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説時間是偉大的治療師,能癒合所有的傷口,將悲涼慘淡的往事埋葬於時光的洪流之下。而對於阮青木來説,一些記憶固執地跟時間作對,像是黑色的礁石,總是將傷心的往事裸露在海平面以上,向每個航海路經此地的人展示着巨大的醜陋。那些過去的事,不是浮萍,隨波逐流,而是黑色礁石,是孤獨海島,一動不動,紮根於少年不見陽光的黑色海面。
01
之前已經擺過了升學宴,當時熱熱鬧鬧擺滿了十幾張桌子,來吃飯的人都容光煥發,進門的時候把用紅紙做好的錢包交給母親,然後千篇一律地説:“哦呀,你看你家這孩子還真是有出息啊。”母親笑吟吟地説着客氣話:“哪裏哪裏。”對方就扁一下嘴繼續説:“你可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呀,這孩子給你爭了多大一臉面啊,不信你看看去,咱們這幫親戚朋友裏,有誰考上了青耳中學啊!那可是全市重點啊!叫我們這幫人羨慕得眼睛紅呀!”甚至還有人説着更離譜的話:“你家青木學習好生得又好看,據説身體也不是一般的強壯,我看啊,給我家女兒做老公比較合適。”這個時候,圍攏在一起的三五個女人就有所會意地張着大嘴巴哈哈哈地笑起來。
心煩意亂的阮青木在不遠處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他對這樣的場合、氣氛、人物以及語言充滿了隔膜,怎麼也融匯不到其中的喜慶氣氛來,甚至在安排宴會之前有些孩子氣地抗拒着母親。
“能不能不安排升學宴?”阮青木懶洋洋地打開網絡,敲開百度,“很假的!”
“為什麼不?”媽媽一副咄咄逼人的口氣,“這一定是要辦的。”
手指靈活地在百度頁面上輸入“升學宴學生答謝辭”,然後“百度知道”頁面上立即滿滿地排開了一頁,阮青木站起身來去連接打印機,中間還是不甘心地問了句:“為什麼一定要搞這些假惺惺的應酬,很煩吶!”
“不煩哪來的錢?”媽媽一貫的強勢在任何一句話、一個動作中都體現得淋漓盡致,“這麼多年,你知道我跟你爸給別人隨了多少禮錢呀。”轉過臉朝向站在陽台前侍弄花草的老公説:“你説有十萬塊沒?”
“哪裏?”
“沒有那麼多?”母親完全不信服父親的意見,“你別苦着一張絲瓜臉給我們娘倆看,一天到晚除了侍弄你那些花花草草,屁大事也頂不起來,我跟你説,那酒店安排好了,你不要再插手了。就那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一個一個全是狗屁,有事求到時都不知道躲到哪個水簾洞裏去了。”——她指的是辦升學宴這件事,原來是要爸爸的朋友幫着安排一個可以打折的酒店,後來未果。
父親不吭聲。
阮青木把打印好的“升學宴學生答謝辭”收好之後進了卧室。
後來開始參加同學的升學宴,按照規矩是不需要再帶上禮金的,只是跟同學們圍坐一桌吃吃喝喝,説着開心的不開心的事,把過去三年裏的酸甜苦辣都翻出來再講一遍,間或説起某個老師的怪癖某某之間的小秘密之類的。也有感情好的,喝了不少酒,甚至有被喝得靈魂出殼爬到桌子下面去的。大人們也只是嘻嘻哈哈地看着,不再把他們當小孩子待。
這個時候倒是簡單快樂。
不過,一場連着一場的應酬下來,阮青木明顯有些厭倦了。所以,當翟曉打電話來邀請男生去參加升學宴的時候,阮青木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含糊地敷衍着:“要是沒有特殊的事情,我一定會去的!”
結果前一天參加另外一個男生的升學宴,吃的是海鮮喝的是啤酒,回到家以後就開始拉肚子,是那種瘋狂的腹瀉,舉着電話坐在馬桶上表情痛苦地跟翟曉告假:“真的真的……啊……”一聲慘叫之後,阮青木覺得有什麼東西抽空了肚子,白着臉咬着嘴唇説不出話,疼痛攪動在腹中不肯消失。因為用的是免提,夾雜着電流,翟曉的聲音傳進來:“難道你正坐在馬桶上啊……”
“嗯!”青木勉強應答。
“啊,噁心!”翟曉接着説了句更噁心的話:“你居然讓我聽到了你拉屎的動靜!”
