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
夜色慢慢被鴿灰色的晨光所吞沒,屋子裏的燈卻還一直亮着。由昏暗温暖的黃稀釋成淺淡蒼芒的灰。
殷靈在門外站了一日一夜,看着賀夫人緊張地走進去,又泫然欲泣地走出來。她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般,懵住了。
她怎幺想得到?怎幺想得到棋哥哥會從窗口跳出來,用身體墊在她身下呢?
現在,她是毫髮無傷了,可是……可是……
是她害了他,是她呀!她把臉埋在手心裏,一動也不敢動,怕一動,便忍不住會哭出來。
在這個時候,在祺哥哥於生死邊緣掙扎的時候,她絕不可以軟弱,絕不可以!
她挺直脊背,心裏向諸天神佛禱告了個遍,直到那扇緊閉的門終於“咿呀”一聲拉了開來。
“三娘,怎幺樣?子棋到底怎幺樣?"賀夫人一把抓住三孃的肩,語氣惶急而無助。
莫三娘掠了掠額角汗濕的鬢髮,望着賀夫人,一雙美麗精亮的眸子疲倦而憂傷。
賀夫人怔住了,彷彿是不敢置信,嘴裏喃喃念着:“不可能,不可能。最近他不是好好的嗎?你不也説他的精神越來越好了?怎幺?怎幺……”她雙腿一軟,泣不成聲,“只是跌了一跤啊,只不過是跌了一跤而已,可你不是神醫嗎?你是神醫怎幺會沒有辦法?你是莫三娘啊……”她越哭越急,一口氣上不來,眼前一黑,竟昏死了過去。
僕婦丫鬟們一擁而上,將賀夫人抬了出去。
三娘瞅一眼愣站在原地的女兒,張張嘴,欲言又止,最後只嘆息一聲:“去見見他最後一面吧。”説着,跟在丫鬟們身後離去了。
最後一面?已經是最後一面了?
殷靈茫然地看着母親的背影,彷彿聽不懂她在説些什幺,腦子裏紛紛亂亂,只記得初見他時,他那温和淡雅的聲音:“小姑娘,你要不要緊?"
她沒事,不要緊,要緊的是他,一直都是他!
忍了好久的淚水終於撲簌簌紛落如雨,淌過心尖,流過面頰。
屋子裏仍然掌着燈,只是已脆弱蒼白得如同他的生命之火,隨時隨地都有熄火的可能。
她緩緩地在他的牀畔跪坐下來。
為什幺,她一直看不出他的蒼白羸弱?為什幺她沒有發現他的精神仍然是那幺衰靡?為什幺她只看見他温和的笑容、柔暖的眼神?為什幺,她只知道跟他慪氣?他願不願娶她,那有什幺關係?她只要一心一意跟着他便好,只要她心裏當她早已嫁給他,便好。
她雙眸紅腫,只是那幺怔怔地,怔怔地看着他,一直看到心底。
不知道過了多久,初升的朝陽刺破淡白的燈光,從糊了厚紙的窗外射進來,圈住病牀上的賀子祺。那幺的不真實,成束的陽光凝成一條白亮之路,他彷彿就要踏上光暈裏,飄飄然昇天而去……
不!她猛地驚醒、一把拉了桌布,火速奔到窗前,遮住窗户。
她心裏焦急,遮了這邊,落了那邊,她不敢回頭,怕他仍然圈在那道可怕的光影裏
不不不,她不可以讓他走,不可以!
她心裏吶喊着,嘴上卻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
“靈兒,你在做什幺?"安頓好賀夫人後又折返回來的莫三娘心痛地扯過女兒手上的桌布。
“娘。難道沒有法子治好他嗎?"她淚眼婆娑,不肯離開窗口,彷彿只有這樣,才可以替他擋住死神的降臨。
莫三娘囁嚅片刻,終是沉默。他的病原本就是不治之症,這些年硬撐下來,不過是個假象而已。
殷靈卻由她的沉默中看到希望,驀地回頭。
“娘。您可以救他的,是不是?是不是?”
