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慕義態度如何,斬離已決定回辨惡城請兵。斬離啓程回辨惡城前,他不忘來到殮房,看織雲最後一眼。
美人死後,依舊美麗如昔,卻更加深他的恨意!
縱然慕義與向禹,都未對他詳加解釋,他的未婚妻子,之所以突然離開織雲城的原因,但斬離沒那麼愚昧,他當然清楚箇中原因―她離開是為了別的男人,索羅的皇君!
斬離當然咽不下這口氣!不過,這卻不是他執意要攻打索羅的原因。索羅畢竟是大國,小小辨惡城,即便商借兵將,也難以攻下索羅,他不笨,攻打索羅只是藉口―
美人已死,既然人沒得到,那麼,他至少要得到這座織雲城!
他來到殮房看人,當然不是出於真心!美人雖美,但畢竟已逝,縱然遺憾,但卻再也得不到。他來這裏,主要是安慰活人的心,換言之,是安慰慕義的心。
只要慕義知道他有情有義,不管是否同意他攻打索羅,屆時也必定會看在他對女兒的情分上,打開織雲城大門,迎他進城。
這就是他的盤算。
他要慕義相信自己。
走進殮房,他看到已死的未婚妻子,傾城傾國的容貌如昔。
斬離蹲在美人屍身旁,驚歎於佳人死後仍然如此美麗的容顏,心頭不禁又湧出一絲恨意。
「如果妳是為我死,那該多好?我必定厚葬妳。」他喃喃説,嘴角微微抽搐。
着魔般地凝視那冰冷卻絕世的容貌,斬離確實得承認,他此生沒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情不自禁地,他伸手撫摸那即便已死亡、卻仍然楚楚動人的容顏……
屍體的手忽然動了一下。他迅速調頭望向她手指所在方向―發現並無異樣。剛才他眼角餘光,明明瞥見她的手指挪動!
「不,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錯了。」他喃喃道。
即便如此,他收回手,不敢再碰那張完美的臉龐,儘管她是那麼誘人。
斬離站起來,感覺到背脊有些發寒,便想離開此處。
他人已來過,還在此待上一段時間,守殮房的侍衞自然會回稟慕義,這就夠了!
想到這裏,他轉身打算離開殮房,卻不意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悉索聲……
斬離僵立在門前半晌,刻意側耳傾聽,那聲音卻再也聽不見了。僵持片刻後,他終於鼓足勇氣回頭,是好奇心讓他想瞧個究竟……
斬離沒想到的是,待他回頭,卻看到那理應已死亡的未婚妻―
竟然已起身坐在柏木棺槨內,用一種茫然的眼神凝視他。
斬離倒抽一口冷氣!
「斬將軍?」那屍身開口了,嗓音如含沙一般嘶啞。斬離獰大雙眼,僵立在門前,無法動彈。
「這裏,是織雲城嗎?」「她」繼續問。
她只記得自己跌入湖中,至今仍然感到十分暈眩。
斬離用力吞了口口水,仔細觀察情狀,發現「她」的神情迷惘,看起來沒有害人的意圖……
於是他邁開腳步,小心翼翼地接近她。
斬離是練武人,很快地,他便發現她頰畔的秀髮,有拂動的現象。
她有氣息!
雖然微弱,但千真萬確是個活人!