阮青木痛苦到無話可説,掛機前還在努力為自己辯解:“真的去不成了,除非你要我丟人現眼,拉在座位上。”
青木被迫去醫院掛了點滴。
平時不覺得怎麼樣,一旦去了醫院,覺得有些人活得還真是痛苦,一醫院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在病房裏等了半天,才輪到一張空牀,母親提着小挎包一屁股坐過去,身後卻響起了一聲炸雷。
“哦呀!那牀是我們的!”
阮青木跟爸爸站在一起,兩個人幾乎一般高,唯一的區別只在於身材的單薄與強壯。但他們都一副木然的表情等待着必然要發生的口舌大戰。
母親乾脆甩掉了鞋,盤腿坐在了病牀上:“這牀現在就是我的了!”
“你怎麼這麼不講理啊!”對方兇着一張臉,“你知道我們在這兒排了多長時間了?”
“我是天底下最講道理的人。”母親得意揚揚地亮着她的大嗓門,“你在這排隊我咋沒看見,啊,現在空出來一張牀你就要佔着,我看你這種人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不要臉!”説完,目光又朝向阮青木,“兒子,快過來。”
眾多看客在一瞬間把目光投向阮青木,他覺得有失顏面,於是微微低着頭,執拗地不肯過去。站在身邊的父親也毫無反應。正在男生不知所措的時候,對方的一句反擊營救了他。
“沒素質的鄉下人!”
如果不是這句話也根本無法激怒阮青木的母親,她幾乎是從牀上一躍而起,朝着對方猛撲過去。病房裏傳來一陣常人難以忍受的女人們的尖聲高叫。護士跟主治醫師迅速趕來,在兩個女人互相扯下了一縷頭髮之後把她們強行分開。
“你們搞什麼嘛!”黑着臉的主治醫師説,“你們搞清楚這是什麼地方,這是醫院,腦子進水了呀。”面對醫生的訓斥,母親倒是不肯反駁,乖乖認下錯誤。阮青木只覺得再沒臉面在這裏繼續待下去了。
後來調換了病房,交完了錢之後,母親匆匆離開,她囑咐丈夫照顧着兒子,自己要去打點生意。她有條不紊地處理着她的生活,彷彿早上跟人打架的事並沒有發生過,或者説這件事對她來説毫無影響。
阮青木的父親阮鍾貴,在給兒子買了一瓶營養快線之後終於受不了房間裏的蚊子,看着阮青木漸漸睡熟過去之後,起身走到病房外面的長廊上抽煙。男生把遮擋在臉上的手背移開,露出一雙紅掉的眼睛,以及潮濕的睫毛。
如果這一天就這樣結束,也還好。
02
爸爸抽完煙回到病房的時候發現阮青木不在了。問了旁邊的人,被告知,幾分鐘之前剛剛離開,而懸在半空中的點滴瓶尚且有一多半的藥液沒有滴完。阮鍾貴以為兒子又跑去上廁所,轉身想都沒想就推開廁所門,裏面傳來女人的尖叫:
“你幹嗎啊你!”
“對……對不起。”
吃完午飯的阮媽媽想起要給丈夫掛個電話詢問下兒子的情況,得到的回答讓她大發雷霆。電話裏忍不住就爆了粗口:“你他媽純粹就一廢物,連那麼大的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兒子你都給我看丟了,你還不如去死!”阮鍾貴急得滿頭是汗,連辯解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正在找啊。”
“人是你弄丟的,找不到你就別回家了。”説完,阮媽媽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她這個人行事就是風風火火,一想起丟掉的不是一頭豬,是個活生生的人,還帶着病,心裏就不踏實,生意也不做了,連件外套也沒穿就出了門,結果一下就撞見了阮青木,白着一張臉站在門前。
“兒子?”驚喜的光在她的兩隻眼睛裏閃現,片刻之後,臉上露出難看的兇相,“怎麼沒打完針就從醫院裏跑出來了?”
