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島嶼。這是一個別致的名字。很多年來,我在思慮為什麼我無多文化的父母給了我這樣一個富於哲學意義的名字。“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J.M.庫切在《青春》中寫道,並試圖讓他的主人公去證明這一點。對此,我抱有同感。
我常常做夢,夢見一片浩瀚無垠的水域,天光雲影,靜謐無息。我就是島,被隔絕了,水連着水,水之外還是無法逾越的水,或者水之外是些什麼,我全然不知。就是這時,我感到萬念俱灰,恐懼萬分。
我所在的中學有尖尖的屋頂,小且精緻的紅色塑膠跑道。每天下午,有一些穿着白色校服的男生在操場上踢足球,常常是踢上兩個小時的光景,大汗淋漓地坐在操場邊的一小塊枯綠色的草坪上喝水、説話、打鬧。在不遠處的藝體館樓前的台階上,每次都會坐着一個女孩,穿Adidas牌子運動服,懷抱一瓶礦泉水,神情説不出的沉寂,像這個季節的落雪。其中一個男孩在比賽的間隙中偶爾跑過來,站在她面前,説幾句話,她並不搭理,把手中的水輕輕地放在地上,站身,離開。這時候,其他的男孩就會一陣取笑。站在藝體館門前的男孩悵然若失且尷尬地搔搔腦袋。
我是一月份來到褐海的。
之前,給這裏的校長掛了電話。“你好,校長,我叫遲島嶼。JL師大的學生,想到貴校實習。”校長是個女的,説話有比較濃重的地方口音,而且平翹舌不分,將“遲”字讀成“瓷”字,聽上去總感覺有些滑稽。她鏗鏘有力地説:“那你就早點過來吧!我們這裏二月份就開學。”我插了一句——“怎麼那麼早?”——“不早了,今年高考提前了一個月,這已經算是晚的了,高三學生要趕進度,要不最後的複習時間沒法安排,你過來正好幫我們帶一個班。”
——我就這樣來到了位於遼蒙兩省交界處的褐海,似乎只是做了一次漫無目的的省際旅行。走之前,澹川下了很大的一場雪。我從學校裏出來,在海豐大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去車站附近蘇的那所大房子。屋頂上已經落滿了雪,看起來像是童話裏的木頭房子。我已經有幾個月沒來這裏了。
蘇不在家,曼娜肯定也不在。我不知道她們都逃逸到哪裏去了。我甚至不知道在我離開的幾個月裏,她們是否進過這所房子。鑰匙插進插孔,輕輕轉動,咔咔咔——房間裏的一切陳設如舊,恍若我昨天剛剛離開,地面上鋪滿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穿着鞋子走過去,它們會飛起來。桌上放着蘇兩個月前寫的一張字條,她説她要走,至於什麼時候回來,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囑咐我看管好這大房子。我搖頭笑笑,不知道這個老處女又要到哪裏去傳經佈道。順手拉開窗簾,微薄的光亮瀉進來。我站在那兒,點上一支煙,看着樓下打雪仗的孩子與遠處的天橋,默不作聲。這中間,有三四列火車冒着黑煙轟隆隆地從天橋的下面穿越而過。
伊諾的電話就是這時打過來的。
手中猩紅色的煙頭一明一滅,我狠狠地抽上一口,將其捻滅,從兜裏掏出手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按了接聽鍵。
從那邊傳來一個略顯抑鬱的聲音:“我明天的飛機。”
“都準備好了吧?”
“沒有,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辦完。”
我突然説不出話來,胸口一陣憋悶,幾近窒息。從窗口折回身來,陷到沙發裏,冷,像個孩子似的蜷縮起身體,電話那端有吱吱的電流聲,還有伊諾的哭泣——突然之間就哭了,就像屋頂上積了一冬的雪,毫無理由地融化。我手足無措地沉默,電話那邊卻是不停不息。
“你在哪兒?”
