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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宴會在深夜結束,客人散盡,同事們各自回家。

    古朵朵踟躇獨行。

    今夜,月色如銀,夜涼如水。她的心居然也像被水洗過一般,濕漉漉,沉甸甸。

    這多奇怪,剛剛,由她一手操辦的緣聚會高潮迭起,賓主盡歡。她原本應該多麼開心,多麼自豪。

    然而,她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彷彿在他轉身一剎那,已帶去她所有的歡樂。

    這……怎麼可能?

    她煩惱地甩了甩頭,不要覺得自己虧欠了他什麼吧,他們原本只是做了一場交易。如今,交易結束,他的一切再與她無關。

    她幹嗎要想?幹嗎念念不忘?

    討厭!真討厭!

    卓不凡這個人,連走,也讓人不得清淨。

    踏上熟悉的紅磚道,行道樹在晚風温柔的撫摸下,搖擺婆娑。被月光拉得長長的影子在一地起舞的樹影中穿梭。

    一如那一天,那個夜晚。

    他曾在這裏,在這裏……

    停停停!古朵朵!不可以再想了,你不可以再想那個人了。

    朵朵搖頭,再搖頭。忽然,目光定住,前面小區門口,那一抹佇立的暗影,是誰?

    她的心“咚”地跳了一下,腳步下意識地加快了。

    那人似乎也看見了她,回過頭來,衝她笑笑,站定,等她過去。

    是他?

    不是他!

    朵朵遲疑了一下,腳步慢下來。

    那人等不及,三步兩步迎上她。

    “嗨!骨朵兒。”多麼誇張的笑,多麼誇張的稱呼。

    從前,她怎麼從來沒覺得?

    “少駒。”她拘謹地應他一聲,那麼尷尬,彷彿做錯事的人那個人是她。

    “唉!早説讓你別做麻將館的那份工作了嘛,又辛苦又無聊,瞧,現在居然還讓你加班到這麼晚。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回家,多不安全。”

    朵朵的目光閃動了一下,“沒關係,我喜歡。”

    “瞧你,就是這樣固執。”梁少駒笑了,那親密的語氣竟如從前一個模樣。

    害她一陣閃神。

    他轉身,與她並肩,右手極為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

    她身子一僵,下一秒,人已如被火燙一般,挪了開去。

    一陣靜默。隔閡的牆在彼此心中瘋長。

    她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大方的女孩子,這句話,如果再説得刻薄一點,那便是,她不是一個傻瓜!

    她不是傻瓜。

    她也沒有海一般博大的胸襟。

    她無法看着這個男人,前一秒棄她如敝屣,下一刻卻又當她如珠似寶。她做不到,她適應不了。她只能表情僵硬地瞪着他。

    若是從前,她一定會問他為什麼?會向他要求一個答案。會問他,自己究竟錯在哪裏?是哪一點不如另一個她?

    但如今,她不問。

    她只覺心灰。

    眼前的這個人,如此多變,他那微笑的表情,這刻在她看來,全是諷刺。

    “呃,很晚了,我們不要站在這裏,回家去説喔,有話回家去説。”梁少駒賠着笑臉。

    順着他的視線,她發覺,他們的舉動已經引起了保安的注意。

    她皺皺眉,到底還是心軟,頭一低,從已經為她敞開很久的自動門裏走了進去。

    梁少駒鬆一口氣,趕緊跟在她身後走進小區。

    “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説。”拐進一道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古朵朵抱臂站定。

    出於一種自己也説不清的微妙心裏,她不願帶他去社區遊樂園那邊。

    似乎,他這一去,便會破壞掉些什麼似的。

    “骨朵兒。”梁少駒嘆一口氣,“我知道你還在怪我,可我也是不得已。”説着,他偷眼打量她的表情。

    可她只是看着他,不吭聲。

    知道躲避不了,他索性直言:“我們相識這麼久,難道你還不夠了解我?”

    朵朵挑眉,她比他還要多問題。難道,正因為了解,才可以被惡意傷害?再説,從這刻開始,她發覺,她對他,完全稱不上了解。

    她從不知道,他會那樣狠心待她。

    更不知道,在那樣狠心待她之後,他還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面前,對她説出不得已的話語。

    什麼叫做不得已?