斬離瞇起眼,慢慢靠近她,壓低聲問:「妳已經暈死數日了,妳知道嗎?」
織雲凝大着眸子,搖頭,神情有些迷惑。「暈死?」
暈死?她沒死嗎?她曾經以為,她已經死了。
「我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最後跌進湖中……然後我就醒了。」她條理分明地陳述,嗓音已不似剛醒來時那般嘶啞,但喉頭仍然十分乾渴。
斬離的眸子迸出灼光,他上前一步,大着膽子握住織雲冰涼的小手,用一種誠摯的、令人信服的肯定聲調對她説:「是我救了妳的命!」
死而復生的織雲,從向禹那裏,已聽説自己回到織雲城的經過。她死後,索羅皇君立即命人捉拿向禹與小雀等人進宮,命他們將自己的遺體送返織雲城。他實踐了承諾。
他確實讓她回到織雲城,因為他説過,他不會留一個他不愛的女人在身邊,而她確實是他不愛的女人……
這一點,她已經用自己的生命得到印證。
至於她為何得以復生?爹爹告訴她,當斬將軍得知她已死之後,悲慟不已,甘冒生命危險攀上天山為她採回仙草,她才能死而復生。
所有的人都告訴她,是斬將軍救了她的命。
「小姐。」斬離站在織雲房外喚她。織雲的視線,從窗外的錦纓花田上移開,她凝望站在房門前的斬離。
「斬將軍。」她輕聲回應。面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已不若之前那般冷若冰霜,卻仍然保持距離。
「小雀告訴我,妳午睡已醒了,所以我來看妳。」斬離臉上帶着笑意,自然而然走進房內。
「妳的身子還好嗎?」他走近窗邊,彎下身,温存地問。
「我很好,將軍不必特地來看我。」她低聲答。
對於她清淡若水的態度,斬離一笑置之,這總比之前冷冰冰的模樣好過太多。
「妳的身子剛復原,我不放心,來看妳是應該的,不必與我客氣,何況,」他頓了頓,隨即笑道:「何況城主已為妳我訂下婚期,我將妳看做我未婚妻子,關心,是應該的。」
織雲斂眸不語。
斬離英姿颯爽,相貌堂堂,他還願意娶一個曾經為別的男人,而背叛過他的女子,她應當知足……
然而事實上,即便為了感恩,織雲也不可能嫁給他。
斬離是救了她的命,她為織雲城民、為爹爹感謝他,但這並不包括她自己。她的心,在死亡那刻已死,重生,空留軀殼,她的心已淡。「斬將軍,您救了織雲的性命,織雲代爹爹與織雲城感謝您。」她不提自己的感謝。
「但此時織雲更關心的是織雲城民的憂苦,對於自己的婚事,並不着急。」她婉轉地回道。歷經生死之間,讓她一夜成長,觀念、思想,都已不復從前。
屬於愛情的心已死,念淡如水的她本來已經沒有留憑,如果生命還有寄託,那麼,就是以此身為弱者奉獻。如今她的心只系在織雲城民身上,能再活轉過來,她不能再辜負背在自己身上的責任與天命。
「小姐關心人民疾苦是應當,但對於婚事豈能不急?難道小姐捨得讓城主為您憂心?」
「織雲已經死過一回,對於人世已經看透,」她抬眸柔聲對斬離説:「爹爹的願望,織雲怕是無法達成了。現在我僅能將自己的一顆心,專注在織雲城民身上,恐怕再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接受或者承擔一份感情。」
她的拒絕雖間接,卻很明確。
斬離臉色微變。
「斬將軍如果不介意,織雲該出宮城,去探望城內的病家了。」她婉言辭退他。
斬離眼色很沉,臉上卻堆着笑意。「斬離的心胸豈會如此狹窄?小姐是城主之女,本來就應當以城民為重。」他將自己的情緒,掩飾得極好。言畢,他退出織雲的房間,轉身後,他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無蹤。回到自己居住的東院,斬離花了半個時辰寫妥一封書信,隨後喚進自己從辨惡城帶來的官將。
「將軍,有何吩咐?」那官將進屋後躬身問。
「你立即出城,返回辨惡城,自城內調來五萬兵馬,駐紮在城外三十里,另外回辨惡城時,別忘了先稟明我阿兄,請他立即前往三國商借兵將,籌組大軍,與你在城外三十里處會合。」他沉聲交代自己最信任的部屬。
「將軍?」官將詫異道:「您為何忽然需要調集兵將?倘若公子問起,屬下該如何回應?」
「詳情我已寫在此封書信內,你一回辨惡城就先去見我阿兄,把我的親筆書信交給他,他詳閲後就會知情!」他將書信交到官將手上。
「是。」將軍既然已經吩咐下來,官將就不再多問。
「你退下,立即出城。」斬離交代。
「小將領命!」官將退下。斬離看着他走出房門,才露出笑容。握緊拳頭,斬離冷笑一聲。就算得不到美人芳心,那麼他也要得到人!一旦大軍集結於織雲城外,就算她有百般藉口,到時候必定不敢不順從他!
