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後,蘭妃和馨兒從獨立分隔出的「聽雨軒」被逐回地位次等的美人、常在住的坤德宮。
堂堂一個蘭妃,肚子裏還懷了龍種,卻住在眾人雜居的坤德宮裏!她成了宮裏的一個笑話,所有的人莫不在背地裏説長道短,更有人當着她的面前有意無意地恥笑。
沒有人瞭解,住回原來簡陋的寢房,她卻甘之如飴,至少皇上不會再來臨幸她了!
住在坤德宮裏的女人只能等皇帝點召,由太監們送到皇上的寢宮侍寢,平時皇帝不會、更不可能親自來到坤德宮。
她明白,皇上是不會再點召她了。坤德宮可以説是她的歸屬,也許是因為肚子裏有了皇兒,至少皇上沒有下令將她逐到冷宮。
「娘娘,這是今早瑞福公公遣人送來的補藥,快趁熱喝了吧!」馨兒手裏端了一盎茶碗,小心翼翼地走進來道。「瑞福公公人真好,他沒有忘了娘娘呢!」
馨兒邊説着,邊把熱湯端到王盈面前,王盈瞪着眼前的茶碗,始終沒有動手。
「怎麼了,娘娘?快趁熱喝了吧!這是瑞福公公特地送來給妳進補的!」馨兒勸道。
「就因為是瑞福公公送來的,所以,不能喝。」她神色木然,蒼白着臉道。
「娘娘?」馨兒不明白王盈的意思。
抬起眼,她望向韓兒。「瑞福公公是皇上的人,皇上已經不再寵幸我,他何必對我示好?除非……這其中有別的意思。」她淡淡地道,間接點醒馨兒。
馨兒愣了半晌,然後像想到了什麼,驚嚇地掩住口。
「娘娘,您是説、您是説這補湯裏摻了打胎藥?」她驚喊。
馨兒打小就進宮。見過的事兒自然也不少,當然也見過因為皇上不要孩子,許多後宮嬪妃被迫打胎那般殘酷的事!
「妳總算想明白了。」她別開眼,靜靜凝望幾前的燭薹垂了兩行淚炬。
「可是……可是如果皇上當真不要您肚裏的孩子,只要下令一聲,讓公公們來替您打胎不就省事了,為什麼要這般迂迴?」馨兒想不透。
「也許,這不是皇上的意思,是瑞福公公自個兒的意思。」她低頭,望着已經微突的小腹。
「娘娘?」馨兒更胡塗了。
「要是等到皇上下令。瑞福公公就不能升到今天的監督領事了。」她輕聲道,輕鬱的眉心多了一道化不開的結。
「娘娘……」
馨兒已經完全明白了。她只覺得替娘娘心痛……在這宮裏,只有娘娘一個人不曾瞧不起她的出身,可為什麼這麼美、這麼好、這麼善良的娘娘會道麼紅顏苦命?
「沒關係……只要皇上還沒親口下令。我就還能保住孩子。」她輕笑,反過來安慰被嚇住的馨兒。
事實上,那一晚皇上已經清清楚楚地説明白了。他是不會因為孩子而赦免王家的!既燃如此,如今肚子裏的孩子還能不能保得住,已經不再重要了不是嗎?
