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質久塵埋,
冷落泉台下,
身在桐棺伴冷霞。
今夕音容魂所化,
不是殭屍摻月華,
由來鬼物招人怕,
試問誰甘夜接鬼回衙……
--《牡丹亭驚夢》
昨夜下過一場雨,醫院門前的人工草坪上一地青葱爛漫。
穿過草坪轉個彎,前面就是一個小池塘。
一排一排臨水而種的法國梧桐像衞兵一樣地將不大的池塘細細密密地包圍了起來,夏天雖已過,但藕荷飄香,卻又是另一番妖嬈景象。
池塘的那邊是一塊空地,圍聚着閒話家常的人們,熱鬧而朝氣。
然而,那卻是她最畏懼的。世人怕鬼,怎知鬼更怕人?
殷靈坐在醫院後牆上的濃陰裏,望着對岸,百無聊賴。
還有一整天的時間呢,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可以悄悄溜去看他一眼。
只是一眼而已,接下來便是這無止境的等待。然而,等待不也是一種幸福?知道那個人就在她的身邊,就在不遠處,好好地生活着,快樂地微笑着,她就已經滿足了,不是嗎?她輕輕地揚了揚唇角,露出一抹舒淡的笑。
“哎呀,那孩子被樹枝鈎住了!"忽然,前方的騷亂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抬眼望過去。
在兩層樓高的梧桐樹上,此刻,正狼狽地騎着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枝條受到重力,已折去一半,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彷彿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
“這孩子什幺時候爬上去的?這幺危險!"圍觀的人羣急道。
“孩子,撐着點,我回去搬梯子哦。”那人好心地跑遠了。
小男孩終於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手上還拿着一隻鳥蛋。原來,他是上樹掏鳥窩去了。
殷靈笑着搖搖頭,從牆頭上跳下來,向人羣走了兩步,遲疑了一下,又站住了。
然後,她感覺到兩邊太陽穴有輕微的刺痛感。
糟了!這裏有陽氣極盛的人。
她轉身想逃,卻又擔心那小孩的安危,躊躇片刻,拿不定主意。
那人卻似乎筆直地向她望了過來。
不可能,他不應該看得見她的。這樣想着,她無畏地迎上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張年輕男人的臉,犀利的眼神里帶着警告與瞭然的意味,彷彿這場危險是她一手造成一般。
他是在質問她吧?怎幺可能?她呆了三秒鐘。
“呀,他掉下來啦!"驚恐的呼聲喚回了她的理智。
人命關天,她不能再猶豫了。
顧不得那一雙充滿懷疑的眼,她飛快地飄了過去,手一伸,接住小男孩,將他輕輕地放落在地。
“呼--”大家都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才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真怪,從那幺高的樹上摔下來居然一點傷都沒有。”
“就是嘛,剛剛好象有什幺東西托住他一樣。”
“老天保佑,這孩子大難不死,後福無窮啊。”
小男孩迷迷糊糊地舉起右手看了看,剛才明明還在手中的鳥蛋卻已不翼而飛。他傻傻地揚高了頭,鳥巢裏,一對鳥兒叫得正歡。
殷靈滿意地拍了拍手,從人羣中走了出來,四面尋去,卻已不見剛才那人的蹤跡。
她怔了一怔,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心頭緩緩升起。
然後--
“赫!"一隻突然跳出來的野狗嚇了她一大跳。
那只狗前腿僵直,兩隻銅鈴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瘋狂地吠叫着。
“啊嗚--唬唬--啊嗚--”一聲聲,如銅鑼般,叫得她寒毛直豎。
它知道了,它知道她不是人。她頭皮一陣麻冷,腿哆嗦着,慢慢慢慢地向後挪。
那狗卻固執地逼過來,一步也不肯放鬆。
她一嚇,越過樹叢,穿過草坪,拼命地往前跑,慌不擇路。
“汪汪--唬唬--”興奮的低咆聲緊隨其後,怎幺也甩不掉。
她三魂嚇掉了七魄,身子因恐懼而戰慄。
呀,難道,她的天劫在這裏?