屆時他不僅要得到美人,還要奪得本來就應當屬於他的囊中獵物―織雲城!
織雲每日待在宮城裏的時間,其實十分短暫。她每日花費許多時間,在城裏的病家與貧户身上。她不但挨家挨户探訪病家,還送吃食與碎銀給城內貧户,每日清晨還特地早起,親自下廚燉煮湯藥,預備將湯藥送往這日將去探看的病家。
「織雲姐,我瞧您做這些事,好像做上癮了!」這日,探看完數户病家後,回程路上小雀對織雲説。
「妳不也一樣嗎?這些日子來,妳陪我東奔西跑,毫無怨言,妳也辛苦了。」
織雲回眸,與小雀相視一笑。
自從織雲回來後,小雀的性情變了很多。織雲想,也許因為自己死過一回,她的經歷震撼了小雀,讓小雀理解到生死無常的道理,心裏有了反省,因此才有改變。
「您才辛苦呢,織雲姐!」小雀感嘆地道出肺腑之言:「其實我根本沒做什麼,只是陪伴您而已!可城裏每户人家一見着您,便要拉着您的手説話、訴苦,小雀實在很佩服您,竟然能有這麼大的耐心,每天説那麼多安慰的話、傾聽那麼多城民的痛苦,這是小雀做不到的事!」
「這沒什麼,」織雲微笑,誠懇地告訴小雀:「我所做的這些事,其實都算不上辛苦。只要有同理心、慈悲心與柔軟心,妳就會感受到這些貧户與病家,他們才是真正可憐、辛苦的人,我身為城主之女,如果連這點事都不能為他們做,那麼不對的人是我。」
「織雲姐!」小雀好感動。「您的心真是太好了!從今以後,我也要向您看齊,一起為城民們,奉獻出小雀我小小的力量!」
「好,我們彼此共勉,好嗎?」織雲真心地微笑。
小雀也笑開了。
兩人相識近二十年,從關懷他人開始,這才真正地瞭解彼此,認識到緣分的可貴,更珍借彼此的情誼。
「可是織雲姐,您自己的身子也要保重,千萬別累壞了。」她看織雲臉上已露出明顯的疲態。
「我知道,我有分寸,會保重自己的身體,這樣才能為城民做更多事。」織雲回答,但其實她的臉色已有些許蒼白。
「織雲姐,我看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再走回宮城好了!」小雀不放心。
「也好。」織雲沒有逞強,因為她確實累了。
小雀在路邊找到一座茶棚,趕緊扶小姐在棚內坐下。
茶小二見小姐光臨,高興地奉上一壺香茗與數盤小點,織雲温柔地微笑,連聲道謝,茶小二搔着頭,反而十分不好意思。
茶小二依依不捨地,總算離開桌邊,小雀忍不住説:「織雲姐,您回來後,小雀覺得您比從前開朗很多,以前您患病,被病苦折磨,臉上很少有笑容,可現在您卻經常笑,您一天的笑容,大概就能抵過去一個月的笑了。」小雀有感而發。
「妳這麼説,會不會太誇大了?」織雲又笑了。
「是真的!」小雀忽然想起什麼。「對了,有件事小雀覺得很奇怪,想了幾天也想不通,不知道織雲姐您發現了沒有?」
「什麼事?」
「您沒發現嗎?自從您回來後,您的病就從來沒犯過,而且氣色比過去好上很多,您不覺得很奇怪嗎?」小雀説。織雲愣住。
小雀不提,她都忘了……
她原來是有病的人,可這病自從她回來後就再也沒犯過,而且她的氣色確實比從前還要好上許多。
「織雲姐,您説這是什麼原因呢?」小雀皺着眉,苦思不解。「難道是因為您已經死過一回,所以閻羅王不收人了?」
織雲被小雀的説法逗笑了。「哪有這種事。」
小雀看了小姐一眼,吶吶地問:「織雲姐,説真的,您現在……現在還會再想起那個人嗎?」
織雲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小雀見她的模樣,連忙搖手。「如果您不想説,那麼就不要説,當做小雀沒問好了!」她怪自己多嘴,惹起小姐傷心。