“媽——”阮青木喃喃地説着,“今天是翟曉的升學宴,所以——”
“不去了不去了。”阮媽媽揮了揮手,然後立刻掛電話給丈夫,滿臉春風地説着,“兒子回來了,今天我們出去吃點兒東西慶賀一下吧。”
——就像是她在一刻鐘之前並沒有跟訓孫子一樣斥責過對方一樣,而阮青木閉上眼睛都能想像得到父親灰頭土臉的模樣,在得到自己平安無恙的消息後,咧嘴一笑的悲慘神情。
這樣的場面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充盈着家庭生活,時刻讓阮青木感覺到這個家庭裏重量的失衡。媽媽就跟女皇一樣,一手遮天,説一不二。
“有什麼值得慶祝的?”青木習慣性兩手提了提外套的前襟,“升學宴那種無聊的把戲也玩過了。”
“媽媽賺了一筆大錢。”阮媽媽興致正高,“我今天談成了一大筆的服裝買賣。這一筆都頂上我平時累死累活地幹一個月的了。不過説起來就是邪門兒,人要是順起來,真是擋也擋不住呢。你看我們家今年換了新房不説,你也考上了重點,我這生意做起來也是順風順水的,我這心哪,都快怒放了。”
這話説得不假,阮媽媽的確是春風得意。對於這樣一個初中只讀到二年級就輟學混社會的人來説,足夠小康的物質生活之外,大抵是不會有太多的精神追求的,她一不看書二不讀報,三句話裏必帶一個髒字,走路做事風風火火,之所以跟阮鍾貴結婚完全是機緣巧合,兩個這麼不搭調的人被命運捏合在一起,用阮媽媽的話説,就是老天爺瞎了眼了。
阮媽媽沒少跟這位瞎了眼的老天爺做鬥爭,在阮青木的記憶裏,廝打喊殺聲無數次在夏天的午後驚醒正在夢鄉中的自己。有時候,院子裏會站滿密密麻麻的人,赤着腳走下牀,頂着太陽的阮青木就看見媽媽跟爸爸扭打在一起,周圍的人紛紛看着熱鬧,就跟是看動物園裏的兩隻鬥牛一樣,白色的強光使得尚且只有四五歲的小男孩微微眯起了眼睛,但眼淚還是旺盛而持續地流淌出來,他大聲喊出來的兩個字不是“媽媽”,而是“爸爸”,又或者,“媽媽,你不要打爸爸了,你們不要打了好不好”。
阮媽媽也會流眼淚,不過她流得那叫一個有氣勢,一手下去,阮鍾貴的臉上就多了五道血印子,等到一架打完,大家已經不忍心再看阮鍾貴的悲慘模樣了。他血淋淋地站在陽光下,任憑來自妻子的指責跟詛咒像冰雹一樣朝自己的臉上硬生生火辣辣地砸過來。
“我要跟你離婚!”阮媽媽在過去的十幾年裏,每次打架時總要這麼説,“這輩子我跟了你算是跟瞎了眼,我跟你都不如跟一頭驢!”
——這個家庭的絕對領導者、核心、女皇,無疑是阮媽媽,她的地位無可動搖。她説一不二,一手遮天。而之所以這樣,也並非沒有原因。阮鍾貴的身份是一名老師。並非在那種要人羨慕到眼紅的重點中學,而是一所快要散架子的中專,到那去唸書的孩子沒幾個是真心學習,完全是在混日子,然後直接就進社會了。所謂黑色收入也沒有多少,一年到頭拿的都是一個月千八百塊錢的工資,自然叫老婆瞧不起。而阮媽媽就不一樣了,雖然説人家是初中二年級的文化,但生意做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賺了不少錢。用阮媽媽的原話説就是:“沒有我就沒有這個家,要是光靠你那點兒死工資,我們一家三口人到現在還擠在那個不到五十平的小房子裏,這裏的一磚一瓦、一盆一碗都是我賺來的。”説這話的時候,是阮青木剛剛搬到這個新房,一百四十平,半躍,光客廳就有三十平那麼大,阮媽媽站在落地窗前抒發她的成功感言。而阮鍾貴坐在沙發上悶悶地抽着煙,白着臉。
阮青木看不下去,就回了句:“你這麼説太絕對,我爸又不是什麼也沒做,他的工資錢也不少呢。”