“你知道,娘已盡力。”莫三娘撇開頭去,眼神閃爍。
這傻丫頭,就算有辦法,她也不能説啊!更何況,那辦法也只是傳説,究竟有沒有效,能不能救人,誰也沒有把握。
殷靈卻已收起眼淚,跑了開去。娘不説,姐姐一定會説。就算姐姐不説,她也會求到她説為止。為了子棋哥哥,她什幺都願意做。
賀子棋服了藥,便甦醒過來。
他看見守侯在牀畔的孃親、三娘、老管家、綠蘋……人人眼裏有着壓抑的憂鬱,只獨獨不見靈兒。
他淡淡苦笑。這丫頭,怕還在鬧彆扭吧!
他轉眸,對住三娘,輕聲説:“三娘,謝謝你。”
三娘點頭,點着點着,捂住嘴,淚水湧進眼眶,順着面頰無聲地傾流。
這淚水彷彿觸動了隱忍的心事,人人都低了頭,默默垂淚。
賀子棋心中不安,卻又理不出個頭緒,只得勉強笑説:“別擔心了,我這不是好了嗎?"
三娘聽了,背轉身去,泣不成聲。
他凜然一驚,彷彿猜着了幾分,卻又不敢深究。
心口像破了一個洞,惶惶然無所依憑。
“靈兒--”他頓一頓,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又去哪裏躲着玩去了?"
明知道不可能,靈兒從來不會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偷偷跑去玩,但,他就是這幺希望着,希望她自私一點,希望她對他的關心少一點。那幺,他便會聽到她們説,“是啊,這孩子就知道貪玩。”於是,下一秒,她輕快的腳步聲便會從窗口一直繞到門前,然後乍一下跳出來,搖動手中新綻的桃花,狡黠地笑。
他是這樣希望着的,強烈而且迫切。
然而,世事總與願違。再多的計較,再多的盤算,到頭來,都敵不過命運的捉弄。
“靈兒……她……她……”賀夫人幾番啓齒,終是難以説出口。
賀子祺瞪大了眼,聽得仔細,然而卻並不追問。
那樣冷靜得可怕的鎮定,竟不是平日温和無爭的他。
綠蘋看了不忍,抽抽噎噎地道:“殷姑娘剜了自己的心頭肉給你做藥引。”
醫書中古老的傳説,女子心頭肉可救心上人。一人生一人死,一命換一命。然而,事實上,怕是……
莫三娘連想也不敢想。
忽覺賀子棋半天沒有動靜,忍不住抬頭探看,卻見他呆怔着,不動也不笑,淚水卻不能遏止地奔流,半晌,“噗”一聲,噴出一大口血來,濺了滿牀滿身。
他喘息着,心口感到一種針鏤般的尖鋭痛楚,“是我害了她,我還是害了她。”
2003年碧水村
經過半個多月的休養,高澤愷的傷已好了大半。
只是右腳扭傷得比較嚴重,暫時還不能丟掉枴杖。
丁謙來的時候,他正對着自己的右腳亂髮脾氣。
“這是急不來的。你沒聽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句話嗎?"丁謙温和地勸住他。
“不急?再不急我怕過不廠幾天你就要來給我收屍了。”高澤愷沒好氣地道。
“別説這些不吉利的話。”丁謙皺了皺眉頭。
“沒什幺吉不吉利的,我現在已經憋掉半條命了。”他沮喪地説。這幾天的患得患失,不是憋出來的是什幺?
如果,不是這樣枯燥的環境,他又不是這樣的無聊,他想,他絕對不可能飢不擇食到這個地步吧?不過是一個鄉村醫院的看護,而且,還是一個不太稱職的看護。他為什幺就是放不下她?時時刻刻,只是想跟她在一起,就算陪着她一起傻笑,一起發呆,他都心甘情願,只要能見着她就好。這,到底是為了什幺?
莫非,是她在他身上下了蠱?還是,他犯了什幺邪?又或者,是他太久沒見着女人了吧?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出,似乎有好幾天沒見到佟若薇了。
挑一挑眉,他不禁笑問:“若薇是你勸回去的?"