「沒關係,」織雲笑了笑,但臉色卻顯得蒼白。「如果不能提他,那就代表我還在乎,但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在乎了。」
「織雲姐……」小雀欲言又止。
「妳想問我,這種事是否下定決心,就能真的不在乎,是嗎?」小雀咬住下唇,她問不出口。
「我只能告訴妳,很難,」織雲淡淡地説:「但是我會用盡全力。」
小雀屏息。「織雲姐,我能瞭解妳的心情。」小雀感同身受地説。
她雖然不聰明,可她也是女人,既然是女人,就多少能感受到小姐的心情。
織雲凝望她片刻。「小雀,妳有喜歡的人了嗎?」她這麼問小雀。
小雀的臉孔忽然漲紅。「小姐!您、您怎麼突然這麼問小雀呢!」
「如果不是心裏有喜歡的人,妳怎麼會懂呢?」
小雀倒吸口氣。「小姐,您喝茶吧,茶都快涼了!」她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地自己猛喝了兩大口。
織雲笑了笑,不再逼問她。
執起茶杯,她就此,將茶代酒,在心中發起第無數次盟誓……
期許自己忘卻過去,再也不為男人傷痛,再也不會。
這日清早,小雀進房時發現小姐還在熟睡。這幾日小姐都好似十分貪睡,每晚不到戌時就上牀歇息,有時甚至連晚膳也未用,和衣倒在牀上就睡着了。小姐嘴裏雖説會保重身體,可畢竟還是太累了!小雀搖着頭想,如果是她,這樣每日為城民東奔西走,恐怕也會累倒。
見小姐睡得沉,小雀其實不想喚醒她,可如果現在不喚醒小姐,誤了燉藥的時間,今日安排好的行程就會延誤了!
她只好到牀邊輕喚:「織雲姐?織雲姐?」
小雀連喚數聲,才將織雲喚醒。
睜開迷濛的眼,自昨夜戌時起至今晨,織雲已經睡了將近六個時辰,可她的臉色卻還是略顯疲倦。
「小姐,您是不是太累了?」小雀問:「如果真是太累,那麼就休息一日,咱們明日再去探望城裏的病家好嗎?」
「不,數日前我與小豆子説好的,今日要去探望婆婆,不能食言。」織雲説,一邊掀起被子,掙扎着坐起。小豆子是城裏貧户劉婆婆的孫子,祖孫二人相依為命,生活十分清貧,加上劉婆婆得了癱病,必須長年卧牀,孩子更是辛苦,很需要外人給予幫助與關心。
「可是,織雲姐,我瞧您的氣色不太好……」
「我沒關係。」她勉強下牀,卻一下牀就頭暈目眩,必須扶住牀柱才能勉強站穩―
「織雲姐!您還好吧?」小雀連忙上前扶住小姐。
「我沒事。」織雲安慰小雀,卻情不自禁地蹙起眉尖。
「您真的沒事嗎,織雲姐?」小雀一點都不放心。
織雲想再安慰小雀幾句,卻忽然感到一陣反胃……她反身抓住牀柱,彎腰乾嘔不已,表情十分痛苦。
「織雲姐!」小雀驚叫一聲,立即叫喚外面的丫頭:「外頭,快來人啊!」
丫頭聽見叫喚,匆忙奔進來。「小雀姐?」
「快!快找向總管過來!」小雀急忙吩咐丫頭。
「是。」丫頭應聲後急忙跑出去喚人。
小雀扶着小姐在牀邊坐下。「小姐,您到底怎麼了?您可別嚇小雀啊!」不知現下是什麼狀況,小雀已經嚇得六神無主。
織雲神色有些茫然……她怔怔地凝向窗外,心裏已有預感,充滿了不安。這時節,早已過了錦纓花期,當然再也聞不到那嬌豔花朵的香氣。閉上眼,織雲用力深吸口氣,努力地想壓下那仍然不斷湧上喉頭的反胃與噁心感……
她曾經聽宮城裏的嬤嬤説過,家裏的媳婦初懷胎時,整日暈沉嗜睡、晨起反胃乾嘔不已,嬤嬤提過的這些徵兆,現在全都絲毫不差地應驗在她身上了!
不,不會的,絕對不會!
她不會在這個時候,有了他的孩子!不會的!