    她搖搖頭,然後望定他,扯開一個虛弱的笑容,“梁少駒,你不用説。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他聽了,大喜,激動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就知道,我的骨朵兒會體諒我,會支持我。”

    “是的。”朵朵抽回手來,他的手心驀然一空。

    “我能理解你,我也能體諒,所以,我並不恨你,甚至,我還能祝福你,在這個世上,能找到自己真愛之人,已經很難得,而,還要你為她不顧一切,包括良心與道德的譴責。你能做到,我只有欽佩,哪裏還能恨你?”

    梁少駒越聽越不對勁,“不不不,朵朵,你錯了,我並不愛她,真的不愛她。我愛的那個人,是你,一直是你呀。”他扶住她的肩膀,急急解釋,“你應該知道,你應該瞭解,我這一生,最大的希望是什麼?”

    朵朵古怪地看他一眼,感覺自已的脊背上一陣涼冷。下面的話,她不想聽,她根本不想聽。然而,卻由不得她不聽。

    梁少駒望着她的表情那麼惶恐,彷彿是真的害怕失去她。

    “那個女人,我一點也不愛她,是她一直纏着我,她又是我的上司,而且剛剛提拔我做了主管,我不能得罪她,我只是在敷衍她,你相信我,等過了這陣子,我會對她説,我一定會跟她説清楚的。”

    這冷漠無情的話語,句句似冷刀,刺痛古朵朵一向信仰愛情,温良敦厚的心。

    她臉色發白,看着梁少駒,恍若見鬼。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她寧願,梁少駒是因為愛,是因為愛那個女人,所以才不顧一切,背棄他們多年的誓言。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他不愛她,他居然不愛那個女人。那麼,她是否該開心?她是否該慶幸?

    這一場兩個女人的戰爭,她是最後的勝利者。

    對嗎?

    她臉色發白,笑得好生虛弱。

    可,她的默不作聲,看在梁少駒眼裏,已成希望的默認。

    “你原諒我了吧?我們還可以繼續交往吧?對吧?”他激動得渾身顫抖。

    她從沒見他恐懼成那副模樣,也從沒見他如此欣喜若狂。

    她沉默,無法言語。

    失戀的滋味很難受,但,這剎,聽着他愛的表白,她心裏更難受。

    在他心裏,她一定非常渺小。她沒法跟他的事業相比。

    但,在她的心裏,愛情卻很偉大。

    那偉大,容不下一粒沙。

    答應吧……答應吧……梁少駒的喜笑顏開,撞擊着她。

    她的手再次被他握在掌心。

    答應吧……

    答應吧……

    答應嗎?

    ☆☆☆

    原來愛情還可以這樣,原來愛一個人還可以這樣。

    古朵朵一夜輾轉,未曾入眠。

    第二天,頂着一對熊貓眼走進香輕麻將館。

    麻將館裏一片歡騰。

    “噯,朵朵,下班之後別回家喔,晚餐有人請客。”同事小咪衝她眨眨眼。

    “嗯。”她心不在焉。

    “怎麼了?”小咪好奇。

    傅莉莉哭喪着一張臉,她們都可以理解。可,古朵朵為什麼不開心?

    “你們瞧你們瞧,晨報的動作好快哦,昨晚的緣聚會上了頭版頭條。説我們麻將館為大齡男女做好事、辦實事,是大得人心的一項利民舉措。”

    “真的嗎?”小咪趕緊湊過去看,“呀,還有莉莉的照片呢。”

    同事們呼啦啦一下圍了過去,包括一直快快不樂的傅莉莉。

    “真的耶,照得還挺漂亮呢。”

    “是哪個記者啊?要不,今晚請他一起過來吃晚飯。”

    “對對對。”有人開始去翻電話簿。

    古朵朵站了一會兒,覺得沒趣,一個人上了二樓。

    樓上靜悄悄的,時間還早,沒什麼客人。

    她擰了一塊抹布,慢慢擦拭着緣分牌。

    這塊牌子,曾經傾注了她多大的心血。她一直相信,只要將名字寫在上面,總有一天,它會為你帶來理想中的如意伴侶。

    不管是誰,上帝不會厚此薄彼。

    然而,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天真。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相愛的模式。

    奉獻是愛,自私也是愛。

    純潔是愛,齷齪也是愛。

    兩個人是愛,三個人同樣也可稱為愛。

    可是,這些,又明明都不是她心裏所希望,所向往的愛情。

    那麼,真正的愛情又是什麼?