“……”
“我有必要在臨走之前把一些事情講明白。我……”
我把手機從耳邊移開,看了看屏幕上躍動的通話時間的數字,近乎麻木地按住了掛機鍵,長時間的,手機終於發出了“嘀”的一聲,關機。我把手機遠遠地扔在了地上,從櫃子裏拽出一條毯子,裹住自己,小心翼翼地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我實在太想睡一次安穩覺了。我想一覺醒來之後成為一個失憶症患者,把所有關於澹川這個城市的記憶抹去。此刻,整個城市為大雪所覆蓋,可我知道,它們終將融化,不可避免,而我,終將抵達褐海這個城市,亦是不可更改。
噩夢,無休無止。
黑色洶湧而來,一陣颶風或者是沙石俱下的泥石流,總之是可以將人毀滅的東西,勢如破竹而來,毫不留情地將人裹挾其中,帶向一個陌生的地方。午夜的時候,我還是從夢中驚醒過來,不是雨聲,這個季節不會有雨。我豎起耳朵仔細聽,是雪,龐大的雪下落的聲音幾乎使整個城市陷入一種癱瘓。掛在牆壁上的老式石英鐘奏出一連串快樂的音符,剛好凌晨兩點,橘黃色的路燈下,積雪愈加輝煌,燈光奮力投射進屋子裏來,散落了一地零散的光亮。我突然害怕光,起身去拉窗簾,靠近窗台的瞬間,我看見了煢煢孑立的人影,曖昧的燈光將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頎長無比。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下墜。
我披上外衣,光着腳穿着一雙棉拖鞋走了出去。涼氣迅速躥進全身,我不停地打着寒戰。見到伊諾的時候,他慘白着臉,一句話也不説,就那樣看着我,沉默不語,我倒希望他衝上來擂我幾拳。
“伊諾,你不值得這樣。明天你就離開中國了。很快很快,你就會把這裏的一切忘記。一乾二淨。”我怕他聽不明白,又打了一個比喻,“比如説,這大雪,雪,現在多壯觀哪!滿世界都是,可是春天一來,它們就全沒了,無影無蹤。”
“……”
我伸手撣去落在伊諾肩膀上的雪花,雪花的微涼觸動了指尖累積的憂傷。手索性搭在了那裏。
“NO!NO!”
伊諾靠着牆,身體一點一點滑了下去,雙手拄在雪裏,深深地嵌進去。
我知道伊諾明天就走,需要從澹川坐火車到瀋陽,再登飛機,飛回俄羅斯,可我再也不想見到這個人了。第二天,我離開了澹川。除了一些必備的日常用品,我還從蘇的房間裏帶走了一本《聖經》。
我將一本厚厚的《聖經》抱在懷裏,默唸着:安寧,安寧,安寧。
澹川火車站破爛不堪。最初還是由日本人建造的。到現在,已經半個多世紀的風雨了。幾經修葺,仍以摧枯拉朽之勢頹敗下去,拆毀重建已是勢在必行。施工隊是今年春節來到這裏的,炸掉了原來的碉堡式建築風格的候車室,臨時搭建的車站比起原來的要小上許多,且八面通風,人都被凍得齜牙咧嘴,像蒸包子一樣擠在一起,以求暖和一點。開往瀋陽的N112次列車進站的時候,我的心竟兀自頓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身體被放置在鋼軌上,為呼嘯的車輪所輾過——我不禁為這種橫生出來的念頭感到害怕。檢完車票,經由地下道到1站台上車的時候,我看見2站台已經被警方封鎖。“似乎有人自殺”,站在我身邊的女人反覆地説。我隨手給伊諾撥了一個電話:“Thesnbscriberyouhavedialedhasbeenswitchedoff.”
在沒有抵達褐海之前,我一直對這座位於中國北方的小城市抱有某種搖擺不定的厭惡感。這座城市對我來説具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我跟褐海並無任何瓜葛,也從未來過,可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這個城市的名字——褐海。
“褐海是很大很大的海洋嗎?”
父親説:“褐海不是海洋。是一座城市。城市裏有許多雜草,高及人胸。所以説,褐海是海洋的話,就是雜草的海洋。”
我對父親的比喻充滿了恐懼。絲毫沒有對草的海洋這樣一個意象產生任何愜意之感,卻神差鬼使地覺察褐海是一個不祥之地,魔鬼藏身之所——魔鬼就藏匿在其中,隨時準備衝出來陷害行走在褐海里的人。
父親用手拍了拍我的頭頂,以示安撫。他説:“等島嶼長大,爸爸帶你去看褐海。”
我一把打開他的手,愠怒且恐懼地説:“我不去!”