織雲緊閉着眼,在心中真誠地向上蒼祈求,祈求上蒼不要這麼殘忍,不要在此時用孩子來提醒她,那錯誤的過去!
她祈求自己的預感不要成真,祈求她的不安只是空想……
祈求這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嚇自己而已!
向禹雖是謀略奇才,卻也精通醫術,把脈斷病,十分了得。他來把過脈後,立即確認了結果。織雲確實已懷有身孕。小姐未婚有孕的消息,當然必須回稟城主,慕義知道這件事,立即來到女兒房中,表情失卻以往那派從容悠閒,顯得嚴肅沉重。
「雲兒,妳聽為父勸告,絕不能留下這個孩子!」慕義勉強壓下性子,温聲哄勸女兒。
「爹爹?」織雲抬起眼眸,臉色微白。
「趁斬離還不知道這件事,妳需儘速將孩子打掉,以保全妳自己的名節、還有織雲城的聲譽!」慕義道。
聽見父親説出這樣的話,織雲的臉色更加慘白。
在這世上誰都料不到自己的命運,包括她,也經常被命運嘲弄,愛上不愛自己的男人,為他離家,為他而死,現在又為他懷了身孕。
將來,她的孩子也許還要為她曾經犯下的錯,承受這苦果,然而她難道就可以因此,扼殺這個孩子活在世上的權利嗎?
不,她不能。
她做不到。凝望父親半晌,她的眸光漸漸篤定。「如果要説到名節,早在女兒獨自一人離開織雲城,前往索羅時,就已經沒有所謂的『名節』了。」她沉靜地回答。
慕義瞪大眼睛。「妳―」
「爹爹不必再為女兒多慮了,」她温柔卻堅定地説:「往後要如何自處,迎視旁人異樣的目光,女兒自有分寸。」
言下之意,她已做好準備,要留下這個孩子。
慕義臉色變了,他再也耐不住性子,厲聲道:「妳可知留下這個孩子,將會有什麼後果?!如果這是個女孩,將來承襲妳的地位,將會使整個織雲城受辱!」
織雲纖白的臉龐,已經完全失去血色。「這是女兒的錯,」她淡淡地回答:「倘若因為女兒的錯,讓織雲城受辱,那麼到時女兒將以死,對織雲城民謝罪。」
一旁小雀掩住了嘴,倒吸口氣。
向禹卻是沉目觀望,顯得若有所思。
而慕義聽到女兒説出這樣的話,他雖然氣急敗壞,卻再也無話可説!
慕義怒嘆一聲,然後甩袖而去。
「織雲姐!」小雀走到牀前,已經快哭出來。「如果您懷的真是個女娃兒,您真的、真的會那麼做嗎?」她不敢想象。
「我會的。」織雲喃喃回答:「人生追尋的是真情與至性。生又有何憾?死,又有何惜?」
聽到這樣的話,小雀再也忍不住,大聲哭出來。一旁向禹冷眼觀看這一切,淡定的眸色,掩藏起極深的心緒。
子夜,向禹屋內一片漆黑。他坐在案前,擦亮燭火,明滅不定的燭光映照着他沉定的眼。挺直背脊,向禹兩眼凝視那明滅不定的燭火,稍後伸出兩指,以指拈火,頃刻便將火苗引到他的指尖上,成為一簇筆焰。
他凝神,擎火於空中書字:
織雲小姐,已有孕
那字跡化為光焰,飄浮於空中竟然不滅,過不久,這字後方延燒出一行更明亮的光字:慎守,不得有失。
向禹定神,擎火恭謹成書:
臣,謹遵上旨。
向禹,為索羅皇君之術臣,以人歲計,已活在世上兩萬年。
她已有身孕!向禹送來的焰字熄滅後,障月在紫宵殿內,手握成拳,細微的舉動,泄露了他壓抑的激動心緒。
「主上,當初為何不留下小姐?如今她已有身孕,必須回索羅。」
伴在身邊的能予,剛才已清楚看見向禹傳來的焰書。
「她留下,將會知道我是魔。」他沉聲答。夜色暗沉,殿上燭火璀璨,魔王已現出原形。他的撩牙與黑翅,都不及他銀色的白髮來得醒目。他的發原來並不是白色,只因他叫因陀羅前往地界召魂那夜,把夜身留在藏識湖中,當因陀羅誘織雲墜入藏識湖時,她便自然收受他的夜身,才能以半魔的精魂,重返人間。
他的夜身已經送給他的女人。
失去夜身,他就不能再於夜間化為人形,每到夜晚他將以魔的原形現身。
如果織雲留在他身邊,很快就會發現他的異狀!