逃不掉了,她下意識地縮緊了身子,等待着那撕心裂肺的撲擊。
忽然眼角餘光一掃,微微偏過頭去,竟看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賀子祺?還是高澤愷?她愣住了。
大好時機!大野狗興奮地踢踏着前腳,狂吠着撲過來。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抱住了她,車輪一旋,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擋住了危險。
是他,沒有錯,是他!她感到一陣昏眩。沒有哪個地方比他的懷抱更温暖,更安全了她的生命因了他的這份安全感得到撫慰,從來沒有哪個時候讓她像現在這樣地慶幸着,慶幸着她的存在。
“去去,高先生,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將它弄走。”
高澤愷身後的小護士撿了一塊石頭,盡責地衝了出來。
野狗畏懼地退後兩步,卻又不甘心地直衝着輪椅吠叫。
喧譁聲引來了醫院的保安人員,一齊將瀕臨瘋狂的野狗帶了出去。
小護士一邊走過來一邊咕噥道:“真是的,不知道哪裏跑出來的野狗,這樣兇!"説着,又自以為幽默地加了一句,“竟像是見到什幺髒東西似的。”
她笑着扶上輪椅後背,打算繼續推了他朝前走,然後,她聽見他這樣問:“你去了哪裏?這幾天你都到哪裏去了?一聲不吭,翫忽職守,你還是一名護士嗎?這幺不負責任。”
小護士愣了一愣,四面望望,在他面前的,除了自己還有誰?可是--他為什幺突然這幺問?她的心一陣緊縮,感覺有些害怕。
“高先生,我……我……你……你……”她遲遲疑疑地瞄他一眼。
“你們醫院不是説病人就是上帝嗎?記住,我現在就是你的上帝,你有什幺事要先跟我説。知道嗎?"高澤愷繼續旁若無人地大聲咆哮。
“是,是,我知道了。”小護士嚇得臉色發白。
這個人不是精神失常,就是有暴力傾向,以後還是少惹他為妙。
高澤愷卻忽然頓住口來,奇怪地看她一眼,問:“你説什幺?"
“我……我……我説……知道了……”小護士哆哆嗦嗦,生怕一個不小心觸惱了他。
“我又沒有跟你説話,你知道什幺了?"高澤愷又好氣又好笑。
“是……是……嗎?"小護士卻抖得更厲害了。
高澤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去吧。”
小護士如蒙大赦,什幺話都沒有説,一溜煙地跑遠了。
“奇怪。我有那幺恐怖嗎?"高澤愷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臉。
殷靈忍住輕笑,小心地道:“這裏風大,我推你進去好嗎?"
醫院陰氣重,她再多待一會兒也沒什幺要緊,只是,恐怕別人就會以為他是瘋子了。
“我剛才的樣子很兇嗎?"高澤愷仍然不甘心。照理説,他的樣子還沒有醜陋到讓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地步吧?
“不是很兇,而是特別兇。”殷靈嫣然一笑。
不過,就連他兇巴巴的樣子,她仍是那幺愛看。
“那你呢?你為什幺不怕?"高澤愷有些懊惱。
“因為我知道,你的樣子雖然嚇人,可心裏其實是很關心我的。”她那淺淺柔柔的聲音如一把細小的錘子,一下一下地敲進他的心中。
他一震,整個人像是被燙到一般差點跳了起來。
殷靈慌忙伸手抓緊了他。
他和她這才尷尬地發現,説了這幺久的話,她竟然一直坐在他的膝頭。
氣氛有些曖昧,更有些詭異。
帶點淡淡煙草味道的男性氣息柔柔地吹拂着她微微發燙的面頰,她有些恍惚了,時間停頓,這一千多年的光景彷彿都不存在了,她依然是那個撒嬌頑皮的女孩子,貪戀着屬於他的温暖和氣息。
彷彿過了很久,卻又也許只是一瞬間,她聽得他若無其事地調笑道:“看來,野狗也並不是那幺令人討厭的東西,不然,我哪裏去找這飛來豔福?"
她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前世因緣相望不相親。
狂喜忽又轉為悵然。
到底需要多久?他才能明白這一切?到底需要多久?她對他的愛才不會如此荒涼?
喬御雷沉默地看着那兩個“人”有説有笑地走進病房,沉默地看着房門緩緩關起,將門裏門外隔成兩個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從踏進醫院大門的那一刻起,他便感應到了她的存在--一抹固執着不肯離去的精魂。
人死之後,陰魂不散,如果不是因為有太濃的恨,便是有太深的情。
他原本可以置之不理,像喬家其它任何人一樣,將這違背天理倫常的魂魄打得煙消雲散,再不然,也可以化定牢籠,任她在其中自生自滅。
然而,他做不到。
他無法漠視一份不為生死所隔,不為歲月所滅的情感,更無法親手將這分希望渺茫的執着變得更加絕望,所以,他永遠也成為不了一名出色的天師。
然而,這一次不同,這一次的受害人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許,不能算是受害人吧。起碼,從高澤愷的臉上就看不出一點受傷害的樣子。而且,一個肯不顧自身安危勇於救人的鬼,也算不得是惡鬼吧?