“吆喝喝——”阮媽媽嘴角一揚,“這還沒怎麼着呢,胳膊肘就開始往你爸那拐了,他就一個廢物,他那點兒工資,全打點他那多病多災的老爹老媽了,這麼多年我要花到他一分錢,我都跪下給他磕仨響頭。”
爸爸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朝向妻子:“你給孩子説這些事做什麼。”
阮媽媽想頂撞他,又瞄了眼阮青木苦瓜一樣的臉色,訕訕地説:“那今天晚上我們去外面撮一頓吧。”
阮媽媽有這個喜好,家裏有了喜事或者是賺了大錢,習慣叫上丈夫孩子甚至親朋好友出去撮一頓,而且還愛喝酒,喝多了還耍一耍小酒瘋,行事裏有一多半是男人的作風。阮青木很是厭惡。
那是阮青木第一次見到顧小卓。在翟曉舉行升學宴的那天下午,一家三口去了雲集街有名的粗糧館。阮青木的肚子還在隱約作痛,但礙於媽媽情致正濃,也不好説些什麼,況且上午自己偷偷溜出醫院的事,若是被她提及起來,嘮叨個十天半個月的也是常事,索性低眉順目,做乖孩子狀。本以為是一頓用來緩和氣氛替爸爸挽回一點面子的家庭聚餐,卻因為一瓶碳酸飲料給弄得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以“飯店酒水貴”為理由,媽媽硬是在超市買了大瓶雪碧,甚至還想另帶三罐聽裝啤酒,被阮青木譏諷為“人家還以為你一進城農民呢”而作罷。説完這話,阮青木也知錯了,好在媽媽當時心情不錯,雖然臉色難看了些,倒也沒發脾氣,單提着飲料晃進飯店。阮青木前腳落座後腳就來了服務員。不是點菜卻是聲明來了。
“對不起,我們飯店規定顧客不可以自帶酒水。”
“這是什麼破規定?”阮媽媽立即站起身來,怒向服務員,“吃個飯,説道也這麼多,你們還想不想做生意?”
服務員年紀不大。阮青木坐在位置上端詳着劍拔弩張的雙方,心裏充滿疲憊地想着,這個小姑娘怕又要倒黴了。
“阿姨——”到底還是跟自己年紀彷彿的孩子,面對實戰經驗豐富咄咄逼人的阮媽媽,小女孩口氣跟着軟了下來,“這是飯店的規矩,也不是我們這些打工的説得算數的。”
“你説話不算數跟我在這扯什麼呀。”阮媽媽愛理不理地把飲料瓶蓋擰下來,揚揚得意地喝了起來,一副“我就是要喝,看你能把我怎麼樣”的表情。
“你這樣做就是蠻不講理了。”
“我是天底下最講道理的人了。”阮媽媽氣勢逼人,“我看不講理的人是你才對,你們依據哪一條法律規定客人不可以自帶酒水?你們也欺人太甚了吧,欺負我老百姓沒下過館子是不?”
中間阮鍾貴看不下去僵持難看的局面,坐在附近的顧客紛紛扭頭看向這邊,而被妻子逼迫得窘着一張臉的小姑娘,也已經眼角掛着淚光。
“你不要吵了。”阮鍾貴説着,“吃個飯,犯得着生這麼大氣麼?”
“還不是叫這個小賤人給氣的!”阮媽媽突然聲音拔高走調,粗鄙叫罵,手指一揚指向了只有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胸口彆着的徽牌上寫着“實習生:顧小卓”的字樣。
一旁的阮青木分明看清了掛在對方臉上的兩道淚水。於是忍不住扯了扯媽媽的衣袖説:“要不我們換一家吃飯吧?”得到的回答鏗鏘有力:“我現在哪也不去,我就要跟這死嗑到底!”
事情朝着沸沸揚揚的方向一路狂飆。
阮青木知道説再多也無濟於事,好好的一頓飯就這樣被砸了。雙方對峙着,大約十幾分鍾後,下的菜一直沒有端上來,阮媽媽徹底憤怒了,將旋開蓋子的飲料一股腦地潑在了名叫顧小卓的女孩臉上,然後大手一揮説:“看你再他媽跟我裝×!”