他是魔,她是人。
魔已經愛上人,但他賭不起,她會愛上魔!
畢竟,她一直以為他是正常的人。
「但如今,魔之子在她腹中孕育,她不能留在人間。」能予道。
「我會讓她回來。」他説。
「主上,倘若這麼做,您所顧慮的事必定會發生。」能予提醒他:「一旦小姐回來,她遲早會發現您的身分。」
障月閉上眼,拳上黑筋暴露。「現在,我顧不了那麼多了!」得知她已懷有他的骨血,他再冷靜,也已壓抑不住那迫切想見到她的渴望!織雲,他忘不了她如何以那純稚、柔情的眼神凝望他,如何三番兩次用她的性命,打動他如鐵的心……那傻瓜!
竟傻到用她的身子、用她的性命試他的感情!
她不知道的是,他的愛早已給她,至於他剩下的半條命,為了她,隨時都可以犧牲!
斬離得知她竟然懷有身孕,當夜即忿而離開織雲城。這日一早,小雀匆匆忙忙奔到織雲房裏叫着:「小姐,不好了!」
「發生什麼事了?」織雲問她。
小雀喘着氣對織雲説:「那個斬離,斬將軍―他數日前離城了,小姐,您知道這件事嗎?」
「我知道。」她點頭。
兩日前,她已經從向總管那裏,得知斬離出城的消息。「可小姐您必定不知道那個姓斬的,他竟然早在暗地裏從辨惡城調遣軍馬,現在就集結在我城城郊外,就在昨日夜裏,他還遣人送信給城主,要城主無條件打開城門,讓他的軍隊進來,否則就要直接攻入我城!」小雀氣急敗壞地把話説完。
「妳説什麼?」織雲從牀上坐起來,嚴肅地問小雀:「妳説斬離在城外集結兵馬,還威脅爹爹要攻入我城?」
「對呀!」小雀既擔心又生氣。「誰都看不出來,那個姓斬的竟然是一匹惡狼!」
織雲沒有小雀那麼慌張,她思索片刻,然後問小雀。「我爹爹他怎麼説?」
「城主他説―」
小雀話還未説完,慕義與向禹,已經來到織雲房外。
「爹爹!」織雲輕聲喚父親。
她見父親幾乎在一夕間老了十歲,還於鬢邊陡然生出一簇白髮,憂慮的模樣,令她不忍。
「雲兒,」慕義抬眼看到小雀,明白女兒已知情。「這件事原不想對妳説,但為父又想,妳早晚會知道,不如現在就告訴妳!」話畢,他重重嘆氣。
「小雀已經對女兒説明一切。」織雲的眼色,也與父親一樣憂慮。
慕義問向禹:「斬離暗地裏集結十萬大軍,妄想併吞我城,這該如何是好?」
「他要併吞我城,原不必用到十萬大軍,之所以調來十萬大軍,目的是想預先有個防備。」向禹道。
「此話怎麼説?」慕義焦急地問。
向禹略抬眸,瞥過織雲一眼。「在下的意思是―」
「向總管的意思是,斬離在織雲城外興兵,忌憚索羅,因此調遣十萬大軍,以做防備。」織雲接過話,沉靜地解釋。
慕義瞪大雙眼。「原來如此!」
「向總管,」織雲問向禹:「難道除了迎斬離的大軍進城,沒有其它方法能與他交涉,取消他並城的念頭嗎?他奪得織雲城,不見得能統馭民心,與其曠日費時消耗在此,貢糧、賦税,任何可能我們都願意談,只要他不進城,只要他能讓大軍離開織雲城郊,要錢要糧我們都能答應,能拖一時是一時。」
「小姐的方法,向禹都想過,也與城主商議過,並且執行了。」向禹道:「這些可能,來見小姐之前,向禹已對斬離遣來送訊的官將提過,對方回稟之後來報,斬離的條件是,要我城先送錢送糧出去,他再行考慮,是否退兵。」
「哪有這種道理!」小雀氣得咒罵:「這姓斬的,簡直太可惡了!」
「這叫肉在砧上,人為刀俎。」向禹沉下眼,眸光掠過詭思。
這叫人性之惡,比起魔,不遑多讓。
