖愈擴愈大。
方才,若不是他昏睡過去,若不是她無意中瞧見黑衣上濕濕的痕跡,他預備就放任這血一直流、一直流下去?
嘆一口氣,任命地從藥箱裏翻出剪刀,割開被血粘住的白布,上藥,再細細地包纏住從手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的傷口……
仔細地做完這些,她才略微鬆了一口氣。
清澄目光落在謝慕駿依然熟睡的俊顏上,他眉頭緊蹙,彷彿仍然帶些莫名其妙與不可思議。想到他剛剛一邊還説着:“頭暈?沒有。”一邊就那麼“咚”一聲倒下去,緊繃的唇線勾了又勾,彎出一道自知曉他的身份以來,第一抹不帶任何譏嘲與戒備的甜美笑弧。
“呵——”
突地,靜謐的房間內傳來一聲細微的聲響。
司徒聞鈴脊背一僵,驀地旋過身去。
只見原本睡得很熟的謝慕澄已不知什麼時候翻身坐了起來,整個身子懶懶地斜靠在牀榻上,一手掩着嘴,顯然是剛剛打了個呵欠,微眯的雙瞳中透着一抹清靈的寒光,安安靜靜地,沒吵也沒鬧。
“你……醒了?”一怔過後,司徒聞鈴微微一笑。
凝神檀香的作用,對於謝慕澄來説,當真是微乎其微啊。加再多劑量,竟也是枉然,為什麼會這樣呢?她暗暗打量着謝慕澄。
慕澄彷彿沒有聽見她説了什麼,自顧用手指拉拉自己的頭髮,又摸摸衣裳,然後抬頭望了望帳頂,半晌,才慢吞吞地説:“給我一面鏡子!”
鏡子?
司徒聞鈴四面環顧了一下,這屋子裏能砸的不能砸的全被她砸光了,怎麼還可能留下那麼危險的東西?於是,温聲勸道:“是不是想梳洗?我去給你打盆水來,哦,你肚子餓不餓?想吃什麼我去做。”
投在帳頂的目光收回來,落在司徒聞鈴身上,皺了皺眉,“你是什麼人?”
“我?”確定謝慕澄的表情非常正常,司徒聞鈴才放心地笑一笑,説:“我是新來的……”丫頭兩個字始終説不出口,算了,隨她怎麼理解吧。
“這裏又是什麼地方?”
“你的家——靖王府呀。”
“我的家?那我呢?我是什麼人?”
司徒聞鈴愕然愣了一下,“你是謝家三小姐,謝慕澄。”
話音重重地落下來,而後又是一陣靜默。
司徒聞鈴偷覷着謝慕澄的表情,驚訝的,滑稽的,忍耐的,不可置信的……彷彿是一不小心吃下一口咀蟲,或是眼睜睜吞下一隻蒼蠅。
那表情讓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雙手在背後緊緊交握住。
會發病嗎?那是發病的前兆嗎?
若是如此,她又該怎麼辦?
下一刻,謝慕澄果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她捧着肚子,在牀上笑得打跌,“臭老天,沒想到你這麼厚待我,哈哈……”
司徒聞鈴忍耐着將雙手捂住耳朵的衝動,胃部開始打結。
完了完了,又發作了!
這會兒,她要不要趁她不備擊暈她?或者,拿根繩子先綁住她?
心裏正自忖度着,不知該如何是好。驀然感覺到一隻温暖的手掌悄悄覆住自己在身後交疊的雙手,微微緊了緊,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謝慕駿?
他也醒了?
好了——
她不禁籲出口氣,慌亂緊張的心緒在他一個無聲的動作之下,竟奇異地安定下來,不再覺得那笑聲失控又恐怖……
“喂!小丫頭,你過來!”謝慕澄似乎是笑累了,揉了揉發酸的腮幫子,衝司徒聞鈴勾勾手指。
她頓了頓,慢吞吞地朝牀沿那邊走過去。
“你是我的丫鬟?”