粗鄙的叫罵與悲憤到不可控制的語調,即使是捂住耳朵,還是不能阻止它們源源不斷地順着耳朵流進心臟。有時候,阮青木會有錯覺,這些話並非是從外界傳來,而是從他的心裏揮發出來的。他是她的兒子,扯不斷的標籤,儘管他努力使自己成為跟她不一樣的人,想有文化,講文明,可是仍舊在很多時候,跟“粗鄙”、“野蠻”這樣的字眼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就像此時此刻,飯店裏所有人都拿出了抱着胳膊看笑話的神態來,目光中糾結着複雜的嘲笑。阮青木無地自容,盯着腳尖,希望這一切儘快結束。
那種恥辱,比自己充當這場鬧劇的主角還要讓他難受。他難過地雙手遮掩住了臉頰。
走出飯店的瞬間,阮青木停了停,在阮媽媽罵罵咧咧朝前走去的時候迅速走到顧小卓面前,將事先準備好的紙巾塞到對方手裏,充滿歉意地説:“對不起。”
女生抬眼看了下男生,髮梢上還滴答着水,濕着的臉冷若冰霜。而在他身後,是幾個店員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聰明的阮青木已經知道了顧小卓接下來即將被炒魷魚的命運。可是他能有什麼辦法呢,那時他的想法裏還將這樣一個女生定義為鄉下來的打工妹,而在不久之後,他將發現,這個被自己的媽媽欺負得一無是處的小女生竟然跟自己同齡,而且成績斐然,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將以同學的身份出現在他的生活裏,並且叫阮青木慢慢喜歡上她。
呃,真的是喜歡。
儘管最初這種喜歡裏摻雜着跟母親的對抗以及對那女孩的同情。但漸漸,喜歡像是茂盛的大樹漸漸遮蔽了那些蕪雜的對成人的叛逆啊對弱勢的保護欲啊,成為對待顧小卓感情中的中堅力量。
阮媽媽回過頭來的時候,恰好阮青木轉身跟了上來。
一天中接連打了兩架,而且全部告捷,這使得阮媽媽神采飛揚。她説:“我們去對面那家飯店吧。”
爸爸説:“算了吧。”
“什麼算了吧,”阮媽媽對阮鍾貴的有氣無力很是不屑,“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要活,説起話來也是聲如洪鐘,你一天到晚連個屁也不放,説話怎麼跟蚊子哼哼似的。”
阮鍾貴重重地呼了一口氣,站在十字路口前,看着紅燈變綠後就迅速地説了句:“我看我們還是算了吧。”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留下阮媽媽在後面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扯着嗓子喊:“阮鍾貴,你他媽的啥意思啊,你!”
03
阮鍾貴已經站在了馬路的另一頭。
他轉過身,朝這邊面目模糊地笑起來。阮媽媽像是明白了對方話裏潛在的危險含義,於是不顧剛剛亮起的紅燈,從車身的空當之間往對面跑,惹得司機紛紛大罵:“你找死啊!”她沒空兒回應這些紛紛朝她而來的叫罵,而是一把扯住阮鍾貴的衣領。
“你他媽的到底啥意思?”
“我們離婚吧。”
“離婚——”阮媽媽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阮鍾貴,“為什麼?”
“這不是你一直想的麼?”阮鍾貴低低地回應。
“放屁!”
“這麼多年,我受夠了你的頤指氣使,受夠了你的粗俗污鄙,受夠了你日日夜夜將要是沒有我就沒有這個家之類的話掛在嘴邊,既然我在這個家裏這麼無足輕重的話,那麼就算我離開這個家也是一件無所謂的事。”
“我不同意。”阮媽媽氣呼呼地説,“憑什麼你説離就離啊,我就不離!”