有了丁謙這樣一個幫手,還真是省事不少公事私事他都可以替自己料理得稱心如意。
“佟小姐--”丁謙説了一半,卻又為難地卡住了,像是突然被人掐住喉嚨一般。
“走了就走了吧,大家耳根清淨。”高澤愷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他又沒怪他,他吞吞吐吐個什幺勁兒?真沒意思。
“她説……她説……”
“她到底説了什幺?你有什幺難以啓齒的?"高澤愷簡直快被他給氣瘋了。謝天謝地,丁謙不是真的結巴,否則,他根本沒可能跟他相處兩秒鐘以上。
“她説,碧水村開發案拖延了這幺久,他們寰宇沒必要陪着我們高氏繼續幹耗下去了。”丁謙終於説了一句完整的話語。
“所以呢?"高澤愷哼了一聲。
“她代表她爺爺撤走了寰宇科技在碧水村的所有投資。”
“很好。”高澤愷唇邊浮出一抹冷笑。佟若薇這幺做,以後他連應酬她一下都不必了。
丁謙吸了一口氣,一向温文的眼中掠過一絲獵豹噬血前的興奮的光芒,但轉瞬又被不可測的深沉所覆蓋,“高總,我看,佟小姐不過是女孩兒心性,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只需你去哄哄她,包管就沒事了。”
“我為什幺要去哄她?"高澤愷揚高眉毛,不以為然。
“這個--佟家和高家不是世交嗎?"丁謙小心翼翼地道。
“那又怎幺樣?是她先翻臉的”高澤愷氣定神閒,一派悠閒。
“那,要不要問問董事長的意思?"
“不用。”高澤愷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的話,“這是我和佟若薇之間的事,我不想牽扯進任何人來。”
“可是,開發案如果少了寰宇科技的支持,便不容易維持下去。”丁謙不着痕跡地試探道。
高澤愷曬然一笑,“我就不信,我們高氏沒有了她姓佟的就撐不下去。”
“可是--”丁謙欲言又止。
“不用擔心,你拿我的印章、高氏股票,以及我們家老房子的地契去銀行貸款,我想應該沒有多大問題。”高澤愷閒閒地説。
丁謙微笑着,緩緩開口,眼神卻如針尖般刺人,“放心吧,我會辦好這件事的。”
每一件事,有果必有因。在丁謙的催動之下,命運的車輪終於沿着他希望的軌道前進了。
“你明知道他是壞人,為什幺還要相信他?"
高澤愷愣愣地看着殷靈走進來,走到他的面前,腦筋一時轉不過來,“你怎幺知道?"
殷靈擺擺手,説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是知道。”
她聽到了他和丁謙的談話,但是什幺意思,她卻並不知曉。
高澤愷又好氣又好笑地揉揉她的頭髮,“這話可不能亂説哦。”奇怪,她的胡言亂語總是能挑動他的情緒,讓他思維放鬆,精神亢奮。
“我沒有亂説。”殷靈噘起嘴,彷彿被他的話語刺傷。
“好好好,你沒有亂説,但是這句話只能對我説,不能跟別人説的,知道嗎?"他翻個白眼,有些無奈。
但這樣温柔地低下頭來,卻還是第一次。他看着她的表情帶了一些複雜。
“我從來不跟其它的‘人’講話。”殷靈微微一笑,説得坦白。
婧不算,婧是天使嘛。她心裏想。
然而,這話聽在高澤愷的耳朵裏,卻彷彿她仍是在賭氣一般。
他無奈地嘆一口氣,拉她過來,坐在他身邊,將她纖冷的小手包覆在自己厚實的手掌心中,幽幽地説道:“其實,你不知道,高氏有今天,這全是丁家父子的功勞。”
“是嗎?"殷靈迷惑地蹙起眉頭。
他的指尖緩緩摩挲着她的手,好久好久了,他不曾放任過對他人的信任,更不曾像現在這樣細細剖析過自己的心思。
這一刻,他面對的,不只是她,還有沉寂已久的自己。
高澤愷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才繼續説道:“記得父親去世的那一年,我還小。母親雖然堅強,終究也只是一個女人。在高家那樣的大家族裏,孤兒寡母是很容易受人欺負的。當時,站在背後支持我們,保護我們的,就是丁謙的父親。聽説,他是我母親從少年管教所裏帶出來的,以後,就一直跟在母親身邊,直到現在。”
他低低地嘆,其實,有時候,恩情比仇恨更令人難以負荷。
沁涼的手指反握住他的手心,似鼓勵,似安慰。
“好人是應該有好報的。”
與這句軟語一併而來的是殷靈仰頸覷他的純真笑靨。
高澤愷低頭,温柔地笑望着她。他所見的女孩子絕大部分都很強悍、獨立,要不然便是矜持,虛偽得喪失了最本質的純真。而,殷靈是個異類!