中學對面有一家很小的書店,裏面有很多好看的書。我在裏面翻到了J.M.庫切的《青春》。站在那兒翻看了大約三分之一。老闆生氣了,走來問我需要什麼,我只好放下書,退了出來。書店旁邊有一個很精緻的咖啡屋,我常去那兒坐,花上三元錢要一杯熱咖啡,靠窗坐着,凝視北方落雪的雅緻。每次,我總是能看見他,以及她。他橫穿馬路從學校門口跑出來,揹着一個綠色的斜肩書包。
——橫穿馬路是一副搖搖晃晃的鏡頭。
我開始感到恐懼,頭皮發緊,似乎隨時能迅疾馳來一輛黑色轎車,將跑在馬路中央的男孩子撞飛,強而有力的,砰的一聲,又落回地上。在最初的幾秒鐘內,先是一動不動,隨後一條胳膊或者腿出現痙攣般的抽搐,鮮血像是一條紅色的蚯蚓從他的身體裏緩緩爬出,越來越洶湧。
每當這時候,我就開始抽煙,以此維持自己的鎮定。隨着男孩面孔的逼近,我知道他是在操場上踢足球的若干男孩中的一個,他迫不及待地衝進快餐店,又旋風一樣衝出來,手裏捧着一袋吃的物什向街對面跑去。氣喘吁吁。之後,那個穿Adidas牌子運動服,神情沉寂的女中學生就出現了。他靠上去,她並不搭理他,徑自向遠處的有軌電車站走去。
在最初到達褐海的幾天裏,我像一隻蒼蠅一樣四處亂飛。任何人都無法洞曉我內心的隱秘。我在褲兜裏揣了一把從澹川帶來的蒙古彎刀,企圖尋找少年時代從父親嘴裏聽來的高及人胸的雜草之海。現在看來,父親是個吹牛皮的傢伙,我未曾發現任何一塊草地的草高過我的膝蓋,更別提高及人胸了,而且褐海根本就是一個綠化荒蕪的城市,北緯45度的日光常常以最犀利的角度射下來,即使是冬天,依舊如此,空氣中便有了一種生硬幹練的味道。
——這就是褐海。
一個人無聊的時候,總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常常坐在學校的藝體館的台階上抽煙。無論如何,我也弄不明白,那個女中學生為什麼總是神情抑鬱,而且總是每天下午坐在這裏抱着一瓶礦泉水看操場上的男孩踢球。我一連三天在同一時間的出現引起了操場上男孩們的注意。
那個總是橫穿馬路的男孩終究還是按捺不住。第三天踢球的時候,他就心不在焉。我饒有興致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把球踢飛。隊友開始對他不滿,他無奈地朝我看了一眼。比賽臨近尾聲的時候,他們隊打出了一次極好的配合,從邊線進攻,節節突破,最後球落到了那個男孩的腳下,他帶球前進,過人,一個,兩個……起腳射門!
——我的心被緊緊揪住。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香煙由於過度緊張而翻落在地。景象實在太驚險了!守門員衝出來,高高飛起的一腳踢中了男孩的臉部,鮮血彷彿從水泵裏噴射出來,躥出來濃濃的一注。男孩的身體飛起來,在空中突然折向地面,跌在地上,紋絲不動。
我跑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搖晃着從地上站起來,滿臉是血。他用手背蹭了一把,迫不及待地問我:“你知道榛為什麼沒來嗎?”
“榛是誰?”
話一出口,我就想起來了。榛肯定就是那個穿Adidas牌子運動服神情冷寂的女中學生。男孩一臉悵然。到此時,我才發現,那個女孩真的三天時間沒有在校園裏出現了,至少是沒在該出現的時間裏出現。
“你不認識她?”
我點點頭。
其他的男孩過來攙扶他,喊他的名字:“大羣,你沒事吧?”