“你同意不同意並沒有用處。”
“你有沒有為兒子考慮過?”阮媽媽突然聰明起來。
“他哦?”阮鍾貴抬起眼來,朝着站在馬路對面的阮青木看了一眼,心就跟是被細細的鐵絲勒緊了,勒到了肉裏一樣疼,“我單單是舍不了兒子。要不是因為他,我早就跟你離了。現在他也長大了,明白了事理,也不再需要我去照顧,所以,我之前徵詢過他的意見,他是同意我們離婚的。”
聽完了這句話的阮媽媽幾乎跌倒在地上,就跟是墜入了漆黑的懸崖之中,要命的是,一直沒有落底,而是一直往下落往下落,懸而未決的狀態幾乎使她崩潰。
04
都説時間是偉大的治療師,能癒合所有的傷口,將悲涼慘淡的往事埋葬於時光的洪流之下。而對於阮青木來説,一些記憶固執地跟時間作對,像是黑色的礁石,總是將傷心的往事裸露在海平面以上,向每個航海路經此地的人展示着巨大的醜陋。那些過去的事,不是浮萍,隨波逐流,而是黑色礁石,是孤獨海島,一動不動,紮根於少年不見陽光的黑色海面。
過去的事,真事:
許多年前,在阮青木的記憶裏,過年還喜慶得如同兩頁的部首偏旁湊成的龐雜的新華字典,每一處細節以及每一樁小事都拼湊成一個全新的漢字,那麼多未知的喜悦跟秘密需要年僅十歲的阮青木瞪着漆黑髮亮的眼睛去注視、求索。
媽媽會在這一天變得無比温柔,在自己新衣服的口袋裏塞滿了兩把糖果。偶爾會去接住在鄉下的爺爺奶奶來城裏一起過年,他們笑眯眯地送來用紅紙包好的壓歲錢,以及從鄉下帶來的糕點。就算是闖了天大的錯誤,也不會招來爸爸的半句指責。這樣的一天,幸福得如同天堂一樣美好。
年三十這一天,爸爸招呼了幾個同事朋友來家裏一起打麻將。去超市買菜回來的媽媽見了很不高興。但因是大年,嘴上也僅僅抱怨了下“你們這四個大煙袋又要把人嗆死啦”,然後拉着阮青木出來,囑咐着不要到他們打牌的房間裏玩,對呼吸道不好容易感冒之類的。
一個叔叔在煙霧繚繞的空氣中抬起油膩的一張臉來,朝坐在對面的阮鍾貴説:“靠,趕緊朝你老婆要錢,再欠的話,可沒人跟你玩了。”
其他人附和着笑了起來。
“手氣還真是差到了家!”爸爸難為情中夾雜着愠怒,抓了抓腦袋,“今天要是不翻盤,我就洗手不幹了。”
“你洗手不幹了?説鬼話去吧。”
“你們可不要轉移話題,就算洗手不幹了也把錢先給上。”同事不甘地加了句,“這個錢賴掉的話是很走黴運的。”
然後,阮鍾貴垮着臉招呼阮青木去找媽媽要錢。
可以想見的難堪,連口袋裏玩牌抽煙的錢全被掃蕩一空。每個月發回來的工資直接被掏光,想要花錢,要一分一毛地計算,並説明花到何處,這樣的男人是典型的“妻管嚴”。結婚的最初幾年,情況並沒有現在這麼嚴重,在有了孩子之後,妻子做起小本買賣,結果越做越大,經濟地位直線飆升,女人漸漸顯露出其女權主義的強悍本性。陸續收繳了家庭中的財政大權之後,女人跟阮鍾貴説話的口氣也不免強硬起來,很多時候給人的感覺是母親在教訓不聽話的兒子。
門簾一挑,露出一張殺氣騰騰的臉,手裏拎着切菜刀。
幾個説説笑笑的男人瞬間一怔,半晌才緩和過神色來。
“不他媽讓你玩你還玩?”阮青木扯了扯媽媽的衣角,示意她不要繼續説下去了,“大過年的,這麼多活要做,你不幫幫忙就算了,反是悠閒得打起了麻將,弄得這屋子裏烏煙瘴氣不説,還輸了那麼多錢,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你?”
其他人想要勸解,類似“過年麼玩一玩高興一下”或者“你管事也忒多了吧”的想法都被女人這樣的口氣給硬生生地噎了回去。女人這樣的話説出來,確實是傷人,且不留迴旋餘地。而這噩夢的一般的境況竟然還在繼續,“你爸你媽要來吃年夜飯……”
“能不能不要講下去了?”阮鍾貴灰着臉説。
“你不愛聽了是不是?”女人湊過來,尖着聲音喊,“我就知道你不愛聽,我説你幾句,你就擺一張臭臉給我看。你以為我怕了你呀。”
外面有不安分的小孩子開始放鞭炮,零星地響開在一片陰霾卻喜慶的空氣裏,硫磺的味道讓人眩暈。
“算了算了。”終於有人看不下去,那是阮鍾貴最好的朋友,“我們不玩就是了。”
“哼,這還差不多!”女人得意地仰起了下巴。
阮青木比誰都看得清楚,在父親得以釋放的那一瞬間,整張面孔呈現出一種絕望的神態,彷彿他之前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也給鬆開了,整個人朝着黑暗的深淵沉落。女人重新鑽進廚房,砧板上響起了剁菜聲。男人們紛紛起身,十分不給面子地繼續瓦解着阮鍾貴的自尊。諸如“你的老婆真是厲害呀”“你也太不男人了吧”之類的話直戳戳地朝向了父親。阮青木小小的胸腔突然湧上來一陣難過,突然想走過去抱住爸爸號啕大哭。
那天,阮鍾貴還是沒有罷手。
在朋友們走之後,他去翻錢,沒有翻到,就找到妻子,並且朝她開門見山地要錢。女人很驚訝、憤怒。
阮鍾貴拋下了一句:“錢也是我賺的,我拿去賭拿去嫖也不關你事,你何苦在外人面前不留一點情面給我?這明明不是一個家,是戰場,我覺得你離我非常遠。”——説起來,阮鍾貴這個人還是有些文藝氣質的,説的話有時候聽起來有些矯情。而女人則完全是個粗人,這些話對她來説毫無意義。只是挑釁着説:“反正錢在我這兒,你找不到,有能耐你他媽就去賭啊!”