他的眼神流連在她澄澈的眉目間,深深地陷,深深地陷。
“後來,丁叔叔將阿謙帶到我的面前,囑咐阿謙對我就要像他自己對我母親那樣,忠心不貳,百依百順。”
呵!這個人,和她從前對祺哥哥,有着多幺驚人的相似!殷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高澤愷靠過來。
“事實上,這幺多年來,阿謙也的確是這樣做了。他這個人,精明、幹練,是天生的商人。若不是要屈身於高家報恩,他早就已經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了。”高澤愷略頓了一頓,調整一下姿勢,讓靠在他懷裏聽故事的殷靈依偎得更加舒服。
“也許,他自己根本不稀罕有沒有屬於自己的天地呢?"像她自己就是那樣,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她哪兒也不想去。
“傻瓜。”高澤愷疼愛地點點她的鼻子,“你不明白男人的心,他們大多都將事業看得高於一切。”
“那你呢?也是這樣嗎?"她喃喃地問。
“我當然也是。我從小就想做一個棒球選手。只可惜……”後面的話語吞回去,凝成一聲嘆息。
“有些事情,想做而沒有做到,便會成為一輩子的遺憾。”她輕蹙細眉,拉低他的頭,讓他輕靠在她的肩頭。哪怕只有一點點温暖,她也不會吝於給予。
“你明白?"高澤愷渾身一震。
他已經很久沒有説出這個夢想了,因為他知道,不論是誰聽了,都會認為他是閒得發慌,滿口無聊,是做米蟲做得太舒服的一種表現。而她,竟然能明白!
他心裏一陣激動,霍地站起來,嚇她一跳。
“你來。”高澤愷拉了她的手.兩人並肩站在窗前。
“看見了沒有?"他指着窗外十米遠的那根電線杆,大聲道:“就是那裏,如果我可以將這枚硬幣投到電線杆上,我就一定會成功。”
他退後兩步,藉着衝力,猛揚手,將手中硬幣遠遠地拋了出去。
啊!他張開手來,覺得陽光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明媚過,生活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充滿了希望。
“叮。”硬幣閃着耀眼的光芒在天空下劃下美麗的弧線,最後義無返顧地撞向直直挺立的電線杆。
“啊?"高澤愷彷彿不敢置信,半晌,才驚跳起來,一把抱住殷靈,又跳又笑。快樂的理由原來是這樣的簡單,那就是永不,永不説放棄!
殷靈唇角漾笑,彈出去的手指偷偷地收了回來。
原來,她也可以做到,只要一個理解的眼神,或者一個支持的話語,他便可以快樂!原來呵原來,快樂便是這樣簡單!
相逢欲話相思苦,淺情旨信相思否。還恐漫相思,淺情人不知。
二十一天,殷靈扳扳手指,原來她已陪伴他度過了二十一天。二十一天,説長真不算長,説短也實在是太短。
但,至少,這二十一天她是快樂的,是不是?比起那一千多年孤獨漫長的等待時光,這二十一天已是她一生所有的珍藏。
這些天來,她眼看着他一點一點改變,變得快樂,變得積極,甚至,每天早晨還會抽一些時間出去看看那些清苦的村民。他變得越來越像從前的祺哥哥了,她,還有什幺遺憾?
她的嘴角噙着笑,悠悠地,儘量不讓自己去想明天。明天?她是一個沒有明天的“鬼”,不是嗎?
“原來,你還沒有想通。”驀地,一聲幽微的嘆息從空中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婧?是你嗎?"殷靈驚跳起來,鼻樑撞上了從天花板上落下的一隻蜘蛛。
門外,有人滑倒在地,碰翻了護士手中的托盤,發出一連串的低咒聲。除了倒黴天使,還有誰能造成這樣混亂的局面?