他笑笑,他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嘴角呈現出優美的弧度,眼神是仄仄的,“沒事,就是碰破了皮。”他舉起胳膊給大家看,之後,獨自一人一瘸一拐地向遠處走去。
——我終於知道這個男孩的名字:張卓羣。
開始覺得無聊。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褐海,來這個乏味的中學實習。原來苦心經營的念頭一到這裏立即被融化,雪化成水,水又被蒸發,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世間許多事莫過如此。所以説時間是最強大的力量。你要相信它把一塊石頭變成一捧水的能力。
我在校長安排工作的前一個夜裏到一家叫柵欄的酒吧消遣。坐在吧枱前,要一杯澹川產的金士百紮啤,一口一口啜着。一個晚上,我只喝這麼一杯,其他什麼也不需要。我遺傳了父親身上很多的基因,譬如説不能喝酒,喝上兩三杯扎啤,我大約會不省人事。
一個短髮男孩坐在了我的身邊,樣子很乾淨,左耳朵上打了三個耳洞,帶着銀光閃閃的飾物。他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我,我從他的身邊離開,向酒吧的一個角落裏走去。
張卓羣緊擦着我的臉孔走過,一股刺鼻的酒味飄進我的鼻孔,我不能確定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似乎回頭看了我一眼,便又是以迫不及待的姿態向吧枱上才坐在我身邊的男孩撲去,他們很快就扭打在一起,沉悶的沒有聲音的廝打。張卓羣氣勢洶洶地揮舞着拳頭,卻總是落空,不能正中對方。相反,自己則捱了對方几拳。很快,他就像一個四處漏風的破舊皮袋一樣,癟了下去,他的身體失去了重量,暮靄般沉落。短髮男孩不肯善罷甘休,惡狠狠地踢打着不堪一擊的張卓羣。
我看不過。赤膊衝過去,將身體橫在了短髮男孩和張卓羣之間。
我説:“行了吧!你還想打死他?”
短髮男孩揚手劈來的一掌被我架在了半空,死死捏住。
他突然就笑了:“不打不相識,我叫潘景家。”
我説:“我叫遲島嶼。”
遇上曼娜是在柵欄酒吧打架的那個夜裏。她一直藏匿在燈影之側,準備隨時逃逸或者跳出來刺我一下。
從人影幢幢的酒吧裏出來,便是橫行褐海的二月了。橫貫城市東西的多靈大街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積雪。我和曼娜手挽着手向夜晚深處走去。兩個漸趨漸遠的身影最終湮滅在漆黑的天光裏。
闊別了整整九個月之後,我和曼娜再次相遇了。沒有由頭的,她帶我去了一個潔淨的小旅館。
我們像以前一樣做愛,似乎未曾有一刻分開過。
在我進入的時候,曼娜説:“剛才在酒吧,我藏在角落裏看你,還在猶豫要不要出來見你,最後,我聽從了身體的召喚。”
我將她抱起來,讓她的兩條胳膊緊緊地纏繞我。傾聽肌膚相親所產生的聲音:嚓、嚓、嚓……曼娜的手指嵌進我的脊背,一點一點陷進去,疼痛加劇。我第一次看見曼娜在做愛時哭泣,眼淚順着我的脖子淌下去,四處漫延。
窗外的街燈忽明忽滅。我和曼娜躺下來,緊緊地擁住對方,身體之間不留一絲縫隙。像兩個可憐的小動物,相互安慰,取暖。
我説:“曼娜,你讓我想起了自己為什麼要來褐海。”
曼娜説:“我還讓你想起了童童。”
伸出一根手指,堵住她的嘴,我不敢讓她再説下去,渾身已覺寒意逼人。我摟着曼娜沉沉睡去。
被手機來電叫醒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中午,褐海中學校長打來了電話。“島嶼。你在幹什麼?今天是第一天上班。你怎麼就失蹤了?!這樣下去,以後的工作怎麼做呀?”
我趕緊道歉。我説我立刻回學校。
校長説:“你在哪兒?”
我一時啞口無言,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想問問曼娜這是哪兒。對着空蕩蕩的房間喊了一聲,無人應答。曼娜已經走了,又一次消失,也許是徹底的消失。誰知道呢。
——可我這是在哪兒?我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