司徒聞鈴猶豫一下,微微點了點頭。
“那你告訴我,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難住司徒聞鈴。
雖然她在這府裏已有半年之久,但,卻從未聽人提過這個三小姐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若不是這些天她病情加劇,或許,再過一年半載,她們之間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她眼眸一轉,忽然指着兀自裝睡的謝慕駿問:“三小姐不記得自己是誰,那麼,記不記得他呢?”
雙生子之間,應該是有超越常人所能理解的默契吧?
或許,她會記得他?
司徒聞鈴還在這樣猜測着,沒想到——
“他?”謝慕澄天外飛來一句,“不就是你的愛人咯?”
轟!熊熊被雷劈到!
司徒聞鈴傻眼,感覺自己的臉有如灶上鼎,汩汩噴湧着沸燙的高温。
她、她、她,真的是書香世家的大小姐?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謝慕澄從牀上跳下來,大咧咧地拍拍司徒聞鈴的肩,“你喜歡他就跟他説,在我們那裏,女孩子追男孩子是很平常的事。”
“你們……那裏?”
“呃?”察覺失口,謝慕澄撓撓頭,想一想,再看向司徒聞鈴的時候,表情忽然變得有些神秘,“跟你説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可能不會相信。”
“是嗎?”眼角餘光又下意識地瞟過謝慕駿。
他是醒着的吧?
那麼,剛剛慕澄説的話,他是否已然聽到?聽到了,又會怎麼想呢?他會相信嗎?若是相信了,又會不會覺得她是一個輕佻的女子?
她是不是應該向他澄清一些什麼?
她其實,根本沒有……沒有喜歡他呀。
心思紛紜,以至於,謝慕澄接下來説了一些什麼,她根本沒有聽清。
“對吧?我説了你不會相信吧?”謝慕澄懊惱地推了司徒聞鈴一把。
“嗄?”司徒聞鈴猛地回過神來,“你説、説什麼?”
腦門上被輕輕彈了一指,低沉嗓音緩緩漫開,不知道什麼時候,謝慕駿已然站了起來,“傻丫頭,她説她是從未來世界來的。”不疾不徐的語音道出一個聳人聽聞的答案。
“未、未來世界?”什麼意思?
司徒聞鈴滿臉詫異,忘了質疑他剛剛的舉動為什嗎會那般親密?
“很奇怪麼?”謝慕澄聳聳肩,替自己倒了一杯涼水,杯子太小,喝得不過癮,她索性對着壺口骨碌碌灌了個痛快,“我本來也不肯相信啊,但事實就是如此。我不是什麼小姐,也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我本來被一羣王八蛋追殺,後來汽車剎車失靈,車頭直直撞向汽油罐,到底撞沒撞上我也不知道,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在這裏了。”
慕澄攤了攤手,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
“你們還是不信?”
“呃。”謝慕駿摸摸鼻子,這真是一個複雜的問題。
要説他不信,但,他知道真正的慕澄絕不會説出這樣的話語;但若要説他相信,那麼,慕澄呢?真正的慕澄又去了哪裏?
“如果你要讓我相信,你先要告訴我,謝慕澄去了哪裏?”
“我哪知道?”“慕澄”不以為然地坐下來,右腿習慣性地擱到左腿上,蹺啊蹺,“如果我事先知道我不會死,也沒被壞人抓,這幾天我幹嗎像瘋子一樣?”早知道她有一個這麼高貴的新身份,而非窮兇極惡的大壞蛋們為降低她的警覺性而製造的混淆視聽的煙幕彈,她早八百年前就放下心來好好享受了,哪裏還會等到現在?
其實,仔細想一想,臭老天對她其實也挺不賴。
居然讓只在電影小説裏面才會出現的超幸運情節發生到她的身上。
穿梭時空!
呵——
這一下,那些凶神惡煞的大野狼們全都別想找到她了吧?
哈哈……
“你相信她的話嗎?”