“婧,你還是這樣頑皮。”她不自覺地抿嘴笑起來。
“你明知我不是故意的。”一道白色的人影從空中浮起來,陰影搖晃,竟是怎幺也看不真切的樣子,如一團迷迷濛濛的霧,又似迷霧中的沙。
“你怎幺會弄成這個樣子?"殷靈吃驚地瞪大了眼。
她曾聽婧曉過,天使犯了錯,就會被捉迴天堂重修天使課程,或許三百年,或許五百年。婧這個樣子,是要回去了嗎?她只覺心頭悽惻,説不出的悲傷無奈。
“不要難過,殷姐姐,我是來幫你的,”婧幽幽地淡笑。
“幫我?"
“我知道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來幫你。”
她要幫她?她要怎樣幫她?
“不……婧……”殷靈急急搖頭,“他並沒有……我不是……”
她不知道該怎幺説才好了,想維護高澤愷,卻又不忍辜負了婧的心意,囁嚅片刻,索性放棄。
不知從何説起的悲哀,在婧的臉上暈開來,“他到如今也沒有説愛你,你到如今也沒有告訴他你不是人類,對嗎?"
“其實,他對我也算不錯了。”殷靈振作地笑笑。雖然,她不敢肯定高澤愷會愛上她,但至少,他不討厭她,還肯讓她留在他身邊,對不對?
“你還在幫他説話,殷姐姐,你難道不知道人類都是不可信的嗎?尤其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類。他們一旦發現異物,首先要保護的是他們自己,最後受到傷害的,只可能是你。”婧的聲音淡淡的,淡淡的疑問,淡淡的指責。
殷靈想到喬御雷,苦笑了一下,“那幺,你想怎幺做?"
“我會讓他在睡夢中回到過去,一點也不會痛苦。”
“可是,他也再不能回來了,是不是?"
“你還在乎他能不能夠回來?"婧的聲音帶着諷刺的尖鋭。
“不。”殷靈的臉沉靜得如天邊的殘月,眼神卻異樣的温柔,“我在乎的不止是他,還有你。不要再為我犯任何錯了。婧。”
天使婧沉默下來,望着她的目光幽邃而怪異,半晌,才道:“我是該回去了,可是,你該怎幺辦呢?以後,你該怎幺辦?"
“放心吧,”殷靈走過去,輕輕擁住那團淡白的霧氣,努力地笑,“我會好好的,一定會,等你重修完天使課程,再回人間時.你一定能看見我。”
“你在説謊,殷姐姐,你説謊。”婧一字一句,語調悲涼而無助。她是她在人間惟一眷念的温暖,而她,卻無法給她任何幫助。這是第一次,她對自己天使的能力產生了懷疑。
“這不是説謊。”殷靈淡笑,“你知道,我們鬼在人間是沒有形體的,只是一束感情,一縷信念。只要你還記得我,你終會感受到我的存在。”
天使婧的心猛地一沉。原來她早就做了這樣的準備。她終究是打算要放棄了吧。
她心裏難過,卻又不知該如何勸解,一時之間,二人都沉默下來,僵持着,彼此眼望着彼此。
“殷靈,殷靈。”在這時,出去了一個上午的高澤愷推開了虛掩的房門,”我剛剛去走訪了幾户人家,他們都答應搬遷了呢。村長還答應會幫我們去説服那些村民。”他邊説邊走,顯得興致勃勃。
殷靈心下一慌,與婧同時回頭,果然.她看見他的傷腳重重地踢向門框。
她微一晃身,不經意地拂開了他的腳,嘴裏發出輕不可聞的嘆息。
“真邪門!"高澤愷奇怪地咕噥道。
殷靈苦笑,望着天使婧停留的方向。然而,那裏已再看不到任何影子。
她走了?她終於放過了他?殷靈頓覺心如刀絞。沒想到,婧就這樣走了,她們甚至來不及説一聲再見。
“你怎幺了?——高澤愷抬頭,驀見她泫然欲泣的樣子,心緊縮了一下。
“啊?沒……沒什幺。”殷靈忙掩飾着偏開頭去。
原本以為他會就此作罷,卻不料,他竟捉住了她的手。
一握之下,他皺眉問道:“為什幺還是這幺冷?我不是讓你別出去吹風的嗎?"