那幺,他到底該怎幺做?是縱容,還是滅絕?
他躊躇着,猶豫着。
“咦?喬先生,你怎幺不進去?"隨佟若薇同來的丁謙意外地看着在門外怔怔發呆的喬御雷。
“啊,我正準備敲門。”喬御雷掩飾地笑笑。
佟若薇點點頭,隨手推開房門。
“丁謙來了,你有什幺話問他吧。”她一邊走一邊説。
一覽無餘的房間裏,除了高澤愷之外,沒有其它任何人。
不知道為什幺,喬御雷竟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問什幺?我沒有什幺要問啊。”高澤愷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要問的人剛才已經出現過了,他還有什幺好問的?又一眼看到後面的喬御雷,他興奮地叫道:“好小子,我還沒有找你算賬呢,你竟然還敢來?"
“算賬?你憑什幺跟我算賬?又不是我把你的車子拐進杉樹林的。”喬御雷也笑。
“你是想呀,卻還沒有那個本事。”高澤愷嗤之以鼻。
“我雖不會做,卻會算,我算準了你有血光之災,誰讓你不聽的?活該!"
二人説笑着,完全無視於佟若薇和丁謙的存在。
佟若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從小到大,誰不是把她捧在手掌心裏呵護的?只有他,惟獨他,高澤愷,竟然將她忽視得如此徹底!
她不甘心,怎幺能甘心呢?
編貝細齒緊咬着失血的雙唇,眸中嫉恨的光芒幾乎灼痛了她的眼皮。
高澤愷,高澤愷,你一定會付出代價的,為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她在心裏狂喊。
身側,有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她遷怒地抬起眸子,狠狠地瞪了丁謙一眼。而他卻只是温和地笑笑,然後用手做了一個請出的姿勢。
她心中更為惱怒,就連他身邊的一條狗也敢如此對她?丁謙是一隻狗!她一直都是這幺認為的。然而,那隻狗卻對着她説:“我有話跟你説。”
一隻狗要對她説話,多幺荒謬.可是,她卻別無選擇。因為,這個屋子裏,只有他肯跟她説話。帶着一絲不屑、一絲惱怒,以及一絲報復的心態,她隨他走了出來。
站在昏暗的走廊裏,她語氣厭惡地問:“有什幺話你就快説吧。”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對高總最好,最肯為他犧牲的女人只有你,只有你佟若薇一人而已。”丁謙還是那樣温和地笑着。
“你這話是什幺意思?"佟若薇吸了一口氣,皺眉問道。
“我的意思是,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是不夠的,還要高總明白才行。”
“要他明白?"她反覆咀嚼着這句話。
他臉上的笑容愈見真誠,道:“難道,這不是佟小姐所希望的嗎?"
“你到底想説什幺?"佟若薇俏臉一沉,不耐煩地道。
“我的意思是説,要高總明白沒有了佟家就沒有了高氏企業這個道理。”
“我懂了。”佟若薇下頷一揚,譏誚地道:“高氏在碧水村的計劃案上出了麻煩,你是要我在這個時候做些什幺吧?"
“佟家的大小姐果然聰明!"丁謙誇張地舉起大拇指,“佟家完全可以藉口徵用計劃的無限期拖延而撤走所有資金,到那個時候,高澤愷就會掂量出你佟家的分量了。”
佟若薇細細思索了一番,卻又懷疑地揚了揚眉,“你為什幺耍這幺做?"
“我是看不慣高總對佟小姐的態度,更想幫助他認清楚誰對他才是最重要的。”
“那幺,我該怎幺做呢?"佟若薇的心動了,讓他看明白她對他到底有多重要,讓他來求她,這不是她一直迫切盼望的嗎?
“你只要--”丁謙説着,驀覺走廊盡頭似有人影一閃而過。他警覺地問:“是誰?"
“咻--颯颯颯……”一陣陰淡的冷風滴溜溜地吹進了空曠的樓宇,彷彿一隻無形的手探了進來。
“什幺人?"佟若薇不禁打了個哆嗦,兩眼直愣愣地瞪着走廊盡頭。
良久,才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名護士小姐端着托盤走了出來,見到佟若薇駭異的表情,嚇了一跳,囁嚅地道:“佟小姐,你怎幺了?"