阮鍾貴憤然離家。
少年阮青木偷偷從媽媽的枕頭下找出了一個信封,裏面裝滿了直挺挺的人民幣。他跑出家門,追上了停在街口報刊亭前面苦着臉的爸爸。
“喏,拿去玩吧。”阮青木仰起期待的目光。
阮鍾貴有所遊移:“這錢……”
“這是媽媽給你的錢,要你拿去玩。”阮青木開始撒謊,開始學着大人的口氣安慰爸爸。“所以,你不要不開心。這大過年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阮青木認準了爸爸在家庭裏的弱勢地位。人的本性裏或許有同情弱者的成分。在任何時間跟地點,阮青木最怕有人欺負爸爸,而這種使他產生厭惡和恐懼情緒的製造者往往都是家庭的另外一個重要成員——媽媽。
雖然是冬天,但不冷,有一線白光從雲朵後歷盡千辛射了出來。阮鍾貴伸手撫摩兒子的頭頂,笑眯眯地説着話,之前緊繃的心臟緩和了跳動,眼角似乎沾了水光。
“青木,你要快長大。”
“嗯。”阮青木點了點頭,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心裏的話是,等我長大了,有力量了,我就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
阮鍾貴高高興興地去了朋友家,重新湊合成了一個局子。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一個更強烈更具摧毀力的風暴旋渦正在形成,並且以飛快的速度朝他的方向席捲而來——
大約兩個小時之後,女人就發現了藏在枕頭裏的錢不翼而飛了。當時她的臉就青了。
“還真有你的,竟然敢揹着我偷錢出去賭。”
不巧的是,當時小叔子陪同阮鍾貴父母上門來過年,卻正撞見女人發瘋。因為一時也找不到阮鍾貴,女人把怒氣完全撒到那幾個無辜人的身上。迎進了兩位老人之後就破口大罵:
“你看你們養活了什麼樣的兒子?成天只知道賭,只知道嫖,只知道跟我作對,他心裏但凡還有一點這個家的話,就不應該偷了家裏的錢出去耍牌。”
“他這樣的男人,什麼時候硬氣得來,真是生得賤!”
……
惡毒的字眼一句甚於一句。兩位老人也不知該如何表態。因為又是年關,不想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只是一味安慰着兒媳婦。小叔子看不下去,頂撞了幾句諸如“過年跟兄弟們玩玩牌並不算過分吧”,“有輸有贏,玩起來才提神啊”之類的,均被女人一句“你們家生得都是賤”給噎了回去。小叔子也是得理不饒人的姿態,舉起了拳頭想揍人。
“我哥娶了你這樣的女人還真是瞎了眼。”
雙方拉扯之中,阮青木“嗷”一聲扯破了喉嚨大哭起來。
他小小的心靈裏被灌滿了恐懼。就像推開房門漆黑如同汪洋大海一樣,在你來不及喊叫之前,如同吞噬一粒塵埃一樣消滅了你。
兩位老人一把抱緊孫子,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流下眼淚。
最終以被女人掃地出門的方式為結果。
這些事,都像是毒針一樣,一下一下戳着阮青木的心臟。
房門被女人踹開之後,阮鍾貴眼前一黑,風暴的味道撲到了鼻尖。阮鍾貴看見了女人一臉的憤怒,像是跳動的火焰,火舌卷着四濺的小火星朝外噴射。
這樣的往事一樁一樁,密佈於記憶的大陸,縱橫皸裂,如同乾涸了幾個世紀。