“我……我沒有……”殷靈抽手,卻怎幺也抽不回來,雙手反而被他牢牢地合在掌心。
“我什幺我?不是護士嗎?難道連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你還逞強,穿那幺一點點。”他惱恨地揪着眉。她這是存心要他緊張難過嗎?
“我沒有病啊,真的沒有。”她口拙,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
而他,根本就不聽她的解釋,一彎身,徑直將她抱到牀上。這一抱,他才發現,她竟然好輕好輕,輕得彷彿沒有重量,輕得好似隨時都要離去。
他的心驀地抽緊,連自己也不曾發覺,方才滿眸的躁怒已被温柔的疼惜所取代。
“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去去就回。”他温聲地説道。
她怔怔地望着他,眸底有一那的恍惚。
他的聲音好温暖,他的笑容好温柔,就好象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就好象他會永遠陪在她身邊一樣。可是,這個世上真的有人會永遠陪伴另一個人嗎?
她感覺胸口好悶,彷彿有什幺東西被阻滯了,酸酸的,澀澀的,像大片大片墜雨的雲。
“棋……哥哥……”她朦朦朧朧,語意含糊不清。
她是不是回去了?回到了過去?
她是不是隻是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來不及醒來,是不是?
“別哭。很快就沒事了。”他俯下身來,望着她迷離慌亂的眼,手掌覆上她的額頭,試着撫平她緊皺的眉頭,“噓……沒事……你只是感冒了。”他的笑容温柔又複雜。
那一聲祺哥哥清晰地貫穿了他的耳膜。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感覺在狠狠撕裂着他的心。他好想好想掐死她的棋哥哥。好想……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嫉妒?他在嫉妒那個“他”?不可能!怎幺可能?
他凜然一驚,倒抽了一口涼氣,甩甩頭,倉皇逃了出去。
聽到門被大力地摔上了,殷靈猝然回過神來,心下愴然。
她--是不是又把事情弄砸了?他討厭她了吧?
他走了吧?不會再回來了吧?
她心裏忐忑不安地想着。
卻在同時,關了的門又開了。
“明明是到了手的股票、地契,怎幺會不翼而飛?你是死人哪?"佟若薇氣急敗壞地走進來。
“我怎幺知道?本來是好好地鎖在保險櫃裏的。”緊隨在後的丁謙懊惱地掩上房門。
“澤愷哥哥現在出去了,你給我好好地找。若真是他拿了,你以為你還有活路嗎?"佟若薇冷笑道。
“不可能。”丁謙搖頭。
他的計劃如此隱秘,高澤愷對他又如此信任,怎幺可能在親手交給他股票、地契之後,又偷偷取回來?
“若不是他,還有誰能輕而易舉地開啓你的保險櫃?"佟若薇翻丁個白眼,“真是活見鬼!"
丁謙無奈,只好在房內搜尋起來。
衣櫃裏,沒有!
抽屜裏,沒有!
鞋榻上,沒有!
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病牀上
他走近一步,剛要將被子掀起來.沒想到,那軟軟的被褥竟然自行升高了兩尺,並一動不動地停在空中。
他駭異地瞠大了眼,面色發白,“佟。佟……你,看……看……”
佟若薇霍地轉過身來,喜道:“找着了嗎?"
“不……不……”
這時候,被子竟然翻轉過來,如一座山般筆直朝佟若薇壓過去,間中甚至還帶着一種陰側惻的嘶吼。
“啊?!"佟若薇嚇得抱頭尖叫,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丁謙的臉色忽陰忽晴。他在一秒種之前幾乎就要奪門而逃,但如今卻穩定了下來,他不可以在女人面前如此窩囊。
再説,一條會動的棉被固然神奇,更今他感興趣
的卻是擁有這條棉被的人!
高澤愷知道這件事嗎?還是,這根本是他弄的一個玄虛?
“ET?精變?"他的腦中閃過幾十部恐怖鬼怪片的畫面,但還是覺得不可能。
他大着膽子,走幾步,伸出一根手指來,想觸碰它。卻不料,它竟如蛇一般,靈巧地避了開來。
這一下,他看清了,根本沒有任何繩索,也沒有控制機關。棉被是完完全全在自行移動。
他再也顧不得其它,狼狽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