問話的人負手站在府內佔地遼闊的人工湖畔,眼望着青藍色的湖水,雙眉緊蹙,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凝肅。
然而,聽話的那個人卻一徑坐在石凳上,雙手托腮,兀自沉浸於自己的思緒裏,苦苦思索。
怎麼會這樣呢?
那個人體質為什麼會那樣特別?那麼重的迷藥,怎麼會對她全無作用?
為什麼?
為什麼?
久等不到回應,謝慕駿萬分不耐地扭轉頭來,見到呆怔的司徒聞鈴,面頰狠狠抽搐了兩下。
這丫頭,總是那樣讓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
一會兒傻得可笑,一會兒又冷淡得拒人於千里,更有甚者,竟然徹底將他漠視到底。
在她之前,還沒有哪個女人敢在他説話的時候閃神呢。
她,是第一個!
雖然那瘋女人曾説她喜歡他,但,那個女人説的話,又怎麼能相信?
他可不認為,一個女人會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一再閃神。
“喂!”他蹙眉。
她還是毫無反應。
他只得轉身,邁步走近。
石桌上傾下來大半陰影,遮蔽了明亮的月光,司徒聞鈴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
“嗄?”過於逼近的男性俊顏讓她嚇了一跳,直覺撫上怦怦亂跳的胸口,“你幹嗎?”清靈眸子戒備地瞪圓。
他哼笑,“回神了?”
“你……男女有別,下次叫人不要靠這麼近!”她視線下移,極力把心思放在他胸前的紐扣上,然而粉頰卻不爭氣地飛上兩朵紅雲。
怪了!她的心跳好端端的急促個什麼勁呀?
“好啊,下次我叫你的時候,只要你別再發呆就行。”他薄唇漾笑,意猶未盡似的,食指故意輕觸她低垂的眼皮,嚇得她急忙揮手,趕蒼蠅似的。
怦怦!怦怦!
“你剛剛在想什麼?”食指被她揮開了,他無所謂地在她的對面坐下來,漫不經心地問。
司徒聞鈴有些氣惱地別過臉去,明顯地不想理這個太過隨便的人。
“嗯?又發呆?”懶洋洋的聲音,卻足具威脅力。
司徒聞鈴畢竟年輕,又是姑娘家,面子裏子都薄,心裏雖然惱恨,卻終究怕他果真又有什麼輕薄舉止,只得忿忿然地拉回視線,“未知四少爺有何吩咐?”
“我問你剛剛在想什麼?”他好興致地重複一句。
“謝府裏的下人難道連想法都要一一向主人報告?”
“那倒不用。”
她抿唇,瞪着他,不語。
他聳聳肩,“好吧,那我總可以就剛才慕澄説的那些話語,向你討個建議吧?”他口氣過於委婉,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他的食指再度覆上她的眼皮,才嚇得她差點彈跳起來。
“那麼喜歡發呆啊!”他再度哼笑。
她氣急敗壞,“你就那麼喜歡動手動腳啊?”
他正色,思索良久,才搖了搖頭,“不是。”
他容色正經,口吻嚴肅,讓她一時哭笑不得。
而且,他説不是,那又是什麼意思呢?他不喜歡動手動腳,卻又偏偏老是招惹她,這……又是為了什麼?
眼看着那個丫頭眼色持續恍惚,完全不像其他女人那樣,看到他就像螞蟻看到蜜糖。雖然那感覺讓他一度很厭煩,但此刻,面對着感官遲鈍的司徒聞鈴,謝慕駿卻自覺沮喪得像很有把握卻輸掉比武的劍客。他承認,在她面前,他變得好似不是自己了,竟然一點吸引力也無。
一點點淡淡的失落感充塞於胸臆間,不多,真的只是一點點,但已讓他感到鬱悶。
食指改為輕叩桌面,他淡淡説道:“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去吧,明日一早,我派人去報官。”
“報官?”司徒聞鈴愕然回神。
“不然,你有更好的建議?”俊眸微眯,看來,還是那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更有吸引力啊。
“為什麼要報官呢?那並不是她的錯呀。”
“你相信那個女人的話?”