    她一直以救贖的姿態,想要告訴世人,愛情是美好的,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可如今,她自己卻陷入迷惘。

    “別再擦了,再擦會花掉的。”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嚇一跳,回頭,原來是如眉館長。趕緊心虛地瞄一眼緣分牌,果然,那黑色的墨跡,有一些已開始變得模糊。

    “館長。”她訕訕地笑。

    “怎麼?有人成功地策劃了一場舞會,便開始覺得做這些小事很委屈?”

    古朵朵倒抽一口冷氣,“我不是。”

    “不是?”柳如眉挑挑眉,“那麼就是對我這個館長很有意見吶。”

    “不是。”頭搖得像波浪鼓。

    “嘿,”柳如眉突來湊近過來,鼻尖差點撞到鼻尖,“那就是遇到情感困擾了,對不對?説給我聽聽,讓我從專業的角度來幫你分析分析。”

    專業的角度?

    古朵朵心中一動,問道:“你覺得什麼是愛情?”

    柳如眉睨她一眼,“我認為從你踏進這行開始,導師已經講得很清楚了。”

    “不,我要聽的是館長你自己的看法。”

    柳如眉摸摸鼻子,自言自語:“看來這丫頭遇到的麻煩不小。”遲疑一下,抬起頭來,“你現在開始懷疑愛情了?”

    “是,我不敢相信,為什麼有的人嘴上説愛,可仍然會做出傷害愛人的事情?那麼,我們要找的不是愛人,而僅僅只是一個好人就夠了,是不是?”

    柳如眉深深看了她一眼,“這麼跟你説吧。以前,我看過一本雜誌,雜誌上面把婚姻比作郵票。”

    “郵票?”有什麼關係?

    “比如説,你有一張郵票,而且是一張不小心撕碎掉的郵票。那麼,世人的婚姻,就好比將這些郵票打散之後,重新粘合。”

    古朵朵不可思議地笑,“不可能。我只聽説過,打碎一個你,打碎一個我,和水成泥,再塑一個你,再塑一個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從沒聽説過,能將撕碎的郵票再度粘合的,那不可能天衣無縫了。”

    “對,是不能天衣無縫。因為,天下本沒有天衣無縫的婚姻。”柳如眉微微一笑,“無數張重新粘合的郵票,你會在其中發現,有一些,可以很幸運地找到原來撕掉的半張,而大部分,只能打到相似,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契合度,已算勉強可行。而且,在粘合的過程中,你可能還會不斷髮現,有比已經粘起來的更合適的另一半,如果有可能,你會將他們拆開,重新粘合。若已粘得太緊,或許你便全放棄了。那麼,這樣到最後。剩下可勉強湊成整張的郵票之外,你一定還會剩下許多個半張。而這些剩下來的,便如那獨身的人……”

    “那麼,你是説,婚姻是在粘合的過程中很幸運地找到另一半的那少部分郵票?”

    “不,不止。你説的,那是幸福的婚姻,也是你一直以為的愛情。可畢竟,撕掉的郵票太多,茫茫人海,要找到自己最契合的另一半,好難好難。那麼便有了大部分相似的另一半張。乍一眼,你可能會認錯,以為他和你吻合,然後結婚,然後,可能你一輩子也遇不到真正的另半張,所以,你也能滿足,也能在平凡的生活中體會到幸福。這便是大部分人的婚姻。然而,也可能,你和某個相似的另一半結合之後,才會發現,還有比他更適合自己的另一半,於是,有的人會在懊悔吵鬧中度過一生,有的人便會乾脆離婚,重新組合。”

    “我懂了,”朵朵哀傷地點了點頭,“還有那些剩下來的,勉強湊成一對的,那些,也是婚姻,也算愛情,也能過一生。”

    “不要這麼悲觀吧。瞧,”柳如眉振振精神,“我們香輕麻將館的責任,不就是幫那些散落不成片的郵票找到最最契合的另一半嗎?少湊成一對怨偶,就有多成就一對佳偶的希望,是不是?”