「他是鐵了心要奪城!」慕義仰天閉眼,搖頭苦嘆。「是我慕義有眼無珠,這全都是我的錯!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太愚昧了!」
「爹爹,您別這樣責怪自己,凡事有反必有正,有陰必有陽,只要我們的心念是秉正的,蒼天必定不會滅掉我們。」
向禹抬眼,雙目炯炯地盯視她。
織雲回眸對上他的眼神,有些不解……
向禹斂眸,微微一笑。「小姐所言甚是,在下倒有一計,或能保全織雲城。」
「你還有計?」慕義眼睛一亮,如溺水之人,看見浮木。「向總管倒是快説,您還有何計能救城?」
「此計,」向禹略頓一頓。「怕小姐不能同意。」
織雲臉色略白。
剛才她能截斷向禹的話,已能想到向禹所用之計。
「倘若能救織雲城,不需顧慮我。」織雲輕聲説。
「既然知道斬離他有所顧忌,自然往他所顧忌的方向,去尋求解決之道。」向禹道。
慕義神色微變。「你的意思是,去求索羅?」他不以為然。「此時去求索羅,無異羊入虎口,就算趕走斬離,又來了索羅,去了惡狼來了一隻食人虎,我這一座小城,一樣要傾覆!」
「倒也不然。」向禹解釋:「索羅就在我城邊境,他若要併吞織雲城是輕而易舉,早已動手。」
慕義沉吟。
「再者,恕向禹直言,」他目光凝向織雲:「小姐肚裏的孩子,倘若是索羅皇君的血脈,那麼索羅更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織雲別開眼,雙手不自覺地捏緊被子。
「換言之,」向禹往下説:「若要求索羅出兵,怕要對索羅透露小姐未死,並且已懷有身孕的消息。」
「他不見得會為我的孩子出兵。」織雲平聲説。
她記得他説過的話,每一句。
我不會留一個不愛的女人在身邊……那無情的話,她刻意不去記憶,卻無法忘記。
「求他,只會換來羞辱,還不如以白銀與糧草動之。」織雲回眸,直視向禹。
「向總管是明白狀況的人,兵者,詭道也,以情動之,不如以利誘之。」
向禹沉眼不語,回視織雲,若有所思。
「雲兒説得是!」慕義同意。「倘若他惜情,就不會在雲兒死後,把她送回我城!」慕義一時氣忿説出這樣的話,卻未顧慮到女兒的心情
織雲的臉龐瞬間失去血色。
她別開臉,掩飾自己的狼狽,也告訴自己,不必再為過去受傷。
「既然城主與小姐,都認為以白銀與糧草動之,是為上策,那麼在下便着即辦理此事。」向禹徐聲道。
「向總管,索羅……他真有能力,能應付斬離那十萬大軍嗎?」慕義忍不住問。
「在下曾經進入索羅,親眼見過索羅鐵騎軍威強盛,軍容浩大,斬離不明白索羅的國力,以為十萬大軍就能抵禦,其實斬離那區區十萬烏合之眾,對索羅鐵騎來説,如同兒戲,實在不足為慮。」
慕義聽到這裏,臉上沒有喜色,反而浮現一絲憂慮。「向總管,這……」他欲言又止。
「城主還有話要問?」向禹問。
慕義蹙眉想了又想,隨後頹然垂頭嘆道:「沒有了!」眼下形勢如此,縱然他有再多顧慮,也只能先解決此刻兵臨城下的燃眉之急。
織雲明白父親想説什麼……
對她來説,去求索羅,是最不濟的下策,但織雲城的困境眼下就必須面對,她沒有選擇。
但至少,用白銀與糧草來請求,不涉及其它瓜葛,就只是國與國、國與邦城之間的交易。
她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