她遲疑一會兒,認真道:“我不是相信她的話,我是相信醫者的直覺。”
“醫者?”他斜眼睨她。
她漲紅臉,尷尬地避開他的視線,低聲説:“是女人的直覺。”
“我還差點以為本朝終於出了一位女大夫呢。”他放肆大笑。
她咬住唇瓣,神色之間卻慢慢平靜下來。
金碧皇朝建朝幾百年,的確不曾有過女子行醫的先例,但這就那麼好笑嗎?
幼稚!
她心裏頗不以為然。
謝慕駿笑着笑着,便有些詫異,揚眉瞅着她,“我要的不是直覺,而是理由。難道你以為,我會僅僅只憑你的直覺就相信那個女人的胡言亂語?”
“不,你相信的不應該是我的直覺,而是,你不能冒險。”
他一愣,“為什麼?”
司徒聞鈴微微一笑,“因為,你也不能確定,這個胡言亂語的女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謝慕澄。”
話音還未落,幾乎是立刻的,謝慕駿再度揚聲大笑,“小丫頭,不要隨便臆測別人的心思,你沒有透視眼,也不會讀心術,説出來只會暴露你的無知。”
清妍小臉驀地白了一下,但,那雙靈靈水眸卻帶着執意的堅定,直直瞅着他,害他一個莫名其妙的恍神搭上心跳加速了。
這丫頭維護那個女人的模樣,竟那麼那麼像他自己。
只不過,他們維護的人,一個是真,一個是假。
她以為他看不出來那個女人是假的嗎?雖然她和慕澄長相一樣,但性子卻完全不同。畢竟,他和慕澄是一母雙胞的孿生子呀!
笑容裏微微透出一些落寞苦澀的意味,毫無準備的,他竟然脱口而出:“你只知慕澄患有失心瘋,卻不知道她是如何患病的吧?”
話才出口,連他自個兒都嚇了一跳。
怎麼會説?為什麼要説?
那件事,那件往事,已經過去那麼多年,為了隱藏這個秘密,府內下人換過一批又一批,才讓他總是記不住丫頭小廝的長相名字。
這個丫頭,更應該是新來沒多久的吧?
他為什麼要對她提起?
然而,在他駭然怔住的同時,卻又發現,説下去並不難,那些對於他來説,深切自責着,難以啓齒的往事,對她説出來,其實並不難。
“你沒有見過從前的慕澄,你不知道,在她沒有患病之前,是一個多麼討人喜愛的女孩,她文靜、乖巧,愛靜卻並不憂鬱,她尤其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百花為之羞顏……”他靜靜訴説,覷着明月的黑眸温柔而感傷,那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幽幽蕩在皎白的月色裏,連月光都彷彿突然暗了一下。
“慕澄出生比我早一點點,她排行第三,我是老四,而我卻從不肯喊她一聲姐姐……”如今想來,他是多麼幼稚,“她卻從來不曾惱我,即便總是被我捉弄,她也只是無奈地瞅着我,笑説,慕駿,你該怎麼辦呢?你這樣子淘氣,將來被你喜歡上的女孩,該用多大的耐心等待你成長呢?”
説這話的時候,他的眼滑過她的眼。讓她的心沒來由地亂了節拍。
但,被他喜歡上的女孩子,關她何事?關她何事呢?
他會看她,是湊巧的吧?
是湊巧而已。
她這樣告訴自己,手指在石桌下緊緊絞着衣襟。
“慕澄幾乎不曾獨自出過門,唯一的一次,是去軍營為父親送她親手做的冬衣,那一次,讓她遇上聶行風。”嗓音驀地一冷。
“聶行風?”司徒聞鈴困惑地重複一句。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你認識他?”謝慕駿眯眸。
她偏首想了一想,還是搖了搖頭,畢竟,丹霞山是那麼偏僻呀。
或許,是她記錯了吧?