    是不是?

    古朵朵茫然直視着柳如眉,為什麼她覺得,現實的婚姻,其實遠不若粘郵票那般簡單明瞭呢?

    ☆☆☆

    從餐聚會上出來,同事們意猶未盡,吵着鬧着要去K歌,那位被眾美女捧得飄然若仙的晨報記者,拍着胸脯要請客。

    大家一鬨而去。

    古朵朵推説頭暈,告辭回家。

    天色還早,回到家裏也是一個人,心湄表姐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她猜想,大概也是忙着找那半張郵票去了吧?

    希望,她運氣夠好。

    在街上轉了幾圈,無事可做,看到電影院門前貼着海報《觸不到的戀人》,大意是講,一對被時空阻隔的戀人,通過一個奇怪的郵筒,傳遞相思的故事。

    她心中一動,買了一張票進去。

    電影院裏的人不多,在她來説,一個人看電影,還是頭一次,説起來,多少有點淒涼的感覺。

    尤其是,當她看到男主角在女主角面前死去,可女主角卻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的時候,那種淒涼,如潮水一般淹沒了她。

    為什麼?

    為什麼原本彼此相屬的另一半要散落天涯,要獨自尋找?

    為什麼?為什麼要撕碎好好的郵票?

    電影散場,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幸好,悲劇容易感染人,她的樣子看起來並不顯得特殊。

    從電影院裏出來,華燈已初上。

    她低了頭,信步往前走。

    上天橋的時候,被人撞了一下,她也沒什麼感黨。

    撞到她的那個人反而站住,回頭,望着她的背影。那背影,纖弱、孤單,讓他覺得好心痛。

    才一天哪,僅僅只有一天,她怎地憔悴至此?

    他張張嘴,想喊她,聲音到了嘴邊又忽然凝住。

    他喊住她,又説些什麼呢?

    只能簡單地寒暄,或者,僅僅只是笑笑,點點頭,然後交錯而過。他們的交情只於此,然而,他想要的,卻遠比這些要多。

    他沒有喊她,腳步卻下意識地追隨着她。

    跟着她一起上天橋,又下天橋,跟着她過馬路,跟着她漫無目的地閒逛。

    忽然,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好半晌,沒有動。

    他好奇地抬頭,發覺這裏已離秦氏地產好近好近。

    心,被温柔地扯痛。

    然後,他看着她,向右邊走兩步,隔着玻璃櫥窗向裏看。

    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原來,那是一間麪店。

    “我知道對面街上有一家牛肉拉麪特別好吃,我帶你去嚐嚐。”

    她説過的話,如和煦的春風,絲絲縷縷撩動他的耳膜。

    他眼色一黯,覺得這紛擾塵世在她專注而憂傷的目光注視之下,都如那微塵靜下。包括他的心,在瞬間崩塌。

    古朵朵瞪着麪店,食物的香氣如煙塵瀰漫,勾引着她。

    她並沒感覺到肚餓,卻不知為了什麼,就是想進去坐坐。

    站直身子,不期然“啊嚏”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胡椒粉的作用,她毫不文雅地打了個噴嚏。

    皺皺眉頭,還是推開店門,走了進去。

    身後的男人卻在這刻温柔地笑了。

    劉秘書是怎麼説的?一個噴嚏是有人想?

    對了,此刻,他在這裏想她,她在那邊有所感應。

    他心中一熱,掏出手機,飛快地按下一個號碼。

    古朵朵剛剛坐定,手機便熱熱鬧鬧地響了起來,她整個人一震,卻不敢去接。服務生拿着菜單,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過來。

    鈴聲響得太久太強悍,引起好多人的注意,她嘆一口氣,終於接起,“喂?”

    “你現在在哪裏?”

    並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她鬆一口氣,心情跟着輕鬆愉悦。

    “幹嗎?”她臉上在微笑,可語氣有點兇。

    這人,真討厭!