可為何……為何她仍然想留住孩子?即使明明知道他根本不在乎。
「娘娘……皇上他當真會那麼狠心,不要自個兒的孩子嗎?」馨兒喃喃地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道﹕「馨兒,把這碗藥拿去倒吧……」
「是。」
馨兒明白最難過的人是蘭妃,她也不敢再多問,沉默地端起擱在桌上的茶碗,把藥拿到門外倒掉。
獨自一人矜靜坐在房裏,王盈明白,住在坤德宮裏的女人,生活起居都得自個兒打理,馨兒能陪在自己身邊的目子怕也不長久了。
三天後馨兒果然被調走了。
她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説話的對象,更糟的是。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正是需要靜養的時期,可連洗衣、打掃之類粗重的內務她都得自己動手。
這天好不容易洗完了衣服,她到飯房去領自個兒那份菜飯,還沒走出坤德宮,就聽見跟她一同被吳三桂送入宮那幾個常在、貴人擋在前面路上對她指指點點、放聲尖笑。
「笑死人了!聽説是她在守宮門的時候,自個兒跑到皇上牀邊,脱光了衣服勾引皇上的!」
「就是嘛!像這樣不知羞恥的女人,難怪不到兩個月皇上就玩膩了她!」
「這還是皇上仁慈,可憐她的哩!要説我是男人啊,三天就把她踢下牀了!」
一羣深宮裏的怨女,閒閒沒事口裏吐出許多不堪入耳的話,她們在宮中沒有地位,只能糟踏比她們更不幸的王盈。
「這麼不要臉的女人,肚子裏那個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的,説不準是個小雜種哩!」一個穿綠衣的長臉女子故作姿態地舉袖掩住了口,卻又拔高了聲説。
「就是,之前還傳説有人瞧見她和克善親王在園子裏卿卿我我哩!」另一名女人附和。
王盈靜靜地從這羣落井下石的女人身邊走過,彷佛沒有聽見她們刻薄的言辭。
她能理解這些女子的心態。
她們入宮後空有名分,皇帝不曾點召過她們卻獨獨寵幸了她兩個月,因此她們才會以傷害她的方式求得心中的平衡。
聽過這些傷人的言辭,往後就再也沒有什麼侮辱能讓自己難堪了吧?
她自嘲地想着,慢慢走出坤德宮。
「連那樣難聽的話,妳都不介意嗎?」
克善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身後,她愣在原地,慢慢僵硬地轉過身。
「或者因為她們説的是事實,妳無法答辯?」
克善慢慢走近她,臉上的表情教她捉摸不定,他的話聽來似乎懷有惡意!
「親王,盈盈不明自您説的「她們」是誰?」她淡淡地回問他,表情平靜。
克善哼笑。「想不到妳不但有美貌,還有本事!竟然還是這般冷靜!」定定地看住王盈淡定的眼,他玩味地道。
「親王,盈盈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他撇起嘴,灼亮的眸光懋棧地流連在她清豔無雙的容顏上,「難道那些女子口裏「無恥的女人」不是在指妳?」説出的話卻傷人無比。
她臉色一白,強忍住心口脆弱的撕裂,鎮定地道:「親王?何以見得是在指盈盈?她們並沒有指名道姓!」
回答時,她甚至綻開了笑顏。
他迅速地瞇起眼。
「妳還當真是一點也不在乎!」他挑起眉,冷定的眸掠過一抹驚豔。「像妳這樣的女人,我不明白皇兄為什麼不要妳!」
王盈別關眼。「如果親王沒有別的事,恕盈盈先告退。」
她轉身離開。
「聽説妳在皇上跟前告了成妃一狀,因此才讓皇上對妳為蘭妃?」他擋住她的路,沒讓她就這麼輕易離開。
抬起眸,她略略吃驚地望他。
「驚訝我是怎麼得知的?」他嗤笑。「我好歹是個親王,在這城裏要想知道什麼,自然有我的通路!」
也就是説他在皇上週遭布了眼線!
當時她要求皇上別把這事掀出來,莫非是成妃自個兒説出口的?
可這樣的事情,成妃三緘其口都來不及,又為什麼要自個兒説出來?除非她就是克善親王的眼線!
但是……他為什麼要在皇上週遭佈下眼線?還將自己的人置在後宮,就在皇上的身邊,是最親近皇上的妃子?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克善勾起嘴角。「不管妳想到了什麼…要知道,這兒是紫禁城,是大內,這裏頭的複雜,不是妳那漂亮的腦袋瓜子所能理解的!」他陰沉地説。
王盈心頭一凜。這種表情讓她有似曾相識之感——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她也曾見到過!
微微側過臉,她細細地看清楚他……他的話讓她想到了皇帝的殘酷——也許像他所説的,她想同自小就在爾虞我詐的宮廷生活中長大的人鬥,她是太自不量力了!