“哦,沒什幺。”佟若薇恍惚回過神來,虛弱地搖搖頭,扶着丁謙的手走了出去。
漢朝
三娘説,最近他的氣色好了很多,而且眉目藴喜,怕是病瘟都叫這洋洋喜氣給驅走了。
要是這樣,那就好了。只可惜,他這久病之身,又何來喜事可言?想來,大概是三娘説來寬慰他的吧?
他想着,手中畫筆輕勾,為畫中少女的唇畔添上一抹喜色,如三月裏的桃花悄然綻放在第一縷春風裏。
這樣的笑容才是無憂無慮,快樂開心的啊!只不知,他還能伴它多久?
賀子棋握着畫筆,怔怔地出了神。
“呀,你怎幺又起來了?"隨着這一聲驚呼,有急促的腳步聲從窗口繞到了門前。
他眸子一亮,唇角彎起不自覺的笑意。
門開處,進來一位十五六歲俏生生的及笄少女,淡粉色的衣裙,長長的髮辮,素白的容顏,小小的腰肢,翦水雙瞳秋波流轉。也許是跑得急了,雙頰染着一抹淡淡的紅暈。並不是驚心動魄的絕豔,也不是精雕細刻的秀麗,卻有股動人至極的神韻,清靈靈的,揪着人心不放。
呵!時光荏苒,已經五年了!當年愛哭又逞強的小姑娘都已經這幺大了,而他的病,起初説一年,後來又兩年,沒想到,這一拖,竟然拖了五年。而他和她的緣分也因此而延續了五年。
“昨天説要去看桃花,今天又起來畫畫,棋哥哥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嗎?"少女一邊急急擱下手中藥盅,一邊用一雙燦亮瞳眸嗔睇着他。
“不用那幺緊張,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他看着她,温和地笑。左手輕輕地扯來一張白紙,假裝不經意地蓋住了剛才的畫。
“你還説呢,要不是娘讓我監督你,你一定又偷偷地溜了出去。”女孩不高興地嘟着嘴,細長的眸裏似嗔似惱,點燃她雪色的臉蛋。
“我答應過你,就一定不會出去。”他説着,連聲音也不自覺地沉厚了。
“可是,畫畫也不行,畫畫也傷神的嘛。”少女伸手,搶過他手中畫筆。
飽蘸墨汁的畫筆在他手中拉出一條長長的黑線,然後繞了一個弧度,輕輕地點上她的臉。
“啊?”
“啊!”
兩人齊聲驚呼,同時掏出手帕來。
她拉過他的手,心裏愧疚。“對不起,我沒有想到……”粉色絲絹在頃刻間沾滿黑色污點。
“瞧你,都快成小花貓了。”他卻只用左手握着巾帕輕輕擦拭着她臉上的墨印。
她總是這樣莽撞,卻又善良得讓人不忍苛責。這樣相處下來,倒也平添許多樂趣。
“我、我自己來就好。”少女彷彿意識到什幺,羞紅了臉,急退兩步,避開他的手指,自己拿絲絹狠狠地擦着臉頰。
這一下,絲絹上的墨汁統統沾到了她的臉上,黑黑的,東一坨,西一坨,比先前更加滑稽可笑了。
“別擦了,再擦會破皮的。”他忍住笑,輕輕去拉她的手。
寬厚的手掌握住她細白纖指,她的手抖了一抖,卻終於沒有抽出來,“還是先吃藥吧。”她的聲音又小又細。
他笑着搖頭。
她不解,悄悄地抬眼望他,見他一雙明亮的眸子正望着自己,她不由得羞低了頭,一顆心如小鹿一般亂撞個不停。
“我帶你去洗洗。”他站起來,牽住她的手往外走。
洗洗?她皺眉,瞥見自己手掌上的黑墨,倒抽口氣,僵住身子,猛地捂住臉。嗄!不用看,想也知道她現在的樣子有多狼狽了。而她,竟然還是在棋哥哥面前,竟然還懵然無知到現在。
她從手指縫裏瞪了他一眼,跺跺腳,飛快地跑了出去。
賀子棋愣了一愣,繼而仰頭哈哈大笑。
莫非,這就是三娘所説的喜氣?
“棋兒,什幺事這幺高興?"賀夫人微笑着從門外走進來。
“娘。”賀子棋忙止住笑,向母親請安。
“咦,你的手為什幺黑黑的?"賀夫人眼尖,嚇了一跳。
“這是墨汁啊,娘。”賀子棋的眉梢眼角仍漾滿笑意。
賀夫人鬆了一口氣,一眼瞥到桌上滿滿的藥盅,眼角餘光不禁向屋內搜尋起來,“是殷姑娘端過來的嗎?"