    他不是在生氣嗎?他不是好威風地轉身離去嗎?這會兒,怎地又打電話給她?要知道,他們還沒有和好呢。

    卓不凡拿着電話,慢慢走,慢慢走,走到古朵朵剛才站立的位置,真好,從這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微笑的表情。

    於是,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擴大。

    “我肚子餓了。”

    耶?“關我什麼事?”

    “我想吃麪。”

    嗄?古朵朵吃驚地捂住嘴,像做賊似的四面張望了下,才哼一聲:“可是我己經吃過了。”

    這話不假,她的確已經吃過。可是,她的人現在卻坐在麪店裏。

    想他肯定不知道這一點,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來。

    “我不管,你説過要請我吃麪的。”

    喔,開始耍賴了!

    古朵朵挑一挑眉,訓他:“我是説過要請你,可沒説現在。況且,上次你不告而別,我還在生氣,在你沒向我道歉以前,我才……”

    “我道歉。”

    呃?古朵朵的心跳慢一拍。

    “那個……我……我現在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臉紅心虛,找不到藉口的模樣真可愛。

    卓不凡忍住笑,懶洋洋地道:“我知道你上次説的那個地方,我不管,十分鐘之後我去那裏等你,你不來,我不會走。”

    什麼?他要來?等等。

    “喂喂……”對方已收線。

    搞什麼?每次都這樣!

    古朵朵瞪着手機,氣死了。

    服務生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小姐,請問你……”

    她“霍”的一下站起來,嚇了那服務生一跳。

    見鬼,她要真在這裏等十分鐘,她就是大傻瓜一個!

    她急急逃跑。

    還未到門口,又驀地站住,瞪大眼睛,這次才真見鬼了。

    “你、你……”

    “真快啊,原來你的肚子比我還餓。”卓不凡笑望着她。

    她迎向他的視線,店內昏黃的燈光裏,他的眼睛炯亮,彷彿能攝魂。

    她在他的目光注視之下,呆怔住了。

    腦子裏一團混亂,無法思考,不能呼吸。她覺得自己應該生氣,可反而,心裏只覺得歡喜。

    真好,他和她仍然還是朋友。這種感覺,真好。

    “兩碗牛肉麪,謝謝。”他微笑着説,解救了那個一臉驚愕的服務生。

    不。她很想拒絕,卻沒力氣説出口。

    她皺着眉頭,坐回到座位上。

    他從筷桶裏挑出兩雙筷子,遞一雙給她,“別擔心,我現在可以吃下兩頭牛。”

    她聽了,笑起來。

    他似乎總能看透她的心思。

    牛肉麪很快送上來,她挑了兩口,吃不下。

    他呼嚕呼嚕吃掉自己的,然後,將她那碗端到自己面前,再呼嚕呼嚕吃掉她剩下的。

    那呼嚕呼嚕的聲音,聽起來,居然一點也不刺耳,彷彿和絃,麻痹了她的心。她的心在微微顫抖,看他那麼自然,吃掉她的口水,聽説,那是間接親吻,她感覺到自己的臉燙熱了。

    他可以那麼自然,滿不在乎。然而,她不能。

    她不能。

    她心思太多,太過複雜。

    她的目光注視着他,望着他英俊的側臉、迷人的微笑、温柔的眼神,她反而感覺到更加寂寞。

    ☆☆☆

    牛肉麪還未吃完,朵朵的手機再度響了起來。這一次,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誰。她撐在桌子上的胳膊放了下來,眼睛雖然仍然看着卓不凡,但臉上的神情卻變得好生古怪。

    彷彿感染到她情緒的撥動,卓不凡停住吃麪的動作,抬眼看她。

    她卻慌忙避開他的眼睛,接起電話,“少駒。”

    他明亮的眼神剎那黯淡,剛吃下去的麪條在胸腔內發酵,一陣胃酸湧上喉頭。他放下筷子,胃口全無。

    “朵兒,朵兒,你在哪裏?”梁少駒的聲音聽起來可憐兮兮、有氣無力。

    她在心裏嘆一口氣,説:“我在吃飯。”眼睛飛快地看了卓不凡一眼,接觸到那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子。他發現她在看他,對她微微一笑,那一笑,卻讓她心中的苦剎那氾濫開來。