「我不理解任何事。也正如您所説的,我沒有那個能力去理解許多超乎常理、光怪陸離的事!」她沒有表情,視而不見地將眼神投射在克善親王臉上,一字一句地答應。
他斂緊眉頭,因為她的話慢慢收緊拳頭……王盈繼續往下説﹕「盈盈知道自個兒的身分和該守的分寸,不會去想些不該想的事,盈盈的話説得夠明自了,親王,恕盈盈失陪了。」
繞遇他身邊,她清豔的麗顏淡無表情,從容地離去。
這一回克善沒再阻止她。
唯有他的拳頭已經牢牢握緊。
只要是他看上眼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女人,就算她是皇帝的女人也一樣!
此時此刻他在心底發誓——他一定要得到這個冷傲的絕世美人!
太皇太后的壽誕將至,這幾天皇帝命人在幹清宮搭了戲棚子,演了幾十出富貴吉祥的戲碼,為太皇太后暖壽,所有的嬪妃都要到場,除非有人不識好歹。
這樣的宮廷應酬,王盈是不能自絕於所有人之外的,何況她的「身分」是蘭妃,雖然她是住在坤德宮、無地位,已被皇上遺棄的妃子!
看戲時,座位當然是按着各人的封銜排定,王盈是妃子,她的位子卻被排在後頭,和一堆住在坤寧宮的貴人、常在坐在一塊。
而眾親王、大臣也被邀請在宮外吃酒筵,因為宮內有女眷的緣故,因此不得入到裏頭。
皇上陪着太皇太后坐在二樓的露台上,在王盈所坐這麼偏僻的位子上,是看不見太皇太后的真面目的,當然,她也看不見皇上。
視而不見地看了半場戲後,中場歇息時,多數嬪妃趕忙排隊到樓上給太后道喜、説吉祥話,她卻一個人走到場外,找到了幽僻的角落,站在迴廊盡處的洞門前,享受片刻得之不易的清靜。
「是……王姑娘?」
聽到有人在喚「王姑娘」,坐在樹下的造景石上,正合起眼歇息的王盈怔住了……在這宮裏還有誰會這麼叫她?-睜開眼,她看到一臉驚喜的孟廷兆。
「孟大人?」她站起來,對他微笑。
印象中,她對這位斯文有禮的讀書人並不討厭,雖然他目光總是無禮地盯在自己臉上,但他的眼神同過去那些對自己有邪意的男人不同,她能分辦得出其中的差異1「真的是您——王姑娘!」孟廷兆像是不敢相信。
他是不敢相信,還有機會再見到王盈一面!
他聽説王盈被皇上遣回了坤德宮,當時就為她擔心掛慮,正想拜託肅親王,請瑞福公公替他去探問王盈的消息,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她。
「孟大人沒到宮前去飲酒嗎?」王盈微笑着問他。
「不了,臣身子不好不能飲酒,得小心將養着……娘娘呢?怎麼不在宮裏陪太皇太后看戲?」想起了她的身分,他尊稱她娘娘。
回眸望向幹清宮內,她淡淡笑開。「有這麼多妃子陪着太后,我就不必去湊熱鬧了。」
她這麼説,孟廷兆欲言又止。
「孟大人您看,今年的桃花開得多美……」
她仰着臉凝視桃樹上嬌豔的花朵,美麗的容顏比桃樹還要嬌豔醉人。
「娘娘,您會進宮來是為了王老爺子吧!?」痴望她醉人的容顏,孟廷兆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自從上回皇上帶他見過王盈,他已經打探過蘭妃的出身和來歷。
王盈的笑臉僵住,定定地望着花朵的她,慢慢垂下眼。
「皇上他——」孟廷兆遲疑了一瞬才接着往下説:「皇上他雖然仁德,卻不是一個能被左右意志的人,如果娘娘想以肚子裏的孩子來令皇上饒過王家……只怕是不可能的。」
斂下眼,她淡淡地輕聲道。「我明白。」
「説來這都該怪我——如果不是我把娘娘的畫像給皇上看過……也許、也許您就不必進宮,王家也不會被炒了。」他深深自責。
畫像?