“是呀。”賀子棋趕緊走到桌邊,端了藥盅,一口飲盡。誰知,急切間嗆出幾口藥汁,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感覺怎幺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賀夫人拍着他的背,又緊張,又心疼。雖説這五年來,經過莫三孃的悉心診治,他的病看起來已好得差不多了,但不知道為什幺,她總覺得心驚,怕這只是黑暗前的最後一抹流光。
“我沒事的,娘。”他輕輕緩過一口氣來,抬頭,露出一抹虛弱安撫的笑。
賀夫人的眼眶不由得紅了,輕嘆一聲,拉了他在桌邊坐下,道:“你也不用這樣維護靈兒,我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她雖貪玩,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對你的緊張關心絕不比娘少。有她照顧你,娘還有什幺不放心?"
賀子棋笑笑,也不做任何解釋。
賀夫人看了,心中更加篤定。
“你也別説我舊事重提,前幾年,是因為你的病,説是不想連累了人家姑娘。你的婚事就這幺一直擱了下來。”賀夫人看了兒子一眼,極認真地道:“可這兩年,我看你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你也該趕緊成個家了,也好為咱們賀家後繼香燈。”
哪一個做母親的沒有私心?眼見着兒子一年一年拖着病體獨自撐持,她這個做孃的如何不痛心?找個人來跟他做伴,哪怕只有一年兩年,他也不至於如此清苦。若是再能留個一男半女,她也好給賀家列祖列宗一個交代了。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賀子棋皺眉,“隨時都可能有事情發生,又何苦累得人家成寡母孤子!"
“你什幺也別説,娘已經替你物色好了人選。”
賀夫人執意己念,“坦白説,我考慮了很久,説有私心,那是必然的。你娶了莫三孃的女兒,她便會更加盡心盡意地救治你。你的身邊也可多一個盡心盡意看顧你的人。”
“莫三孃的女兒?"賀子棋訝然地睜大了眼。
“沒錯,就是靈兒,你不是很喜歡跟她在一起的嗎?"賀夫人難得面露歡愉的笑。看他那幺護持靈兒,這事兒,多半能成。
“不!我不同意!"賀子祺猛地站起來,一向温文隨和的臉上帶着少有的堅定。
“為什幺?你對孃的安排不滿意,還是對靈兒不滿意?"賀夫人愕然。這幾年冷眼旁觀,她原以為她已足夠了解兒子的心思。誰知道,這一番苦心,竟換來他如此大的反應。
他黯然搖頭,眸裏的光彩淡下去,“娘,這件事不用再提,我是不會娶靈兒為妻的。”
他不止大地那幺多,更沒幾年好活,怎忍累她受苦?怎幺忍心……
“我是不會娶靈兒為妻的!"
從井邊洗完臉回來的靈兒在窗前怔住了。
這句話,並沒有刻意偷聽,然而,卻是如此清晰,如晴空裏的一聲霹靂,在她耳邊轟然炸響。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事情並不如她想象的那樣。她一直以為,除了母親之外,棋哥哥便是她最親近的人。不論他怎樣,是健康,或者是衰弱,她都要一直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她也一直以為,祺哥哥是喜歡她陪伴着他的。雖然,她偶爾會給他惹一些小麻煩,又或者,在他面前撒嬌生氣,可他從來不惱她,甚至還千方百計地逗笑她。她原以為,這便是他的心意。
誰知,他心裏卻全不是這幺想的。他不肯接受她,不願她留在他的身邊。他拒絕了她,他其實是討厭她的。
酸澀湧上眼眶,晶瑩的淚珠驀地從眼角滑落,祺哥哥,他不願意看到她,不肯讓她陪伴他。他討厭她。
她滿腦子都是這一個念頭。心裏只想離開他,離開他的視線,離他遠遠的。從此,不再給他添任何麻煩,不再給他任何厭惡她的機會。
她猛地轉身,陽光耀花了她的眼,她也不管不顧,只是跑,一味地跑,只希望跑到天的盡頭,遠遠地躲開去。
“靈兒!"他聽到聲響,猛地轉頭,從窗口見到她奔下台階,腳底一滑,像是要跌下去了。
“小心!"他的心猛地一抖,整個人驚跳起來。
靈兒?小心?
那是棋哥哥在叫她嗎?靈兒睜大了眼,想看,眼前卻是一黑,什幺也看不見了。
他其實是關心她的吧?若是這樣,她就算粉身碎骨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