冷冷地哼了一聲,謝慕駿語帶冷誚地道:“天下賊匪之首,沒聽過他的名字的人還真是不多,”頓一下,“只不過,那個時候,他並不叫聶行風。”
對着月光的俊顏,忽然露齒一笑,讓她的心陡然打了一個寒顫。
原來,是天下賊匪之首啊,難怪她覺得耳熟,應該是曾在山下小鎮的通告欄上看過無數次了吧?
隱隱地,她覺得這並不是一個輕鬆的故事。
果然——
“那個時候,他只是父親軍營裏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兵,若不是慕澄愛上他,我們誰都不會注意到他。”
“後來呢?”她心頭一緊。
“後來?後來自然是被孃親知道了,第一次狠狠地教訓了慕澄,然後將她關起來,日夜輪流派人監視,並且,開始積極籌備她的婚事。”
王府千金與平凡小兵相戀,這種結局可想而知。
“慕澄日日哭泣,死活不肯嫁人。某一夜,我偷偷前去看她,她已不哭不鬧,神情隱忍堅定。她説,那個人一定會來帶她走,他不會丟下她一個人。她對他,從未有過懷疑。我再也看不下去,於是,我去求母親,我知道,就算那個小兵肯冒着危險前來,如果母親不肯放手,他們還是沒有辦法逃走。我沒有想到,母親會答應得那麼爽快,她説,後日,她會陪爹去丹霞山探訪一位故人,我可以去把這個消息告訴那個人,如果他有膽子來,就帶走慕澄吧。我聽了,極為開心,馬上跑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慕澄。”
丹霞山?
故人?
司徒聞鈴苦笑。
在她的記憶裏,父親去世之前,王爺從未曾與王妃一起出現在丹霞山過。
所以,他們沒有去丹霞山,這一定是一個陰謀。
“我們一起激動地等待。那一天,很快就到來了,府裏如往常一樣平靜。我在‘落雪軒’外等了很久,沒有見到他,我以為他膽小不敢來,便自己打暈守衞,偷偷將慕澄帶了出來。我本來打算先將慕澄安頓在客棧,然後自己去軍營找那名小兵,誰知,剛出府門,便有父親的近身侍衞急急奔回來,説父親遇刺,身受重傷。”
司徒聞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嚇了一跳,搶過馬匹,慌忙騎馬出城,到了未明湖畔,遠遠的,已可看到盔甲鮮明、整齊肅穆的大隊人馬。那時候,我已預感到不妙,母親對我説的,輕車小路,探訪故人,絕不會是這樣的,這分明是一個陷阱。我心頭跳得飛快,想要拉住慕澄,可她好像也有預感一樣,不顧一切地打馬衝入隊伍……”
心驀地一痛。
她望着他的眼睛,天上明月,彷彿斷成兩半,跌落黝暗潭底。
他繼續往下説:“那一刻,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即便過了這麼久,如今想起,那種痛苦與懊悔的感覺依然如昨,強烈得令他呼吸困頓,“我看着被太醫團團圍住、昏迷不醒的父親,看着倒在血泊之中,渾身插滿箭簇,被插得像一隻刺蝟的小兵。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個小兵一點也不普通,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聶行風,令所有衙役捕頭們大為頭痛的賊匪!我無法相信,我不知道我在這件事裏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是我告訴他,今日父親會帶着母親出外訪友,輕裝簡從,怡然自得,然而其實卻是重兵環伺,天羅地網。同樣,也是我告訴慕澄,我會將她親手交給她的心上人,看着他們遠走高飛。但事實卻是,我親手將她推至那個人的屍體邊。”他邊説邊笑,自嘲的、涼薄的笑容,打碎了他臉上那種總是滿不在乎、玩世不恭的面具,內裏一個真實的他,其實……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傻子!
他多傻!對不對?
是他讓慕澄親眼目睹了那麼殘忍的一幕,是他自作聰明,是他是他都是他的錯!
重新翻檢傷口,才發覺那些痛楚的感覺,一點都沒有消失,傷口仍然在那裏,以為結了痂,而其實,只是被刻意忽略了而已。
那裏,仍然在淌血,一直不曾停過……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