王盈轉過臉,疑惑地望住他。「孟大人,您是説「畫像」怎麼了?」
「是您的畫像。」孟廷兆羞愧地紅了臉。「我從範先生那裏得到的,一直收藏着……後來獻給了皇上。」
私藏一名女子的畫像,實在不是光明磊落的行為,孟廷兆因此覺得羞愧。
「原來是這樣。」她點點頭,卻也沒多想。
雖然事出必有因,可皇上不會只為了她的畫像便千里迢迢下江南,他下江南有着更深刻的目的和理由。
她知道最主要是為了解吳三桂在南方的勢力,她爹爹就是因此才被羅織罪名入獄的!「關於王老爺子的事,娘娘您放心,廷兆就算拚了一死,也會替王老爺子保奏的!」孟廷兆忽然道。
他的話她怔住。「你——為什麼……」
「您曾經救過延兆一命!」回想起過往,他漸漸激動。「也許您忘了曾經在廷兆最失意的時候,救過延兆的事!可廷兆這條命是您給的,我一輩子不會忘!」他望着她,神情十分懇切。
「孟大人。」她温柔地安慰他。「您別這麼説,盈盈當時會救您不過是湊巧,只是舉手之勞。
「對廷兆而言。那是如同再造的救命之恩!」孟廷兆固執地強調。「總之我一定會想法子營救王家,就算賠上我的命,也在所不惜!」
聽到這席話。王盈的心被他深深撼動。
那個同她有着夫妻之恩的男人不在乎她的痛苦和憂愁,她的肚子裏甚至還替他懷着孩予……可眼前這個僅有兩面之緣的男子。卻願意為自己做那麼多——就算只是口頭上的允諾,在她這般無助的此時,對她來説,孟廷兆的心意已經夠教她感動了。
「孟大人,您真的不必替盈盈做什麼……」
「娘娘,這是廷兆心甘情願的!」他望着她,神情凝肅地道。「如果可以的話,廷兆還希望能安排娘娘出宮!」
雖然皇上待廷兆恩深義重,但如果是為了曾經救過他一命的王盈。他也只能辜負皇上了!
「孟大人……」
「我明白,娘娘當初為了救王老爺子,進宮是不得已的!除非……除非娘娘已經改變心意了?」他問。
王盈斂下眼,避開孟廷兆的眼神。
「娘娘?」
「不,我希望能出宮去.……」她幽淡的聲音傳來,彷佛挾了一絲淒冷。「孩子……肚子裏的孩子終歸是無辜的,如果我能出宮,孩子也許有做人的機會。」
「我明自了。」-孟廷兆點頭承諾。「至少,廷兆拚了一死如果不能救出王家全部,也一定替娘娘保住孩子!」
他的意思,是要安排她出宮。
「這件事由我而起,得由我來結束!」孟廷兆語重心長地道。「娘娘放心吧,無論如何。我一定負責把您送出宮去!」這是孟廷兆的承諾。
抬起眸,王盈望住他。「出宮」這個可能,讓她對未來重新燃起了希望!
「孟大人,盈盈只求您答應一件事。」她道。
「娘娘請説。」
「如果當真不能救出王家人……請孟大人保重自己。」她不希望拖累孟廷兆。
「娘娘——」
「如果孟大人不答應,今日就算您我不曾見面,更不曾説過這番話。」她感激他的情意,但她不能那麼自私。
看出她眼底的堅決,孟廷兆終於點頭。「廷兆答應就是了!」
她微笑,自從王家被抄以來,第一回她露出由衷的笑容。
失神望着她絕豔的笑顏,孟延兆突然在心頭深深嘆息……他遍讀古書,自古紅顏命薄,似乎從來沒有例外的。
兩人各懷心事,全然沒有注意到站在洞門外的身影……洞門內兩人的對話,一字一句都傳入了克善的耳底。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