    她垂下眼睫,聽着梁少駒在那頭繼續説:“朵兒,我想你,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她“嗯”一聲,將頭垂得更低。

    “昨天晚上回家之後,我想了好多。對不起,朵兒,我對不起你。”他哽咽。

    古朵朵緘默地聽。

    這一刻,她多麼希望,她從沒看見過樑少駒的背叛,以及脆弱。他還是她心裏那個會開玩笑,會包容自己,也許有些小聰明,也許有些小庸俗的男朋友。她多麼希望,這些感覺,從未改變。

    然而,事實是,她變了。

    她能發覺自己的改變。

    聽到少駒的聲音,她不再激動開心。甚至,他的那些甜言蜜語,也再不能打動她。她不覺感動,反而只覺肉麻,她甚至想不通,她從前,怎會那麼單純淺薄?

    她怎會愛上他?

    不,她現在甚至無法肯定那是不是愛。

    若真是愛,怎會輕易變質?

    她現在對他,只剩同情。

    古朵朵低頭盯着桌面,目光閃爍,她覺得這樣善變的自己,真的好可惡。

    “從昨晚到現在,我一直在想。你不肯原諒我,是對的,是我自己太自私,我不應該要求你只做我的地下情人。我想通了,我跟你説,只要你原諒我,不必你等,我馬上就去跟小琪説清楚。”

    小琪?呵!

    聽到他這樣喊着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她竟不覺得妒忌,真荒唐,她一點也不妒忌。只是覺得好笑,她忍不住,真的笑了出來。

    “你笑了。朵兒,你笑了是不是?你答應我了,是不是?我不能沒有你,真的不能沒有你。”

    她的心在虛弱地嘆息。

    他為什麼不明白?為什麼天真得始終不肯面對現實?

    擱在桌子上的另一隻手被輕輕握住了,她抬頭望着卓不凡。他笑着示意她看桌面,順着他的目光,她看到在他的那一方桌子上,有一隻用筷子蘸着湯汁滑下來的嶂螂。

    她怔了一下,忽然眼睛就模糊了。

    對呀,她是古朵朵嘛,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

    她不會脆弱,不會迷惘,她不會傷心。什麼事情都可以解決的,對不對?所有困難都會過去。

    都會過去。

    那一顆忐忑不安、備受煎熬的心,這剎,在他温柔沉靜的目光注視之下,安定了,平靜了。

    “朵兒?骨朵兒?”那邊,許久沒有等來回答的梁少駒急了,他握緊話筒,不斷述説甜蜜的過往,“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嗎……”

    我記得。她在心裏嘆息。

    “如果你一定不肯原諒我——”梁少駒眼色黯然,古朵朵是他惟一在乎的女人,他不想失去她,不想,“我只有死。”

    “嗄?”朵朵大驚,手指驀地握緊電話。

    “你不在乎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他哭泣,“我去死,我只有死,我不能眼睜睜看你離我而去,我不能。”

    “咕嚕嚕”,彷彿是藥瓶子掉在地上,滾了幾滾。

    她的心揪緊了,恐懼令她渾身顫抖,“梁少駒你這個笨蛋,你到底在做什麼?你停止!你給我停止!”她大聲吼。

    可是,彷彿存心在跟她作對,電話“嘟”的一聲斷掉了。

    她瞪着一片漆黑,斷電的手機,“該死的!”嘴裏爆出狠話,“你給我死看看。”

    看着她緊張虛弱,嚇得彷彿隨時要昏過去的模樣,卓不凡黯了眸色,他若無其事地將自己的電話遞到她手中,然後站起來,放下一張整鈔,帶她走了出去。

    一時之間,居然召不到計程車。

    他只好安慰她,讓她等在這裏給梁少駒打電話,自己則一路小跑。幸好公司就在對面,他顧不得交通規則,一把脱下外套,從人行欄杆上越了過去。

    古朵朵蹲下來,手指顫抖,一連按錯幾個鍵,才接通電話。可是,對方卻無人接聽那單調的“嘟嘟”聲,彷彿打在她心上的鼓點,“咚咚”、“咚咚”……一直敲,一直敲,將原本脆弱的神經敲打成薄薄一道線。不能扯,一扯就斷。

    “上來。”幸好,卓不凡的賓士車違章停在了她面前。

    她茫然抬頭。

    他對她打個手勢,她腳步發軟,不能動。

    隔着窗玻璃,她看到他挪過來,打開這邊的車門,一把將她拉了上去。

    車子開動,擋風玻璃上落滿星星點點的霓虹燈。

    他問:“他住哪裏?”

    她艱難地吐出幾個音來:“建設路。”説完,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看她一眼,眼神複雜。

    她哭得委屈又壓抑。

    他一邊將車子開得飛快,一邊打開音響,聲音越擰越大,直至……完全蓋住她的哭聲。

    ☆☆☆

    終於到了梁少駒所住的公寓樓,電話一直不通。古朵朵心力交瘁,如果不是卓不凡,她想,説不定她會先少駒一步到閻羅王那裏報到。

    電鈴按響第一遍。她心裏在不斷祈禱。

    沒想到,那門卻驀地打開了。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整個人已被擁進一個熱情的懷抱。

    “真好,骨朵兒,你真好!”梁少駒開心得一塌糊塗。

    沒想到,他才説要死,她已急得什麼似的。可見,她還在乎自己。

    經不得這樣一嚇再嚇,古朵朵膝蓋發軟,渾身無力。天花板在眼前旋轉,那麼近,那麼近,彷彿天要塌下來了。

    卓不凡安靜地站在門外。

    門裏,兩個熱情相擁的男女。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他,誰也不曾看他一眼。

    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進電梯。

    身邊少了一個人,空間彷彿一下子變得好大。

    他疲憊地靠着冰冷的電梯,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糟糕。

    看到準備要自殺的人未死,他不應該感到慶幸嗎?然而,他卻自私地覺得討厭。真討厭,梁少駒這個人真討厭。

    這種厭惡一個人的情緒,是從未在他自認為寬大的胸襟裏出現過的。

    在他的眼裏,原本只有勝負之分。

    誰更努力,誰手段更高明,誰便可以勝利。

    然而,當他第一次嚐到敗績,卻是因為他比那個人晚一步出現在她生命裏。

    電梯一直下,下到最底層的地下停車場。

    他扯掉領帶,坐進車裏,心情也隨之跌到谷底。

    剛剛,他還很快樂。

    他看到她坐在麪店裏,她拿着電話,表情愉悦,口氣卻很糟糕。她跟他鬧脾氣,怪他上次不告而別。

    他沒跟她説,他為什麼突然離去。

    但他願意向她道歉。

    只要她開心,他什麼都願意做。

    看到她哭泣,他比她還要傷心。

    他望着空掉的另一半座椅,想象,令他覺得傷感,心,痛得無以復加。

    眼前,彷彿又出現他們親密相擁的畫面,而他,卻只能在這裏沮喪地揪緊頭髮。他心痛得發狂,嫉妒得發狂。

    從未像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從未這樣失控地想念過一個人。

    這種感覺,是愛嗎?

    他愛上古朵朵了嗎?愛上那個讓他提心吊膽,擔心着隨時隨地會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固執的女孩嗎?

    可這愛,來得好生淒涼。

    他遇見她的時候,她已是另一個人的女友。

    而他,也已不再是十七八歲衝動的少年。他剛才,眼看着她受愛情困擾,那麼無措,那麼苦惱,而他,是否該衝動地將這份愛傳遞出去,加深她的煩惱?

    不,不能!

    他搖頭,他沒法自私,沒法像梁少駒那樣,肆無忌憚地索取。

    愛情,讓他變成一個怯懦的膽小鬼,只要一想到她,可能會因為自己的愛而皺眉,他便難過得寧願做一隻縮頭的烏龜。

    嘆了口氣,望着車窗外昏黃的燈光。這裏是停車場,這裏看不到天。

    他閉上眼睛,擰開音響。

    剛剛,她在這歌聲裏哭泣。

    熟悉的音樂響起,他趴上方向盤,想象着,以為她還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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